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詩歌散文欣賞
一、李白詩歌與盛唐文化(袁行霈)
李白的詩歌固然有高度的藝術技巧,但若論章法的嚴密、用典的巧妙、對偶的工整,未必就比別人高明許多。若論比喻的新鮮、想像的奇特、誇張的大膽,雖有過人之處,可是只憑這些顯然不足以產生那麼強大的藝術力量。李白乃是以氣奪人。范傳正說得好:「受五行之剛氣,叔夜心高;挺三蜀之雄才,相如文逸。瑰奇宏廓,拔俗無類。」(《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氣的充沛與浩大是盛唐文化的特點,也是李白詩歌具有特殊魅力的一個重要原因。至於藝術技巧,不過是在氣的統帥之下更加充分地發揮了它們的作用而已。
氣是一個哲學概念,在先秦諸子的著作中已經屢見不鮮。氣的概念首先被引進音樂理論,在《左傳》和《大戴禮記》中都有這方面的論述。曹丕寫《典論·論文》開始以氣論文。此後在繪畫、音樂、書法等領域中也運用了氣的概念。儘管古人對氣的理解和用法不完全相同,但大致說來是指作家、藝術家在進行文藝創作時的思想境界、人格力量、性情才調,以及創作的激情、衝動、勇氣等心理準備。說李白的詩以氣勝,就是著眼於這些方面的。讀者都會感到,李白的詩里有一股與雲天比高、與歷史等量的氣回蕩著,使人不得不懾服於他的力量。李白的詩,綜而言之,其氣奇、其氣逸、其氣壯。析而論之,有氣骨、有氣象、有氣勢。
所謂氣奇,是指李白的詩歌顯示了超凡的創造力,創造了許多按常規不可思議的詩歌形象,使人驚訝、嘆服。南北文化的交流和中外文化的交流,激發了盛唐人的創造力,這在當時的音樂、舞蹈、美術、書法中都已得到了證明。而李白的創造力尤其旺盛。他既尊重傳統、學習前人,又勇於創新,走自己的路。東施效顰、邯鄲學步,最為他所不齒。他的藝術風格是前無古人的,他的許多詩的寫法也是前人不敢想像的。
「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金鄉送韋八之西京》)
「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與夏十二登岳陽樓》)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
他想像自己的心可以離開身體飛向遠方,或隨狂風,或隨大雁,或隨明月。這是多麼新奇!
許多自然界的景物,前人曾不止一次地吟詠過,但在李白的筆下又有了新的創造、新的生命,成為新的意象。明月,是經過李白的再創造,才變得格外富有詩意。還有一些自然界的景物,前人似乎忽略了,沒有形成飽滿的詩歌意象。李白卻有新的發現,詠之於詩,成為獨具特色的意象。例如海就是這樣。自《詩經》開始,寫江寫河的佳句不勝枚舉,寫海的除了曹操的《觀滄海》之外,留在人們記憶中的就不多了。王均的《早出巡行矚望山海》、隋煬帝的《望海》、李嶠和宋之問的《海》,都不曾給人留下什麼印象。寫海而能寫出海的氣魄的,還是要推李白。在「海寒多天風,白波連山倒蓬壺」(《古有所思》),「木落海水清」(《贈盧征君昆弟》),「半壁見海日」(《夢遊天姥吟留別》)這些詩句中,海和風、日互相配合,構成一幅幅壯觀的圖畫。
也許是因為李白喜歡皎潔的緣故,他的詩里使用最多的色彩詞就是「白」。在他的富有創造性的筆下,幾乎什麼都可以成為白的。「白玉」「白石」「白雲」「白雪」「白霜」「白浪」「白日」「白鷗」,自不待言;就連雨也有白雨:「白雨映寒山、森森似銀竹。」(《宿湖》)真是意想不到的妙筆。其他如「青天何歷歷,明星如白石。」(《擬古》其一)「白雲映水搖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金陵城西樓月下吟》)「雲鬟綠鬢罷梳結,愁如回飈亂白雪。」(《久別離》)「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哭晁卿衡》)「洞庭白波木葉稀,燕鴻始入吳雲飛。」(《臨江王節士歌》)李白就這樣用他的詩筆創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天地。
李白詩歌的逸氣表現為對自由的熱愛與追求。李白的詩風飄逸不群,他的才情不受拘束。他一再把自己比作大鵬,在《上李邕》中說:
