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道家的形上學思想
06-22
作者簡介:朱曉鵬 河北大學哲學系副教授 在哲學史上,試圖對世界的統一性原理和發展原理作出哲學的解釋,以探求多樣性世界的共同的、終極性的基礎,這就是大多數哲學都共有的形上學追求。道家哲學也不例外,其提出的「道論」就是一種重要的形上學模式。 一、老子的道論開創了中國古代哲學本體論的先河 形上學的核心問題是對作為一切存在的根本憑藉和依據的本體的探求。從哲學史上看,中國古代哲學中並沒有西方哲學中的那種「本體」(Substance)概念,本體論思想也不夠發達。但是, 那些由此否認中國古代哲學有本體論的觀點是不合乎歷史實際的。事實上,中國古代哲學早在先秦時代就產生了豐富的具有自己特色的本體論思想,道家哲學的創始人老子就提出並建構了中國哲學史上第一個本體論模式。 作為先秦道論的濫觴,老子哲學的整個理論系統是圍繞「道」這個觀念展開的。當然,我們知道,「道」這個觀念並非老子首創和獨有。「道」的最初含義是指具體的道路,途徑,即如《說文解字》說的:「道,所行道也」,或《爾雅·釋宮》說的:「一達謂之道。」以後道的含義逐漸上升而有了方法、原則、規律的意思,如《詩經》、《左傳》、《國語》里所謂的「道。」它們屬於經驗範圍里的、可以言說的「道」。到了老子那裡,他首先區分了兩種「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第一章),即他區分了一般可以用語言來表達的「道」和那種無法用一般的語言來描述的「常道」。那麼,什麼是常道」呢?老子說:「道者,萬物之奧也,」「淵兮似萬物之宗」(《老子》第六十二章、第四章)。韓非對此曾有進一步的解釋,他說:「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韓非子·解老》)。這也就是說,「道」的概念經過老子的改造和提升,除了有時也還保留有原有的直朴含義外,又被賦予了一個更重要的新意,即它第一次成為了一個哲學的最高範疇,一個統攝宇宙和人生的本體概念。老子認為道是萬物之本、天地之根,他說:「大道汜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老子》第三十章),它為其他事物所依據而其自身卻不需依託,它可以生成萬物而自身卻不可被生成,它是自因自性的最高本體、是超越一切具體事物的終極存在。而作為一切有限存在物的無限本體,道是不能有任何實際規定性的,也是無法用言語去界說的。因此,老子強調道不可道、道無名,反對用任何正面的、肯定性的方式去說明「道」,而常用反面的、否定的方式去勉強描述(「強為之容」),如「無」、「玄」、「朴」、「奧」、「渾」、「無名」、「無象」等等。實際上,老子有時已乾脆明確地把這個道本體稱之為「無」。他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老子》第四十章),「無,名萬物之始」(《老子》第一章)。說這個道的本體是「無」,是因為道作為本體不能是某種具體實存的「有」,但它又不能是絕對的「虛無」,因為本體又是確實存在的。所以老子一方面說道是「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的「無狀之狀」、「無物之象」(《老子》第十四章),另一方面又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第二十一章)。這種似乎有些矛盾的說法正是為了說明道既是無形的、超感覺、超具象的,又是客觀存在的,是包含了「有」的「無」,是「有」和「無」的統一體。對此,《老子》第一章辟頭就說得明白:「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在老子看來,這種作為本體的「無」,既是萬事萬物的存在根據和本真狀態,因而也就是一切存在的原初狀態、最初的出發點,即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第四十二章),又是它們必將復歸的終極狀態,即所謂「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老子》第十六章),可見「無」已被老子作為最高的存在依據和終極存在。雖然老子還沒有進一步以這個「無」的概念為中心建立系統的形上學體系,但老子通過揭示本體與具體事物的區別,肯定了「無」的本體地位,這樣,老子就把「道」從常識的經驗世界裡提升了出來,使之成了一個具有形上學的高度抽象性意義的本體概念。