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宋代詩詞賞析:《辛棄疾篇》169首<156-169>
宋代詩詞賞析:《辛棄疾篇》169首<156-169>
目
錄156《山鬼謠》157《祝英台近·晚春》158《滿江紅·敲碎離愁》159《滿江紅·暮春》160《滿江紅·餞鄭衡州厚卿席上再賦》161《滿江紅·題冷泉亭》162《滿江紅·江行和楊濟翁韻》163《青玉案》164《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165《清平樂》166《清平樂·村居》167《清平樂·博山道中即事》168《阮郎歸·耒陽道中為張處父推官賦》169《鷓鴣天·代人賦》
156《山鬼謠》雨岩有石,狀怪甚,取《離騷》《九歌》,名曰「山鬼」,因賦《摸魚兒》改今名。問何年、此山來此?西風落日無語。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溪上路,算只有、紅塵不到今猶古。一杯誰舉?舉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鳥覆杯去。須記取:昨夜龍湫風雨,門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燈嘯,驚倒世間兒女。依約處,還問我:清游杖履公良苦。神交心許。待萬里攜君,鞭笞鸞鳳,誦我《遠遊》賦。石浪,庵外巨石也,長三十餘丈。辛棄疾詞作鑒賞作者閑居帶湖時,常到博山遊覽。雨岩在博山之隈,風景絕佳。據題注,「雨岩有石,狀怪甚」,詞人借用了屈原《九歌》中的「山鬼」名,而將這首詞的詞牌名由《摸魚兒》改為《山鬼謠》了。這首詞寫得詭異奇特,與石之「怪甚」十分相稱。上闋頭二句「問何年,此山來此?」著一「來」字便把偌大一座博山擬人化了。從歷史長河中來看,這座山當有形成的日期,但在科學知識不發達的古代,誰能解答這個問題呢?提問的對象,並不確指,又巧妙地以「西風落日無語」作答,使渺茫的太古融入了瑟瑟西風、奄奄落日之中,竟不能夠究潔。既渲染了冷峻陰森的氣氛,又引起日落後神秘可怖的懸想。究詰既無所得,所以緊接著便以猜度之詞說:「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伏羲」即太昊。《白虎通·號》:「三皇者,何謂也?謂伏羲、神農、燧人也。」傳說伏羲始畫八卦,造書契,揭開了人類文明史的第一頁。《列子·天瑞》:「太初者,氣之始也」;《易》「易有太極」疏云:「天地未分之前,元氣混而為一,即是太初。」說這怪石早於伏羲,實際上便把近在眼前的怪石寫得超越千古,無與倫比。這是從縱的方面來寫的。「溪上路,算只有,紅塵不到今猶古」,則是從眼前的景物照應遠古寫的。空山無人,溪水清澈,緣溪而行,一塵不染。人間雖然經歷了滄桑,但這兒依然「紅塵不到」,只此才與太古相似。既突出了雨岩環境的無比幽靜,又透露了詞人對紛擾、齷齪現實的厭惡。詞人獨游雨岩的詞作,大多抒發了知音難遇的感慨。空山獨酌,孤寂可知,「一杯誰舉」,與之相對者唯有此一塊巨石。然而「崔嵬未起,山鳥覆杯去」,巨石不能與我共飲,酒杯卻又被山鳥打翻了。巨石不起,是無情之物體;而山鳥覆杯,是無心呢?還是有意呢?還或許是精靈所使吧?或真或幻把「山鬼」之靈從無寫到有。由此可見,山鳥的插曲,正是人、物交感的契機。妙在寫得空靈,猶如山鳥之去,無跡可尋。與之相對者唯有此一塊巨石。然而「崔嵬未起,山鳥覆杯去」,巨石不能與我共飲,酒杯卻又被山鳥打翻了。巨石不起,是無情之物體;而山鳥覆杯,是無心呢?還是有意呢?還或許是精靈所使吧?或真或幻把「山鬼」之靈從無寫到有。由此可見,山鳥的插曲,正是人、物交感的契機。妙在寫得空靈,猶如山鳥之去,無跡可尋。如果說上闋寫極靜的意境,那麼下闋就寫了極動的景象:龍潭風雨,足以驚人;長達三十餘丈的巨石,然被掀而舞,就更加駭人了。繼之「四更山鬼吹燈嘯」,能不「驚倒世間兒女」嗎?如此層層渲染,步步推進,直到「山鬼」出場,真令人驚心動魄。詞人對於雨岩之夜的描繪如此筆酣墨飽,顯然快意於這種景象的思想感情。龍潭的風雨,石浪的掀舞,山鬼的呼嘯,其勢足以衝破如磐夜氣,其力足以震撼渾渾噩噩的心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驚倒世間兒女」有什麼不好!在這裡,詞人長期被壓抑被鉗制的心聲,突然爆發出最激越的聲響!可知以怪石為知已,不僅在於它遠古荒忽,閱盡滄桑,而且更在於它驚世絕俗,能使人在精神上受到震動。詞人與之相通者,大概就在這裡吧!我以石為知已,石亦以我為知已,所以接著說「依約處,還問我:清游杖履公良苦。神交心許。」這個「苦」字語意雙關,既是說登山涉水之勞,也是說內心之苦,知已難得,人間難求,既「神交心許」,便深合默契,難分難解,所以最後說「待萬里攜君,鞭苔鸞鳳,誦我《遠遊》賦」,從橫的空間展示了廣闊的天地。韓愈《酬盧給事曲江荷花引見寄》詩云:「上界真人足官府,豈如散仙鞭笞鸞鳳終日相追陪。」詞人要攜帶「山鬼」,駕馭鸞鳳,雲遊萬里了。《遠遊》是《楚辭》中的篇名。詞人在這裡說「誦我《遠遊》賦」,主要是表明他追求屈原偉大的愛國主義精神。「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離騷》)屈原內心的苦悶是與追求理想的渴望交織在一起的,辛詞的用意亦在於此。這首詞把寫景合詠物揉合在一起來抒情言態。由於寓意深刻,感情熾熱,形象生動,滲透著對國家興亡和作者本人身世的感慨,所以讀後感到有一種扣人心弦的藝術魅力。元人劉敏中曾寫過一首《泌園春·號太初石為蒼然》④,顯然摹仿本詞。這說明《山鬼謠》一詞,對後世也是有一定影響的。
157《祝英台近·晚春》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鬢邊覷。試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辛棄疾詞作鑒賞清陳廷焯說:「稼軒最不工綺語。」(《白雨齋詞話》卷一)此說不確。這首《祝英台近。晚春》抒發了閨中少婦惜春懷人的纏綿悱惻之情,寫得詞麗情柔,嫵媚風流,卻是與作者縱橫鬱勃的豪放風格迥然不同的。上闋頭三句巧妙地化用了前人的詩意,追憶與戀人送別時的眷眷深情。「寶釵分」,前人以分釵作為分別留贈的信物:「桃葉渡」,指送別之地:「煙柳暗南浦」,渲染了暮春時節送別,埠頭煙柳迷濛之景。三句中連用了三個有關送別的典故,最後融會成一幅情致纏綿的離別圖景,烘托出作者凄苦悵惘的心境。自從與親人分袂之後,遭遇了橫雨狂風,亂紅離披,為此怕上層樓,不忍心再目睹那場景。傷心春去,片片落紅亂飛,都無人管束得住,用一個「都」字對「無人」作了強調。江南三月,群鶯亂飛,人們感到鶯啼預示春將歸去。所以寇準說「春色將闌,鶯聲漸老」(《踏莎行》)。更有誰能來勸止喻示春去的鶯聲呢?「都無人管」與「更誰勸」,進一步抒發了怨春懷人之情。下闋筆鋒一轉,由渲染氣氛烘托心情,轉為描摹情態。其意雖轉,但其情卻與上闋接連不斷。「鬢邊覷」三字,刻畫少婦的心理狀態細膩密緻,維妙維肖。一個「覷」字,就把閨中女子嬌懶慵倦的細微動態和百無聊賴的神情,生動地刻畫出來。「試把」兩句是覷的結果。飛紅垂盡「鶯聲不止,春歸之勢不可阻攔,懷人之情如何表達。鬢邊的花使她萌發了一絲僥倖的念頭:數花瓣卜歸期。明知占卜並不可信,卻又」才簪又重數「。一瓣一瓣數過了,戴上去,又拔下來,再一瓣一瓣地重頭數。