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事如春夢了無痕
晏幾道:事如春夢了無痕
文溪
有人說世界沒有悲劇和喜劇之分,如果你能從悲劇中走出來,那就是喜劇;如果你沉緬於喜劇之中,那它就是悲劇。按照這個標準,宋代詞人晏幾道的人生就是標準的悲劇。
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是北宋「詞人宰相」晏殊的第七子。晏幾道出生於位高權重之家,其父晏殊雖仕途波折,但還算一帆風順,最後官至宰相。兩個姐夫,一個是後來做了宰相的富弼,一個是禮部尚書楊察。幾個兄長都在朝為官,因此晏幾道是一個標準的「官二代」。在文學史上,他和其父晏殊齊名,世稱「二晏」。晏幾道擅長小令,留給後世的《小山詞》存詞二百多首。清朝詞論家陳廷焯對此評價極高,「北宋晏小山工於言情,出元獻、文忠之右……,措辭婉妙,一時獨步」。元獻乃晏幾道之父晏殊,文忠是北宋文學領袖歐陽修。陳廷焯認為晏幾道的成就要超過其父和歐陽修,雖為一家之言,也可見晏幾道在詞學上功力非凡。
沒落貴族有性格
中國是個人情社會,特別是在官場。沒有「官系」,靠自身努力成為「白衣卿相」,少之又少。晏幾道除了自己一家都是高官顯貴之外,父親晏殊喜歡提攜後進,其學生范仲淹、歐陽修等均身居高位,可謂是門生故吏遍天下。大樹底下好乘涼,依靠「官系」的庇護,「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概率比寒門學子大得多。按理說晏幾道既有深厚的官場人脈,又有斐然的文采,無論是朝廷封賜還是科舉考試,入朝為官,基本上沒什麼難度。但晏幾道不像前幾年開車撞了人還叫囂「我爸是李剛」的那個「官二代」,他對跑關係走後門甚至買官賣官的那一套「潛規則」,不懂不會更不屑。他天性孤傲不羈,全身瀰漫著貴族氣息,只能別人來求我,我絕不會放下架子去求別人,頗有些魏晉名士的風骨。總而言之,這是個身在體制內,精神卻在體制外的「痴人」。
說晏幾道是個貴族,並不全是指他的出身,更多指他的精神氣質。劉再復先生在《中國貴族精神的命運》一文中,認為貴族精神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首先是自尊精神,也即對自由意志和個人尊嚴的充分肯定。其次是講求原則,第三是保持低調,第四是淡泊名利。按照劉再復先生的這四條標準,晏幾道絕對是個貴族。
晏幾道生於珠圍翠繞錦衣玉食之家,如同《紅樓夢》里的賈寶玉,縱橫詩酒,鬥雞走馬,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公子哥。但這只是他少年時代的美好記憶,18歲之後,他的命運發生了巨大的轉折。其父晏殊去世,家道隨之中落,晏幾道生活困頓不堪,徹底完成了由貴族到沒落貴族的滑落。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說,「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嗎?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魯迅先生從小康墜入困頓,就徹底看清了世態炎涼,因為他是一個憤怒青年,敏感而深刻。晏幾道墜落的高度和速度都遠超魯迅,但晏幾道不憤怒甚至沒有抱怨,而是坦然面對一切,他始終沉浸在對貴族生活的回憶中,享受著往昔的快樂,不管這種快樂是來自夢境還是現實。
晏幾道有著常人所沒有的強烈自尊,他不肯降尊紓貴委身於人,從而謀得一官半職。所以他的後半生都在窮困潦倒中度過。他名義上做過太常寺太祝,大概是屬於主管祭祀的處級幹部,這是北宋朝廷為貴族子弟設立的恩賜性虛職。後來陸續做過潁昌府許田鎮監、乾寧軍通判、開封府判官等基層小官,工資不高,又沒有灰色收入,就是有,以晏幾道的貴族精神和行事方式,他也不會去收。所以晏幾道家裡除了書就沒啥值錢的東西,甚至到了無米下鍋的地步。據北宋張邦基的《墨庄漫錄》記載,「叔原聚書甚多,每有遷徙,其妻厭之,謂叔原有類乞兒搬碗」。