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時人見我恆殊調,見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殊調」二字正好可以說明他不受世俗觀念的束縛、熱愛自由、追求自由的性格。《大鵬賦》說得更加清楚:
豈比夫蓬萊之黃鵠,誇金衣與菊裳。恥蒼梧之玄鳳,耀彩質與錦章。既服御於靈仙,久馴擾於池隍。精衛殷勤於銜木,悲愁乎薦觴。天雞警曉於蟠桃,踆烏晰耀於太陽。不曠盪而縱適,何拘攣而守常。未若茲鵬之逍遙,無厥類乎比方。
李白用以自比的大鵬,既不同於蓬萊的黃鵠、蒼梧的玄鳳,也不同於銜木的精衛、報曉的天雞。那些鳥都喪失了自由,惟獨大鵬可以無拘無束地翱翔於天地之間。李白不甘心受禮教的約束,不屑於做一名皓首窮經的儒生,他說:「撥亂屬豪聖,俗儒安可通。」(《登廣武古戰場懷古》)「儒生不及遊俠人,白首下帷復何益。」(《行行且遊獵篇》)「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俠客行》)「男兒百年且樂命,何須徇書受貧病?男兒百年且榮身,何須徇節甘風塵?衣冠半是征戰士,窮儒浪作林泉民。」(《少年行》)他甚至不屑於參加士大夫視為正途的進士考試,而欲憑藉自己的社會聲望直取卿相,功成身退,依舊還他自由的身份。
這種熱愛自由、追求自由的精神,在李白的山水詩中表現得很突出。他筆下那咆哮憤怒、一瀉千里的江河,奇險挺拔、高出天外的峰巒,往往是這種精神的體現。李白的求仙、飲酒也曲折地表現了這種精神。他厭惡世俗,嚮往仙境,想在仙境中求得自由。「少年早欲五湖去,見此彌將鐘鼎疏。」(《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夢遊天姥吟留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人間不可以托些,吾將採藥於蓬丘。」(《悲清秋賦》)「咸陽市中嘆黃犬,何如月下傾金罍。」(《襄陽歌》)這些詩句都抒發了追求自由的熱情。李白本是要入世的,理想不能實現,遂借著隱逸求仙、狂歌縱酒來排遣苦悶。李白說:「每思欲遐登蓬萊,極目四海,手弄白日,頂摩青穹,揮斥幽憤,不可得也。」(《暮春江夏送張祖監丞之東都序》)正是這種心情的表露。
李白追求自由的精神還表現在他不肯讓詩歌格律束縛自己,當感情達到高潮時,往往衝破格律的束縛,寫出一些散文化的詩句。如「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襄陽歌》)「其險也若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蜀道難》)「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我倒卻鸚鵡洲。」(《江夏贈韋南陵冰》)
和中國封建社會其他朝代相比,唐代是一個文化比較自由的時代。李白對自由的熱愛與追求,和時代的脈搏是一致的。唐人對李白的這種精神讚頌備至。殷璠說他:「志不拘檢,常林棲十數載。故其為文章,率皆縱逸。」(《河嶽英靈集》)任華說他:「多不拘常律,振擺超騰,既俊且逸。」(《雜言寄李白》)張碧說他:「天與俱高,青且無際,鯤觸巨海,瀾濤怒翻。」(見《唐詩紀事》)范傳正說他:「脫屣軒冕,釋羈韁鎖,因肆情性,大放宇宙間。」(《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皮日休說他:「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讀之則神馳八極,測之則心懷四溟,磊磊落落,真非世間語者。」(《劉棗強碑文》)都可謂李白的知音。
所謂氣壯,表現為一種強烈的自信心,而這也是植根於盛唐時代的。盛唐時代高漲的民族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培育了李白樂觀自信的精神。不論遇到什麼困難、挫折和打擊,李白都能以積極的態度去對待。他有深沉的苦悶和憂憤,但主導方面還是對前途的自信和鬥爭的勇氣。他的代表作《行路難》其一就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這首詩寫出了對人生進行思考的一個過程。他茫然過,徘徊過,站在十字路口無所適從。但終於從紛亂的思緒和低沉的情緒中掙脫出來,重又昂起頭顱,踏上新的征途。壓抑越是沉重,爆發的力量就越是迅猛。千載之下讀來仍能令懦者勇、弱者壯!