這種單調的反覆動作既令人覺得可笑又叫人覺得心酸。作者在此用白描手法,對人物的動作進行細膩的描寫,充分表現出少婦的痴情。然而她的心情仍不能平靜,接著深入一筆,以夢囈作結。」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這三句化用了李邴《洞仙歌》詞:歸來了,裝點離愁無數。……驀地和春帶將歸去。」和趙彥端《鵲橋仙》詞:「春愁原自逐春來,卻不肯隨春歸去。」可是辛詞較李、趙兩作更流暢,更委婉。出之以責問,托之於夢囈更顯得波譎雲詭,綿邈飄忽。雖然這種責問是極其無理的,但越無理卻越有情。痴者的思慮總是出自無端,而無端之思又往往發自情深不能空者。因此這恰恰是滿腹痴情怨語的少婦的內心世界的真實反映,「綿邈飄忽之音最為感人深至。」(郭麐靈芬館詞話)卷二(沈祥龍《論詞隨筆》雲「詞貴愈轉愈深」,本篇巧得此法。從南浦贈別,怕上層樓,花卜歸期到哽咽夢中語。紆曲遞轉,新意迭出。上闋斷腸三句,一波三折。從「飛紅」到「啼鶯」,從惜春到懷人,層層推進。下闋由「占卜」到「夢囈」,動作跳躍,由實轉虛,表現出痴情人為春愁所苦、無可奈何的心態。全詞轉折頗多,愈轉愈纏綿,愈轉愈凄惻。一片怨語痴情全在轉折之中,充分顯示了婉約詞綢繆宛轉的藝術風格。通過描寫人物的典型動作,從而表現人物的心理活動,是這首詞藝術手法上的又一成功之處。寥寥幾筆,「占卜」的全過程一一呈現出來;只一句夢話,痴情人的內心情思便和盤托出。透過這些簡單的動作,可以清晰地感到人物脈搏的跳動,人物形象呼之即出。此詞章法嚴密,以春歸人未還綰合上下闋,詞面上不著一「怨」字,卻筆筆含「怨」,欲圖弭怨而怨仍縈繞不休。沈謙《填詞雜說》曰:「稼軒詞以激揚奮厲為工,至"寶釵分,桃葉渡』一曲,昵狎溫柔,魂銷意盡,才人伎倆,真不可測。」張炎《詞源》「辛稼軒《祝英台近》……皆景中帶情而存騷雅。」黃蓼園《蓼園詞選》也認為此詞必有所託,說:「史稱稼軒人材大類溫嶠、陶侃,周益公等抑之,為之惜。此必有所託,而借閨怨以抒其志乎!」這話是有道理的。作者從到江南之後,就受到壓抑,不被重用。他恢復中原的壯志難以實現,故假託閨怨之詞以抒發胸中的鬱悶,這和他的另一首名作《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是同一情調,同一抒情手法。我們不能把這首詞確指為因某一事而作的,所以宋人張端義《貴耳集》說這首詞是辛棄疾為去妾呂氏而作的,是不足為信的。
158《滿江紅·敲碎離愁》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人去後、吹簫聲斷,倚樓人獨。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綠。但試把一紙寄來書,從頭讀。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最苦是、立盡月黃昏,闌干曲。辛棄疾詞作鑒賞過首詞從語氣看象是出於女性所作,很有可能是作者設想中情人對自己的懷念。上闋「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寫晝長天暖之時,閨房內外,十分寂靜,甚至只有窗前輕風吹動翠竹的聲音,才會驚動閨中的人,中斷她的凝思,敲碎她的離愁。環境的幽美,襯托出主人公的孤寂、愁悶。「敲碎」既體現了靜中之動,又以動襯靜:「離」字點出了詞中之情。這兩句景情結合,以景為主,雖是開頭,但在全詞中卻寫得最細膩。「人去後,吹簫聲斷,倚樓人獨」,寫出主人公的生活狀況:所愛之人去了,自己孤獨無伴,只好常常倚樓遙望,由於無人欣賞,所以也就無心去吹簫了。「人去」、「人獨」,是「倚樓」、「吹簫」的原因。第一個「人」字是對方,是主人公想念的人;第二個「人」字是主人公本人。「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綠。」承「倚樓」句,寫登樓所見的風景,又點出了時令。「千山綠」雖然可愛,但「三月暮」卻又意味著春光消逝、好花凋謝,對於愛惜青春的女性來說,便有「滿眼不堪」。之感。這表現了主人公的身分和性格特點。「但試把一紙寄來書,從頭讀。上面寫的,是日常的一般生活;這兩句寫的是一個特殊的細節。主人公不斷地把情人寄來的信,從頭細讀,這進一步表現她的孤獨無聊,也開始深入地揭示了她思念情人的深切感情。這是通過行動來寫情的,是事中之情。上闋寫景寫事,沒有直接抒情。下闋「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直接抒情:情人寄來的信,滿紙寫著「相思」之字,說明他沒有忘記自己,信中的字,不能安慰、滿足自己的「相思」之意,也包含自己沒有機會向情人傾吐相思、取得補償之意。思念情人除了空讀來信之外,還設法安慰自己,但仍不免「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小珠般的點點眼淚,輕輕地、不斷地滴在羅衣上,不但染衣,而且幾乎「盈掬」。這兩句再以事寫情,體現了身分、性格特點,最可看出主人公是個女性。「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又接著以景補充抒情。「芳草」句,意本於《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芳草生兮萋萋」而又有發展。對比辛詞《摸魚兒》「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或本作「無歸路」,意同),則此說「不迷」者,便有盼望他能夠回來和歸程並不艱難的意思:「垂楊」句,指暮春楊柳長得濃密,卻礙人眼界,使人不能遠望。二句分寫兩邊,而意自關連。因上句有盼望遊人能歸意,故倚樓望其或即翩然來歸;但「垂楊只礙離人目」,「只」字有怪怨的感情色彩,怪垂楊別的作用不起,「只」起礙人望遠的作用。兩句將樓頭思婦的細微感情,曲曲傳出。「最苦是、立盡月黃昏,闌干曲。」最後歸結,仍從事中寫情。第一句從早到晚,第二句呼應上闋的「倚樓」。垂楊遮眼,儘管望不到天涯行人的去處,但是仍然站在樓上闌桿旁邊,直到黃昏月亮出來。因此用「最苦」兩上字來充分地修飾,不僅詳盡地表達了這兩句,而且是詳盡地表達了全詞之情。范開《稼軒詞序》說辛詞也有「清而麗,婉而嫵媚」一類的作品,這首寫閨的詞,正是其中之一。劉克莊《辛稼集序》說辛詞「其穠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然而又完全全是這樣,辛氏性格豪放,筆力超邁,所寫的艷情詞,仍多哀而不傷,不象秦觀、晏幾道同類的詞那樣纖細、凄婉,總之,他們各有短長,難以輕論高下。
