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穆斯林要不要過春節?
春節舊名元旦,是農曆曆法的歲末歲首之交。傳統上使用農曆曆法的民族都將農曆新年作為重大節日,在我國傳統使用農曆的民族是人口構成的主體部分,但不是全部。另外在韓國、越南和日本等一些受到華夏文化影響較為深入的國家地區也都有使用農曆的傳統。因此,春節作為農曆新年,不是中國人獨有,但也不是中國的所有民族都過的。我國法律規定的四個傳統節日——春節、清明節、端午節、中秋節,也都依據農曆曆法而定。這是我國現行曆法實行公曆與農曆並行制的結果。這意味著,國家法定節日的確定時間,必須依照公曆或農曆計算。因此在我國存在由其他曆法比如藏曆所確定的節日,是無法納入國家法定節日的。為了彌補這一不足,在少數民族自治地區,少數民族節日的日期依照本民族的風俗習慣確定。在我國存在回族、維吾爾族、柯爾克孜族、烏孜別克族等十個基本全民信奉伊斯蘭的穆斯林民族,他們在傳統上習慣使用伊斯蘭曆,並且用伊斯蘭曆來確定本民族的節日,如開齋節、古爾邦節、聖紀等。而擁有自己的紀年曆法的藏族、彝族、 傣族、白族、水族等五個民族,擁有自己民族的傳統新年節日。因此在我國大約共計3000萬的各族同胞,在傳統上都是不過春節的。隨著春節被定為法定節日,這些傳統上不過春節的民族成員,也一樣被放假了。按理說,作為七天的休息時間,與家人團聚,這是莫大的好事,但是近年來春節的問題卻在穆斯林民族圈內,形成了廣泛的爭議。相對於那些一樣不過春節,卻靜心享受假期的民族而言,穆斯林民族關於春節的爭議顯然是具有強烈的特殊性的。誰是穆斯林?舊時被中國人稱為天方教、清真教、回教的伊斯蘭教,主張順從和信仰創造宇宙的獨一無二的主宰安拉及其意志,以求得兩世的和平與安寧。伊斯蘭教的信徒自稱為穆斯林,意為真主的順從者。這一世界性宗教與佛教、基督教並稱為世界三大宗教。截止2009年底,分布在204個國家和地區的穆斯林總人口多達15.7億,在全世界約68億的總人口中佔23%,僅次於基督教。伊斯蘭教在公元651年即唐永徽二年從阿拉伯傳入我國泉州、廣州等地。截止2013年,在我國已有超過兩千萬的伊斯蘭信徒。由於伊斯蘭教是嚴格的一神教,所以在教義中極力反對多神崇拜和偶像崇拜。相較其他宗教,伊斯蘭教特色鮮明,其與民族的聯繫非常密切。伊斯蘭教的信奉者中全民族信仰者的比例佔大部分。世界上全民信仰伊斯蘭的民族超過百個,將其認定為國教的合法國家就有57個。這意味著,論及某一穆斯林,則其很可能為穆斯林民族的一員。宗教學的研究表明,在中國的伊斯蘭教的傳播方式與基督教和佛教積極向不信教者宣傳教義極為不同。中國伊斯蘭教慣於利用血緣關係和婚姻關係增加信仰者,並以其為保持傳承延綿不絕的主要方式,而由於婚姻關係而增加的穆斯林又在這裡佔了少數,這就意味著我國穆斯林群體的民族屬性,基本上是固定的。所以在我國的穆斯林絕大部分是穆斯林民族的一員,他們具有堅固而持久的民族性宗教信仰。近些年漢族、藏族等其他民族穆斯林數量雖有增加,但是在我國穆斯林群體中仍佔少數。大家庭的煩惱一個國家的節日,必然深受其主體民族之宗教與文化的影響。不同於伊斯蘭教,我國影響較為持久和廣泛的傳統宗教,無論是道教還是佛教,都在宗教學上被定義為多神教或泛神教,帶有明顯的偶像崇拜和多神崇拜傾向。而在我國法定節日中的四個傳統節日均受到道教與佛教教義之影響,具有深厚的宗教內涵。擁有自己的紀年曆法的藏、彝、傣、白、水五個民族,在傳統上雖然沒有過春節的習俗,但他們受到了儒釋道三教,尤其是佛教的長期熏陶,對現在法定的傳統節日非常熟悉。