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卷五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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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林學案前言今天下之言東林者,以其黨禍與國運終始,小人既資為口實,以為亡國由於東林,稱之為兩黨,即有知之者,亦言東林非不為君子,然不無過激,且依 附者之不純為君子也,終是東漢黨錮中人物。嗟乎!此寱語也。東林講學者,不過數人耳,其為講院,亦不過一郡之內耳。昔緒山、二溪,鼓動流俗,江、浙南畿, 所在設教,可謂之標榜矣。東林無是也。京師首善之會,主之為南、少壚,於東林無與。乃言國本者謂之東林,爭科場者謂之東林,攻逆奄者謂之東林,以至言奪情 奸相討賊,凡一議之正,一人之不隨流俗者,無不謂之東林,若似乎東林標榜,遍於域中,延於數世,東林何不幸而有是也?東林何幸而有是也?然則東林豈真有名 目哉?亦小人者加之名目而已矣。論者以東林為清議所宗,禍之招也。子言之,君子之道,辟則坊與,清議者天下之坊也。夫子議臧氏之竊位,議季氏之旅泰山,獨 非清議乎?清議熄而後有美新之上言,媚奄之紅本,故小人之惡清議,猶黃河之礙砥柱也。熹宗之時,龜鼎將移,其以血肉撐拒,沒虞淵而取墜日者,東林也。毅宗 之變,攀龍髯而蓐螻蟻者,屬之東林乎?屬之攻東林者乎?數十年來,勇者燔妻子,弱者埋土室,忠義之盛,度越前代,猶是東林之流風餘韻也。一堂師友,冷風熱 血,洗滌乾坤,無智之徒,竊竊然從而議之,可悲也夫!端文顧涇陽先生憲成顧憲成字叔時,別號涇陽,常之無錫人。父學,四子。先生 次三,其季允成也。先生年十歲,讀韓文《諱辯》,遂宛轉以避父名,遇不可避者,輒郁然不樂。父謂之曰:「昔韓咸安王命子勿諱忠,吾名學,汝諱學,是忘學 也。」年十五六,從張原洛讀書。原洛授書不拘傳註,直據其所自得者為說,先生聽之,輒有會。講《論語》至「問禘」章,先生曰:「惜或人欠卻一問,夫子不知 禘之說,何以知知其說之於天下乎?」講《孟子》至「養心莫善於寡慾」,先生曰:「寡慾莫善於養心。」原洛曰:「舉子業不足以竟子之學,盍問道於方山薛先生 乎?」方山見之大喜,授以考亭《淵源錄》曰:「洙泗以下,姚江以上,萃於是矣。」萬曆丙子舉鄉試第一,庚辰登進士第。授戶部主事。時江陵當國,先生與南樂 魏允中、漳浦劉廷蘭,風期相許,時稱為三解元。上書吳縣,言時政得失,無所隱避。江陵謂吳縣曰:「聞有三元會,皆貴門生,公知之乎?」吳縣以不知對。江陵 病,百官為之齋醮,同官署先生名,先生聞之,馳往削去。壬午轉吏部,尋告歸。丙戌除封司主事。明年大計京朝官,左都御史辛自修剛方,為婁江所忌。工部尚書 何起鳴在拾遺中。或惎之曰:「公何不訐辛,與之同罷,相君且德公矣。」起鳴如其惎,給事並論辛、何,辛、何果同罷。先生上疏,分別君子小人,刺及執政,謫 桂陽州判官。柳子厚、蘇子瞻、庄定山曾謫桂陽,先生以前賢過化之地,扁所居曰愧軒。戊子移理處州,明年丁憂。辛卯補泉州,尋擢考功司主事。三王並封,詔 下,先生率四司爭之,疏九不可,得止。癸巳內計,太宰孫清簡、考功郎趙忠毅,盡斥小人,朝署為之一清。政府大恚。忠毅降調外任。先生言:「臣 與南星同事,南星被罪,臣獨何辭以免?」不報。轉稽勳司。適鄒忠介請去,婁江言文書房傳旨放去。先生曰:「不然。若放去果是,相國宜成皇上之是,該部宜成 相國之是;若放去為非,相國不宜成皇上之非,該部不宜成相國之非。」婁江語塞。自嚴嵩以來,內閣合六部之權而攬之,吏部至王國光、楊巍,指使若奴婢,陸五 台始正統均之體,孫清簡守而不變。婁江於是欲用羅萬化為 宰,先生不可,卒用陳恭介。婁江謂先生曰:「近有怪事知之乎?」先生曰:「何也?」曰:「內閣所是,外論必以為非;內閣所非,外論必以為是。」先生曰:「外間亦有怪事。」婁江曰:「何也?」