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談:唐代落魄詩人的五種生存之道

】唐代跟其他多數封建朝代一樣,一個讀書人十年寒窗之後,參加科舉考試,金榜題名,然後得到一官半職,生活就算有了保障。沒有參加科舉考試的,因為某種機緣,皇帝賞識,達官提拔,也可以躋身吃皇糧的隊伍。不管什麼出身,都有混得好的人,家裡財貨堆積如山,本人身體腸肥腦滿。但是,「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時代再怎麼清明,皇恩再怎麼浩蕩,也總有一些混不上一官半職、吃不上皇糧的人,以至於養家糊口、溫飽果腹都發生了困難。唐代多的是詩人,這個落魄的群體中,就有不少是詩人。當然,這些落魄的詩人,也並非就都一個個地流落街頭,淪為乞丐,淪為餓殍,淪為「填溝壑」的路邊「凍死骨」。他們還是有一些生存之道的。祖上遺產唐代的科舉考試不是面向大眾的預備公務員選拔考試,它對參試人員是有條件規定的,大致來說是兩條:一是「生徒」,即國子監的學生;二是「貢仕」,即通過居住三年以上地區縣級以上政府的選拔、推薦。那時候的文化教育,不是面向民眾的普及教育,因此,能夠取得科舉考試資格的,都是有一定社會地位或者經濟基礎的人家的子弟——這其中包括了一些破落人家的子弟,真正的底層百姓子弟是不可能取得參試資格的。換句話說,唐代的落魄詩人,他們的家往往不是赤貧之家,多多少少會有一點田地房屋。當然,有一些人在漫長的求學、參試、跑官過程中,把原本就不豐厚的家產消耗殆盡,這情況也是有的。舉杜甫為例。杜甫分別在二十四歲和三十六歲兩次到長安參加進士考試,都遭失敗;在長安的跑官也很不如意,雖然四十歲的時候通過延恩匭進獻三大禮賦(《朝獻太清宮賦》、《朝享太廟賦》、《有事於南郊賦》),受到唐玄宗的讚賞,命令他在集賢院「待制」,等於得了個進士出身,但是,所謂「待制」,其實是「待業」,真正得到一個官職已經到了四十四歲那年的十月,先是封他做遠在雲南的河西縣的縣尉,被杜甫拒絕了,接著改封右衛率府胄曹參軍,杜甫接受了。這是一個管理兵器甲仗、門禁鎖鑰的職位,級別是正八品下,自然是沒有多少油水的,因此杜甫上任的時候,自嘲說這是為了解決酒錢問題,「耽酒須微祿」(《官定後戲贈》)。但是,就是這微祿的小官也沒能做多久,次年六月,安史亂軍就攻破了潼關並進駐長安。杜甫聽說肅宗李亨在靈武即位,馬上前去投奔,不料途中被安史亂軍捉住,陷身長安,次年四月,才從小路逃至肅宗那裡。五月中他得了個左拾遺的官,因為替房琯說話,被肅宗疏遠,捱至次年六月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在華州任上待了整一年之後,杜甫就棄官不做了。從上邊簡述可以看出,杜甫到長安之後的十三年里,前後只做了兩年半的小官,其餘十年多都是漂泊在京城的。這期間杜甫一家的生活是怎麼解決的呢?杜甫自己固然有「賣葯都市,寄食友朋」(《進三大禮賦表》)的說法,但是,杜家老小的生活還是另有來歷的。那就是,「兩京猶薄產」(《秋日夔府詠懷》)。杜甫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詩的末句「洛陽」下自注云:「余有田園在東京。」可見,杜甫家是地主無疑。若不是戰爭、饑荒,就靠著田地的租稅收入,養家糊口是不會太成問題的。李白被朝廷辭退的時候,也有玄宗曾經「賜金」的記載,但是,李白從朝廷領到的俸祿不會比杜甫更多。李白自己不屑於參加耕種勞動,也沒見他從事過什麼其它來錢的營生,我們只見他到處學劍、學道、遊覽、飲酒、服藥(丹藥),這些都是需要錢財支持的。據他自己說,早年還曾大量散財,接濟窮困公子。李白的生活費用也應該是祖上遺留下來的。