在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發現兩條信息。一是晏幾道的妻子和他的品位相差很大。正如晏幾道的好友黃庭堅所說,晏幾道是個「雲間公子」,清高如餐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而他妻子則是個庸俗的叉腰罵大街的市井潑婦,一個是在詩詞中做夢的理想主義者,一個是在生活中打拚的現實主義者,雙方的精神落差很大。愛情可以很詩意,但婚姻必須很現實,男女之間的婚姻,除了門第相配,更重要的是心靈的契合。沒有心靈的交相輝映,只有生活的鍋碗瓢盆,再偉大的詩人也會蛻變成凡夫俗子。晏幾道能夠保持其桀驁不馴高潔的品質,沒被老婆改造成為市井之徒,也沒有找品位相差太大的借口和老婆說拜拜,起碼說明晏幾道對婚姻是專一的,對老婆的容忍度很高。按照能量守恆定律,婚姻內得不到的,必然在婚姻外孜孜以求,這就解釋了為什麼晏幾道的詞里,有那麼多柔情似水的歌女的原因。雖然在晏幾道的諸多詞作中,我們暫時沒有發現他身體出軌的證據,但他整天朝思暮想別人家的歌女而精神出軌,則是個不爭的事實。
第二是晏幾道對妻子的謾罵和譏諷,絲毫不以為忤,反而用戲謔的手法結結實實地自嘲了一把,說明他是個安貧樂道的人,猶如孔子最喜愛的弟子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在安守清貧中以讀書為樂,可見晏幾道精神世界的高遠與無爭。
貴族精神的第二條是講求原則。歐洲的貴族精神講規則,中國的貴族精神講道德。中國傳統文化講中庸之道,這其實是一種典型的和稀泥哲學,
文壇領袖蘇東坡就在晏幾道面前吃了一個閉門羹。按理說,蘇東坡是晏幾道的弟子輩。蘇
這種視權貴如糞土的狀態,頗有魏晉時代名士嵇康的風姿。嵇康曠達狂放,自由懶散,雖然長得是玉樹臨風,但「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養,不能沐也」,在今天看來就是個「非主流」,頗有些歐美朋克搖滾歌手的風範。當時鼎鼎大名的世家公子關內侯鍾會兩次來訪,嵇康都沒給人家正臉瞧,在鍾會悻悻離開之時,嵇康抬頭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隱晦地說,我的世界沒人能懂,小子你回去吧。鍾會則回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鍾會完全是針尖對麥芒,我所見到、聽到的,我都記下了,你別狂,給我等著。於是嵇康最後被砍頭,一曲蕩氣迴腸的《廣陵散》從此失傳。但蘇東坡一生中受到的奚落、吃的虧實在太多,早已不在乎這一點小挫折,和小雞肚腸的鐘會不一樣,倒是與天真高傲的晏幾道「心有戚戚焉」,於是,「你傷害了我」,我卻「一笑而過」。蘇東坡會心一笑扭頭走了。
晏幾道的桀驁不馴,很容易讓我們聯想起古希臘著名的哲學家第歐根尼。第歐根尼住在一個木桶里,窮困潦倒快樂地曬著太陽。此時,率鐵騎踏平歐亞大陸的亞歷山大大帝慕名拜訪,志滿意得地對第歐根尼說,我已經征服整個世界,希望我為你做些什麼。外國人就是謙虛,其實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已踏平天下,你趕緊跪拜吧。第歐根尼伸了伸懶腰說,請你走開,別擋住我的陽光。這是一個哲學家的傲慢,他告訴我們,快樂與權力無關,而與自己的內心息息相關,我們孜孜以求的自由,才是最重要的。第歐根尼的這種「不自由毋寧死」的精神,至今仍為很多公知津津樂道。第歐根尼是早期犬儒主義者的代表人物,時光流轉,犬儒主義現在已經是虛無主義的代名詞了。早期的犬儒主義者滿懷理想憤世嫉俗,類似於歷經千難萬苦翻越青藏線的背包客和論戰起來臉紅脖子粗的憤怒青年。從這個意義上講,晏幾道就是中國的第歐根尼,是中國早期犬儒主義者的典型代表。他滿懷理想但壯志未酬,他看遍繁華也嘗盡艱辛,他淡泊名利但常保一顆赤子之心。
別人家的歌女最美麗
晏幾道看輕世界上除了愛情的一切。在他的世界裡,只有思之不得輾轉反側的愛情以及對這些無疾而終的愛情的追憶,其他都沒有任何意義。所以在《小山詞》的兩百多首詞中,滿是情痴的夢囈和哀愁。
低調是貴族精神的第三個特點。但對晏幾道的低調,我們倒要辯證地看。晏幾道在婚姻生活中確實低調,除了在自嘲詩中出現了妻子不懂風情的抱怨之外,婚姻生活在他的詞中極為少見,但描寫別人家的歌女以及對她們刻骨銘心的思念,佔據了《小山詞》的主體地位。因此,晏幾道的《小山詞》就是一本北宋美少女的寫真集,是一部纏綿悱惻的愛情詞典,充滿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哀怨。