159《滿江紅·暮春》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花徑里、一番風雨,一番狼藉。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林漸覺清陰密。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庭院靜,空相憶。無說處,閑愁極。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盡素如今何處也,綠雲依舊無蹤跡。謾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辛棄疾詞作鑒賞稼軒詞素以豪放聞名,但也不乏有含蓄蘊藉近可於婉約的篇章。蓋大作家,非只有一副筆墨,他們可據內容的不同、表達的需要,倚聲填詞,更迭變換,猶若繪事「六法」的所謂「隨類傅彩」。按詞譜,《滿江紅》用仄韻,且多穿插三字短句,故其音調繁促起伏,宜於表達慷慨激昂的感情,豪放詞人也樂於採用,岳武穆「怒髮衝冠」一闋可作楷模標本。然而此前,賀方回已用此調填寫了以「傷春曲」為題的詞,抒發深婉紆曲之情,但是承其傳統者,則是辛稼軒。此詞,抒寫傷春恨別的「閑愁」,屬於宋詞中最常見的內容:上闋重在寫景,下闋重在抒情,也是長調最常用的章法。既屬常見常用、那麼易陷於窠臼,但是仔細體味該詞,既不落俗套,又有新特點,委婉,但不綿軟;細膩,但不平板。作到這一步,全賴骨力。具體地說每句之中,皆有其「骨」,骨者,是含義深厚、分量沉重,足以引人注目的字面;由骨而生「力」,就足以撐住各句,振起全篇,「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此句中,「江南」二字為骨。此二字與題目聯繫起來,則可引發讀者豐富的聯想:江南早春,風光綺麗,千里鶯啼,紅綠相映,水村山郭,風展酒旗,及至暮春三月,花開樹生,草長鶯飛。引發繁衍之外,「骨」的另一作用,乃顯示其「力」,由「花徑里、一番風雨,一番狼藉」可見。此句中「狼藉」二字為其骨。由此二字,讀者彷彿感受到一股猛烈狂暴的力量。與之相比,孟浩然所謂「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顯得平易,李清照所謂「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只覺婉轉,而此處「狼藉」二字富有的骨力清晰可見「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株漸覺清陰密」,其骨在「暗隨」與「漸覺」二處。此二處,「骨」又顯示其勁韌之性,實作「筋」用。作者將「綠肥紅瘦」的景象,鋪衍為十四字聯語,去陳言,立新意,故特意在其轉折連接之處,用心著力,角勝前賢。「暗隨」,未察知也:「漸覺」,已然也。通過人的認識過程表示時序節令的推移,可謂獨運匠心。「算年年」以下數語,拈出刺桐一花,以作補充,變泛論為實說。「寒無力」三字,頗為生新惹目,自是「骨」之所在。寒,謂花朵瘦弱。故無力附枝,只得隨風飄落,不而清陰綠葉之盛壯,若得以耀威於枝頭。寒花與密葉之比較,亦可使人聯想倘能結合作者的處境、心緒而謂其隱含君子失意與小人得勢之喻,似非無稽。就章法而論,此處隱含的比喻,則是由上闋寫景轉入下闋抒情的過渡,唯其含而能隱,故尤耐人尋味。下闋,假託不能與所思美人相見而抒寫內心的愁苦。「庭院靜,空相憶。無說處,閑愁極」四個短句,只為點出「閑愁」二字,閑愁,是宋詞中最常見的字眼,而其含義亦最不確定,乃是一個「模糊性概念」。詞人往往將極其深重的感受,不易名狀、難以言傳的愁緒,籠統謂之閑愁。讀者欲探究其具體含義,使其「模糊性」變得清晰,則必須結合歷史背景、作者生平以及其他的有關資料進行考察,差不多就能作出合乎情理的推斷。作者此詞中所謂的閑愁,當是由於自己不為南宋朝廷重用,復國壯志無從施展,且受投降派的忌恨排擠,進而而產生的政治失意。以此推衍而下,「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則痛恨奸侫之蜚語流言、落井下石之意。「盡素」、「綠雲」一聯,以美人為象徵,表達了對理想的渴望與追求。然而,信息不來,蹤跡全無,希冀僅存一線,愁腸依然百結,而「謾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的結尾,也就順理成章了「謾」字是語氣副詞,表義甚是靈活,此處與「渾」字近,猶言「簡直」、「真箇」。「平蕪碧」,可與歐陽修的詞句「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參看,意謂即便上得高樓,舉目遙望,所見的恐怕已是滿川青草了。稼軒《摸魚兒》有「天涯芳草無歸路」之句,亦可參觀,意謂歸路已為平蕪所阻斷,最終不能與意中人相見了。比興寄託,乃風騷之傳統,宋人填詞,也多是繼承這種傳統,該詞就是如此。而詞人命筆,每托其意於若即若離之間,致使作品帶有「模糊性」的特點。此種模糊性,非但無損於詩歌的藝術性,有時且成為構成詩歌藝術魅力的因素,越是模糊、不確定,越能引人求索耐人尋味。此種貌似奇怪的現象,正是詩歌藝術的一大特點。就讀者之求索而言,倘能得其大略,即當適可而止;思之過深,求之過實,每字每句都不肯放過,則會認定處處皆有埋藏,又難免要捕風捉影,牽強附會。
160《滿江紅·餞鄭衡州厚卿席上再賦》莫折荼,且留取一分春色。還記得,青梅如豆,共伊同摘。少日對花渾醉夢,而今醒眼看風月。恨牡丹笑我倚東風,頭如雪。榆莢陣,菖蒲葉。時節換,繁華歇。算怎禁風雨,怎禁鵜鴂!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棲棲者蜂和蝶。也不因春去有閑愁,因離別。辛棄疾詞作鑒賞這是一首別開生面的餞行詞。鄭厚卿要到衡州赴任,作者設宴餞別,席間先作了一首《水調歌頭》,然而意猶未盡,於是又作了這首《滿江紅》,所以題目中再「再賦」二字。在餞別的酒席上連作兩首詞送行的,既要各有特點又要毫無雷同,這是十分困難的。作者卻似乎毫不費力。因而兩首詞都經過了時間的考驗,流傳至今。為了從比較中探尋藝術奧秘,不妨先看看《水調歌頭》:寒食不小住,千騎擁春衫。衡陽石鼓城下,記我舊停驂。襟以瀟湘桂嶺,帶以洞庭青草,紫蓋屹西南。文字起騷雅,刀劍化耕蠶。看使君,於此事,定不凡。奮髯抵幾堂上,尊俎自高談。莫信君門萬里,但使民歌五,歸詔鳳凰銜。君去我誰飲,明月影成三。上闋從描述衡州自然景觀和人文傳統入手,期望鄭厚卿到任後能振興文化,發展經濟,富國益民,大展經綸,從而贏得百姓的歌頌和朝廷的重視;直到結尾,才微露惜別之意。雄詞健句,絡繹筆端,一氣舒捲,波瀾壯闊,不失辛詞豪放風格的本色。有這樣好的詞送行,已經足夠了,但還要「再賦」一首《滿江紅》,又有什麼用意呢?讀這首《滿江紅》不難看出作者與鄭厚卿交情深厚,餞別的對間拖得很久。先作《水調歌頭》,從「仁者贈人以言」的角度加以勉勵,但傷心人別有懷抱,在依依惜別之際雖欲不吐但終於不得不吐,因而又作了這首《滿江紅》。從《詩經》開始,送別的作品就不斷出現,真是不勝枚舉。在平庸作家筆下,很難跳出前人的窠臼;而作者的這首《滿江紅》,卻自出手眼,一空依傍,角度新穎,構思奇特。全篇除結拍以外,壓根兒不提餞行,自然也未寫離緒,而是著重寫暮春之景,並因景抒情,吐露惜春、送春、傷春的深沉慨嘆。及至與結句拍合,則以前所寫的一切都與離別相關,並且寓意深廣,遠遠超出了送別的範圍。上闋開頭以勸阻的口氣寫道:「莫折荼!」好象有誰要折,而且一折就立刻會產生嚴重的後果。這真是驚人之筆!「荼」,也寫作「酴醿」,春末夏初開花,故蘇軾《杜沂游武昌以酴醿花菩薩泉見餉二首》一開頭便說:「酴醿不爭春,寂寞開最晚」。而珍惜春天的人,也往往發出「開到荼花事了」的慨嘆,作者一開口便勸人「莫折荼」,其目的正是要「留住」最後「一分春色」。企圖以「莫折荼」留住「春色」,這當然是痴心妄想。然而心愈痴情愈真,也愈具有感人肺腑的藝術魅力。而這,也正是文學藝術區別於自然科學乃至其他社會科學的重要特點之一。開頭未明寫送人,實則點出送人的季節已是暮春,接著又以「還記得」領起,追溯「青梅如豆柳,共伊同摘」的往事。