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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驚肉跳讀莫言

心驚肉跳讀莫言

(2012-11-04 20: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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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心驚肉跳讀莫言作者:中國青年作家聯盟

(瑞嫻與莫言) 本文作者:(北京)瑞嫻

讀莫言,你就跟著他的那些主人公們一起受吧!

對待苦難、死亡、暴力、血腥,莫言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平靜,平靜得近乎冷酷。他細細剖析玩味著那些常人無法忍受的折磨,如舉著刀子的劊子手,嘴上叼著煙,在深秋的斜陽里一絲不苟地切割你的皮肉,咯吱咯吱,咯吱咯吱,連一片被劈開的指甲也不放過,連一根戳進了眼珠子的睫毛也不放過,連一根藏在紅肉囊里跳動著的毛細管也不放過……直至你渾身戰慄,頭皮乍起,雞皮疙瘩粒粒凸出,直至急促的心跳敲打著你的肋骨,疼痛恐懼快要使你瘋狂!你想喊,可是喊不出聲;你想哭,可是哭不出淚;你想求救,卻發現四野蒼茫,渺無人跡,黑老鴰不祥的怪叫聲招來了黑夜……

看——

「有脫離了馬身蹦跳著的馬腿,有頭上插著刀子的馬駒,有赤身裸體、兩腿間垂著巨大的陽物的男人,有遍地滾動、像生蛋母雞一樣咯咯叫著的人頭,還有幾條生著纖細的小腿在她面前的胡麻稈上跳來跳去的小魚兒……」(《豐乳肥臀》)

這樣的描寫,不大像人類的語言,彷彿被鬼神附了體,誇張到了神話般怪異的地步!

在莫言作品中,血淋淋的殺人場面纖毫畢現(《紅高粱》《檀香刑》),不僅要活剝人皮,到了《酒國》中甚至要吃人了,最令人髮指的是不但吃人,還要吃出花樣來:紅燒嬰兒,並且教授你怎樣殺嬰兒做菜,叫人唇齒皆冷,毛骨悚然!莫言太狠了,狠得不動聲色,狠得吹聾作啞,狠得津津有味!瞧——

「那傢伙八成是一隻蜻蜓轉世,去掉了後半截還能飛舞。就看到他用雙臂撐著地,硬是把半截身體立了起來,在檯子上亂蹦噠。那些血,那些腸子,把俺們的腳浸濕了,纏住了……最奇的是那條辮子,竟然如蠍子的尾巴一樣,鉤鉤鉤鉤地就翹起來了……」(《檀香刑》)

——你看,人家都快受死了,他還顧得活龍活現地在那裡「鉤鉤鉤鉤」呢!越刺人神經的時刻,他越是一絲不苟,繪聲繪色!所以要將莫言的某些作品讀完,需要相當的勇氣,不是所有人都能受得了那個刺激,耳邊一片鬼哭狼嚎之聲,怎不令人毛骨悚然,肝膽俱裂?讀不完,你就別想受完!可有什麼法子呢,他讓你欲罷不能,你只得像個裹著腳的小媳婦戰戰兢兢、心驚肉跳地被他牽著鼻子走。

《檀香刑》中對刑法的描寫,最是慘不忍睹,細微處,他便愈發描摹得精細無遺,一板一眼,不把人嚇炸了膽子不罷休!這時莫言就是劊子手,而自己就是那個死刑犯,恨不得雙膝一跪,朝他大喊一聲:大爺,饒了俺,把刀磨快些,快點兒送俺上路吧!我知道莫言是什麼都能寫得出來的,我也知道自己絕對受不了這個折磨!

記不得跟著他那些變幻無窮的人物,到底經受了多少輪迴,反正讀到最後,總覺得值。莫言,儘管他會給你上酷刑,讓你跟他遭受漫長的凌遲,但他絕對能讓你「受」得無怨無悔。當你癱坐在書桌前心有餘悸地喘粗氣的時候,你會感到一種靈魂洗滌後的豁然開朗,這時,你一定會酣暢淋漓地吐出這麼一句:「痛快!」

走進那片獵獵燃燒的高粱地,就跌進了高密東北鄉——不,跌進了中華民族五千年的苦難史。那像海一樣無邊,又像海一樣深不見底的苦難啊,無時不在焚燒炙烤著你的靈魂,讓你想撕開衣襟,捶胸頓足地痛哭一場!置身其中,你是誰啊,你不過是波峰浪谷上的一隻螞蟻,一萬隻螞蟻聯合起來也抓不住一朵浪花!

