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秀散文欣賞】《地獄中的普羅米修斯》——加繆[1]
人類的殘缺只是暫時的,在歷史每個最黑暗的深處,普羅米修斯式人物不畏使命之艱難險阻,守護著人間,默默保持著對人類的信心,其信念將引領人類從苦難走向春天。
諸神,諸神,
假如你無法承受紅塵的挑戰,
你還會那麼神聖嗎?
——(根據俄文本)琉善[2]:《高加索的普羅米修斯》。
普羅米修斯對今天的人類來說,意義何在?有人無疑會說這位觸怒宙斯的叛逆者是當代人的楷模,那麼,毋庸置疑,幾千年前他在錫西厄沙漠中的反抗,亦該稱為無與倫比的人類抗爭史上的高潮。但同時也有人認為,這個迫害的受難者仍在我們中間,孤零零地發出抗爭的信號,而我們依然對人類抗爭的吶喊置若罔聞。
在地球表面逼仄的空間里,現代人確實承受著許許多多的苦難;因為人們被剝奪了食物和溫暖,自由僅僅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人們所能做的就是再多受一點苦,似乎唯一切題的是讓自由及其最後一批見證者再多消失一些。普羅米修斯是英雄,出於對人類的深沉摯愛,他給人間帶來了火種與自由、技術與藝術。今天,人類只需要、只在乎技術。我們用身體實現反叛,把藝術和藝術的表現視為一種障礙和奴役的象徵。但普羅米修斯的獨特之處在於,他不肯讓身體與藝術分離,堅信靈與肉可以同時獲得自由。當代人認為,縱然必須忍受心靈的暫時死亡,我們也要首先解放肉體。可是心靈能暫時死亡嗎?說真的,如果普羅米修斯歸來,現代人會如古代諸神那般待他:以人道主義之名將他釘上懸岩,而他恰恰是人道主義的先驅。羞辱這位失意的受難者的敵視之音,正是回蕩在埃斯庫羅斯悲劇[3]開場的那些聲音:武力與暴力之聲。
我是在向我們時代之卑劣墮落屈服,甘心接受光禿的樹木和人間的嚴冬嗎?然而正是對光明的眷戀成了我正當的理由:它向我展示了另一個世界、展示了我真正的故鄉。這種眷戀對有些人來說依然有意義嗎?戰爭爆發那年,我正準備踏上航船,追隨尤利西斯之旅[4]。那個時候,一文不名的年輕人也能心懷奢侈的念頭——遠渡重洋追尋陽光。但我沒有上船,而是同其他人一樣,匯入人流向洞開的地獄之門一步步挪去。一點一點地,我們走了進去。隨著無辜受戮者的第一聲尖叫,大門在我們身後訇然關閉。我們身陷地獄,從此不曾離開。在漫長的六年中,我們一直儘力妥協認命。現在,只是在漫長、寒冷的黑暗年代末期,我們才看到幸運之島的一抹溫暖靈光。
那麼,在這個潮濕、黑暗的歐洲,我們怎能聽不到年邁的夏多布里昂[5]在安培[6]前往希臘時對他的呼喊:「你不會在橄欖樹上看到一片葉子,葡萄也不會剩下一顆,我以前在阿提卡半島是見過的;我還想念我年輕時那裡生長著的小草。我已經沒力氣種一叢歐石南了。」 [7]這話又怎能不令我們感到一絲惆悵和難堪的共鳴呢。我們亦然,儘管血氣方剛,也如同沉淪在末世的暮年裡,有時思念那生生不息的小草和我們不再出於閒情逸緻而去探訪的橄欖葉,追懷那些自由的果實。人類無所不在,其吶喊、其苦難、其威脅亦隨處可見。人類密集聚居,草蜢無容身之所。歷史是一塊貧瘠的土地,生長不出歐石南。但現代人選擇了歷史,他們無法也不應該背離它。但人們沒有去駕馭歷史,而是日漸甘心作它的奴隸。就這樣,人類背叛了普羅米修斯,背叛了這位「思想大膽、心靈閃光」的赤子,從而恢復了普羅米修斯曾儘力拯救的人性弱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如夢中遊魂」。
是的,普羅旺斯的一個黃昏、一座秀美的山岡、一點點鹽,足以告訴我們一切依然可望可及。我們需要重新學會取火,再次安下心來緩解身體的饑渴;阿提卡、自由、自由果實的採擷和精神食糧一定會隨之而來。除了哀怨地自語:「它們將永遠不復存在,就算存在也是屬於別人的」,我們還能為此做些什麼呢?為了使人們至少不必去乞討,我們必須做些什麼呢?我們為此憂心痛苦,卻又逆來順受,我們是在落後倒退還是在穩步前進?我們會有力量讓歐石南再度生長嗎?