這一事實表明了老子的道論已超越了各種單純的宇宙本源論和生成論,而在中國哲學史上第一次深刻地探討了形而上的存在本體問題,開創了中國古代本體論思想的先河〔1〕,也為道家哲學進行系統的形上學建構打下了深厚的基礎。 二、以「無」為本的道家形上學體系的建構 在老子之後,莊子對道家哲學的形上學建構作出了巨大的貢獻,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莊子自覺地剔除了老子本體論中的宇宙生成論成份。老子的道論雖然已經是一種本體論,超越了各種單純的宇宙生成論,但它作為中國哲學史上最早的一種本體論,畢竟還難於完全掙脫那些宇宙生成論的影響。老子有時把道又比喻為「天地之母」、「玄牝之門」等等,就含有一種生成的意味。莊子的道論在基本上繼承了老子的本體論觀點的同時,又想努力使之徹底化。莊子認為:「夫道,……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莊子·大宗師》),「道無終始,物有死生。」(《莊子·秋水》)、「未始有始」(《莊子·齊物論》),道作為最高的存在本體是沒有任何確定的規定性的,它自本自根、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無時無不有,無處不在,實際上就是消解了一切「上下」、「四方」、「古今」、「長短」等等時間性空間性規定的大宇宙。第二,莊子從「道」與「物」、「無」與「有」、「有用」與「無用」、「本」與「末」、「大」與「小」等對立關係的思辯中豐富了「道」的本體內涵。例如,在道與具體物質形態的關係上,莊子一方面提出了「物物者非物」的重要命題,強調萬事萬物的終極性存在根據不能是具體的「物」而只能是超越於具體物質形態的「非物」,但莊子又認為,「物物者與物無際」(《莊子·知北流》),即這個超越性的道並非真的如天馬行空、獨立自存,而是就遍存於一切對象之中,即使低微污穢之物,亦與道無間隔,因此,才有莊子「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莊子·齊物論》)、「道通為一」的說法。莊子的這種本體觀,對於建構起道家的形上學體系具有重大的意義。而且,它也為莊子走向其著名的相對主義和平等觀提供了方法論依據。 道家形上學建構的最終完成者是魏晉玄學。魏晉玄學特別是其中以何晏、王弼為代表的玄學貴無派把先秦道家的道論推到了形上學思辯的最高水平。貴無派玄學家發揮了《老子》「有生於無」的命題,接受並擴展了莊子側重本體的觀念,以「無」釋「道」,明確提出了以「無」為「本」的本體論。他們認為,「道者,無之稱也」(王弼語),道是「無」的別名,道就是無。「無」是世界上一切多種多樣的萬物(有)的根本性存在,是形形色色的現象(末)的本體,「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晉書·王衍傳》),「天下之物,皆以有為生。有之所始,以無為本;將欲全有,必反於無也」。(王弼:《老子注》第四十章),「有皆始於無」(王弼:《老子注》第一章)。「無」(或道)是統攝萬有、囊總一切、無物不經的「宗主」,它通過萬物,存在於現象世界之中,卻又不局限於具體萬物,它「寂然無體,不可為象」(王弼:《老子》第二十五章注)卻又不是絕對的虛無,而是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其中有信,其精甚真的「大有」之「無」。可見,「無」是包溶萬有、超越實在之上的絕對。 為了進一步論證「無」在世界萬物中的本體地位,魏晉玄學深入討論了「一」與「多」的關係問題。他們認為,多種多樣的「萬有」必須由一個「至寡」的「一」來統率,而這個「一」就是「無」:「萬物萬形,其歸一也。何由致一?由於無也。由無乃一,一可謂無」(王弼:《老子注》第四十二章)。這就是說,「多」統於「一」,「萬有」統於「無」。此外,他們還進一步通過「無——有」、「本——末」、「體——用」、「一——多」、「靜——動」等對立關係的思辯推理,把本體之道同天地萬物的關係深化為一般與個別、本質與現象、共性與個性等矛盾關係,極大地豐富和提高了道論的思辯性,深化了道家的本體論哲學,使之成為一個完整的形上學體系。 三、道家形上學的特質 道家形上學是中國古代哲學中形上學建構得最早、最發達的一派,從先秦老莊、稷下道家到兩漢的《淮南子》、魏晉玄學等,都從不同層次、不同方面豐富和發展了道家的形上學體系,成為至少在宋明理學以前中國傳統形上學發展的高峰,為中國傳統哲學的形上學作出了重要的、獨特的貢獻。 從哲學史上看,道家形上學是很富有自己的理論特質的。