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面具活著的日本人 | 日本觀察

很多在日本呆過,以及所認識的日本友人的中國朋友,大多對日本有這麼一個認識:雖然他們性別、年齡、性格各異,甚至有些已然記不清姓名,但他們彷彿都長著同樣的面孔:眉眼疏離,嘴角略微向上,頭微低。稍將其具象化之後才愕然發現宛如一個個精緻且毫無破綻的「能面具」。

能面具日本的能面具作為日本古典劇種——能劇的重要載體,與我國古典戲劇中的臉譜有異曲同工之處,但其最大不同在於「表情」的處理方式。我國的臉譜強調油墨重彩,即通過色調的不同或是眼尾、嘴角勾勒方式的差異來刻畫人物的表情甚至性格,誇張之勢顯著。因此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常將喜怒哀樂全表現在臉上的人稱為「臉譜化」的人。然而,日本的能面具的特色也在表情。所謂能面具的表情,就是無表情或中間表情,即捨棄一瞬間的喜怒哀樂,而追求感情的同一性。之所以當初這樣設定,據考證原因有二:一是沒有特定表情,就可以表現出各式各樣的情感;再者是可以適應長時間的舞台演技。

能劇常聽人說「日本人彷彿從生到死都戴著面具」,不難猜測這句話的語境是非日籍人士在抱怨日本人的「虛偽與做作」。但如果轉換角度重新審視的話又會發現:非日籍人士之所以會將日本人與「虛偽、做作」畫等號是因為他們考量的是面具的「有無」,即「戴著面具的人」對於「沒有戴面具的人」而言,必定是「虛偽、做作」的;但日本人的考量則不是面具的「有無」而是面具的「維持程度」,即面具的佩戴方式、狀態甚至是時間長短。日本人的這種對於「面具」的考量又是從何而來呢?眾所周知,日本是一個很講「秩序」的國家。而秩序的建立往往是為了守護極其重視的東西,對於日本社會來說,這種極其重視的東西叫作「人際關係」。從大約公元5世紀起,中國的儒教隨著漢字傳入日本,在漫長的歲月洗禮中它與日本本土宗教——神道、外來宗教——佛教相融合,誕生了獨特的日本儒學思想。它除了繼承了中國儒家思想的勤勞、謙虛的美德之外,也繼承和發展了「順從」及「忠義」的品格。到了江戶幕府時代,統治者更是將這兩種品格作為治國的根本思想,漸漸教化成為日本人共同遵守的道德規範。

能劇表演「順從」及「忠義」的前提是「忠」,有「忠」才會心甘情願地「順從」,直至升華成「忠義」。而「忠」又是中國儒家思想中最基本的道德規範之一。中國儒家思想中的「忠」是以「仁」為前提的,而江戶時代的日本儒學的「忠」卻捨棄了「仁」,其目的就是使君主和臣民維持封建的尊卑秩序,其結果是「忠」脫離了中國儒學的本意,變為臣民對君主的絕對服從和應盡的義務。久而久之,絕對「順從」的觀念也深入民心。例如,把對天皇的「忠誠」作為道德的最高體現,強調對天皇的絕對忠誠。又由於日本社會不是以家族為主體,而是以國家或集團為主體,因此,日本人的民族意識、國家意識非常濃厚,民族凝聚力、向心力也比較強。國家利益高於一切,民族利益高於一切是日本儒學的核心和典型特徵,也是日本文化——「集團主義」的原型。時至今日,「順從」這一品格在日本人身上的體現也要強於中國人。日本人聚到一起時,非常重視集團內部的上下關係,很多事情都要按照長幼或者上下級關係行事,其最突出的表現形式是發達的日語敬語。所以日本社會也叫作「論資排輩的社會」。而「忠」與「順從」的究極產物——「忠義」又與日本武士道結合,形成了包含忠孝、節義、廉恥、勇武等思想的武士道精神。江戶時代還出現了關於武士道的理論著作,如山鹿素行的《武教小學》《武教本論》就是用儒家思想來解釋武士道。

由此我們可以得知日本人要行走於集團利益至上的日本社會中,周旋在等級森嚴的集團內部的人際關係中而不被踢出局,制定一系列的「規定」是必不可少的。而當這些規則上升到了行為規範的程度時它們就被稱作「秩序」。這些秩序涵括的內容多種多樣,但歸結到一點都離不開一種叫作「表與里」的東西。顧名思義,「表」即顯露在外能讓人看見的部分;「里」則是隱藏起來不被別人發現的部分。據此才產生了我們所熟知的「內外有別」「場面話與真心話」等被各國研究者所津津樂道的所謂「日本國民性」問題。耐人尋味的是,日本《大辭源》中的記載表明,「表」與「能面具」不僅發音一致,甚至「表」的本義就是指能面具,而作為「表面」的意思則是它的引申義。那麼我們是否可以大膽地假設日本人認為最理想的「表」就應該如能面具一般,看似空洞虛無,實則包羅萬象,讓人難以琢磨?

就像萬事萬物都有表裡兩面一樣,「人」也有表裡之分。能察覺到「人」的「表與里」是成熟長大的標誌,而不能識別出的則會被視為無能和幼稚。這種認知已然是日本社會的普遍共識。與此相對的,不讓對方輕易察覺到自己的「里」,將「表與里」的界限模糊化則更是備受推崇和讚賞。而所謂模糊化的最高境界就是「曖昧」,它不僅是日本人的處世之道更是日本人審美的最高體現。因此在人際交往中最恰當的方式應該是表與里的「若隱若現」,就這一點而言已經是日本社會不爭的共識了。又由於面部表情比語言更能將自己的「里」暴露出來,因此採用宛如能面具般的表情才是最穩妥的方式。

《最後的武士》劇照日本人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能將表與里很好地分離的同時又能融合得天衣無縫。曾經轟動一時的好萊塢影片《最後的武士》中有一個情節,一個總是面帶微笑的日本女子受首領之命悉心照料著一個受傷的被俘美國軍官,軍官得知該女子的丈夫是被自己所殺,而她竟在知曉一切後仍不計前嫌地照顧自己的事情之後,準備向該武士集團的首領也是該女子的哥哥表示感謝。然而鏡頭一轉,畫面出現的卻是該女子在他哥哥面前說出了「我實在受不了天天面對仇人的臉孔,我恨不得殺了他為夫報仇」的話。在遭到哥哥的訓斥之後,她也只是頷首微笑著離開。在她漸漸遠去的背影中我們聽到的卻又是美國軍官對該女子的豁達和寬容的高度讚揚。這種多重反差的藝術效果更是將日本表與里文化中別國無法複製的部分升華到極致。即使是只會料理家務的不諳世事的婦女也深諳表與里之道,不禁讓人嘆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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