晏幾道是個痴情男子,雖然一生認識的歌女沒有風流才子柳永多,但用情之深絕不比柳永弱。柳永算是男人中的極品,一生紅顏幾多,可謂是生也紅顏,死也紅顏,乃至於死後無數紅顏淚如雨下湊錢為他下葬。晏幾道則是個純情公子,當老子晏殊每天於府上鶯歌燕舞大搞聚會的時候,作為兒子想必是沒有資格參與的,即便有幸參加,估計也就是牆角的夜來香,獨自綻放,因此晏幾道只能到朋友家蹭歌唱。晏幾道在《小山詞》自序中說:「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寵家,有蓮、鴻、蘋、雲,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由此可見,朋友家的幾個歌女曾經在晏幾道的心裡掀起過層層波瀾。「蓮鴻蘋雲」四大美女的一顰一笑,婉轉生姿,她們的一歌一舞,深深鐫刻在多情公子的心底。自此,在晏幾道的精神世界裡,再也容不下其他東西,唯有對這四大美女的愛戀和離散之後的追憶。晏幾道深情地給她們寫情詩,無數次在夢裡與之相會,然後在夢醒之後悵然若失。
他給小蓮寫下了《破陣子》:「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鞦韆。記得春樓當日事,寫向紅窗夜月前,憑伊寄小蓮。絳蠟等閑陪淚,吳蠶到老纏綿。綠鬢能供多少恨,未肯無情比斷弦,今年老去年。」時間飛逝紅顏易老,在晏幾道的想像里,小蓮定是一天天衰老下去。送小雲的《虞美人》:「秋風不似春風好,一夜金英老。更誰來憑曲闌干,惟有雁邊斜月、照關山。雙星舊約年年在,笑盡人情改。有期無定是無期,說與小雲新恨、也低眉。」約好的見面之期或許已成無期,真的成了「君問歸期未有期」。送小鴻的《虞美人》:「小梅枝上東君信,雪後花期近。南枝開盡北枝開,長被隴頭遊子、寄春來。年年衣袖年年淚,總為今朝意。問誰同是憶花人。賺得小鴻眉黛、也低顰。」「年年衣袖年年淚,總為今朝意」,可見晏幾道對小鴻的思念至深。而送給小蘋的《臨江仙》則是晏幾道為人傳誦的名篇。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上闋寫夢斷酒醒之後的眼中所見,樓台高鎖,簾幕低垂,陰鬱中透著悲傷。晏幾道老爸晏殊在同樣的場景中寫道,「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境界宏大,寫的是留不住流逝時間的悵惘,而晏幾道想到的卻是春花散盡,燕子雙飛的凄涼。「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是千古名句,但並非是晏幾道的原創。此句原出自五代詩人翁宏的《春殘》:「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那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這首詩寫女子在暮春時節思念愛人,其「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之句,固然清秀自然,但被淹沒在其他文字之中。而經晏幾道的巧妙借用,頓成千古名句。譚獻《譚評詞辨》評這二句詞為「名句千古,不能有二」。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晏幾道是個多情種子,他和歌女們的交往始於一見鍾情,而終於不知所蹤。在詞中,他回憶起與小蘋的初次相見的場景。這是個清純如水的姑娘,那時的她衣著清涼,薄若輕紗般的兩重心字羅衣,頗具曖昧的暗示意味。在行雲流水的琵琶曲中,晏幾道聽到的不是「巍巍乎高山」,也不是「洋洋乎流水」,而是小蘋對自己的相思之意。這種自作多情的心理狀態,相信我們每個人都曾有過,舞台上光彩照人的女明星,偶然驚鴻一瞥,我們的心裡似乎觸電一般地感應到,彷彿女明星的秋波是為你而來,心已經為你所屬。豈不知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小蘋職業性的放電和微笑,卻已讓晏幾道魂不守舍,晏幾道又一次一見鍾情了。
