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狂草書《古詩四帖》與懷素《自敘帖》之比較
近十年來,本人醉心於狂草書的研究,對以張旭懷素為代表的唐代狂草藝術進行了較系統地探究,本文特就本人對張旭狂草書《古詩四帖》的研究,作一小結,以求教大方。
張旭其人其書
張旭草書《古詩四帖》是古人留給我們的狂草書法藝術品中一件撼人心魄的經典之作。傳為張旭所書。墨跡本,五色箋,計四十行,共一八八字。縱高二十九·五厘米,橫寬一九五·二厘米。全卷書古詩四首,前二首系北周·庾信的《步虛詞》,後二首為南朝宋·謝靈運《王子晉贊》、《岩下詩》。曾經宋·宣和內府,明·華廈、項元汴,清·宋犖、清內府等收藏,現藏於遼寧省博物館。
張旭,唐代著名書法家,中國書法史上狂草的代表人物,與懷素並稱為「顛張狂素」。約公元六五八年——七四八年,字伯高,唐吳(今江蘇蘇州)人。官右率府長史,人稱「張長史」傳其常於醉中以頭濡墨而書,故世稱「張顛」。嗜酒,與李白、賀知章等為「飲中八仙」。工正、草書,學二王、張芝。唐李肇《國史補》載其自稱:「始聞公主與擔夫爭道而得筆法,後觀公孫大娘舞劍而入妙。」後人論書於歐、虞、褚、陸均有異議,至旭則無非短者。文宗時詔以李白詩歌,裴旻劍舞,張旭草書為三絕。《述書賦》稱:「張長史則酒酣不羈,逸軌神澄。回眸而壁無全粉,揮筆而氣有餘興,若遺能於學知,遂獨荷其顛稱。」韓愈《送高閑上人序》稱:「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快、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發之。觀於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於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後世。」張旭的草書,在情緒化、感性化之中,又不失理性的光輝——《山谷題跋》:「顏太師稱張長史雖恣性顛佚,而書法極入規矩也。」《宣和書譜》:「其草字雖奇怪百出,百求其源流,無一點畫不該規矩者,或謂張顛不顛者是也。」
在中國書法史上,張旭是一位浪漫主義的藝術大師,其精熟的書法技巧和強烈的抒情意識,歷來為書法家、理論家們所稱道。詩仙、詩聖亦對這位「草聖」欽佩不已——「楚人盡道張某奇,心藏風雲世莫知。三吳郡伯皆顧盼,四海雄俠爭追隨。」(李白)「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杜甫)
張旭是狂草的真正創造者。在唐代書法革新的浪潮中,他率先揭竿而起,矛頭直指佔據「霸主」地位的鐘繇和王羲之。親眼見過張旭作草的詩人皎然仔細地記錄下了這一史實:「先賢草律我草狂,風雲陣發愁鐘王。須臾變態皆自我,象形類物無不可。閬風游雲千萬朵,驚龍蹴踏飛欲墮。」(《全唐詩》)律者律法,狂是叛逆。這裡,張旭把鐘王,主要是大王的草書,叫做「律」,把自己創造的草書,叫做「狂」,這是何等的膽識和氣魄!一個「狂」字,代表了張旭的審美理念,也代表了他所堅持的創作綱領。「狂」的含意,一是「率意」,二是「奇異」,三是「無畏」,張旭的「狂」,不是佯狂,而是於變動不居,雄渾深沉的大自然中,俯仰觀察得到的大徹大悟。他曾說:「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余師而為書,得奇怪焉。」「見公孫氏舞劍器,而得其神。」(《國史補》「孤蓬」、「驚沙」的壯觀,是一種狂風暴雨,升天入地的旋律。「劍器」即西河紅綢舞,紅綢舞的飛龍走蛇,正是狂草的筆致。狂草創造的「筆歌墨舞」般的旋律美,令人陶醉。