馮延已《醉桃源》云:「南園春半踏青時,……青梅如豆如眉。可知」青梅如豆「乃是」春半「之時的景物。而同摘青梅之後又見牡丹盛開、榆錢紛落、菖蒲吐葉,時節不斷變換,如今已繁華都歇,只剩下幾朵」荼「了!即使」莫折「,但風雨陣陣,鵜鴂聲聲,那」一分春色「,看來也是留不住的。」鵜鴂「以初夏鳴。《離騷》云:」恐鵜鴂之先嗚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張先《千秋歲》云:」數聲鵜鴂,又報芳菲歇。「姜夔《琵琶仙》云:」春漸遠,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作者在這裡於」時節換,繁華歇「之後繼之以」算怎禁風雨,怎禁鵜鴂!「表現了對那僅存的」一分春色「的無限擔憂。在章法上,與開頭遙相呼應。上闋寫「看花」,以「少日」的「醉夢」對比「而今」的「醒眼」。「而今」以「醒眼」看花,花卻「笑我頭如雪」,這是可「恨」的。下闋寫物換星移,「花」與「柳」也都「老」了,自然不再「笑我」,但不用說我也更加老了,那又該「恨」誰呢?「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棲棲者蜂和蝶」兩句,是工對,命意新警。「花」敗「柳」老,「蜂」與「蝶」還忙忙碌碌,不肯安閉,有什麼用處呢?春秋末期,孔丘為興復周室奔走忙碌,有個叫微生畝的很不理解,問道:「丘何為是棲棲者與?」作者在這裡把描述孔子的詞兒用到「蜂」「蝶」上,是寓有深意的。上述描寫都沒有涉及餞別,到了結尾時,作者突然筆鋒一轉,寫了「也不因春去有閑愁」因離別。「即戛然而止,給讀者留下一系列的懸念和疑問。全詞句句驚心動魄,其奧秘在於句句意兼比興。例如「莫折荼,且留取一分春色」,寫得是如此鄭重,如此情深意切,令人想到除它本身的意義外,必另有所指。其他如「醒眼看風月」、「怎禁風雨,怎禁鵜鴂」以及「是棲棲者蜂和蝶」等等,也都是這樣的。難道他勸人「莫折」的「縻」僅僅是春末夏初開花的「荼嗎?難道他要著意留住,卻在風吹雨打和鵜鴂鳴叫中消逝了的」一分春色「,僅僅是表現在自然景物方面的」春色「嗎?那風、那雨、那鵜鴂,難道不會使你聯想到許許多多人事方面、政治方面的問題嗎?這是第一層。隨著「時節換,繁華歇」,人的頭髮也已似雪一樣的白。洋溢在字裡行間的似海深愁,分明是由「春去」引起的,卻偏偏說與「春去」無關;都只是「因離別」,卻又偏偏在「愁」前著一「閑」字,顯得無關緊要。這就不能不發人深省。這是第二層。作者力主抗金,並提出了一整套抗金的方針和具體措施,但由於投降派把持朝政,他遭到百般打擊。淳熙八年(1181)末,任江南西路安撫使的他被罷官不得不閑居帶湖(在今江西上饒)十年之久,雖蒿目時艱,但又一籌莫展。據考證,送鄭厚卿赴衡州的兩首詞作於淳熙十五年,屬於「帶湖之什」。他先作《水調歌頭》,鼓勵鄭厚卿有所作為;繼而又深感朝政腐敗,權奸誤國,金兵侵略日益猖獗,而自己又報國無門,蹉跎白首,收復中原、統一祖國的宏願難以實現!於是在百感交集之時又寫了這首《滿江紅》,把「春去」與「離別」綰合起來,觸景生情,比興並用,寓意深遠。國家的現狀與前途,個人的希望與失望,俱見於言外。「閑愁」云云,實際是說此「愁」無人理解,儘管「愁」也是徒然。憤激之情,出以平淡,但內涵深廣,他的那首膾炙人口的《摸魚兒》以「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開頭,以「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結尾,正可與此詞參看。
161《滿江紅·題冷泉亭》直節堂堂,看夾道冠纓拱立。漸翠谷、群仙東下,珮環聲急。誰信天峰飛墮地,傍湖千丈開青壁。是當年、玉斧削方壺,無人誤。山木潤,琅玕濕。秋露下,瓊珠滴。向危亭橫跨,玉淵澄碧。醉舞且搖鸞鳳影,浩歌莫遣魚龍泣。恨此中、風物本吾家,今為客。辛棄疾詞作鑒賞作者在南歸之後、隱居帶湖之前,曾三度在臨安做官,但時間都很短。乾道六年(1170)夏五月,作者三十一歲時,受命任司農寺主簿,乾道七年春山知滁州。這段時間是三次中較長的一次,本詞可能就是這次在杭州作的。冷泉亭在杭州靈隱寺前的飛來峰下,為唐剌史元所建。白居易《冷泉亭記》說:「東南山水,餘杭郡為最;就郡言,靈隱寺為尤;由寺觀,冷泉亭為甲。亭在山下水中央,寺西南隅,高不倍尋,廣不累丈,而撮奇得要,地搜勝概,物無遁形。」它不但靠近靈隱寺和飛來峰,而且就近登山,還有三天竺、韜光寺、北高峰諸名勝。詞的上闋寫冷泉亭附近的山林和冰來峰;下闋寫游亭的活動及所感。上闋自上而下,從附近的山林和流泉曲澗寫起。「直節堂堂,看夾道冠纓拱立。」說山路兩旁,整齊排列的高大的樹木,象戴冠垂纓的官吏,氣概堂堂地夾道拱立。這在修辭上是擬人手法;在句法上是形容句置在主句之前。「直節堂堂」,形容「拱立」的樹木高大挺拔,倒戟而出,形成突兀雄偉的氣勢,並寄託了作者的志趣;第二句綰合上句,並形容樹木枝葉的茂盛垂拂。「漸翠谷、群仙東下,珮環聲急。」說兩旁翠綠谿谷的流泉,漸次流下,聲音琤琤琮琮,象神仙衣上的環珮叮噹作響一樣。其意本於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記》:「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這也是擬人的寫法。上一層以列隊官吏擬路旁樹木,有氣勢,但讀者不易領會,稍嫌晦澀;這一層比擬,由粗入細,形象自然、優美,比較容易理解。「辛詞才氣橫溢,常不擇粗細」,信手拈來,但都能靈活驅使,此處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下面四句,集中寫飛來峰,由「誰信」二字直領到底。飛來峰並不高,但是形勢奇矯如靈鷲《淳祐臨安志》引晏殊《輿地記》說:「晉咸和元年,西天僧慧理登茲山,嘆曰:」此是中天竺國靈鷲山之小嶺,不知何年飛來。佛在世日,多為仙靈所隱,今此亦復爾耶?"因掛錫造靈隱寺,號為飛來峰。「岩有矯龍、奔象、伏虎、驚猿等名稱,是因為遠看有高峻之感。」天峰飛墮地「,狀飛來:」傍湖「,指在西湖之濱:」千丈「,狀高:」青壁「指山峰,承」天峰墮地「:」開「承」飛「字。」誰信「二句描寫飛來峰,氣勢雄偉,但和起兩句比較,則辭意細密,峭而不粗。」是當年、玉斧削方壺,無人識。「玉斧泛指仙人的神斧;方壺,《列子。湯問》所寫的海上五個神山之一。句中意思是:飛來峰象是仙人用」玉斧「削成的神山一樣,可惜時間一久,滄桑變幻,現在已無人能認識它」當年「的來歷和面貌,以補充解釋、描寫飛來峰作結,調子轉為舒和。下闋「山木潤,琅玕濕。秋露下,瓊珠滴」,寫亭邊的木石。琅玕,美石;瓊珠,即秋露。因秋露結成瓊珠般的水點下滴,所以木石都呈濕潤。這四句形式平列,但前後有因果關係。「向危亭橫跨,玉淵澄碧。」上句寫游亭,下句寫冷泉秋天流水澄清如碧玉。以上幾句,調子承上闋的歇拍,仍然舒和。「醉舞且搖鸞鳳影,浩歌莫遣魚龍泣。轉寫自己游亭活動,觸動豪情和身世,調子又轉為豪邁激昂。」「醉舞」句寫豪情,「鸞鳳」自喻,「浩歌」句寫感慨,「魚龍」因泉水而聯想。「恨此中、風物本呈家,今為客。」為什麼醉舞還會發出悲痛的「浩歌」,怕歌聲會使「魚龍」感泣呢?這二句正可說明其內在的,複雜的原因。作者的家鄉在歷城(今濟南),是山東的「家家泉水,戶戶垂楊」的勝地,原有著名的七十二泉,其中也有叫冷泉的;那裡大明湖、趵突泉附近有許多著名的亭子,如歷下亭、水香亭、水西亭、觀瀾亭等,也有可觀的美景「風物本吾家」,即謂冷泉亭周圍景物,有和作者家鄉相似的地方。為什麼又會因此而產生「恨」呢?原因是作者南歸之後,北方失地未能收復,不但素願難酬,而且永難再回故鄉。只能長期在南方作客,鬱郁不得志,因而觸景懷舊,便有了無限傷感。要想排遣這種傷感,只能通過醉中的歌舞,但事實上是排遣不了的。話說得平淡、含蓄,「恨」卻是很深沉的。這個「恨」,不僅是關係個人思鄉之「恨」,而且是關係整個國家、民族命運之「恨」,自然會引起讀者強烈的同情。這首詞由西湖景物觸動作者的思鄉之情聯想到國家民族的悲哀,表達含蓄悲憤深廣;寫景形容逼肖,而開闔自然。它並非是作者刻意經營的,但是能見出作者詞作的風格特點和功力。
