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從孫中山、李大釗讚許的政治明星,到「洪憲皇帝」夢碎

按照袁世凱的想法,1916年為「洪憲元年」,「中華帝國」走上歷史舞台,「中華民國」不復存在。可這一年的1月1日,不但原定的登基大典沒辦成,上海的《申報》等報紙還大大方方用著民國紀年,在報頭印寫「中華民國五年」。袁世凱得知此事,大為惱火:「如再沿用,不奉中央政令,即按報紙條例嚴行取締,停止郵遞……」《申報》總經理史量才見招拆招,1月12日的報頭不再印「中華民國五年」,但也沒印「洪憲元年」。上海警察廳又來函說:如不用洪憲紀元,即停止郵遞,如3日內猶不遵改,一律禁止發賣,並將報紙沒收。史量才只好照辦,但加印的「洪憲元年」四字,在報紙名稱下的第四行,字很小,不醒目,甚至連筆畫都分辨不清,而原來的民國紀年在報紙名稱下第一行,字體很大,讀者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1912年2月15日

一個眾望所歸的政治明星

和1916年元旦這個尷尬的登基日比起來,1912年的2月15日,袁世凱真正是春風得意。當時距隆裕太后偕6歲的溥儀退位僅3天,袁世凱即當選為中華民國第二任臨時大總統。隨後,他的將領和各國使節,紛紛簇擁在這位五短身材的國家元首周圍,與其合影留念。

1913年10月10日,袁世凱(前排中)就任大總統後與政府要員、各國駐華使節合影。三排右一為總統府秘書長梁士詒,右二為司法總長梁啟超。後排右五為袁世凱英文秘書顧維鈞。

「自清末新政以來,袁世凱作為朝廷重臣,參與創辦中國近代新式陸軍,倡導廢除科舉,興辦新式學校,推行實業建設,幾乎參與了每一項改革,民望也急劇提升,繼任臨時大總統可以說是眾望所歸。」駱寶善告訴《環球人物》記者。

眾望所歸到什麼地步呢?清末新政開始的1901年,梁啟超有感於李鴻章的去世,寫了本《李鴻章傳》,書中稱袁世凱「有氣魄敢為破格之舉」,百官中資歷和才能可繼承李鴻章者,除袁世凱難以找到別人了。要知道,僅僅三年前,正是袁世凱的告密毀掉了梁啟超的戊戌變法,導致譚嗣同等人慘死,梁啟超自己也逃亡海外。血海深仇在前,袁世凱還能令梁啟超說出「舍袁無人」的話來,可見其能耐。不過,梁啟超還在書中留下一句話:「至其(袁世凱)心術如何,其毅力如何,則非今日所能言也。」

清末新政無非幾件大事:立憲法、辦新軍、辦大學、辦商業。有無實效,歷來爭議。但十年新政徹底捧紅了政治明星袁世凱,這一點倒是公認的。當時要辦的新軍,就是效仿他的軍隊——自從甲午戰爭之後,他就在天津東南部的一座火車站附近督練「新建陸軍」,用的是新式武器,學的是德國陸軍制度。馮國璋、段祺瑞、曹錕等一大批高級將領都在袁世凱的「小站練兵」中成長起來。這支北洋新軍成為當時中國戰鬥力最強的武裝力量。

有軍隊在手,袁世凱何愁政治地位。如梁啟超預料,他接任李鴻章空出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之職,成為漢人第一大臣,很快建立了巡警制度。1902年,為改變當時只備軍隊「御外侮」而無警兵「清內匪」的狀況,袁世凱在直隸省會保定設立了中國第一個警務局。同年,他把巡警調入天津,後來推廣到全省各府縣和鐵路。1905年,清廷採納他的建議設立巡警部,首任尚書為他的親信徐世昌,袁世凱博得「中國警察制度之父」美名。

「晚清最後十年的新政,直隸各方面搞得都很好,在全國有示範作用。」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張鳴告訴《環球人物》記者。袁世凱擔任山東巡撫期間,於1901年創辦山東大學,當年11月調到直隸後繼續興辦新式學堂,使直隸的新式教育走在全國前列。1907年,全國有33605所小學堂,其中直隸有7868所。中國第一所現代大學天津大學、短暫存在的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等的建立,都與袁世凱有直接關係。