狂草書《古詩四帖》技法與賞析
《草書古詩四首》(局部) 遼寧省博物館藏,墨跡本,五色箋,凡四十行,一百八十八字。
狂草書《古詩四帖》集中印證了古人評價張旭草書的風格特點。通篇布局大開大合,大收大放,在強烈的跌宕起伏中,突現了雄肆宏偉的勢態。全帖行文酣暢淋漓,似「赤驥白 ,一駕千里」,頗有咄咄逼人之勢。其字形變幻無常,縹渺無定,時而若狂風大作,萬馬奔騰;時而似低昂迴翔,翻轉奔逐,充滿著「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的變化。藝術家的豁達瀟洒,真誠率意躍然紙上。
一 先看運筆,在運筆上,此帖圓轉自如,含蓄而奔放,隨著感情的渲泄,筆致有節奏的忽重忽輕,線條隨意流走,或凝鍊渾厚,或飄灑縱逸,濃墨處混融而富有「屋漏痕」般的質感,枯筆處澀凝而獨具「錐劃沙」般的張力,點畫與線條的合諧組合,構成了一幅生動自然、雄偉壯闊的畫卷。運筆看似任意揮灑,其實規矩無處不在。孫過庭《書譜》云:「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性情;草以點畫為性情,使轉為形質。草乖使轉不能成字,真虧點畫猶可記文。」道出了草書使轉用筆的最突出的特點。在書寫過程中,靈活地轉換筆鋒是狂草書法最典型最基本的筆法。草書《古詩四帖》,運筆連綿迴繞,暗中換鋒。如「帝」、「紛」、「教」等字,多個環繞均用中鋒轉筆,沒有「轉卸皆成偏鋒」。即使偶有偏側,如「千」字,也能攏得住筆鋒而使筆畫剛勁有力。同時這種偏側,散鋒澀行運筆的頻繁使用,成了草書《古詩四帖》,在面貌上區別於懷素狂草的最顯著的特點之一。使轉並非單純指圓轉運筆,應包括折和轉兩種方法。笪重光《書筏》云:「數畫之轉接欲折,一畫之自轉貴圓;同一轉也,若誤用之必有病,分別行之則合法耳。」請看帖中的「蓋」、「華」、「景」三個字,包含了三種橫的使轉方法。「蓋」字第一橫為折筆映帶;「華」字上兩點接第一橫為轉筆映帶;「景」字字頭接長橫為暗中逆入折筆。通觀全帖,最為流暢的轉筆映帶並不多見。明白此理,可避免因一味圓轉而造成的流滑軟俗之病。另外,此帖初看滿眼繚繞,細辯則字字分明。這主要是因為用筆上交待清晰,點畫爽而不亂。試看「華」字,點畫與牽絲極為分明,點畫處皆重,映帶皆輕。雖然變化多端,法度絲毫不亂,同時,又造成了用筆輕重緩急的變化之美。總之,狂草筆法中的中與側,藏與露、轉與折、輕與重、緩與急等矛盾筆法被張旭完美地統一在草書《古詩四帖》之中。
二 再看結體。狂草的結體與楷、隸的結體不能一概而論。狂草與其它字體的根本區別,在於點畫被大量省並,一行之內字與字之間筆畫相連,變化為無處不在的纏帶和使轉用筆,所以很難脫離用筆而對狂草的結體進行單獨的分析。不如從「體勢」這一角度對草書《古詩四帖》試作賞析。體勢是書法結體和用筆的綜合形象,也是書法藝術區別於寫字的本質特徵。草書《古詩四帖》的體勢變化非常豐富。大部分字的取勢都是以敧斜為主,但字的重心居中,正襟危坐。有的字重心下移或上提,如「宮」、「下」字造成險勢,險而不倒。還有「南」、「年」二字,一個中豎傾斜,一個中豎彎曲,但重心依然平穩。狂草體勢講究穿插避讓。