有人說,李白生於富商之家,這是有可能的。託身豪門杜甫有詩句曰:「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江南逢李龜年》)。許多文獻也記載,唐代有不少王侯貴戚相當喜歡跟文士交遊。這可能是當時的一種風尚。這種風尚,自然也給一些落魄的詩人提供了一時的庇護乃至終生依託。杜甫詩中提到的岐王李范(玄宗之子)和崔九崔滌(中書令崔湜之弟),就是這樣的豪門主人。另外,多首杜詩提到的一位何姓將軍,也是這樣的達官。唐代,喜歡交接文士的達官,最為有名的是張九齡、李邕、顏真卿、韓愈、韋應物、令狐楚等人,他們都曾照拂過不少落魄的詩人。杜甫遊歷山東的時候,曾經做過時任北海太守的李邕的座上賓,在濟南大明湖受到熱情的款待。因此,杜甫留下了「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的詩句(《陪李北海宴歷下亭》)。可以想到,李邕座上一定還有其他詩人。據《歷代名畫記》記載,顏真卿做湖州刺史的時候,「煙波釣徒」張志和、日後成為「茶聖」的陸羽都做過他門下的食客。被李端稱為「聲名恆壓鮑參軍」的康洽,是一位很受王侯歡迎的詩人,他在長安出入的都是王侯貴主之家,那些王侯貴主家的駿馬奴僕都跟他自己的似的,可以隨便使喚。他身上衣服裝飾光彩照人,使其他人相形見絀。與康洽同時代的著名詩人戴叔倫、李頎等,都有相似經歷,並寫詩描述過。戴叔倫:「賢王貴主於我厚,駿馬蒼頭如己有。」李頎:「曳裾此日從何新,中貴由來盡相許。」著名詩人溫庭筠,也曾經出入宰相令狐綯的家門,令狐綯待他很客氣。落魄詩人進出王侯權貴的宅第,只是一種社交活動,詩歌酬唱,觥籌交錯。做座上賓、食客,解決自己一個人的溫飽大致是不成問題的,但是,若是拖家帶口的,恐怕很難通過這種方法根本解決生活問題。杜甫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中對他自己旅食京華時期的這種生活有很形象的描寫:「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可見,這其中也飽含著無奈與辛酸。他人接濟落魄詩人,難免會遇到經濟困難,這就需要有人接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李白、張志和那樣能得到皇帝的接濟——李白被辭退時得到一筆補償金,張志和辭官歸隱之後,得到了皇帝一奴一仆的賞賜。但是,有許多落魄詩人卻可以得到有一定地位或者相對富有者的接濟。盧照鄰因病去官,隱居太白山,生活陷入困難。京城中的一些官員,有太子舍人裴瑾之、韋方賢,左史范履冰,水部員外郎獨孤思壯,少府丞舍人內供奉閻知微等,都曾經「致束帛之禮,以供東山衣葯之費」(盧照鄰《寄裴舍人諸公遺衣葯直書》)。據李白自己說,他早年遊覽揚州的時候,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散金三十餘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上安陸裴長史書》)。不敢保證這些落魄公子都是詩人,但這可以說明,當時這種散金濟人的風氣應該是有的。劉叉落魄之時,穿著破衣爛衫,向普通人乞討酒食混日子。聽說韓愈接待各地文士的消息之後,就步行去投靠。在韓愈那裡住了一段時間之後,因為跟韓愈門下的其他門客鬧彆扭,在離開韓家之前,就把韓愈的一些金銀拿走了。他拿得理直氣壯,說那都是韓愈諛墓(吹捧死人)得來的錢財,不如給他劉叉作壽禮。這故事裡,韓愈主觀上沒有要接濟劉叉這筆錢,但客觀上有這個作用。許棠科舉考試一直沒能成功,生活陷入困頓。