162《滿江紅·江行和楊濟翁韻》過眼溪山,怪都似、舊時曾識。還記得、夢中行遍,江南江北。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兩平生屐?笑塵勞、三十九年非,長為客。吳楚地,東南坼。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吹盡,了無陳跡。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嘆人間、哀樂轉相尋,今猶昔。辛棄疾詞作鑒賞此詞與《水調歌頭》(落日塞塵起)為同時先後所作。題一作「江行,簡楊濟翁、周顯先」,乃作者離開揚州溯江上行,途中抒懷而成。今存楊炎正(濟翁)《滿江紅》數首,其中「典盡春衣」一首有「功名事,雲霄隔;英雄伴,東南坼」,「問漁樵、學作老生涯,從今日」等語,與這首詞雖用韻不同,而情調相同,意氣相通。或為本詞所和之韻。「此詞可分三層。上片為第一層,由江行沿途所見山川引起懷昔游,痛惜年華之意。長江中下游地區山川秀美,辛棄疾南歸之初,自乾道元年至三年,曾漫遊吳楚,行蹤遍及大江南北,對這一帶山水是熟悉的。乾道四年通判建康府,此後出任地方官,調動頻繁,告別山水長達十年。今日復見眼中川「都似舊時相識」了。「溪山」曰「過眼」,看山卻似走來迎,這是江行的感覺。「怪」是不能認定的驚疑感,是久違重逢的最初的感觸。往事雖「還記得,卻模糊、記不真切,真象一場舊夢。「還記得、構中行遍,江南江北」,「夢中」雲者不僅有烘托虛實之妙,也是心理感受的真實寫照,這種恍惚的神思,乃是多年來雄心壯志未得實現。業已倦於宦遊的結果。反覆玩味以上數句,實已暗伏「塵勞」、覺非之意。官場之上,往往如山水一般舊曾相識虛如幻夢不如遠離,同時也就成了一種強有力的召喚,來自大自然的召喚。所以,緊接二句寫道:「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兩平生屐?」要探山川之勝,就得登攀,「攜杖」、著「屐」(一種木底鞋)是少不了的。《世說新語·雅量》載阮孚好屐,嘗曰:「未知一生當著幾量(兩)屐?」意謂人生短暫無常,話卻說得豁達幽默。此處用來稍變其意,謂山川佳處常在險遠,不免多穿幾雙鞋,可這又算得了什麼呢!所以結尾幾句就對照說來,「笑塵勞、三十九年非」乃套用蘧伯玉(春秋時衛國大夫)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的話(語出《淮南子·原道訓》),作者當時四十歲,故這樣說。表面看,這是因虛度年華而自嘲,其實,命運又豈是自己主宰得了的呢。「長為客」三字深懷憂憤,語意曠達中包含沉鬱。實為作者於四十年年來之感慨,年已四旬,南歸亦久,但昔日的志願,卻無一件得以實現,感慨,今是昨非,一生勞碌,原來「長為客」無絲毫是自己左右的。這片六句另起一意為第二層,由山川地形而引起對古代英雄事迹的追懷。揚州上游的豫章之地,歷來被稱作吳頭楚尾。「吳楚地,東南坼」化用杜詩(《登岳陽樓》:「吳楚東南坼」),表現江行所見東南一帶景象之壯闊。如此之山川,使作者想到三國英雄,尤其是立足東南北拒強敵的孫權,最令他欽佩景仰。曹操曾對劉備說:「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三國志。先主傳》)而孫權堪與二者鼎立。此處四句寫地靈人傑,聲情激昂,其中隱含作者滿腔豪情。「被西風吹盡,了無陳跡」二句有慨嘆,亦有追慕。恨不能起古人於九泉而從之的意味,亦隱然句中。結尾數句為第三層,是將以上兩層意思匯合起來,發為更憤激的感慨。「樓觀才成人已去」承上懷古,用蘇軾詩「樓成君已去,人事固多乖」(《送鄭戶曹》)意,這裡是說吳國基業始成而孫權就匆匆離開人間。「旌旗未卷頭先白」承前感傷,由人及己,「旌旗」指戰旗,意言北伐事業未成,自己的頭髮卻先花白了。綜此二者,於是詞人得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結論:人間哀樂從來循環不可琢磨(「轉相尋」),「今猶昔」。這結論頗帶宿命色彩,乃是作者對命運無法解釋的解釋。更是作者對命運不如已願,人事多乖的感嘆。詞中一方面表示倦於宦遊——「笑塵勞、三十九年非」,另一方面又追懷古代英雄業績,深以「旌旗未卷頭先白」為憾,反映出作者當時矛盾的心情。雖是因江行興感,詞中卻沒有著重寫景,始終直抒胸臆;雖然語多含蓄,卻不用比興手法,純屬直賦。這種手法與詞重婉約、比興的傳統是完全不同的。但由於作者是現實政治感慨與懷古之情結合起來,指點江山,縱橫議論,抒胸中鬱悶,驅使古人詩文於筆端,頗覺筆力健峭,感情瀰滿。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自具興發感人力量。
163《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詞作鑒賞古代詞人寫上元燈節的詞,不計其數,辛棄疾的這一首,卻沒有人認為可有可無,因此也可以稱作是豪傑了。然而究其實際,上闋除了渲染一片熱鬧的盛況外,並無什麼獨特之處。作者把火樹寫成與固定的燈彩,把「星雨」寫成流動的煙火。若說好,就好在想像:東風還未催開百花,卻先吹放了元宵節的火樹銀花。它不但吹開地上的燈花,而且還從天上吹落了如雨的彩星——燃放的煙火,先衝上雲霄,而後自空中而落,好似隕星雨。然後寫車馬、鼓樂、燈月交輝的人間仙境——「玉壺」,寫那民間藝人們載歌載舞、魚龍漫衍的「社火」百戲,極為繁華熱鬧,令人目不暇接。其間的「寶」也,「雕」也「鳳」也,「玉」也,種種麗字,只是為了給那燈宵的氣氛來傳神來寫境,大概那境界本非筆墨所能傳寫,幸虧還有這些美好的字眼,聊為助意而已。上闋,專門寫人。作者先從頭上寫起:這些游女們,一個個霧鬢雲鬟,戴滿了元宵特有的鬧蛾兒、雪柳,這些盛裝的游女們,行走過程中不停地說笑,在她們走後,只有衣香還在暗中飄散。這些麗者,都非作者意中關切之人,在百千群中只尋找一個——卻總是蹤影難覓,已經是沒有什麼希望了。……忽然,眼睛一亮,在那一角殘燈旁邊,分明看見了,是她!是她!沒有錯,她原來在這冷落的地方,還未歸去,似有所待!發現那人的一瞬間,是人生精神的凝結和升華,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銘篆,詞人竟有如此本領,竟把它變成了筆痕墨影,永志弗滅!—讀到末幅煞拍,才恍然大悟:那上闋的燈、月、煙火、笙笛、社舞、交織成的元夕歡騰,那下闋的惹人眼花繚亂的一隊隊的麗人群女,原來都只是為了那一個意中之人而設,而且,倘若無此人,那一切又有什麼意義與趣味呢!此詞原不可講,一講便成畫蛇,破壞了那萬金無價的人生幸福而又辛酸一瞬的美好境界。然而畫蛇既成,還須添足:學文者莫忘留意,上闋臨末,已出「一夜」二字,這是何故?蓋早已為尋他千百度說明了多少時光的苦心痴意,所以到了下闋而出「燈火闌珊」,方才前後呼應,筆墨之細,文心之苦,至矣盡矣。可嘆世之評者動輒謂稼軒「豪放」,「豪放」,好象將他看作一個粗人壯士之流,豈不是貽誤學人嗎?王靜安《人間詞話》曾舉此詞,以為人之成大事業者,必皆經歷三個境界,而稼軒此詞的境界為第三即終最高境界。此特借詞喻事,與文學賞析並無交涉,王先生早已先自表明,吾人在此無勞糾葛。從詞調來講,《青玉案》十分别致,它原是雙調,上下闋相同,只是上闋第二句變成三字一斷的疊句,跌宕生姿。下闋則無此斷疊,一片三個七字排句,可排比,可變幻,隨詞人的心意,但排句之勢是一氣呵成的,單單等到排比完了,才逼出煞拍的警策句。