讀莫言,我常常有那種快要虛脫的感覺,如小時候伏在姥姥膝下聽瞎話差不多:越聽越怕,越怕越聽,到最後緊張得縮成了一隻小貓,驚懼地窺視四周,卻發現每一個人都變得可疑,再偷眼看姥姥,卻發現各種鬼怪的面孔,活靈活現地在她臉上浮現出來!這時候,就渴望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出現,救我於水火!或許是聽到了一個弱小心靈的呼喚,這個英雄真的從姥姥的嘴中出現了,驅惡祛暴,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好不快哉!

但莫言與姥姥畢竟不同。姥姥的瞎話從不令我們失望,而莫言卻絕不會白送給我們一個至善至美的英雄,他筆下的所有人物都與高大全無緣,他們是人,不是神,甚至算不得好人:他們形象猥瑣,言語下流,散漫無德,但當命運將他們逼至一個死角,當災難將他們所處的世界蹂躪得一塌糊塗的時候,他們卻會突然出迸發亮光來,以百倍千倍的能量異乎尋常地燃燒,不計後果不顧一切,瞬間就將自己和罪惡一同活生生地焚盡,瘋狂而又野蠻!那亮光,使他們與周圍嗷嗷怪叫著的畜生們區別開來;那亮光,使人對這個卑微而又苦難的民族不至絕望,那亮光挽救了幾乎就要失去的昂揚!

莫言的許多主人公,都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吶喊著突兀地站立並完善起來的,有驚人的爆發力和不容置辯的決絕,只一步便完成了質的飛躍,只一步便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只一步便跨進了天堂或者跌進了地獄!災難深重的民族,風過,雨過,哭過,笑過,點頭哈腰過,悲泣長嚎過,被餓暈在村頭過,被挑在刺刀上過,被火燒血洗過……最終,還是火山爆發了,翻江倒海天崩地裂,這一發,便是群體的閃光勢不可擋!永遠在壓迫中沉默的民族,不會有希望!

讀莫言,你無法不蕩氣迴腸,熱血沸騰!你可能沒有被感動,但你不可能不震撼!

莫言筆下,滿是慾望強烈的男人和極盡風騷的女人,那是一幅大紅大綠、大喜大悲、、敲鑼打鼓、色彩濃烈的撲灰年畫。有一些人物來歷不明,背景不清,蒙著一層寓言般的神秘色彩。莫言說,他只是想將人物放置到一個特定歷史背景中去塑造。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

莫言筆下的人物,因為年代久遠而充滿了傳奇而野蠻的色彩:他們往往具有很深的劣根性,甚至動物性,在混沌閉塞的鄉村,他們沒有自己明確的秩序和軌道。他們硬骨錚錚,敢愛敢恨,但有時卻很齷齪;他們卑微無知,卻又狂放不羈自以為是;他們道德觀念薄弱,沒有自我約束意識,愛一個人時卻愛到骨頭裡,不惜粉身碎骨,身敗名裂;他們活得麻木而清醒,狹隘而豁達,嫉惡如仇卻又心慈手軟……他們卑賤時唯唯諾諾,形同豬狗;高貴時目空一切,視死如歸;他們堅信「死在炕上的,多半是窩囊廢」,面對著死亡,連一個吝嗇成性的老太太和一個滿手污穢的接生婆都能從容不迫,連一個猥瑣古怪的老男人也會突然間煥發尊嚴和青春。他們似乎什麼都不懂,卻又什麼都心知肚明。再悲苦的命運,他們也呈現出一種麻木不仁的樂觀,聽天由命地活著,死皮賴臉地活著,風吹不斷雨打不絕地活著,十二萬分的堅韌頑強。快要餓死了,也還有慾望;踏在親人屍堆上,照舊大吃大喝,尋歡作樂。只要活著!只要活著!