當時馬戴在大同軍幕府做副官,許棠就去找他。兩人一見如故,馬戴留許棠住了好幾個月,兩人每天都吟詩飲酒,許棠從未提出過什麼要求。一天早上,馬戴大宴賓客時,讓信使把許棠的家書交給許棠,許棠當時很吃驚,不知道這家書從何而來。讀了家信這才知道,原來馬戴已經派了一個傭人,去給許棠家送錢了。這一類例子還有不少,例如,杜甫初到成都時,曾經得到高適等人的資助,有「故人供祿米」(《酬高使君相贈》)等詩句為證;張祜在淮南拜訪李紳,自稱釣鰲客——以虹為竿、新月為鉤、「短李」(李紳個子矮小),壯語打動李紳,李紳「厚贈」之。上邊說的都是直接或間接認識的官員接濟落魄詩人的故事,至於親戚之間的接濟就更常見了,這裡不贅述。可以一說的是,落魄詩人多嗜酒,朋友之間相助以酒,就非常普遍。杜甫說廣文館博士鄭虔很窮困,國子司業(相當於皇家大學副校長)蘇源明就常常給他酒錢。杜甫自己跟鄭虔兩人,也是「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然後就是一番痛飲。閻防隱居終南山,住在崇濟寺里,岑參就曾經「攜琴酒」前去尋訪。歸隱耕種上文說過,唐代的科舉進身之路,無異於獨木橋。想過橋的人很多,而橋身卻十分狹窄。幾十年前有一句口號:農村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農村是否大有作為不好說,但是,那裡確實是廣闊天地。至少,那裡可以接納不少沒有擠過獨木橋、知難而退的落魄詩人,給他們提供一份衣食之資,讓他們的生命有所依託,不至於凍餓而死。據《唐摭言》卷三記載,唐太宗登基之後,撥亂反正。為了籠絡人才,特別重視科舉功名。從那以後,隱居的人就非常多,「林棲谷隱,櫛比鱗差」。可見,不少退隱的人其實不是真的退隱,而是想走終南捷徑。當然,真隱之人也有不少。盧照鄰調任新都(今四川成都附近)縣尉之後,因為風病嚴重(雙足痙攣,一隻手臂麻木),只得辭去官職,到陽翟(今河南省禹縣)的具茨山隱居,在那裡買了幾十畝土地,耕種活命。唐代大概有不少詩人都曾經在仕途不順利的時候,說過回老家做農民的話。比如,王維在棄官回江東老家的時候,就說過「余亦從此去,歸耕為老農」(《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但是,真正回去做了農民的卻只是一小部分。祖詠雖然中過進士,但是似乎沒有得到什麼官職,生活一直處於貧困狀態,身體也很不好,疾病纏身。因此,他就回到汝墳(今天河南省汝陽、臨汝一帶)的自家別業,「以漁樵自終」。祖詠自己有詩描寫這種隱居田園的生活,「漚麻入南澗,刈麥向東菑。對酒雞黍熟,閉門風雪時。」(《歸汝墳山莊留別盧象》)「鳥雀垂窗柳,虹霓出澗雲。山中無外事,樵唱有時聞。」(《汝墳別業》)看來,曾經跟王維等人有過酬唱的著名詩人祖詠,過的是近乎農民的生活。杜甫在華州司功參軍任上辭官,他的下一步考慮也是到農村居住。他選擇的是秦州(在今天甘肅、陝西接壤地區)城附近的農村,先是居住在距離秦州城五十里地東南方向的東柯谷。在東柯谷,杜甫顯然已經做好耕種自給的打算,「瘦地翻宜粟,陽坡可種瓜」(《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十三)。後來為了跟老朋友贊上人的住處靠近一點,以便來往,一度想在秦州西南七十里的赤谷西枝村定居。在秦州的生活並不如意,杜甫又挈家移居同谷(今甘肅成縣)。同谷的情況也沒有原來傳聞的那麼好,杜甫一家又遷往成都。離開成都之後,又曾經在夔州(今重慶奉節)一帶耕種度日。杜甫一家在同谷,生活陷入空前的困難,居然要秋天到山上撿拾橡栗果實,冬天扛著钁頭去山上雪地里挖黃獨(一種野山芋)作為救荒食物(《同谷七歌》其一,其二)。