天津北洋工藝學堂學生在上課。該學堂由袁世凱在1903年創辦,是今河北工業大學前身。

大名鼎鼎的鐵路工程師詹天佑,也是在1905年受到袁世凱的保舉和支持,主持修建了中國自主設計建造的第一條鐵路——京張鐵路。此外,新易鐵路、中國和比利時合資建成的蘆漢鐵路,都有袁世凱的功勞。

張鳴說,在興辦實業的大潮中,包括袁世凱在內的北洋系核心人物,往往持有多家企業的股份,一方面充實自己的家底,另一方面引導經濟建設。當時,袁世凱就是開灤煤礦、啟新洋灰公司等多家企業的大股東。其親信也效仿,段祺瑞持有9家企業的股份,曹錕9家,徐世昌7家。

十年新政使袁世凱成為革命黨青睞的總統人選。1911年,孫中山承諾,只要袁世凱逼清帝退位,就讓他當大總統。袁世凱做到了,孫中山兌現諾言,辭任臨時大總統。1912年3月10日,袁世凱正式繼任臨時大總統,當天就頒布了「大赦令」和「豁免錢糧令」,宣布凡1912年3月10日以前「除真正人命及強盜外」,一切罪犯「無論輕罪重罪、已發覺未發覺、已結正未結正者,皆除免之」;「所有中華民國元年以前應完地丁、正雜錢糧、漕糧實欠在民者,皆予除免」。這兩條政令讓百姓振奮,民意歡騰。

就職5個多月後,袁世凱與孫中山在北京舉行歷史性會面。兩人相談甚歡,有幾次聊到半夜。孫中山說:「袁公任大總統十年,練兵百萬;我則經營鐵路,延伸20萬里。到那時,我們民國難道還能不富強嗎?」袁世凱對孫中山連連點頭,兩人還互呼「萬歲」。

後來的共產黨人李大釗,此時也是袁世凱的粉絲之一。他在北洋法政專門學校讀書時,讚揚袁世凱統一全國之功,認為他有「拿破崙之雄才大略」「克倫威爾之熱心魄力」「華盛頓之德量信念」。當有人指責袁世凱是「奸佞小人」,在戊戌變法中「出賣維新志士」,辛亥革命後「奪天下於孤兒寡母之手」時,李大釗和他的同學起而為之辯護:「袁世凱知機善變,識時務人也。北方無袁氏,北方之秩序蕩然矣。」

甚至公認因袁世凱而死的宋教仁,臨終之際也把國家的未來寄托在袁世凱身上。1913年3月,國民黨在中華民國國會議員選舉中獲得近半數席位,成為第一大黨,被孫中山委任為國民黨代理理事長的宋教仁將出任新一屆內閣總理。3月20日夜,正準備赴京拜謁袁世凱的宋教仁在上海火車站遇刺。生命最後一刻,他委託黃興給袁世凱發電報,殷殷期盼:「今國本未固,民福不增,遽爾撒手,死有餘恨。伏冀大總統開誠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權,俾國家得確定不拔之憲法,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

1913年3月20日

一聲槍響讓形象倒掉

然而,刺殺宋教仁的槍聲,擊碎的恰是袁大總統如日中天的聲望。

宋教仁案3天告破,是一個叫武士英的無業流氓開的槍。經過審查發現,武士英的指使人是江蘇巡查總長應桂馨,應桂馨的指使人是內務部秘書洪述祖,洪述祖則受命於內閣總理趙秉鈞。而洪、趙都是袁世凱的親信,應桂馨又曾向袁世凱索要「毀宋酬勛」。

面對如此清晰的關係鏈,一直「挺袁」的孫中山和國民黨憤怒了,堅決認為是袁世凱指使刺宋。「其歷史邏輯在於,宋教仁生前忙於組織其他小黨派與同盟會合併成國民黨,參加不久後的國會選舉。袁世凱沒搞過近代政黨,他支持的共和黨以及後來的進步黨無法在國會中與國民黨抗衡,那麼宋教仁就能藉機實行孫中山的構想,搞內閣制而不是總統制,從而限制袁世凱的權力。所以袁世凱一系有殺害宋教仁的動機。」馬勇告訴《環球人物》記者。同盟會早期骨幹譚人鳳就說:「國民黨中人物,袁之最忌者惟宋教仁。」

