【山大人物】蔣維崧先生雜憶

蔣維崧先生雜憶

作者:儒學高等研究院 杜澤遜「 鄭訓佐先生邀我參加紀念蔣維崧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學術討論會,以事不能應命,追憶往昔,勉成此篇,聊寄緬懷。

  蔣維崧先生原在山東大學中文系任教授。1975年擔任《漢語大詞典》副主編,主持山東省《漢語大詞典》編寫工作,遂調山東大學《漢語大詞典》編寫組工作。1983年山東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成立,《大詞典》工作基本結束,又調任古籍所教授,直到1987年退休。古籍所後更名古典文獻研究所,隸屬文史哲研究院。2006年先生去世,喪事即由文史哲研究院辦理。先生退休期間,2001年被山東大學特聘為博士生導師,招收文字學(書法學)博士研究生,招生單位為文學院,徐超教授為合作導師。

1985年我從山大中文系畢業,考入山大古籍所研究生班,專業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專業古籍整理方向,共十人。蔣維崧先生沒有開設課程,只應學生的要求講過一次課。蔣先生把他的書法作品掛在教室前頭,非常和藹地問大家:「講什麼呢?」我站起來說:「請先生講講這幾幅字吧。」先生指著幾個條幅說:「這是行書,這是楷書,這是金文。」又沒話了。過了一會兒,指著金文說:「寫金文必須讓人覺得是寫的。」久聞先生不善於講課,果然。

1987年,我畢業留古籍所從王紹曾先生編纂《清史稿藝文志拾遺》,後來王先生要我代他講「目錄版本校勘學」課,1999年文學院又讓我為研究生講「文獻學」課。我曾就「文獻學」講授內容向先生請教。當時計劃講經、史、子、集、釋、道幾個方向的要籍,先生主張只講經、史、子、集。後來明白先生的用意,釋、道專門,沒有能力講。

我在參加王紹曾先生的項目過程中,曾有一次到醫院看望正在住院治療的蔣先生。我給先生說:「以前老輩是先讀書,後做學問。我們也讀了書,都是數、理、化、政治之類。現在跟王先生干項目,學校還要求發表論文,豈不是本末顛倒了嗎?」先生一聽笑了。他說:

「精他一兩部,然後學會查。」又說:「過去有目錄學課,再看看《四部叢刊》,就知道門徑了。」

王紹曾先生讓我合作編纂《漁洋讀書記》,是山東省古籍規劃項目。我遇到「連珠印」一詞,問先生。先生說:「把一方印的印文刻在不同的印上,大小一致,配套蓋上,如串珠,叫連珠印。」過了一會,又說:「有的人把字刻在一塊印石上,用鋸鋸開一個縫。」有些印文,不知道王士禛記載的是全文,還是轉述的,先生主張都不加引號,只加頓號。

我從事《四庫存目標註》時,過錄不少題跋,有的行草書不認識,問誰誰不知,只好問先生。有一則是台灣「中央圖書館」藏明天一閣舊藏明嘉靖刻本《革朝遺忠錄》,《四庫全書》進呈本,有趙弍手跋,台灣友人蔡琳堂代為複印,行書,又模糊不清,難以辨識,請教先生。先生仔細端詳,最後全都辨認出來了。這種情況有幾次。我曾把《存目標註》寫定清本給先生看。先生問:「哪裡出?」我說:「上海古籍。」先生說:「好。」

先生為人為學都十分謹慎,許多人拿東西給先生看。先生不認可時就只是微笑,認可則明確表態。1988年,內人程遠芬到西南師大進修,聽過徐無聞先生的課,徐先生的弟子李偉鵬兄也在班上。1989年結業,我去重慶旅遊,與內人同回山東。臨行,內人提出請偉鵬兄治印留念,於是到外邊買了塊石頭,我設計文字:「杜澤遜程遠芬珍藏圖書之印。」偉鵬兄花了一整天,刻了細朱文印,希望我們帶給蔣先生看看。我回到濟南,帶著印拜訪蔣先生,那時先生住山大新校(今中心校區)南院。先生拿著印看了看,又到窗口仔細看了看,說:「滿好滿好。」又說:「藏書印就是要細朱文的,不然的話,沾印泥過多,蓋在舊字畫上,弄不好會把字畫沾下一塊來。」先生說話時帶著和藹可親的笑,好像還在眼前。我把蔣先生的意思寫信告訴了李偉鵬兄。後來徐無聞先生師徒展覽,出了一冊集子,有書法、篆刻,寄了兩本,一本要我轉呈蔣先生。先生看了後說:「徐先生他們都是規規矩矩的。」又說:「現在搞展覽,寫一個大大的『龍』字,旁邊掛的小楷,就看不到了。一邊放大炮,一邊拉小提琴,誰還聽得到?」還有一次李偉鵬兄來信說《喬大壯印譜》出版了,要我找蔣先生設法買一部。我到蔣先生家,先生拿出一函線裝的《喬大壯印譜》,白宣紙精印,邊欄好像是綠的,有蔣先生題的字,在那個年代,實在是少見的珍品。出版社是山東大學出版社,先生說是北京印的,他也只有一部,其餘是海外包的,幫不上忙。