164《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繞床飢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髮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辛棄疾詞作鑒賞不少專家都曾指出過辛詞的多樣性特點,肯定各種風格的作品往往又都達到了很高的文學成就,一旦我們細讀了辛詞,便會有極深的感受。就拿這闋《清平樂》來說,可以講是代表了辛詞的一種藝術風格,全詞僅有八句話四十六個字,但是卻描繪了一幅蕭瑟破敗的風情畫。夜出覓食的飢鼠繞床爬行,蝙蝠居然也到室內圍燈翻飛,而屋外卻正逢風雨交加,破裂的糊窗紙也在鳴響。「自語」二字,自然而又風趣地將風吹紙響擬人化、性格化了。獨宿的這個「王氏庵」,是久已無人居住的破屋。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作者一個平生為了國事賓士於塞北江南,失意歸來後則已頭髮花白、容顏蒼老的老人出現了。心境如此,環境如此,「秋宵夢覺」分明指出了時令,同時也暗示了主人公難以入睡。半夜醒來,眼前不是飢鼠蝙蝠,殘燈破窗,而是祖國的「萬里江山」。很顯然,他「夢中行遍,江南江北」(《滿江紅》),醒後猶自留連夢境,故云「眼前萬里江山」。這一句與「平生塞北江南」相呼應,而把上闋四句推到背後。平生經歷使他心懷祖國河山,形諸夢寐;眼前現實使他逆境益思奮勉,不墜壯志。全詞因有這一句,思想境界頓然提高。這首詞用文字構築的畫面和表達的感情,若改用線條和色彩是完全能夠表達出來的,可見作者用抽象的文字元號所捕捉、表現的景物的具象化程度了。而且,每一句話都是一件事物、一個景點,把它們拼接起來,居然連連接詞都可以省略掉,因此自然就形成了這幅難得的風情畫!通過畫面,我們幾乎可以觸摸到作者那顆激烈跳動著的凄苦的心,那顆熱愛祖國大好河山的執著的心!儘管作者有意要把它掩藏起來。從詞的格調看,近似田園派,或者歸隱派,同作者的那些豪放之作相去太遠了,而且還算不上是代表作。不過,這首詞別具一格同樣帶給了人們美好的藝術享受。從創作來說,作品總反映著作家的所歷、所見、所聞,所感,總反映著作家的一生及其一生的各個方面,即反映作家的全人。從創作的角度講,任何作家也總是從題材內容出發,去努力尋求不同的形式和風格,他們之間的區別權在於成就的高低而已。象作者這樣,能夠在斷承、發展蘇軾詞風的基礎上,成為豪放派大家,同時還能在閑淡、細膩、婉約等格調方面取得突出成就,在文學史上倒是不多見的。正如劉克莊在序《辛稼軒集》時所說:「公所作,大聲鏜釒答小聲鏗金訇,釒答橫絕六合,掃空萬古。……其穠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博山,在江西永豐境內,古名通元峰,由於其形狀象廬山香爐峰,所以改稱博山。(博山爐是外表雕刻成重疊山形的香爐,見《西雜記》)。作者在上饒帶湖閑居期間曾多次遊覽博山,並留有頗多的題詠。
165《清平樂》檢校山園,書所見辛棄疾連雲松竹,萬事從今足。拄杖東家分社肉,白酒床頭初熟。西風梨棗山園,兒童偷把長竿。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閑看。辛棄疾詞作鑒賞南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冬十一月,四十八歲的,辛棄疾由江西安撫使改任兩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但隨即又因台臣王藺的彈劾,被免掉了職務,作者不得不回到在上饒靈山之隈建成不久的帶湖新居過退隱的生活。作者不僅沒有因被迫閑居而苦惱,反倒有擺脫官場紛擾的愉悅。因此,在閑居期間,他創作了大量讚美帶湖風光、歌唱村居生活的詞篇。這首詞便是其中之一。題目中的「山園」,就是他的帶湖居第。洪邁的《稼軒記》說,這裡「其縱千有二百三十尺,其衡八百有三十尺」,「既築室百楹,才佔地什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決決,居然衍十弓」。「故憑高作屋下臨之,是為稼軒」。整個莊園,廊廡曲折,花木扶疏。亭台有植杖亭、集山樓、婆娑堂、信步亭、滌硯渚……陳亮的《與辛幼安殿撰書》則說,「作室甚宏麗」,朱熹曾「潛入去看,以為耳目所未睹」。「檢校」,是查核的意思。上闋寫閑居帶湖的滿足。「連雲松竹,萬事從今足。」上句寫景,說山園的松竹高大,和天上的白雲相連,飽含著讚賞之情,使人想到的是林木蔥籠,環境清幽,準確地把握住了隱居的特色。如果舍此而去描繪樓台亭閣的宏麗,那就不足以顯示是隱居了,而會變為庸俗的富家翁的自誇。下句抒情,表現與世無爭的知足思想。這一思想,無疑是來自老子的。《老子》一書中,即從正面教誨人說「知足者富」,「知足不辱」,又從反面告誡人說「禍莫大於不知足」。作者這一思想,雖然是消極的,但是比那些勾心鬥角、貪得無厭之徒的骯髒意識卻高尚得多。這兩句領起全篇,確定了全篇的基調。「拄杖東家分社肉,白酒床頭初熟」,從一個側面來寫生活上的「足」。上句說同鄰里的關係融洽,共同分享歡樂。「拄杖」,表明年老。估計詞人這時,已是年過半百。「分社肉」,是當時仍存的古風,每當春社日和秋社日,四鄰相聚,屠宰牲口以祭社神,然後分享祭社神的肉。據下文,這裡所說的應是秋社分肉。下句說山園富有。「白酒」此指田園家釀。「床」,指釀酒的糟床。「初熟」,謂白酒剛剛釀成。李白《南陵敘別》有句云:「白酒初熟山中歸,黃雞啄麥秋正肥。」如此說富有,意近誇而不俗。因為飲酒是高人雅士的嗜好,所以新分到了社肉,又恰逢白酒剛剛釀成,豈不正好愜意地一醉方休嗎?讀了這兩句,不禁使人想起王駕的《社日》:「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下闋「書所見」,表現閑適的心情。「西風犁棗山園,兒童偷把長竿。」藉「西風」點明時間是在秋天。「犁棗山園」,展現出莊園內的犁樹和棗樹上果實累累的景象,透露出詞人對豐收的喜悅之情。「兒童偷把長竿」,是詞人所見的一個場面,甚似特寫鏡頭:一群兒童,正手握長長的竹竿在偷著扑打犁、棗。「偷」字極有趣味,使人彷彿看到了這群饞嘴的兒童,一邊扑打著犁、棗,一邊東張西望地提防隨時準備拔腿逃跑。「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閑看。」反映詞人對偷犁、棗的兒童們的保護、欣賞的態度。這兩句很容易使人聯想到杜甫《又呈吳郎》的「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都是對扑打者採取保護的、關心的態度,不讓他人干擾。然而兩者卻又有不同:杜甫是推已及人,出於對這「無食無兒一婦人」的同情。作者是在「萬事人今足」的心態下,覺得這群頑皮的兒童有趣,要留著「老夫靜處閑看」;杜甫表現出的是一顆善良的「仁」心,語言深沉,作者表現出的是一片萬事足後的「閑」情,筆調輕快。陸遊鄉居時曾說「身閑詩簡淡」。作者的這首詞,也是因「身閑」而「」簡淡「的。它通篇無奇字,無麗句,不用典故,不雕琢,如同家常語一樣,而將主人公形象的神情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來,實在耐人尋味,這也正是它」簡淡「的妙處。