1913年3月,宋教仁遇刺,孫中山(前排中)從日本趕回上海,與黃興(前排左二)等人商討集資討袁問題。

動機歸動機,證據歸證據。「民國時期後來有個司法結論:宋教仁案和袁世凱沒有太多直接關係,本質上屬於刑事犯罪。當然,這和趙秉鈞的暗示有關,和洪述祖的明示有關,他們覺得這麼干合乎主子的利益,但實際上給主子添了亂。據此追究到主子袁世凱身上,就有點證據不足了。」馬勇說。

在證據尚未完全明晰的情況下,孫中山決心武力討伐袁世凱,發起「二次革命」,孫袁由此決裂。袁世凱自此失去了革命黨人的支持。而民主革命,恰恰是那時的前進方向。跟前進的夥伴兵戎相見,袁世凱的政治轉向成了定局。他人生的革新色彩戛然而止,從前在清政府歷練至臻境的那套權謀噴發而出——兵權,抓住兵權。「辛亥革命後,袁世凱雖然當上了臨時大總統,但他麾下的武裝力量並沒有實際控制全國,鎮壓『二次革命』正好給了他機會。」張鳴說。

袁世凱輕鬆得手,控制全國,於是決定1913年10月國會選舉正式大總統。在國民黨聲勢浩大的指認下,袁世凱刺宋的形象已經盡人皆知。所以這場國會選舉,他也不在乎什麼形象了。當天到會議員共759名,根據總統選舉法,得到3/4的票數才能當選。第一次投票,袁世凱得到471票,第二次獲得497票,都沒有當選。有的議員要求回家吃午飯,被一些穿軍褲、皮靴,手持短槍的人攔住:「今天不選出我們中意的大總統,就休想出院!」第三次投票,袁世凱終於以507票勉強當選。把門的那些人「始高呼大總統萬歲,振旅而返」,這時已是晚上9時。

1913年11月4日,袁世凱以武裝叛亂為名,下令解散國民黨,並取消國民黨籍議員的資格,追繳他們的議員證書與徽章。唐德剛認為,這是袁世凱「奔向極權的第一步」,「兩日之內,被追繳者達438人之多,議會失去能夠開議的法定人數,就癱瘓了。」1914年5月1日,袁世凱公布了《中華民國約法》,即「袁記約法」,取代臨時約法,極大地增加了總統權力。

今天再來看「刺宋」這個袁世凱形象倒掉的轉折點,馬勇認為,孫中山和袁世凱都處理得不妥。「作為刑事案件,宋教仁案應該按照司法程序解決,國民黨不應擴大化,試圖通過武力解決,何況國民黨當時在國會中還有優勢。袁世凱也應該走司法程序,誰與『二次革命』有牽連就處理誰,不應該把國會中的國民黨議員全部踢出。這就不免讓人懷疑他有獨裁的野心。」

1915年5月9日

一張悲情牌打成了賣國賊

「袁記約法」通過的第二個月,一戰爆發,日本趁歐洲列強無暇東顧之機將佔領青島的德軍驅逐,把青島據為己有。1915年1月,日本公使向袁世凱提交了妄圖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其中第五部分的7條太可怕,意思是說,中國政府各個部門都要聘日本顧問。日本顧問是有職有權的,就相當於日本想把1910年佔領朝鮮的『經驗』搬到中國來。」張鳴說。

袁世凱看後說:「日本竟以亡國奴視中國,中國絕不做高麗第二。」時任陸軍總長段祺瑞主張跟日本人打,但袁世凱考慮到無力與日本長期對抗,還是選擇了談判。他派外交總長陸徵祥跟日本人磨,談判時故意拖延時間。日本人要求袁世凱不許透露消息,他就悄悄地派顧維鈞等人把「二十一條」的內容透露給英、美等有在華利益的國家的大使館和記者,希望他們向日本施壓。但他們起到的作用有限,美國後來還把「最惠國待遇」搬出來,說日本享受的利益,美國也要「一體均沾」。所以談判還得靠袁世凱自己。他一邊泄露消息,一面打探消息,最後得知第五部分原來是建議條款,可以不簽。

談判拖了3個多月,日本人不耐煩了,發出最後通牒,限袁世凱在5月9日前做出明確答覆。袁世凱最終簽署了「二十一條」中的12條,刪除了最可怕的第五部分7條,有損其他帝國主義國家的條款也被刪除。