他回憶起那晚的情景,清輝瀉地,明河共影,月光下的小蘋是如此的美麗。但最後彩雲般美麗的小蘋踏月歸去,只留下詞人一顆熾熱的心在漸漸冷卻。正如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說的那樣,「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實罕其匹」。
弗洛伊德說,「夢是願望的滿足」,「幸福的人從來不去幻想,幻想是從那些願望未得到滿足的人心中生出來的」。這個理論很好地解釋了晏幾道詞中大量的夢境描寫的原因。撒向人間都是愛,晏幾道愛過很多女子,但往往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他贈美人白玉盤,美人不想和他玩。正常人都知道戲子無情的道理,文人們可以和她們把酒言歡,但最終都是逢場作戲。在古代文人中,把青樓歌女明媒正娶八抬大轎抬回家的例子少之又少,所以文人們和歌女交往的原則是,只要快感,不要情感。但晏幾道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和歌女們的每一次見面,都會一見鍾情,繼而輾轉反側的相思,思之不得之後,就是做夢,管他「事如春夢了無痕」。他在《小山詞自序》說:「追惟往昔過從飲酒之人,或壠木已長,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記悲歡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遷,嘆境緣之無實也。」時光已逝,悲歡離合,如幻如塵,但相思不改。當夢中的情景終有一天竟然變成了現實,朝思暮想的姑娘活色生香地站在自己面前時,晏幾道感覺自己「也是醉了」。《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上闋四句乃是回憶那個連空氣中都瀰漫著愛情的味道的白衣勝雪戀愛的年代。美人的芊芊素手殷勤捧出酒杯,詞人受寵若驚,「寧要胃上有個洞,不要感情有裂縫」,何況是為美人一醉,醉得其所。美女展開清亮的歌喉,舞姿曼妙翩翩復翩翩,場面濃艷而纏綿。
下闋寫美夢成真短暫的快樂。或許是詞人相思太久,或許是太害怕失去,詞人以為眼前這個朝思暮想的姑娘仍在夢中。「今宵剩把銀釭照」,就像我們在不知是否為幻為真時習慣於掐大腿一樣,詞人在鏡中真真切切地見到了夢中人。按照常規的寫法,詞人應該寫自己欣喜若狂或涕淚雙流,但晏幾道獨闢蹊徑,「猶恐相逢是夢中」,寫自己瞬間由喜轉悲,因為重逢是短暫的,但別離卻是悠長深遠的,喜的是相逢,憂的是別離,是得到之後的失去。正如王夫之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那樣,晏幾道此詞頗有「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的無奈和感傷。
歐陽修的「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是對晏幾道的絕妙註腳。也就是說,晏幾道的愛情基本上是無人響應的單相思。晏幾道大膽地示愛,而歌女們卻在散場後冷漠地離開。他們之間也就是幾場酒宴幾次演出的緣分。和同為「古之傷心人」的才子秦觀相比,晏幾道在痴情方面與之伯仲之間,但在愛情的收穫方面,功力顯然不及。秦觀是當時眾多歌女的文藝男神,他一生桃花運不斷,據說甚至有歌女為之殉情。而晏幾道很慘,女孩子們只肯認他做朋友,卻從來沒有承認過是男朋友,愛情失敗如此,還痴心不改,從這個意義上說,晏幾道真的算是天下第一情痴。
「雲間公子」的四種痴
除了在愛情方面的痴之外,晏幾道還有四痴,黃庭堅在《小山詞序》中說:「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痴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痴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飢,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已信人,終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痴也。」翻譯過來,就是:晏幾道是個有權不用,糟蹋了他父親深厚官場人脈的大傻子;是個成績優異但不願參加公務員考試的書獃子;是個在外面和朋友大魚大肉,別人裝醉他卻極為清醒搶著付賬撐面子,而在家卻清湯寡水甚至借錢度日的虛榮心極強的冤大頭;是一個被別人猛踩仍然「一片冰心在玉壺」的老好人。這「四痴」構成了晏幾道的精神底色。