166《清平樂·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卧剝蓮蓬。辛棄疾詞作鑒賞作者寫了不少描寫農村生活的佳作,這首詞即是其中之一。劉熙載說,「詞要清新」,「澹語要有味」(《藝概·詞曲概》)。作者的此作正具有「澹語清新」、詩情畫意的特點。它表現在描寫手法、結構和構思三個方面。在描寫手法上,這首小令,沒有一句使用濃筆艷墨,只是用純粹的白描手法,描繪了農村一個五口之家的環境和生活畫面。作者能夠把這家老小的不同面貌和情態,描寫得維妙維肖,活靈活現,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如若不是大手筆,是難能達到此等藝術意境的。上闋頭兩句,寫這個五口之家,有一所矮小的茅草房屋、緊靠著房屋有一條流水淙淙、清澈照人的小溪。溪邊長滿了碧綠的青草。在這裡,作者只用了淡淡的兩筆,就把由茅屋、小溪、青草組成的清新秀麗的環境勾畫出來了不難看出,這兩句在全首詞中,還兼有點明環境和地點的使命。三四兩句,描寫了一對滿頭白髮的翁媼,親熱地坐在一起,一邊喝酒,一邊聊天的優閑自得的畫面,這幾句儘管寫得很平淡,但是,它卻把一對白髮翁媼,乘著酒意,彼此「媚好」,親密無間,那種和協、溫暖、愜意的老年夫妻的幸福生活,形象地再現出來了。這就是無奇之中的奇妙之筆。當然,這裡並不僅僅是限於這對翁媼的生活,它概括了農村普遍的老年夫妻生活樂趣,是有一定的典型意義。「吳音」,指吳地的地方話。作者寫這首詞時,是在江西上饒,此地,春秋時代屬於吳國。「媼」,是對老年婦女的代稱。下闋四句,採用白描手法,直書其事,和盤托出三個兒子的不同形象。大兒子是家中的主要勞力,擔負著溪東豆地里鋤草的重擔。二兒子年紀尚小,只能做占鋪助勞動,所以在家裡編織雞籠。三兒子不懂世事,只知任意地調皮玩耍,看他躺卧在溪邊剝蓮蓬吃的神態,即可知曉。這幾句雖然極為通俗易懂,但卻刻畫出鮮明的人物形象,描繪出耐人尋味的意境。尤其是小兒無拘無束地剝蓮蓬吃的那種天真活潑的神情狀貌,饒有情趣,栩栩如生,可謂是神來之筆,古今一絕!「無賴」,謂頑皮,是愛稱,並無貶意。「卧」字的用得極妙它把小兒天真、活潑、頑皮的勁兒,和盤托出,躍然紙上。所謂一字千金,即是說使用一字,恰到好處,就能給全句或全詞增輝。這裡的「卧」字正是如此。在藝術結構上,全詞緊緊圍繞著小溪,布置畫面,展開人物的活動。從詞的意境來看,茅檐是靠近小溪的。另外,「溪上青青草、」「大兒鋤豆溪東」,「最喜小兒無賴,溪頭卧剝蓮蓬」四句,連用了三個「溪」字,使得畫面的布局緊湊。所以,溪「字的使用,在全詞結構上起著關鍵作用。在寫景方面,茅檐、小溪、青草,這本來是農村中司空見慣的東西,然而作者把它們組合在一個畫面里,卻顯得格外清新優美。在寫人方面,翁媼飲酒聊天,大兒鋤草,中兒編雞籠,小兒卧剝蓮蓬。通過這樣簡單的情節安排,就把一片生機勃勃和平寧靜、樸素安適的農村生活,真實地反映出來了。給人一種詩情畫意,清新悅目的感覺,這樣的構思巧妙、新穎,色彩協和、鮮明,給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從作者對農村清新秀麗、樸素雅靜的環境描寫,對翁媼及其三子形象的刻畫,表現出詞人喜愛農村和平寧靜的生活。這首小令,是作者晚年遭受議和派排斥和打擊,志不得伸,歸隱上饒地區閑居農村時寫的,詞作描寫農村和平寧靜、樸素安適的生活,並不能說是作者對現實的粉飾。從作者一生始終關心宋朝恢復大業來看,他嚮往這樣農村生活,因而會更加激起他抗擊金兵、收復中原、統一祖國的愛國熱忱。就當時的情況來說,在遠離抗金前線的村莊,這種和平寧靜的生活,也是存在的,此作並非是作者主觀想像的產物,而是現實生活的反映。
167《清平樂·博山道中即事》柳邊飛鞚,露濕征衣重。宿鷺窺沙孤影動,應有魚蝦入夢。一川明月疏星,浣紗人影娉婷。笑背行人歸去,門前稚子啼聲。辛棄疾詞作鑒賞博山在江西永耒縣西二十里,山中有清奇的泉石、蒼翠的林谷,還有雨岩、博山寺等名勝古迹,是一處絕佳的風景地。作者閑居上饒時,曾多次去此山遊覽,並寫了多首膾炙人口的汜游詞。這首描寫沿途夜景的《清平樂》即是其中的一首。本詞的篇幅雖然很短,但是意境清新,語言淡朴,別有一番幽情奇趣,因此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上闋頭二句描寫在山道中夜行的情景:驅馬從柳樹旁邊疾馳而過,柳枝上的露水拂落在行人身上,衣衫就沾濕變重了。這裡既表現出山道上柳密露濃,景色優美;也表現出行人心情舒暢,雖覺衣衫濕重,但遊興仍然很高。三、四句描寫在行經河灘旁邊時,看到的一幅饒有幽趣的畫面:一隻白鷺棲宿在沙灘上,不時地眯著眼睛向沙面窺視,它映在沙上的身影也輕輕搖晃,準是在夢中見到魚蝦了吧!看到宿鷺目眯影動,便斷定它正在做夢,又因鷺鳥以魚蝦為食,進而斷定它夢見了魚蝦,雖是想像之辭,但又合情合理。詞人既能極細緻的觀察又能極深微的體會,因而寫的是如此生動、多趣。下闋頭二句描寫在行經溪流附近的村莊時看到的一幅更富有詩意的畫面:夜深人靜,溪山沐浴在疏星明月的清光中;年輕的婦女在溪邊浣紗,在月光的照耀下,她那美麗輕盈的身影映在水中和沙上。詞人使用的語句極其簡淡,卻能把環境和人物寫得清雅秀潔,風韻悠然。結尾二句又在前邊的畫面上繪出了新的情采:寧靜的村舍門前忽然響起孩子的哭聲,正在溪邊浣紗的母親立即起身往家趕,路上遇見陌生的行人,只羞怯地低頭一笑,隨即背轉身匆匆離去,這真實而自然的描繪,不但給畫面增添了濃厚的生活情味,而且生動地表現了山村婦女淳樸溫良的心性和略帶幾分羞澀的天真。總觀此詞,全篇都是寫景,無一句抒情,但又處處融情於景中,寄意言外。從描寫月光柳露的文字中,可以感知作者對清新淡雅的自然風光的喜愛;從描寫浣紗婦女的文字中,可以感知作者對淳厚樸實的民情風俗的讚賞。況周頤說:「詞有淡遠取神,只描取景物,而神致自在言外,此為高手」(《惠風詞話續編》卷一)。詞人正是這樣的高手。在風景和人物的具體描寫上,此詞也具有動靜結合、形神兼備的妙處。柳密露濃原是靜景,但詞人卻借露濕征衣的動象來表現,比直寫其靜態美更覺真實多采。沙灘宿鷺亦在靜中,但詞人卻寫其睡中之動態,並寫其夢中之幻影,使讀者不僅可見其形動,而且可感其神動,因而別生奇趣。篇末寫浣紗婦女亦能遺貌取神,用「笑背見人歸去」的動態美,表現婦女溫良淳樸的情性美,真是栩栩如生,呼之可出。此詞在結構上的特點是外以詞人的行程為次序,內以詞人的情感為核心。一切景觀都從詞人眼中看出,心中映出詞人從沿途所見的眾多景觀中選取自己感受最深的幾個片斷,略加點染,繪成了一幅情采俱勝的溪山夜景長卷,表現出一種清幽淡遠而又生機蓬勃的意境,使人讀之宛若身隨詞人夜行,目睹諸種景觀,而獲得「俯拾即得,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司空圖《詩品·自然》)的特殊美感。因此,前後景觀雖異,但結構卻是完整的。