袁世凱決定打一張悲情牌。他把5月9日宣布為國恥日,用這種悲情去調動國內情緒,大家看看,我們一個堂堂大國被日本逼得走投無路。「這就好比蔣介石後來一直講『九一八』事變是恥辱。但蔣介石的牌打成了,因為他後來真的抗日了;袁世凱這張牌沒打成,因為他雖然沒有全盤接受『二十一條』,卻還是向日本妥協了,始終沒敢採取強硬態度。」馬勇說,「袁世凱受『二十一條』的刺激,覺得中國太弱太散,建立一個強大中央政府的想法強烈起來,但又不清楚路該怎麼走,大家也不清楚。辛亥革命後那幾年,很多人都在摸索中國要走什麼路,建設什麼政治制度,袁世凱也開始想這個問題。他覺得新制度不好用,乾脆回老路得了。」

1915年5月31日

一個「曠代逸才」操縱了輿論

這時,袁世凱大兒子袁克定的拜把兄弟楊度跳了出來。他寫文章給袁世凱,名為《君憲救國論》,把辛亥革命以來的民族危機說成是實行民主共和的結果,只有回到君主制才能救中國。袁世凱對此文大加讚賞,還在1915年5月31日題寫「曠代逸才」4個字,賞給楊度。楊度早就把袁克定比作當代李世民,把自己比作房玄齡、杜如晦,此番得到大總統的誇讚,更是志得意滿,來到同為參政院參政的嚴復家裡侃侃而談。

楊度(1875年—1932年),撰寫了名噪一時的《君憲救國論》,被袁世凱稱為「曠代逸才」。

「他也不說袁世凱賞賜他的事,也不說他的文章,就講當時中國的亂局是辛亥革命造成的。」馬勇說,「嚴復一直主張不能搞共和。1911年的11月17日,嚴復給《泰晤士報》駐京記者莫理循寫信講道,當時中國的政治架構中有3個主要問題:新疆問題、西藏問題、蒙古問題。這3個地區是臣服於滿洲的,和我們漢人主體無關。如果我們走向共和,廢除了帝制,這些地方一定會亂。當時嚴復已經翻譯了《天演論》,相信進化論學說,一直強調中國的進步不能跨越必要的階梯,應循序漸進,中國當下應在君主的體制下慢慢培養人民的權利義務意識,然後再逐步向民主或共和的體制過渡。楊度就投其所好地說:『老爺子,你當年說得太有遠見了。』嚴復一聽也很高興,兩人就說到一起了。臨走時,楊度給嚴復下了絆:『我們是不是搞一個小組討論討論?』嚴復也就答應了。」

就這樣,楊度又聯繫了其他4名「志同道合」的人,於1915年8月聯合成立籌安會,楊度任理事長。袁世凱一聽德高望重的嚴復也成了發起人,「極為歡悅」。籌安會打著「學術團體」的招牌,宣稱其宗旨是「籌一國之治安」「研究君主、民主國體何者適於中國」,實則偽造民意,為袁世凱復辟製造輿論。籌安會電請各省機關及各團體代表投票表決,「一致主張君主立憲」,在京各省官員便組織「公民請願團」。一時間,北京街頭擠滿了商會請願團、孔社請願團、人力車夫請願團、乞丐請願團、妓女請願團,紛紛向參政院請求讓袁世凱登上帝位。

連車夫、乞丐和妓女都請願了,中央大員還能坐著?唐德剛在《袁氏當國》一書中寫道:「中央大員中除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張謇等少數略表消極之外,其他如楊士琦、梁士詒、陸徵祥、章宗祥、周自齊等,都爭先恐後,排班勸進。」參政院里里外外真是熱鬧極了。

同時,袁世凱的政治顧問古德諾發表題為《共和與君主論》的文章,認為中國數千年以來,「大多數之人民智識不甚高尚,而政府之動作,彼輩絕不與聞,故無研究政治之能力」「中國如用君主制,較共和製為宜」。古德諾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美國政治學會創建人,這位著名政治學者為自己帶來了一生的污點。袁世凱的另一名顧問、日本學者有賀長雄也寫了篇文章,題為《新式國家三要件論》,認為中國還是恢復「舊式」帝製為好。