曰:「外論所是,內閣必以為非;外論所非,內閣必以為是。」相與笑而罷。陞文選司郎中。當是時,推用君子,多不得 志,婁江一切歸過於上。先生乘婁江假沐之閑,悉推君子之久詘者,奏輒得可。婁江無以難也。會推閣員,婁江復欲用羅萬化,先生又不可。與太宰各疏所知,七人 無不合者,太宰大喜,上之。七人者多不為時論所喜,而召舊輔王山陰,尤婁江之所不便也。遂削先生籍。戊戌,始會吳中同志於二泉。甲辰,東林書院成,大會四方之士,一依《白鹿洞規》。其他聞風而起者,毘陵有經正堂,金沙有志矩堂,荊溪有明道書院,虞山有文學書院,皆捧珠盤,請先生蒞 焉。先生論學,與世為體。嘗言官輦轂,念頭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頭不在百姓上;至於水間林下,三三兩兩,相與講求性命,切磨德義,念頭不在世道上,即有 他美,君子不齒也。故會中亦多裁量人物,訾議國政,亦冀執政者而葯之也。天下君子以清議歸於東林,廟堂亦有畏忌。四明亂政, 附四明者多為君子所彈射,四明度不能留,遂計挈歸德同去,以政授之朱山陰。山陰懦且老,不為眾所憚。於是小人謀召婁江,以中旨下之。而於東阿李晉江、葉福 清亦同日拜焉。晉江獨在京師,得先入。婁江方引故事,疏辭。先生為文二篇,號《夢語》、《寐語》,譏切之。江西參政姜士昌,以慶賀入,遂疏「錫爵再居相 位,惼愎忌刻,摧抑人才,不宜復用。」語連廷機,大抵推先生旨也。東阿以拜官之日,卒不與政。福清素無根柢於舊相,特為東林所期許,得入。戊申,詔起先生南京光祿少卿,乞致仕。時考選命下,新資台諫,附和東林者十八九,益相與咀嚼婁江。山陰、晉江不得在位,其黨斥逐殆盡,而福清遂獨秉政。海內 皇皇,以起廢一事望之,福清度不能請,請亦不力也。未幾而淮撫之爭起。淮撫者,李三才,以豪傑自許,一時君子所屬望為 宰總憲者也。小人畏之特甚,遂出奇計攻之。先生故友淮撫。會富平復起為太宰。富平前與沈嘉禾爭丁右武計事,分為兩黨。先生移書勸之,欲令洒濯嘉禾,引與同 心,則依附者自解,且宜擁衛淮撫,勿墮壬人計。富平不省。而好事者遂錄其書傳天下,東林由是漸為怨府。辛亥內計,富平斥崑、宣黨魁七人,小人唁唁而起。儀 部丁長孺抗言七人宜斥,救者非是。儀部又先生之門人也。壬子五月,先生卒,年六十三。先生卒後,福清亦罷相。德清用事台諫,右東林者並出,他傍附者皆以為 法,謫向之罪申、王、沈、朱者,不復口及,而東林獨為天下大忌諱矣。天啟初,諸正人稍稍複位。鄒忠介請錄遺賢,贈太常寺卿。逆奄之亂,小人作《東林點將 錄》、《天鑒錄》、《同志錄》以導之,凡海內君子,不論有無干涉,一切指為東林黨人。以御史石三畏言,削奪先生。崇禎二年,贈吏部右侍郎,謚曰端文。先生深慮近世學者,樂趨便易,冒認自然,故於不思不勉,當下即是,皆令究其源頭,果是性命上透得來否?勘其關頭,果是境界上打得過否?而於陽明無善無惡 一語,辨難不遺餘力,以為壞天下教法,自斯言始。按陽明先生教言:「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其所謂無善無惡 者,無善念惡念耳,非謂性無善無惡也。有善有惡之意,以念為意也;知善知惡,非意動於善惡,從而分別之。為知好善惡惡,天命自然,炯然不昧者,知也,即性 也。陽明於此,加一良字,正言性善也。為善去惡,所謂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良知是本體,天之道也;格物是工夫,人之道也。蓋上二句淺言之,下 二句深言之,心意知物只是一事。今錯會陽明之立論,將謂心之無善無惡,是性,由是而發之為有善惡之意,由是而有分別其善惡之知,由是而有為善去惡之格物, 層層自內而之外,使善惡相為對待,無善無惡一語,不能自別於告子矣。陽明每言:「至善是心之本體。」又曰:「至善只是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慾之私。」 又曰:「良知即天理。」其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乃復以性無善無不善,自墮其說乎?