杜甫在成都,衣食之資基本有親友接濟,並沒有參加多少真正的農業勞動,他的興趣主要在種植各種花果樹木。在夔州,杜甫買了四十畝果園,都督柏茂琳又讓杜甫管理一百頃公田,撥給他五六名奴僕,幫助他經營田地。夔州時期,杜甫過的實際上是地主的生活。沈千運多次應舉不中之後,就回到了山中別業,自己說「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有薄田園,兒耕女織,偃仰今古,自足此生……」。不知道沈千運的農村生活質量究竟如何,我們知道有一些人的生活是比較艱難的。李涉致仕以後,隱居在少室山(屬嵩山),情況就不是太好。杜甫的熟人王季友,顯然農耕生活是很不理想的。杜甫有詩說他「貧窮老瘦家賣屐」(《可嘆》)。有人拘泥典故,認為詩中的「賣屐」只是杜甫用典,並不表示王季友真的需要靠編織草鞋出賣貼補家用。根據杜甫的詩句「近者抉眼去其夫,河東女兒身姓柳」,和《唐才子傳》的記載,王季友的妻子是嫌棄丈夫太窮,整天吵吵被遣去了的。王季友的生活狀況,用他自己的話來描述,近乎原始人的生活:「自耕自刈食為天,如鹿如麋飲野泉。」「江湖散人」陸龜蒙隱居松江甫里,雖然有數百畝田地,三十間房屋,但是因為田地地勢低洼,容易遭受洪澇災害,因此,常常鬧饑荒。陸龜蒙須親自扛著钁頭畚箕去田裡勞作,難得有閑暇的時候。託庇空門佛教講慈悲為懷,自古佛門也確實收容了不少在世俗社會中遇到困難的人。這其中也包括了一些詩人。唐代就有一些落魄詩人曾得到過佛門的幫助。孟棨《本事詩》記載,宋之問被貶南方,從流放地返還,路過杭州,遊覽靈隱寺。月夜在寺內長廊中吟詩,第二聯始終想不出滿意的。有一個老僧幫他想了「樓觀滄海日,門聽浙江潮」兩句,結果,這兩句詩就成了整首詩的警句。第二天早晨,宋之問再去造訪,那老僧已經不見了。寺內有僧人告訴他,那老僧是駱賓王。如果這個記載可靠,那就說明,駱賓王在跟隨徐敬業討伐武則天失敗之後,是遁入空門以求自庇的。駱賓王投身空門,這屬於政治避難。而賈島早年的投身佛門,則完全是生活所迫。賈島為僧時間,文獻有不同的記載。按照《唐才子傳》的說法,賈島為僧是在科舉考試連續十年失敗之後。「初,連敗文場,囊篋空甚,遂為浮屠,名無本。」賈島內心是不喜歡做和尚的,尤其是他在洛陽青龍寺時,洛陽的地方長官下令禁止僧人午後外出,這種拘束的生活,很讓賈島感到不快。為此,他曾作詩自我感傷:「不如牛與羊,獨得日暮歸。」後來情況稍微好些的時候,賈島就脫離佛門,再次參加進士考試。及第之後,先後擔任過長江縣(在今四川省蓬溪縣)主簿、普州(今四川省安岳縣)司倉之類的小官職。由於他一心一意苦苦吟詩,不會料理生活,家境一直不好。臨死之際,家裡一文錢也沒有,只有一頭病驢一張破古琴而已。也有落魄詩人,雖然沒有出家,只是隱居鄉村,但是也曾得到寺廟僧人的經濟援助。上邊曾經提到過的閻防,進士及第之後,仕途不順,只得隱居在終南山。當時他是寄居在豐德寺的,不難想像,他在生活上一定得到了寺廟的幫助。跟韓愈有交往的詩人盧仝,卜居洛陽的時候,生活十分拮据。據韓愈《寄盧仝》一詩,盧仝家只有幾間破屋。家裡有一個奴僕蓄著長須,頭巾也不裹,有一個奴婢,牙齒都脫落了,整天光著雙腳走路。盧仝辛辛苦苦供養十餘口家人,上有母親,下有妻子兒女。因為他跟鄰近的寺廟僧人有來往,僧人們便不時地接濟盧仝一些糧米。盧仝自己的詩歌里也說,他家除了書籍之外,一無所有。佛門僧人可以幫助一些落魄詩人,依情理,道觀道士,當然也會幫助一些落魄詩人。唐代尤其是晚唐有那麼多失意的詩人加入道籍,其中一些當是出於生活所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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