美日兩大學術泰斗「幫腔」,聲勢奪人。民國時期著名戰地記者、後擔任上海文史館副館長的陶菊隱分析了袁世凱的想法:「美國為共和先進之國,『精通政治學』的美國博士尚且看出共和不適合中國,這就足夠說明中國確有改行帝制的必要;日本為君主立憲的強國,日本『法學家』出面來鼓吹中國改行帝制,這又足夠說明中國改行帝制就能夠向日本看齊而成為亞洲強國之一。」

在家裡,還有一心想當「太子」的袁克定狂熱奔走。據袁世凱的女兒袁靜雪回憶,袁世凱愛看日本人辦的《順天時報》,袁克定就偽造《順天時報》,凡是「反對稱帝」就改成「擁戴稱帝」,重新製版印刷,專送袁世凱,讓他誤認為日本人也支持實行帝制。其他心腹紛紛效仿,改上海、天津的報紙,袁世凱只覺輿論大好,捨我其誰。

1915年8月31日

一個重要的「挺袁派」倒戈相向

反擊開始了。1915年8月31日,梁啟超在上海發表討袁檄文《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怒斥袁世凱「無風鼓浪,興妖作怪,徒淆民視聽而貽國家以無窮之戚」。梁啟超本對袁世凱抱有厚望,曾擔任司法總長,1913年還推動民主黨、共和黨和統一黨合併為進步黨,以幫助袁世凱對抗國民黨。但梁啟超逐漸感到「改革太驟」「乃生反動」,繼而辭職。

在這篇文章中,梁啟超說他原本屬於君主立憲派,並沒有理由要為共和制度辯護,只是認為國體一經確定,便不可隨意變動。辛亥革命前他反對革命的原因,就是認為國體不可輕變。如今,共和的國體已經確定,就不要再變。「梁啟超是當時的言論大家,他第一個站出來公開反對袁世凱復辟,他的話影響著全國乃至全世界。」張鳴說。

當時,有一名姓崔的警官,信手在紙條上寫了兩句打油詩:「匹夫創共和,孫中山不愧中華先覺;總統做皇帝,袁項城真乃民國罪人。」結果,別人看見了他的紙條,隨即向官府告密,軍政執法處收到消息後立即派人將這名警官抓捕、處決。魯迅後來回顧這段日子時寫道:「北京城裡,連飯店客棧中,都滿布了偵探;還有『軍政執法處』,只見受了嫌疑而被捕的青年送進去,卻從不見他們活著出來……不久就證明了袁世凱殺人的確沒有殺錯,他要做皇帝了。」

袁世凱比後來複辟的張勳那些武夫高明多了,他稱帝還是要尋求「程序正義」的:下令召集國民會議,議決國體。10月28日起,各省陸續舉行國體投票,票面只有「君主立憲」4個字,投票人只能寫上「贊成」或「反對」。

12月11日,參政院匯查票數。各省國民代表共1993人,全部贊成君主立憲,沒有反對票和廢票。各省的推戴書上一字不差地寫著45個字:「謹以國民公意恭戴今大總統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並以國家最上完全主權奉之於皇帝,承天建極,傳之萬世。」原來各省早就收到北京發來的密電,要求國民推戴書必須照這句話敘寫,「此四十五字萬勿絲毫更改為要」,後又被要求將密電「一律查明燒毀」。

面對「合法」的投票結果,袁世凱又上演了古老的「三讓帝位不受」,最後「不情願」地應各省代表強烈要求而登上大位。梁啟超說:「自國體問題發生以來,所謂討論者,皆袁氏自討自論;所謂贊成者,皆袁氏自贊自成;所謂請願者,皆袁氏自請自願;所謂表決者,皆袁氏自表自決;所謂推戴者,皆袁氏自推自戴;舉凡國內國外明眼人,其誰不知者。」

1916年1月1日

一場皇帝夢做得虎頭蛇尾

有了「民意」的「支持」和程序上的「合法性」,袁世凱於1915年12月12日,即投票後第二天就宣布改行帝制,改國號為「中華帝國」,並準備於1916年1月1日正式登基。

宣布復辟的第二天,袁世凱在中南海居仁堂接受文武百官朝賀。特製的龍案上擺著「疊羽衝天冠」,他身著元帥服,面南而立。上午9時許的朝賀,直到當天8時才通知各官員。由於時間倉促,來參加的只是在京官員,有的穿馬褂,有的穿西裝,有的穿戎裝,還有的穿便服。由於無人指揮,舉止亂七八糟,有的鞠躬,有的下拜,也有的喊「萬歲」。人們還沒回過神來,朝賀儀式就結束了。