且既以無善無惡為性體,則知善知惡之知,流為粗幾,陽明何以又言良知是 未發之中乎?是故心無善念、無惡念,而不昧善惡之知,未嘗不在此至善也。錢啟新曰:「無善無惡之說,近時為顧叔時、顧季時、馮仲好明白排決不已,不至蔓延 為害。」當時之議陽明者,以此為大節目。豈知與陽明絕無干涉。嗚呼!《天泉證道》,龍谿之累陽明多矣。小心齋劄記程子每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羅豫章教李延平於靜中看喜怒哀樂氣象。至朱子又曰:「只理會得道理明透,自然是靜,不可去討靜坐。」三言皆有至理,須參合之始得。《識仁說》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只此一語已盡,何以又雲「義禮智信皆仁也」?及觀世之號為識仁者,往往務為圓融活潑,以外媚流俗,而內濟其私,甚 而蔑棄廉恥,決裂繩墨,閃爍回互,誑己誑人,曾不省義禮智信為何物,猶偃然自命曰「仁」,然後知程子之意遠矣。性即理也,言不得認氣質之性為性也。心即理 也,言不得認血肉之心為心也。皆喫緊為人語。或問:「致良知之說何如?」曰:「今之談良知者盈天下,猶似在離合之間也。盍徵 諸孟子之言,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竊惟仁義為性,愛敬為情,知愛知敬為才,良知二字,蓋通性情才而 言之者也。乃主良知者,既曰吾所謂知是體而非用,駁良知者,又曰彼所謂知是用而非體,恐不免各墮邊見矣。」曰:「有言良知即仁義禮智之智,又有言分別為 知,良知亦是分別,孰當?」曰:「似也,而未盡也。夫良知一也,在惻隱為仁、為羞惡、為義,在辭讓為禮,在分別為智,非可定何德名之也。只因知字與智字 通,故認知為用者,既專以分別屬之;認知為體者,又專以智屬之。恐亦不免各墮邊見矣。性體也,情用也,曰知曰能才也,體用之閑也。是故性無為而才有為,情 有專屬而才無專屬。惟有為,則仁義禮智,一切憑其發揮,有似乎用,所以說者謂之用也。惟無專屬,則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一切歸其統率,有似乎體,所以 說者謂之體也。陽明先生揭致知特點出一個良字,又曰『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其言殊有斟酌。」性太極也,知曰良知,所謂乾元也;能 曰良能,所謂坤元也;不慮言易也;不學言簡也。故天人一也,更不分別。自昔聖賢論性,曰「帝衷」,曰「民彝」,曰「物則」,曰「誠」,曰「中和」,總總只 是一個善。告子卻曰「性無善無不善」。便是要將這善字打破。自昔聖賢論學,有從本領上說者,總總是個求於心;有從作用上說者,總總是個求於氣。告子卻曰 「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便是要將這求字打破。善字打破,本體只是一個空,求字打破,工夫也只是一個空,故曰告子禪宗也。「許行何如?」曰:「其並耕也,所以齊天下之人,將高卑上下,一切掃去;其不二價也,所以齊天下之物,將精粗美惡,一切掃去。總總成就一個空,與告子一般意思。但告子深,許行淺。許行空卻外面的,告子空卻?面的。」告子仁內義外之說,非謂人但當用力於仁,而不必求合於義,亦非因孟子之辨,而稍有變也。正發明杞柳桮棬之意耳。何也?「食色性也」,原未有所謂仁義,猶 杞柳原未有所謂桮棬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各滯方所,物而不通,是故仁義成而性虧,猶桮棬成而杞柳虧也。始終只是一說。「食色性也」,當下即是,更有何事?若遇食而甘之,遇色而悅之,便未免落在情境一邊,謂之仁,不謂之性矣。若於食而辨其孰為可甘?於色而辨其孰為可悅?便未免落在理路一邊,謂之義,不謂之性矣。故曰動意則乖,擬心則差,告子之旨,蓋如此。