既注重行與行之間氣勢擺盪中的穿插避讓,又講究一字偏旁組件之間的穿插避讓,構件與構件之間不相撞又不雷同。如「棘」(釋「棗」)字,兩個構件相同,但作者運用穿插避讓,再加上用筆輕重、轉折、疏密的變化,將字分割成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黑白空間,美不勝收。深得避讓穿插之妙。除了巧妙熟練地運用敧正、輕重、方圓、疏密、擺盪等體勢因素外,作者還運用了橫縱、開合、斂縱等矛盾來變化體勢。如「齊」字通過誇張第一筆的橫勢和整個字的縱勢形成對比;兩個「中」字豎畫的不同處理,造成了斂縱的體勢變化;「絕」字部首與偏旁的上部,分別向左右傾斜,形成了上部打開,下部閉合的特殊體勢。「岩」、「下」、「少」、「人」、「中」、「上」等字重複出現,由於體勢變化,各具風神,令人驚嘆叫絕。體勢變化的靈活運用,體現了作者在狂草結體運筆方面千錘百鍊,出神入化的魅力。
三 再來看章法。章法即謀篇布局,是對一幅作品整體布局和統籌安排的方法。它包括對單個字體勢的設計,對字距、行距之間的空白分布以及對整幅作品的行氣、節奏、格調的整體把握。狂草的章法相當自由,但同樣包含以上基本要素。草書《古詩四帖》字與字之間的大小、輕重、疏密的安排變化自然,行與行之間的穿插錯落恰到好處,通篇行氣貫通、格調一致,參差錯落,跌宕起伏,字字如龍似馬,雲煙繚繞,倏忽千字,上呼下應,左馳右騖,猶如一幅變幻莫測、多姿多彩,自然天趣的畫卷。充分體現了張旭草書縱橫捭闔,豪放沉著,勢如破竹,奇峰自出的面貌。
從總體疏密上看,草書《古詩四帖》屬於布局較密的一類。通覽四十行近兩米橫寬的全帖,行與行之間疏密相同,極具韻律感。一至七行、十四至十八行、二十三至二十七行、三十二至三十六行,這四節布白緊密,另四節布白疏放,形成大江東去式的波浪壯闊之美。從起筆開始揮毫果斷,方折多於圓筆,迅疾之處,如走龍蛇,舒緩之處,如犁翻土。點畫的起筆,皆圓頭逆入,行筆皆中鋒運行,收筆處情注意滿,輕重有度,不飄不滑。線條質感如錐劃沙,如屋漏痕,篆隸筆意相當明顯與突出,字與字之間的牽絲引帶,毫無苟且含糊之狀。且看「南宮生絳雲」句,從「生」字蘸墨揮毫直下,一路疾行,由腕間提按而分線條粗細;用力輕重而分墨色濃淡;布白疏密而分結體寬窄。「南宮」與「生絳雲」兩處的書寫雖有停頓,但氣貫勢通,一氣呵成,承上啟下,風姿瀟洒,「北闕臨丹水」句的「臨丹」二字,「臨」字之右部連續三折之後未曾斷開,繼而扭動筆鋒,由提到按,引帶出「丹」字中心一點,這一點委婉圓轉,與周圍封閉式的橫豎形成視覺反差,狂草的連筆一般是上一字的末筆連下一字的首筆,這裡卻是上一字末筆連下一字的末筆,令人賞心悅目,叩節叫絕。
《古詩四帖》與懷素《自敘帖》之比較
懷素《自敘帖》全圖
自敘帖 《自敘帖》 紙本,縱28.3厘米,橫775厘米;126行,共698字。帖前有李東陽篆書引首「藏真自敘」字。台灣故宮博物院藏。
傳世的《自敘帖》有三種,以此墨跡為最珍貴,啟功先生以為出宋之摹本,而朱關田先生則認為這全是後之好事者,根據當時流傳的《懷素上人草書歌》集本而演繹成的,全與懷素無關,台大教授傅申先生原先一直持真跡論,2005年底又突然拋出「北宋映寫本」一說。關於真偽,再起聚訟。不管怎麼說,這件被認為是懷素晚年代表作的草書,通篇為狂草,筆筆中鋒,如錐劃沙盤,縱橫斜直無往不收;上下呼應如急風驟雨,可以想見作者操觚之時,心手相師,豪情勃發,一氣貫之的情景。明代安岐謂此帖:「墨氣紙色精彩動人,其中縱橫變化發於毫端,奧妙絕倫有不可形容之勢。」 作品表現出的豪邁氣勢,體現出盛唐寬闊之氣,這是後世無法複製或偽托的。