但其實莫言筆下所有生命都是有尊嚴的,在不經意中,就讓我們看到人性的閃光——

《豐乳肥臀》中,鐵匠的兒媳上官魯氏,與家裡的黑驢同時臨盆,全家人竟都去照應黑驢,而將上官魯氏扔在揭了席、卷了草的土炕上,守著一卷白布,一把剪刀,一簸箕從大街上掃來的浮土,一屋子嗡嗡飛著的蒼蠅,孤自迎接第七個孩子的到來(後來生了一對童男女)。一個即將臨盆的產婦,還不如一頭黑驢受重視。或者說,一條女人的命,還不如一頭驢命值錢!而讓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是,在上官魯氏眼裡,婆家人這樣對待她,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封建制度下的女人,逆來順受慣了,不但人家拿她不當人,自己也拿自己不當人了。即使這樣,在劇痛中煎熬的上官魯氏還是受到了婆母的奚落:「現如今的女人越來越嬌氣,我生她爹那陣子,一邊生,一邊納鞋底子。」而這個平日光著脊樑掄大鎚打鐵的老太太對驢說的話卻相當推心置腹:「驢啊驢,豁出來吧,咱們做女的的,都脫不了這一難!」——看,在這位強悍的老太太那裡,兒媳低人一等,倒是驢和她成了同病相憐的同類!

即便如此,在人命關天的時候,這位飄著白髮的老太太還是豁上了,眼看兒媳不行了,她從懷中掏出千層紙萬層布包著的一塊大洋,低聲下氣地送給剛給驢接完生的樊三:「這塊大洋貼著我皮肉放了二十年啊,送給你,買我兒媳一條命。」生存的艱辛無奈躍然紙上,讓人為之鼻子一酸。而滿嘴髒話一輩子沒碰過女人的獸醫樊三,在面對著產婦的酮體時,卻突然有了羞恥感,他把大洋扔掉,死活不肯為產婦干這接生的營生。表面上玩世不恭,骨子裡卻是要命的傳統。儘管愚昧,卻是真正人性的回歸、尊嚴的煥發。這時候,生命的存亡與否,甚至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有人說,莫言的人物基本是動物,我不那樣認為。

「亮點在黑暗中才能閃光」。莫言筆下的人物,都是腳丫子里塞滿泥巴的小人物,活得麻木而愚昧。如《豐乳肥臀》中,高密東北鄉的好漢們,竟然天真地以為德國人腿上沒有膝蓋,只能直立不能彎曲,為此,他們糾集起一幫酒鬼、賭徒、二流子組成虎狼隊,和德國人在大沙樑上進行了一場令人啼笑皆非的惡戰……他們的麻木愚昧之中,往往蘊藏著博大無私的愛,同樣是《豐乳肥臀》中,上官魯氏為了別人的兩個幼小兒女,竟然賣掉了自己的親生女兒;面對侵略者,他們有一種本能的、自覺的反抗意識,司馬庫、沙月亮以及東北鄉最早的開拓者們和德國人的血戰,完全是一種自發行為。可惜這一切常常是曇花一現,它在瞬間爆發,又在瞬間毀滅……也有一些人物,面對著血腥的屠殺,甚至面對著家破人亡時是麻木的,聽天由命,得過且過,叫人恨鐵不成鋼,但到最後,卻像被蠍子蜇了一下似的,突然有了疼痛。麻木地活還是幸福的,如果恢復了感知,就離死亡很近了,這讓人不由得悲從中來!

複雜的人性,不可抗拒的宿命,血淋淋的場景……讀莫言,能讓你疼痛得逐漸麻木,更能讓你血脈賁張!他的人物總是在最低處起步,卻在瞬間飛躍為星辰,讓你不得不抬頭仰視!他們的生命力是何其堅韌,一茬茬的炮火硝煙,天災人禍,他們就是不死。當災難到來時,他們越發昂揚高亢,敢作敢當!那情那景,令我想到黃土高坡上恣意飛揚的塵土中,那些系著羊肚子手巾打著腰鼓且歌且舞的人群!外敵侵入時,他們就像群石雕一樣突然醒來了,抖擻掉身上的塵土,隨手抓起杴钁鋤頭就沖了上去!連那些平時可憐可悲可恨可惡甚至帶著痞氣的人物,也往往在死到臨頭的一刻,驀地在濃重的黑暗中迸發出壯烈來!

那一瞬間,他們解脫了,成了自己真正的主人!做自己的主人,是莫言對他的那些愚蠢又可愛的農民兄弟,最高的讚美和提升。誰能夠駕馭自己,誰能夠做得了自己的主,就有了和命運相抗的最結實的本錢。這是真正的覺醒,單憑這點,中國現代、當代文學史上的那些所謂的覺醒就黯然失色——因為那常常是政治,而不是人性的真實。

所以讀懂了莫言,你就會深深愛上他作品中的那些人物,就會理解他 「種的退化!」那痛心疾首的慨嘆!