但是對於穆斯林民族而言,作為唯一真主的信仰者,是堅決排斥帶有多神崇拜和偶像崇拜色彩的節日的。在此歷史背景下,這種矛盾在各種傳統節日尤其是春節期間爆發出來,成為穆斯林同胞爭論的焦點。在上海伊協副會長白潤生阿訇的演講中,他明確提出,貼對聯、放鞭炮、迎接財神等漢族春節習俗是明顯的偶像崇拜。白阿訇認為,貼對聯即佛教的貼符咒(其前身是做辟邪之用的桃符,但是這個習俗應該源於道教),春節放鞭炮是為了驅鬼,財神更是異教神祉,這些習俗的濫觴決定了這一節日是明顯的違背伊斯蘭教義的,身為穆斯林絕不應該參與其中。與此同時,另有一些網友認為,春節的內涵與伊斯蘭教義並不互斥。持此論者認為,伊斯蘭教義並非不能兼容春節習俗。比如,春節的來源有漢族學者認為是堯舜帶領臣民在新年伊始之際參拜造物主習俗的傳遞,這與伊斯蘭敬拜真主的教義並不衝突;而在年頭放炮源於驅「年」這一怪獸,也可以被解讀為穆斯林宗教習慣,如等同於「求主在被驅逐的惡魔上保佑我們」的祈禱,或是朝覲時穆斯林扔石砸「鬼」的教儀。所以,穆斯林可以和各族同胞一起歡度春節。但是話說回來,國家雖在法律上規定了春節、清明節的節假日屬性,但並未將其習俗落實為行為規範。也就是對於接受節假日的主體而言,他們並沒有做出節日習俗行為的義務。因此,這一爭論在宗教社會學上就被被解構成為兩個問題:一是,如果穆斯林群眾想過春節,他們的顧慮之根源在哪裡?其二,如果不想過春節,何不幹脆當做平常的一天度過呢?換言之,爭論是為何呢?現代民族國家背景下的文化衝突代表國家性民族文化的正是主體民族的漢民族文化,其最為燦爛也即最具代表性,雖然二者之間不可等同,但國家文化上漢族的烙印實在難免。漢族及眾多少數民族都以農曆新年作為節日,其人數佔了全國人口90%以上,將其作為全國性的節日乃是題中應有之義。而這個全國性節日並非穆斯林民族的傳統節日,則必然會導致其人身為國人與身為穆民對節日認同的矛盾。此類風俗差異延續千年,是否古人也面臨著這種矛盾?考察歷史,除清王朝曾強迫回族同胞做違反教門之事外,其他歷史時期對民族習俗的壓迫和強制並不包含於民族壓迫,雙重身份帶來的認同矛盾並不存在。而現代國家政體的特殊性就在於現代民族國家在世界範圍的興起,體現在我國就是「中華民族」概念的提出,在這個概念中各族群眾被建構為一個統一的共同體即"國家性民族",而革命遺產則使之區別於與古代的民族壓迫與界限清晰。由此,在身為穆斯林民族一員與身為中國人(中華民族)一員兩種認同之間的矛盾方成為可能。進入互聯網時代,媒體構建"國家性民族"共同體的宣傳真正實現了無孔不入。每逢法定節假日,媒體的喜慶報道、商家的民俗廣告、社交網站的節日互動,都強烈的刺激著受眾的神經,而其中的傳統節日全部源於漢族,這必然會造成穆斯林民族的同胞生出少數派的感覺,又或能夠很好的融合進這種文化中,卻受到宗教意識和民族意識的譴責的現象。另一方面,諸民族大雜居小聚居的分布越發向小雜居的融合方向發展,文化的衝突越發進入到日常生活中。在春節這種比較盛大的節日,左鄰右舍相互問候、身邊節日氛圍、工作單位舉辦活動等肯定會對穆斯林民族的文化產生影響。自然,世俗穆斯林同胞會有包容並蓄的呼聲。那麼,春節並非穆斯林民族傳統節日,同時又是可能與伊斯蘭教義相悖,為何要附和呢?學者或將其作為穆斯林民族本土化的策略,即使穆斯林尊重其所屬的國家性文化,增進國家的認同感,通過促進穆斯林在社會上發揮更大的力量,使伊斯蘭教的地位得以提升。也有學者認為,並不拒絕文化融合的文化開放主義有利於伊斯蘭教在中國的傳播。