袁世凱仿照封建社會的辦法,先後兩次給128名親信冊封公、侯、伯、子、男爵位,如封張勳、馮國璋等人為一等公,封唐繼堯、閻錫山為一等侯。政事堂禮制館將皇帝登基、臣下朝賀、祭天祀孔、臨朝儀仗等禮制擬好。為表示自己是一個開明君主,袁世凱制定《新皇室規範》,規定免除大臣謁見時的跪拜禮,後宮禁用太監。他還指示,籌備工作「務以簡略撙節為主」,但登基大典的預算竟達590餘萬元,僅購制龍袍、龍襪、寶座、玉璽等御用品就花費了200多萬元。龍袍由北京最大的服裝店瑞蚨祥承製,共花掉80萬元,全身鑲嵌著明珠、鑽石。玉璽四寸見方,鐫有「誕膺天命,歷祚無疆」8個字,造價12萬元。國旗打算在五色旗上加上一輪紅日,取「五族共戴一君」之意。

當登基預算的各種費用不斷攤派給各省時,各省長官雖然口頭上答應認捐,實則「虛與委蛇,待時而動矣」。此時,在被操縱的「民意」下,真實的反對者浮出了水面。教育總長湯化龍、總檢察長羅文干、參政熊希齡等人或辭職,或請假。另一位參政蔡鍔,則悄然離京,出現在他的根據地雲南,率領護國軍誓師,曆數袁世凱「叛國稱帝」等19條罪狀,而後出兵四川。

雲南的「反叛」,是蔡鍔與他的老師梁啟超謀劃已久的。袁世凱只好暫緩登基。他以為會像鎮壓「二次革命」一樣,迅速擺平雲南,可是這次他失算了,他再也沒能舉行登基儀式。蔡鍔領導的護國軍第一軍只有3000人,卻與曹錕的3萬餘人形成激戰、對峙之勢。幾年來,北洋軍訓練廢弛,戰鬥力已大不如前,潰退、觀望甚至倒戈加入反袁陣營,是整個護國戰爭期間北洋軍的「看家本領」,連跟隨袁世凱最久、最為聽話的張勳都勒兵不動。

「『洪憲元年』,除了收到各地發來的告急文書、勸袁取消帝制的請示書,袁世凱沒來得及再像他在清末新政那樣做出一些成績。」駱寶善說。就連袁世凱創建的那些制度,後來也一一走樣。中華民國成立後,建立了總攬警務的內務部,袁世凱安插親信,排斥異己,將之變成為自己所用的工具。趙秉鈞就是袁世凱治下的首任內務總長,內務部秘書洪述祖「實際是袁世凱直接指揮的特務頭目」,他曾用籌辦長江水上警察的名義,往來於京滬之間,專門負責監視和對付革命黨人。參與刺殺宋教仁的應桂馨則是洪述祖收買的特務,當過上海青幫的頭目。用警察鎮壓民眾,警察與幫會聯合施暴,這兩大流氓習氣後來又被國民黨政權的警察制度「繼承」了過去。

袁世凱的近代新式軍隊則直接變身軍閥。他非但沒能如願建立強大的中央政府,反而在他稱帝期間,一些將領有了「離心力」。他死後,北洋軍分裂為皖、直、奉三大派系。此後的軍閥混戰持續了數十年,整個民國時期,中國都只有名義上的、短暫的統一。

至於修鐵路、興教育、強商業,這種種實務,袁世凱更是無暇顧及了。「他想在當皇帝期間把正式的憲法制定好,再讓整個國家平穩運轉起來,但沒能如願。他的復辟,犯了根本性錯誤,再想在這個架構下做任何事都難以成功。」駱寶善說。

1916年3月22日,自顧不暇的袁世凱召秘書張一麟起草撤銷帝制的文告,第二天廢止洪憲年號。從1月1日到3月23日,洪憲王朝只存在了83天。如果從12月12日稱帝算起,袁世凱當了103天皇帝。當初對袁世凱的寄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大,護國運動的烈火越燒越猛,猶如5年前的辛亥革命一樣,再一次把舊制化為灰燼。

作者:《環球人物》記者 田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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