168《阮郎歸·耒陽道中為張處父推官賦》山前燈火欲黃昏,山頭來去雲。鷓鴣聲里數家村,瀟湘逢故人。揮羽扇,整綸巾,少年鞍馬塵。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阮郎歸詞作鑒賞耒陽,即今湖南省耒陽縣。張處父生平不詳,為詞人好友。推官,是州郡的屬官。據考,淳熙六年(1179)或七年,作者任湖南轉運副使和安撫使在此時寫了這首詞。此作的特點是寫景與心理狀態密切結合,自然巧妙地使用典故突出地表現了詞人屢遭排斥,頻繁調任,無法施展抱負的愁悶。上闋頭兩句,通過描寫昏暗浮動的景象,來襯托作者飄然不定的心理狀態。淳熙三年(1176),作者由江西提點刑獄調任京西轉運判官,次年又調任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撫使,輾轉又調任湖南。南宋議和派當權後,排斥忠良,陷害賢能,使得朝政黑暗,詞人抗金救國的理想,難於實現。因此他在另一首詞中寫道:「聚散匆匆不偶然,二年歷遍楚山川。」(《鷓鴣天。離豫章別司馬漢章大監》)而本詞的這兩句,用昏暗的夜色,與山頭飄來飄去的浮雲,構成一種暗淡浮動的意象,巧妙地與詞人的心理狀態結合。首句「欲」字,用得絕妙,寫出了夕陽似落非落、夜幕似降非降的霎那之間的景象。這兩句筆法純熟,自然天成,把山村的景象,和盤托出。第三句,在心理描寫上,比前兩句又深了一層。古人認為,鷓鴣的叫聲,好似「行不得也哥哥」,令人寒心。作者黃昏的山村,聽見「鷓鴣聲」,是在表現他對前途的憂慮,襯托他的凄涼心境。第四句筆鋒陡然一轉,寫詞人遇見老友——張處父,立即轉憂為喜,氣氛也隨著由沉悶轉為輕鬆愉快。「瀟湘逢故人」,化用梁代柳惲的詩句「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江南曲》),承上啟下,緊扣詞題。下闋全用典故,上承「瀟湘逢故人」一句,寫作者見到友人,不免要傾訴衷腸,回首往事。下闋前三句,是回憶,作者借三國時手持羽扇、頭戴綸巾、指揮三軍的諸葛亮的瀟洒形象,巧妙地比喻他當年抗由金兵時的瀟洒風度。「鞍馬塵」,謂躍馬揚戈,馳騁在煙塵滾滾的沙場上。詞人撫今思昔,心潮澎湃,不勝感慨。他當年渡淮南歸,正是為了在恢復事業中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業績。不料如今屢遭排斥,頻繁調任,抗金的奏策,如同廢紙樣,無人問津,因而,他發出「英雄千古,荒草沒殘碑」(《滿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韻》)的悲鳴。「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兩句,是詞人蘸著血和淚寫的,向南宋議和派迫害愛國志士提出強烈控訴,表現出作者極其痛苦和複雜的心情。詞人認為,他之所以會弄到如今喪魂落魄、疲憊不堪的境地,大概由於自己是個儒生的緣故吧?似乎,他百思不得其解。「招魂」,是《楚辭》的篇名,詞人使用此典故,表明自己滿腹哀怨牢騷。「儒冠多誤身」,是借用杜甫的詩句「紈不餓死,儒冠多誤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來表現自己落魄蹉跎的遭遇。最後兩句,語調低沉,感情凄愴,讀之令人垂淚,引起了對詞人的無限同情。
169《鷓鴣天·代人賦》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崗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辛棄疾詞作鑒賞這首寫農村風光的詞,看上去好象是隨意下筆,但細細體會,便感覺情味盎然,意蘊深厚。上闋頭二句在描寫桑樹抽芽、蠶卵開始孵化時,用了一個「破」字非常傳神地寫出了桑葉在春風的催動下,逐漸萌發、膨脹,終於撐破了原來包在桑芽上的透明薄膜。「破」字不僅有動態,而且似乎能讓人感到桑芽萌發的力量和速度。第三句「平崗細草鳴黃犢」「平崗細草」和「黃犢」是相互關聯的,黃犢在牛欄里關了一冬,當放牧在平坡上時被乍見春草,歡快無比。「鳴」雖寫聲音,但可以讓人想見黃犢吃草時的悠閑,神態。第四句中的「斜日」、「寒林」、「暮鴉」按說會構成一片衰颯景象,但由於用了一個動詞「點」字,卻使情調發生了變化。「點」狀烏鴉或飛或棲,有如一團墨點,這是確切的寫實,早春的寒林沒有樹葉,所以黑色的烏鴉,在林中歷歷可見,故曰「點」這不得不使人想到馬致遠《天凈沙》的警句「枯藤老樹昏鴉」。兩相比較,給人的感受很不相同,馬致遠是在低沉地哀吟,而作者卻是在欣賞一幅天然的圖畫。詞的上闋主要是寫近處的自然風光,下闋則將鏡頭拉遠,進而涉及人事。「山遠近,路橫斜」,一筆就將視線拉開了,在山區這種路成為村落與村落之間聯繫的紐帶,也成為與外面世界聯繫的橋樑,生活在山間的人們,時常覺得那路會給他們帶來新的東西,所以詞人對眼前蜿蜒于山間的路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青旗沽酒有人家」,橫斜的路,去向不止一處,但詞人的注意力卻集中在有青旗標誌的酒家上。山村酒店,這是很有特色的一處地方風景。詞人在一首《醜奴兒近》中就寫過:「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只寫出酒家青旗,意思便不言而喻了,一個「有」字透露出詞人欣喜的心情。眼前的農村美景使他悟出了一種道理,在結尾兩句中翻出了新意:「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那散見在田野溪邊的薺萊花,繁密而又顯眼,像天上的群星,一朵接一朵地迎著風雨開放,生命力是那樣頑強,好像春天是屬於它們的「相反城中的桃李則憂風愁雨,春意闌珊。這兩句,上句宕開,借」城中桃李「憔悴傷殘的景象為下句作襯,雖只點桃李而可以使人自然聯想到城中的人事;末句則收歸眼前現境,」在「字穩重而有力,顯然帶有強調的意味。這首詞通過寫景和抒情,表達了作者在罷官鄉居期間對農村生活的欣賞流連和對城市上層社會的鄙棄,並由此把詞的思想意義向縱深方向拓展。薺菜花的花瓣碎小,顏色也不鮮艷,只有濃郁的香味,在城市人眼裡,一般是算不上什麼花的,作者卻偏偏熱情地讚美,除此之外,引起作者注意並捕捉到的,還有桑芽、幼蠶、細草、黃犢等等,多半是新鮮的、富有生命力的事物。這些,連同那出現在畫面上的山村茅店的酒旗,都體現了一種健康的審美觀。詞中關於「城中桃李」和「溪頭薺菜花」的對比,還含有對生活的哲理性的思考,薺菜花不怕風雨,佔有春光,在它身上彷彿體現了一種人格精神。聯繫作者篇首的目注「代人賦」,當時很可能是朋輩中有人為作者罷官後的生活擔憂,因而詞人便風趣地以代友人填詞的方式回答對方,一方面借薺菜花的形象自我寫照,一方面又隱隱流露出自己不做愁風雨的城中桃李,而做堅強的薺菜花,以此與友人共勉。這首詞把深刻的思想乃至哲理,與新鮮生動的藝術形象有機地結合起來,給人多方面的啟迪。詞與詩在語言運用上是有差別的。這首詞大部分用了對句,並且很注意動詞的運用和某些副詞、介詞的搭配,詞的上闋「破」、「鳴」、「點」以及下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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