通過重拾伊斯蘭的自信心,伊斯蘭文化滲透進各種文化,同時增強自身的文化力量,進而振興教門。然而,此論一出即遭到批判,即上述所說的「逢迎勢必變質,伊斯蘭從不需要靠逢迎附和來發展自己」。基督教、佛教與春節我們可以拿基督教和佛教這兩個同樣在中國傳播廣泛、又具有世界性的宗教進行比較研究。在跨越半箇舊大陸數千年的密切交流與相互影響之下,佛教早已成為了中國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傳統節日基本上都被賦予了佛教色彩,佛教的神靈也被融入進漢族傳統神話的框架中。但是甚至對於佛教來說,初從印度而來的佛教在魏晉直至唐宋時期也一直在遭遇了和伊斯蘭教一樣的問題——宗教傳播地帶的文化與宗教教義的衝突。但是佛教的包容性使得佛教的宗教內涵最終滲入進了傳統節日,佛教文化也成為中國文化的主流之一。但是佛教與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不同在於,對於中國而言,佛教的教義是和中國的傳統儒家文化、道家文化天然共生的,他們共屬於東亞文化圈,對於神靈的態度也都是多神或者泛神的。值得注意的是,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在中國文化中,作為一種沒能融合進主體文化的宗教,並且都是一神教,具有很強的一致性。但相對於伊斯蘭教在中國傳播的悠久歷史而言,景教之外,基督教傳入中國並迅速擴張不過百年,皈依者以漢、蒙、滿等無宗教信仰民族的群眾為主,對於信徒的民族傳統節日問題,基督教也和伊斯蘭教一樣,傳統節日的宗教內涵與嚴格一神教的教義發生了衝突。但是相對於穆斯林民族而言,漢民族並無民族性宗教體系框架,其傳統節日的宗教內涵已經淡化為文化內涵,並在百年現代化進程中經過了大力改造,欲使其與基督教教義相融合委實容易。而上述群眾由於沒有關於傳統宗教的體系化信仰,往往並不了解或重視各種民族節日原本的宗教色彩,而願意將節假日的休息時間利用起來,參加宗教活動而成為慕道者。中國的基督教徒,在春節問題上,亦有兩派衝突的觀點,一派力圖「用外邦的節日榮耀上帝」、另一派則認為「春節乃是偶像崇拜的盛會,會致人迷誤」。二者之爭論,與穆斯林的爭論,基本類似。但現實中主張「用外邦的節日榮耀上帝」的論調為大多教會所提倡。筆者在武漢加爾文宗教會內進行田野調查期間,教會信徒共慶傳統節日除了多上一分宗教意味,在習俗上與其他群眾並無二致。端午節教友會聚餐並派發粽子,中秋節則組織賞月贊主活動並派發月餅,而在春節時,留守武漢未歸鄉的青年們一起在教會包餃子、舉辦文藝晚會,以此祈禱讚美上帝。持「春節致人迷誤」觀點的基督徒,在行動上也並不過分排斥傳統節日,而往往是以教義改造節日的形式。伊斯蘭的特殊性上文引述白潤生阿訇的言論都是據實而論,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習俗的宗教內涵已經被其主體所淡化或忽視了,僅僅遵照傳統而行事而已。哪個漢民放鞭炮是為了驅趕怪獸呢?哪個漢民貼春聯是為了辟邪呢?無非是討個好彩頭罷了。相較而言,幾千年來伊斯蘭節日的宗教內涵一直保持穩定而未曾淡化。對節日的宗教內涵的重視態度,使穆斯林眼中的春節等非穆斯林節日的宗教內涵被重新挖掘放大。那麼穆斯林為何要強調春節的宗教內涵,而不是像基督教或者佛教那樣,大大方方的拿來自己用呢?上文論述了宗教民族性的強弱之別。基督教與佛教皈依者欲改造自己的的傳統節日,並無任何障礙;而穆斯林若改造與使用本就不是自己的節日的春節,自然要找一個合適的切入點,或者乾脆放棄和拒斥。