《訟卦》義,有君子之訟,有小人之訟。君子之訟,主於自訟,九五是也;小人之訟,主於訟人,餘五爻是也。勿謂今人不如古人,自立而已;勿謂人心不如我心,自盡而已。董仲舒曰:「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五霸。」此意最見得好。三千、七十,其間品格之殊,至於倍蓰,只一段心事,個箇光明,提著權謀術數,便覺忸怩,自然不肯齒及他非,故擯而絕之也。性太極也,諸子百家,非不各有所得,而皆陷於一偏,只緣認陰陽五行為家當。丙戌余晤孟我疆,我疆問曰:「唐仁卿伯元何如人也?」余曰:「君子也。」我疆曰:「何以排王文成之甚?」余曰:「朱子以象山為告子,文成以朱子為楊、 墨,皆甚辭也,何但仁卿?」已而過仁卿,述之。仁卿曰:「固也,足下不見世之談良知者乎?如鬼如蜮,還得為文成諱否?」余曰:「《大學》言致知,文成恐人 認識為知,便走入支離去,故就中間點出一良字。孟子言良知,文成恐人將這個知作光景玩弄,便走入玄虛去,故就上面點出一致字。其意最為精密。至於如鬼如 蜮,正良知之賊也,奈何歸罪於良知?獨其揭無善無惡四字為性宗,愚不能釋然耳。」仁卿曰:「善。早聞足下之言,向者從祀一疏,尚合有商量也。」無聲無臭,吾儒之所謂空也;無善無惡,二氏之所謂空也。名似而實遠矣。是故諱言空者,以似廢真,混言空者,以似亂真。人須是一個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只以不真之故,便有夾帶。是非太明,怕有通不去、合不來的時節,所以須要含糊。少間,又於是中求非,非中求是,久之且以是為非,以非為是,無所不至矣。異教好言父母未生前,又好言天地未生前,不如《中庸》只說個喜怒哀樂之未發,更為親切。於此體貼,未生前都在其中矣。一日游觀音寺,見男女載道,余謂季時曰:「即此可以辨儒佛已。凡諸所以為此者,一片禍福心耳。未見有為禍福而求諸吾聖人者也。佛氏何嘗邀之使來?吾聖人 何嘗拒之使去?佛氏何嘗專言禍福?吾聖人何嘗諱言禍福?就中體勘,其間必有一段真精神,迥然不同處。」季時曰:「此特愚夫愚婦之所為耳,有識者必不然。」 曰:「感至於愚夫愚婦,而後其為感也真;應至於愚夫愚婦,而後其為應也真。真之為言也,純乎天而人不與焉者也。研究到此,一絲莫遁矣。」知謂識其事之 當然,覺謂悟其理之所以然。朱子生平極不喜人說個悟字,蓋有懲於禪門耳。到這?,又未嘗諱言悟也。心活物也,而道心人心辨焉。道心有主,人心無主。有主而活,其活也天下之至神也;無主而活,其活也天下之至險也。或問:「魯齋、草廬之出仕何如?」曰:「在魯齋則可,在草廬則不可。」 曰:「得非以魯齋生於其地,而草廬故國人嘗舉進士歟?」曰:「固是。亦尚有說。考魯齋臨終謂其子曰:『我生平為虛名所累,不能辭官,死後慎勿請謚,但書許 某之墓四字,令子孫識其處足矣。』此分明表所仕之非得已,又分明認所仕為非,媿恨之意,溢於言表,絕不一毫文飾也。乃草廬居之不疑,以為固然矣。故魯齋所 自以為不可者,乃吾之所謂可;而草廬所自以為可者,乃吾之所謂不可。自其心論之也。」唐仁卿痛疾心學之說,予曰:「墨子言仁而賊仁, 仁無罪也;楊子言義而賊義,義無罪也;世儒言心而賊心,心無罪也。」仁卿曰:「楊、墨之於仁義,只在跡上模擬,其得其失,人皆見之。而今一切托之於心,無 形無影,何處究詰?二者之流害孰大孰小,吾安得不惡言心乎?」予曰:「只提出性字作主,這心便有管束。孔子自言從心所欲不踰矩,矩即性也。」季時曰:「性 字大,矩字嚴,尤見聖人用意之密。」仁卿曰:「然。」佛法至釋迦一變,蓋迦葉以上有人倫,釋迦無人倫矣。至達磨再變,釋迦之教圓,達 磨之教主頓矣。至五宗三變,黃梅以前猶有含蓄,以後機鋒百出,傾囊倒篋,不留一錢看矣。此雲門所以無可奈何,而有「一拳打殺,喂卻狗子」之說也。或曰:「何為爾爾,由他們畢竟呈出個伎倆來,便不免落窠臼,任是千般播弄,會須有盡。」孔、孟之言,看生死甚輕。以生死為輕,則情累不幹,為能全其所以生,所以死。以生死為重,則惟規規焉軀殼之知,生為徒生,死為徒死。佛氏之謂生死事大,正不知其所以大也。