1988年殷孟倫先生去世,古籍所要出挽幛,董治安先生到蔣先生家去,我跟著。蔣先生問:「寫什麼呢?」先生常常沒詞兒,問別人。董先生想了想,說「教澤綿遠」。蔣先生說:「必須金文里有。」片刻後說:「教澤攸長。」後來給殷正林先生提到這件事,正林先生說:「可惜沒留下來。」

我喜歡買些舊書,一次在濟南古舊書店買到黃孝紓先生的《匑廠文稿》,線裝二冊,拿給先生看。前有金陵蔣國榜序,蔣先生笑著說:「蔣驢子,當時不知其名。」先生又指著書中一篇婚頌說:「我結婚時,黃先生寫的婚頌。」我問存著嗎,先生說:「沒有了。」

先生在生活上頗有講究,八十年代聽說他家有保姆,十分新鮮。又聽說吃芹菜都要去了筋,一頓只吃一小點兒。一次先生住院,我們青年人輪流去侍候。吃飯了,他說:「你告訴護士,我定的牛奶不要了。」我問先生吃什麼,先生說:「你去外邊看看,有賣餛飩的,只買他的皮,不要餡。」我買回來,先生說:「抽屜里有半隻對蝦,倒在電熱杯里,作湯料,燒開了,下上餛飩皮,再加點鹽,香油。」我把煮好的餛飩皮倒在飯盆里,先生嘗嘗,我問:「怎麼樣?」先生說:「馬馬虎虎。」和藹的笑始終掛在臉上。先生待人非常和氣,特別有修養。

1985年先生到杭州,是沙孟海先生請去的,結果生病了,吐血,古籍所派劉曉東老師去杭州接蔣先生回來。臨行時,等待車送,先生說:「我試試沙孟海給我的筆。」泡了泡,寫了幾個字。劉老師說:「蔣先生遇這麼大的事,不慌,真是。」回濟南後,住省立醫院,發現胃癌,動了手術。我們輪流侍候,一次輪到我,先生要喝水,說:「拿過那個小壺,裡面有涼開水。」我拿來,先生躺在那裡,張開嘴,我就往嘴裡倒。先生一笑,倒在臉上了。「你把壺嘴放我嘴裡,我吸。」先生和氣地說。我這才明白了,以前哪見過這陣勢,一般只是用小勺,這辦法真沒見過。

還有一次住院,不知什麼人送去了特色小吃,客人高談闊論之後走了。我說:「吃吧。」先生說:「不吃。」我說:「那怎麼辦?」先生說:「端來我看看。」先生嘗了一塊,說:你也嘗嘗。」我也嘗了一塊。先生說:「倒了吧。」我有些不解,先生說:「家裡一會兒送飯來,你我各一份。」我明白了,可還是覺得很特別。畢竟那時生活還不寬裕。多年來,我常常想起這件事。現在對於剩飯菜,也常常倒了,儘管並沒有壞。不倒又怎麼辦呢?自己吃不了,又不能給別人吃。

1988年,蔣先生訪問日本。師母身體弱,但一直盡心儘力侍候。這次師母說:「我就不送你了。」不幾天師母跌倒,摔斷了胯骨。周民老師命我用自行車推著師母,周老師扶著,到了山大校醫院,後來去了花園庄結核病院,才知道師母結核病已不可療救了。過了幾天,聽說師母去了。先生從日本回來,老伴已經不在了。

圖為蔣維崧老先生題寫的慶雲「唐棗」

  2011年,山大校園豎起了蔣維崧先生半身雕像。那天舉行落成典禮,我和劉曉東老師都去了。人們走了之後,我們在像前站了一會,劉老師吸著香煙,他是蔣先生在詞典組時學校安排的蔣先生的助手,在學術和為人上深受影響。我對劉老師說:「白色大理石,適合蔣先生,他是清雅一路。」劉老師說:「是啊,是啊。」蔣先生國學修養極精博,尤其是語言文字和書法、篆刻,深受學界推許,而他的涵養,也同樣是高不可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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