在中國書法史上,狂草的代表書家,首推張旭與懷素,代表作當推張旭的草書《古詩四帖》和懷素的《自敘帖》。懷素,字藏真(公元七三七年—七九九年),俗姓錢,今湖南省永州人。唐大曆初年曾客居長沙,幼年出家事佛,及後上游京兆(今西安市),修行禪學,潛心書藝。懷素善豪飲,「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世稱狂素。《自敘帖》是懷素狂草傳世的代表作。兩帖比較,既充分展現了狂草書法的共同特點,又各有其獨特之處。
共同的特點:一是字的筆畫簡省,字與字之間纏帶,不夾行書。在今草作品中,我們看到的往往是行、草夾雜,即使是行草書,也非一定字字連帶。唐以後的草書,因為夾雜行書,顯得纏繞的線條過於繁瑣,所以算不上狂草。二是字形擺盪起伏大,點畫穿插避讓。由於運筆擺盪穿插,使字的大小,長短反差拉大,行的空間及列的感覺明顯弱化。猶如亂石鋪街,無行無列。疏處可以跑馬,密處不能插針。三是書寫的速度快捷。所謂狂,是相對於平靜而言的。沒有一定的速度,是不可能致狂的。二帖的狂,筆留在紙上,運筆提按自如,寫出來的字,力透紙背,生龍活虎,不像有的草書,筆在紙上滑行,寫出來的字如死蛇掛樹,毫無生機。
不同的特點:一是旭肥素瘦。黃山谷評:「張妙於肥,藏真妙於瘦。」肥瘦均用妙字,可見各有神到之處。旭之用肥,並非墨豬之肥,而是線形粗實;懷素固瘦,亦非剔肉見骨之瘦,而是緊實。這是源於二人用筆的方法不同。張旭草書《古詩四帖》多超然於法度之外,點畫不拘用筆的規範,故多出其不意的形態而成肥。懷素《自帖敘》用筆緊斂,法度嚴密,故而瘦。二是旭澀素麗。旭有悟於「錐畫沙」,線質多疾澀;素因用筆緊實,狂動之中仍得肌膚之麗。然旭又有有旭之麗,素也存素之澀,只是所佔比例及整體印象有所不同而已。旭之麗在筆畫細處,澀與麗相間;素之澀在點畫疾處,麗與澀並重。三是旭線形多變,素則基本保持一致。在運用纏帶的過程中,張旭善於輕重緩急,故線條形態,有細有粗,有濃有枯,表明張旭對提按用筆的靈活運用及二者過渡銜接的靈活把握;懷素線條多保持一致,說明懷素對筆力超凡的平衡能力。懷素的這種線形,是典型的以篆入草,線形粗細恆一。四是旭任情恣性,素相對理性。從二帖整體擺宕的幅勢看,張旭肆意揮灑,落筆便進入境界;懷素則開始相對平和,後漸入佳境。從纏繞的形態看,張旭鬆動,懷素緊湊;張旭四面伸展,懷素多有定勢;張旭圓環方法各有不同,懷素則多相近似。加之線條的粗細不同。總體而言,張旭的狂草比懷素的更狂,更顯其縱心所欲。
崇尚自然,抒情浪漫表現自我是二位狂草書家共同的思想基礎,哲學根基。
《文心雕龍·知音》中說:「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二十四詩品》中說:「淺深聚散,萬取一收,」「如礦出鉛,如鉛出銀。」說的是學習過程中積累與取捨的道理,我們在臨習法帖的過程中要明白這個道理,先要多看、多讀、多寫,積累,求其似,又要善於取捨,取其神,所謂取百家之長,自成一家是也。
推薦閱讀:
※唐 張旭 草書古詩四帖全卷(二版)五色箋29.5x603.7 遼博
※ 清代成親王草書《百家姓》
※《(唐)張旭草書古詩四首》 放大版 11張
※任政《草書千字文》
※草書必備,珍藏《草訣百韻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