李白經常寫自己的愁,寫愁疾、愁顏、愁容、愁心、愁發、愁腸,也寫愁猿、愁雲。但只要和中唐孟郊、李賀的愁比一比,和晚唐溫庭筠、李商隱的愁比一比,和宋詞里那類鎖在小樓深院中的閑愁比一比,就可以感到李白即使是愁,也是強者之愁,也有一股浩然壯氣充溢其間。李白的愁是「萬古愁」,可以被大雁引去,也可以被狂風吹落在天涯。真是壯浪縱肆,無涯無際。
李白的氣骨一向為人所稱頌,甚至傳說他「不能屈身,以腰間有傲骨。」(見王琦注《李太白全集》附錄引)盛唐時代,隨著民族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的上升,人對自身價值的肯定和對自身力量的信心,也達到相當充分的地步。李白糞土權門,蔑視富貴,以布衣的驕傲和王侯相抗衡,以桀驁不遜的態度向社會的庸俗挑戰,顯示了人格的力量。他高呼「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古風》其十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遊天姥吟留別》)「綠蘿笑簪紱,丹壑賤岩廊。」(《聞丹丘子於城北山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迹仆離群遠懷亦有棲遁之志因敘舊以寄之》)「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李白以鳳和雞對比,最鮮明地表現了自己的氣骨:
鳳飢不啄粟,所食唯琅玕。焉能與群雞,刺蹙爭一餐!(《古風》其四十)
他既不肯像馮那樣「彈劍作歌」,「曳裾王門」,更不屑與那班鬥雞走狗之徒為伍。(《行路難》其二)他保持著自己獨立的人格,不論出處始終一貫。這是中國古代志士最可寶貴的節操,也是李白詩歌最具魅力的地方。
李白的詩歌恢弘超邁,有吞吐群星、包孕日月的氣象。「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春夜宴諸從弟桃李園序》)「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日出入行》)他似乎有一種和大自然融為一體的近似神秘的感覺,這種感覺常常觸發他的靈感,使他的詩具有非凡的氣象。在《登太白峰》里他說:
太白與我語,為我開天關。願乘泠風去,直出浮雲間。舉手可近月,前行若無山。
他想像太白金星替他打開天門,放他飛出雲層,他乘著泠風一直飛到月亮的旁邊。這幾句詩表現了探索大自然的秘密、追求無限和永恆的意志。在李白的心目中,君山可以剗去,洞庭湖的月色可以賒來,萬里黃河寫入胸懷,舞袖一拂五松山就從大地上抹去了。在大自然面前,他不是一個頂禮膜拜者,而儼然是主人的姿態,萬象都是他的賓客,都聽他的指揮。正如皮日休在《七愛詩》中所說:「五嶽為辭鋒,四海作胸臆。惜哉千萬年,此俊不可得。」
李白詩歌的氣象也表現在一些政治詩中。他常以魯仲連、范蠡、樂毅、謝安等人自許,要求自己像他們那樣施展才能,「濟蒼生」,「安社稷」,「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他希望自己有所作為,也相信自己能夠有所作為。他一生沒有放棄對理想的追求,也沒有喪失信心。「天生我材必有用」(《將進酒》),「東山高卧時起來」(《梁園吟》),這種強烈的自信心和使命感,使他的詩氣象非凡。即使是安史之亂也沒有使他灰心,反而激起他在亂世中建功立業的希望。他高唱:
敵可摧,旄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無人,漢道昌。(《胡無人》)
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誓欲斬鯨鯢,澄清洛陽水。(《贈張相鎬》其二)
可以說這是戰亂中的最強音了!
李白詩歌的氣勢見諸字句音節,有一種奔騰迴旋的動感。《蜀道難》大氣磅礴一氣呵成,而又迴旋往複不能自已。《將進酒》以「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開頭,整首詩也如萬里黃河奔流不息,每一誦讀總是迴腸盪氣。李白喜用七言歌行和七言絕句這兩種體裁,就因為它們最宜於表現氣勢。
葉燮說:「李白天才自然,出類拔萃;……非以才得之,乃以氣得之也。……苟有氣以鼓之,如弓之括力至引滿,自可無堅不摧。此在彀率之外者也。……歷觀千古詩人,有大名者,舍白之外,孰能有是氣者乎!」(《原詩·外篇下》)的確是中肯之論。
(節選自《中國詩歌藝術研究·李白詩歌與盛唐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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