莫言應該是當代中國作家中想像力最豐富的一位了吧?「莫言會把一個極小的細節寫透,寫得讓讀者的想像力遠遠落後於作家的創造力」(鄒漢明),他在作品中調動起了所有感官,我甚至懷疑他的後腦勺、腳後跟上都長著眼睛或者耳朵。他很少重複自己,每部作品都力求給人一種新鮮感。

除了《紅高粱》,我最喜歡的就是《豐乳肥臀》和《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了。《豐乳肥臀》結構嚴謹,事件接連不斷地發生、變化,環環緊扣,視角也不停地轉換:馬洛亞牧師的、上官呂氏的、上官魯氏的、上官來弟的、甚至黑驢的,到最後才是那個「我」——剛降生的黃毛嬰孩的。哈哈,這個中國農婦生的小雜種,一降生就全知全能地目睹並敘述了一切,用像他父親馬洛亞牧師那樣不倫不類、不土不洋的高密土話。視角跟隨著敘事人和敘事方式轉換,不僅讓人立體地看到了事件經過的全景,也逐個體驗了每個人物內心深處的波瀾變化。

《生死疲勞》更是讓各種各樣的畜生成了主角,驢、牛、豬、狗、猴全都開口講話。作者變著花樣來敘述,不停地給你一種新鮮感,在你稍微要鬆懈一點的時候,他就會用語言的錐子來扎你一下,使你的神經永遠逃不出那種緊張的狀態。對著他的作品,你想昏昏入睡是不可能的。

莫言的語言,極盡奢侈、鋪陳,又十分口語化。我想這並非僅僅是人物敘述的需要,而是莫言敘述語言的一種探索。他的那些文字彷彿仙傳鬼授,又生動、誇張,活龍活現,如:「我家的那匹大種馬,十足的純種洋馬,一個馬蹄,大過你家驢頭!」 「砍下的人頭,比高密縣一年出產的西瓜還要多」「忘卻多年的瑞典語像蝴蝶一樣從他嘴裡成群飛出來」……有人評論莫言寫作風格大膽,充滿進攻型的語言。對此莫言自有解釋:「我被安上了殘酷描寫的惡名,主要是在《檀香刑》裡面體現的。有評論家認為我不應該搞這麼多的自然主義,不應該搞這麼多血腥場面。我首先聲稱,我不是受虐狂,也與性格無關,只與情節有關。」

「魯迅在他的小說里揭示了看客這一中國最有特色的東西,也描寫了被殺的人的心理,但是他沒有寫到劊子手的心理。我就是把這個劊子手的心理描寫了出來,我覺得劊子手、被殺的人和看客這三者的關係和心理,是中國漫長封建社會的一個縮影。」

明白了,原來描寫那些受刑施刑的場面,正是為了對國人的心理做入骨三分的刻畫,好讓人在愛恨之餘痛定思痛!寫大冷酷的人,未必不是深懷著一種大悲憫。也許刺激一下現代人麻木的神經,讓他們在舒適的安樂窩中感受一下疼痛,是必須的。畢竟歷史的進程是血淋淋的,不是莫言殘忍,而是歷史殘忍!

莫言說:「故鄉是在童年記憶基礎上想像的產物,事實上是發明一個故鄉。」不管他筆下的故鄉是「發明」的,還是真實存在過,許多無知又無畏的鄉親,已經消失在「高密東北鄉」廣袤的原野上了,他們濁重的鼻息和煙袋鍋冒出的煙草味兒,還沒有完全在田間地頭散盡;他們的命運,留下了巨大的猜測空間和欲罷不能的遺憾,讓我們在思索回味中,成長,成熟,老去。因為莫言,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將更加意味深長,回味無窮……

瑞嫻,女,山東作協會員,編劇,著名劇作家沈默君關門弟子。少年時期開始發表作品,現居北京,央視某欄目組編導,某雜誌副總編。其散文、小說、詩歌曾在《詩刊》《青年文學》《中國文化報》《北方文學》《鴨綠江》等報刊發表,被多家雜誌重點推介。著有散文集《做一隻蜻蜓飛過》,42集歷史題材電視劇本一部,電影文學劇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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