這種理論特質,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 第一,它是一種本末一體、天人合一的一元論形上學。西方傳統的形上學認為形而上的本體是真實的,而形而下的現象是虛幻的,但「中國哲人講本根與事物的區別,不在於實幻不同,而在於本末、原流、根支之不同」〔2〕,中國傳統形上學只講本根先於和優於枝末, 不講本體與現象之真假虛實。就此而論,道家形上學實典型地體現了中國傳統形上學的這一特質。道家形上學的這一特質,使它消除了西方哲學中本體與現象、客體與主體等二元世界的分隔問題,以整體統合的眼光來把握存在本體,並由本體與現象的整合觀進一步引發出關於自然與人生和諧統一的「天人合一」論等思想。由於道家形上學沒有分隔本體與現象、客體與主體、天與人,反而確認天與人、自然與社會之間有內在的關聯性和統一性,如老子講「法自然」、莊子講「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所以道家形上學的本體,不僅是作為外在的自然世界的「本體」,同時也是一切社會人生的意義和價值的最原始最終極的根據,即作為價值和意義的本體,這種本體觀體現了道家哲學是以對人的生命價值的開發和人與自然的整體和諧為最終的形上學追求的。當然,儒家形上學中的本體也是被賦予了價值和意義的內涵的,但這種價值和意義,其內容主要是倫理道德原則,因此儒家的形上學可稱為是一種「道德的形上學。」而道家形上學中的本體,是一種「自然之道」,它不具有倫理道德含義,老莊甚至公開反對倫理道德。就人與道的關係而論,道家的基本傾向是以為人僅僅是萬物之一物,是道所引導出來的一個現象環節,人作為主體必須自覺地服從自然、保持與道的和諧。所以,個體生命只有當它呈現為一個完滿的自然過程時,才是最為合理的,一切存在(包括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就存在於道的自然性之中。道家的這種形上學,實可稱為一種「自然的形上學」。與儒家的道德形上學相比,道家的自然形上學在對本體的思辯和對生命價值的開發、主體自由的追求等方面,都表現得更為深沉、豐滿和開放,蘊含了更為廣闊的意義空間。 第二,它是一種以負的方法為基本特徵的否定性形上學。這尤以老子的形上學為典型。在老子的形上學中,作為本體的「道」本身就蘊含著否定性,道作為本體,是一種終極存在,在這個意義上說,它是絕對的肯定性存在,即「有」。但是,絕對肯定性的「有」不是一般的「有」,而是等於絕對否定性的「無」,因為絕對的肯定也就是絕對的否定〔3〕,所以老子說道又是「無」,就出於這個道理。 「無」就是最大的否定性。說道本體是無,意味著道是沒有任何具體規定性的、超驗的、不可言說的。老子始終不願從正面的角度出發對道作肯定性的界說,而只從負面對道作否定性的描述,如他說道「無形」、「無狀」、「無象」、「無名」、「無為」、「不言」、「不爭」、「不仁」、「不德」等等,目的是為了通過一步步的不斷否定,來否定掉道的具體性、有限性,以最終肯定道的整體性、無限性、超越性。 老子的上述思想,已明顯地反映了他已經具有「通過否定達到肯定」的辯證思維方法。我們看到,能夠用否定性的方法來描述存在本體,是人類認識發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它標誌著人類已能夠從無限性、普遍性的高度來把握存在本體。馮友蘭曾把這種否定性的辯證思維方法,稱之為「負的方法」,並指出,形上學有兩種基本的方法,即正的方法和負的方法。正的方法的實質,是說形上學的對象是什麼;負的方法的實質,則是主要說它不是什麼。「一個完全的形上學系統,應當始於正的方法,而終於負的方法。如果它不終於負的方法,它就不能達到哲學的最後頂點」〔4〕。以老子哲學為代表的道家形上學, 正是在哲學史上率先發現並運用了這種「負的方法」的一個典型。這也是道家形上學對中國哲學所作的一個獨特貢獻。 注釋: 〔1〕張岱年:《中國古代本體論的發展規律》,《社會科學戰線》1985年第3期。 〔2〕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9頁。 〔3〕黑格爾:《邏輯學》上卷,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36頁。 〔4〕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3 9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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