這兩種態度正是伊斯蘭學界端分歧所在。部分伊斯蘭學者提倡文化融合、為我所用的精神,希望改造春節節日內涵,將其轉化為一個中國穆斯林一樣可以歡度的節日。另一派學者則堅持認為,伊斯蘭不應該依靠逢迎附和來發展,那樣必然導致伊斯蘭的變質。他們拒絕將春節作為節日看待,而是主張將它看做一個普通的七天假期,並積極宣傳穆斯林應該嚴守教規,避免觸犯崇拜偶像的禁律。由此,我們可知,穆斯林想過春節而不過的原因就在於伊斯蘭教的相對獨立性和穩定傳承性;而穆斯林不想過春節而不得不受其影響的原因則在於現代民族國家文化一體化的傾向。先知的啟示《舊約》有言:「日光之下並無新事」。那麼對於類似問題,伊斯蘭教的開創者穆罕默德又是如何應對?史載,穆聖在麥地那目睹猶太人慶祝逾越節,便詢問其中緣由。得知此節日是為了慶祝先知摩西(阿語為穆薩)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穆聖即認為穆薩不僅僅屬於猶太教,將其同尊為伊斯蘭教聖人,因此將逾越節也定為伊斯蘭教節日,但為區別特將此節日定為提前或延後一天度過。實際上,伊斯蘭教傳統節日如開齋節及相應的齋月、古爾邦節等,均來自於猶太教傳統及經典。當然猶太教於伊斯蘭教而言,是比較特殊的。穆聖看來,猶太教有其特殊性,乃「有經人」的宗教,即其宗教也來自唯一真主的啟示,伊斯蘭教自然可以借鑒猶太教積極的宗教文化。與之相反,伊斯蘭教在地緣交流中一貫拒斥瑣羅亞斯德教、佛教、摩尼教的節日,原則性無疑是清晰而堅定的,伊斯蘭只吸納符合其信仰體系的宗教節日。故而,將春節納入伊斯蘭的信仰體系成為宗教節日的想法若有,既不可能成功,也有違伊斯蘭之原則。我們面臨的問題不是春節是否符合伊斯蘭,而是穆斯林能否同慶春節。許多學者以聖訓明文「誰模仿其他民族,誰就成了他們的一員」為由批判過春節的穆斯林。而由穆聖言說時的語境可知,本文應是對那些學習崇拜偶像、侍奉金錢、荒淫無度之人的警告,而絕非禁絕學習其他民族的文化。穆聖又有言「學問雖遠在中國,亦當求之」,足可見其包容。柯爾克孜族作為我國的穆斯林民族,除慶祝伊斯蘭節日外,還會歡度本民族的諾如孜節,即本民族曆法的新年。在沙烏地阿拉伯地區亦有傳統的地區性節日——佳納綴雅節。這個節日是沙烏地阿拉伯的民俗節日﹐一般都在初春的季節﹐舉國同慶半個月﹐無妨稱為「沙特春節」。在開始的十二天﹐是男人們單獨的節日慶典﹐然後是婦女們過三天集體歡樂日子﹐總共十五天﹐有家庭和親友團聚﹐也有廣泛的社會活動。而這兩個非宗教性的節日在伊斯蘭學者中並無爭議,相反還得到了學者普遍的尊重。如此看來若是古代那個巫術迷信色彩濃厚的春節,自然與穆斯林無關。但今日僅余文化意味的春節,按照穆斯林自己的形式,與全國同胞同慶有何不可?就算學者否認春節的普適性,想必也不一定非要提醒穆斯林群眾處處小心。寫在結尾穆斯林過春節的問題看似很簡單,實則隱藏著巨大的社會與文化的深層邏輯衝突。從民族意義上講,是「民族融合論」和「民族特殊論」之爭;從宗教意義上講,是「融合革新論」和「保守正信論」的矛盾;從政治上講,是現代民族國家的興起背景下,多民族國家內部各民族之間如何保持和而不同的問題。由此來看,這個問題所涉十分廣泛,關係重大。筆者以社會科學的視角對其進行梳理,盡量不摻雜價值涉入。以此呈現與師友諸君,還望讀者不嗇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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