我們想像得出普羅米修斯會如何回答本世紀提出的問題,他的確已經作出了回應:「人類啊,我許你們以改善、修復之道,只要你們足夠心靈手巧、善良、堅強,就可以用自己的雙手來實現它。」如果拯救之道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那麼,面對世紀之問,我將答以「是的」,因為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我仍感受得到思想的力量和智識的勇氣。普羅米修斯曾呼喚:「啊,正義!啊,母親!看看我遭受的苦難吧。」而赫耳墨斯[8]嘲笑英雄:「我真驚訝,作為一個天神,你竟沒有預見自己會受這般折磨。」「我預見到了。」這叛逆的神答道。我提到過的相識之人也是正義的子孫,也經受著所有人類的苦難,明白自己的使命。他們深知,盲眼的正義並不存在,歷史不長眼睛,所以,我們必須拒絕歷史之正義,儘可能代之以思想孕育的正義。普羅米修斯就是這樣回歸當代的。
神話本身沒有生命,有待我們賦予其血肉。如果世間有人響應了神話的召喚,神話就將其全部力量賦予我們。我們須讓神話代代相傳,讓沉睡的神話不致消亡,於是它就有了復興的希望。我有時懷疑當今的人類可否救藥,但至少他們的子孫尚可拯救——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拯救;並且可能有機會同時擁有幸福與美。如果我們別無選擇,只能聽任生活中沒有美、沒有自由(美的一部分),那麼普羅米修斯這類神話就會提醒我們,人類的殘缺只可能是暫時的;如果一個神話不具有普世的價值,對於人類則毫無意義。如果人類渴望麵包和歐石南,而且假如麵包確實更為必需,那麼就讓我們學會在心間長存歐石南的記憶吧。在歷史最黑暗的深處,普羅米修斯式的人物不畏使命之艱巨,守護著人間,守護著生生不息的小草。在諸神的雷霆霹靂下,被鐐銬縛住的英雄默默保持著對人類的信心。因此,他比身後的岩石更加堅硬,比啄食他肝臟的禿鷹更加耐心。對我們來說,他的倔強執著比他對諸神的反抗更有意義。而且,他關於靈肉一體的堅定信念令人激賞,這信念一直並將永遠引領人類從苦難走向人間的春天。
1946年
[1] 原註:此文首次由巴黎的巴笠穆格荷出版社於1947年出版。
[2] 譯註:古代希臘諷刺文作家。
[3] 譯註:指古希臘劇作家埃斯庫羅斯的悲劇作品《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4] 譯註:尤利西斯(Ulysses)是奧德修斯(Odysseus)的拉丁名,他是古希臘著名英雄,伊薩卡島的國王。尤利西斯之旅見於荷馬史詩《奧德賽》,講述了特洛伊戰爭結束後,奧德修斯在海上漂流十年,歷盡磨難返回故鄉的故事。
[5] 譯註:弗朗索瓦-勒內·德·夏多布里昂(1768-1848)法國政治家和外交家,早期浪漫主義代表作家。
[6] 譯註:安德烈-瑪麗·安培(1775-1836),法國物理學家。
[7] 原註:加繆於1945年7月首次引用夏多布里昂的這段話。見《筆記》第二卷第136頁;阿爾弗雷德·A·克諾普夫版,第104頁。— P.T.
[8] 譯註:古希臘神話中旅行者之神,雙腳生翼,行走如飛,是宙斯和諸神傳令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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