在心理學上,有一種由愛生恨的現象。心理學家狄奧多·芮克在《戀人的心》中說,在愛中,其實藏有許多與愛相反的特質,諸如嫉妒、敵意、佔有、毀滅。以致於當愛不再復得時,愛中的恨意取而代之,就形成愛的戰場。因此,愛恨之間不過一線之隔。用這個理論來解釋晏幾道的淡泊名利,是最恰當不過的。也就是說,晏幾道對仕途、對名利並不是一無所求,他也曾滿懷希望地「潛心六藝,玩思百家」,他總是自負「錦衣才子」、「少陵詩思」,幻想像李白一樣無需通過人潮擁擠的科舉通道,直達天聽。無奈他有這個智商,但沒這個情商。在年少時,於富貴鄉里無暇思考仕途之事,父親離世太突然,而家道迅速中落之時,天真爛漫的晏幾道根本沒有做好準備,就被推向世情澆漓、人心險惡的社會。好面子的他臉皮太薄,磨磨唧唧不好意思張口求人,以至於在時光蹉跎中浪費了大好青春,等到想起來利用關係走門路時,別人的冷眼相對,更讓他看透了世態炎涼。
據說,晏幾道在潁昌許田鎮工作時,有一天心血來潮,抄了幾首新詞送給知州韓維,因為此人是父親親手提拔起來的,理論上應當報答父親的知遇之恩,從而對晏幾道投桃報李,哪知韓維看後說,此人才有餘,而德不足,同時還用一副大師兄的姿態對晏幾道進行了意味深長的規勸,捐有餘之才,補不足之德。其意思很明顯,就是你寫的這些情深深雨濛濛的詞,為正統士大夫所不齒,所以,你還是好好提高道德修養吧。我們不知道這韓維是怎樣一個志行高潔的道學家,反正這幾句話道貌岸然實則面目可憎。有道是人走茶涼,晏幾道人還沒走,茶就涼了。「人到中年萬事休」,曾經是貴族公子哥的晏幾道已無力挽回頹境,以他「四痴」的性格,顯然無法應付現實,從雲端跌落泥土,由自信跌入自卑,這時的淡泊名利,既是無奈之舉,又有故作豪放之嫌。《玉樓春》:
雕鞍好為鶯花住,佔取東城南陌路。盡教春思亂如雲,莫管世情輕似絮。
古來多被虛名誤,寧負虛名身莫負。勸君頻入醉鄉來,此是無愁無恨處。
這首詞只是他沉溺詩酒、夢鄉的一個側面而已。「勸君頻入醉鄉來,此是無愁無恨處」此句最為沉痛。而早於晏幾道百年的李後主也寫下過「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的詞句。
晏幾道和李煜,還有清朝著名詞人納蘭容若,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喜歡做夢的三個男人。假如再加上那個喜歡做春夢的杜牧,簡直可以組成一個「夢想合唱團」。夢境是他們苦痛心靈的避難所,唯有在夢裡,他們才會得到世俗所沒有的快樂。現實太複雜,晏幾道們駕馭不了;夢境最香甜,晏幾道們沉溺其中。於是和陶淵明的酒、李白的月一樣,夢境成為他們的標籤。所以有學者稱「晏幾道是一個沉溺在睡夢中的詞人」,在他的《小山詞》里,夢字竟出現六十餘次。如何才能做夢,那就只有用酒來麻醉了。因此酒醉也成為晏幾道的《小山詞》中重要的內容。在無奈的現實中,用酒來麻醉自己,用夢來快樂自己,成為中國文人療傷的靈丹妙藥。
對於曾經是貴族,現在只剩下貴族精神的晏幾道來說,沒有了酒和夢,他到哪裡放飛那顆不羈的靈魂?到哪裡去撫慰那顆易碎的心靈?所以,近人夏敬觀說:「叔原以貴人暮子,落拓一生,華屋山丘身親經歷,哀絲號竹,寓其微痛纖悲,宜其造詣又過於其父,山谷謂為"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未足以盡之也。」其「微痛纖悲」之評語,可謂得晏幾道詞之實質。
假如沒有生活境遇的巨大轉折,「雲間公子」晏幾道的詞,頂多和他的父親晏殊一樣,抒寫的是鶯歌燕舞的閑情逸趣,怎麼會有《小山詞》的「微痛纖悲」,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挫折是最好的大學,品嘗苦難是一個文人從平庸走向不凡的必經之路。
摘自《欲將沉醉換悲涼——北宋詞人的命運沉浮》文匯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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