人身之生死,有形者也;人心之生死,無形者也。眾人見有形之生死,不見無形之生死,故常以有形者為主;聖賢見無形之生死,不見有形之生死,故常以無形者為主。邇來講《識仁說》者,多失其意。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此全提也。今也於渾然與物同體,則悉意舉揚,於義禮智信皆仁也,則草草放過。議得仁 體,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此全提也。今也於不須防檢,不須窮索,則悉意舉揚,於誠敬存之,則草草放過。若是者非半提而何?既於義禮智信放 過,即所謂渾然與物同體者,亦只窺見儱統意思而已。既於誠敬存之放過,即所謂不須防檢窮索者,亦只窺見脫灑意思而已。是並其半而失之也。康齋《日錄》有曰:「君子常常喫虧,方做得。」覽之惕然有省,於是思之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之道,喫虧而已矣;顏子之道,不校而已矣,不校之道,喫虧而已矣;孟子之道,自反而已矣,自反之道,喫虧而已矣。」朱子之釋格物,其義甚精,語物則本諸「帝降之衷,民秉之彝」,夫子之所謂「性與天道」,子思之所謂「天命」,孟子之所謂「仁義」,程子之所謂「天然自有 之中」,張子之所謂「萬物一原」。語格則約之以四言:「或考之事為之著,或察之念慮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講論之際。」蓋謂「內外精粗,無非是物, 不容妄有揀擇於其間」。又謂「人之入門,各各不同,須如此收得盡耳。」議者獨執「一草一木,亦不可不理會」兩言,病其支離,則過矣。惟危惟微,惟精惟一,是從念慮事為上格;無稽之言勿聽,勿詢之謀勿庸,是就文字講論上格。即聖人亦不能外是四者。朱子所云,固徹上徹下語也。不學不慮所謂性也,說者以為由孩提之不學而能,便可到聖人之不勉而中,由孩提之不慮而知,便可到聖人之不思而得。此猶就聖人孩提分上說。若就性上看聖人 之不勉而中,恰到得孩提之不學而能,聖人之不思而得,恰到得孩提之不慮而知耳。雖然猶二之也。原本只是一個,沒些子界限,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 也。耳目口鼻四肢,人見以為落在形骸,塊然而不神。今曰「性也,有命焉」。是推到人生以上不容說處,以見性之來脈,極其玄遠,如此不 得丟卻源頭,認形骸為塊然之物也。仁義禮智天道,人見以為來自於穆,窈然而不測。今曰「命也,有性焉」。是直反到愚夫愚婦,可與知與能處,以見命之落脈, 極其切近,如此不得丟卻見在,認於穆為窈然之物也。《書》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直是八字。打開《太極圖說》,言「無極之真,二 五之精,妙合而凝,即人心道心」,又不是截然兩物也。《孟子》之論性命,備發其旨。「性也,有命焉」,蓋就人心拈出道心,以為舍無極沒處尋二五也;「命 也,有性焉」,蓋就道心攝入人心,以為舍二五沒處討無極也。所謂妙合而凝,蓋如此。道者,綱常倫理是也。所謂天敘有典,天秩有禮,根 乎人心之自然,而不容或已者也。有如佛氏之說行,則凡忠臣孝子,皆為報夙生之恩而來,凡亂臣賊子,皆為報夙生之怨而來。反諸人心之自然,而不容或已處,吾 見了不相干也。於是綱常倫理,且茫焉無所系屬,而道窮矣。法者,黜陟予奪是也。所謂天命有德,天討有罪,發乎人心之當然,而不容或爽者也。有如佛氏之說 行,則凡君子而被戮辱,皆其自作之孽,而戮辱之者,非為傷善;凡小人而被顯榮,皆其自貽之體,而顯榮之者,非為庇惡。揆諸人心之當然,而不容或爽處吾見了 不相蒙也。於是黜陟予奪,且貿然無所憑依,而法窮矣。周子主靜,蓋從無極來,是究竟事。程子喜人靜坐,則初下手事也。然而靜坐最難,心有所在則滯,無所在則浮。李延平所謂看喜怒哀樂未發氣象,正當有在無在之間,就?得個入處,循循不已。久之氣漸平,心漸定,獨居如是,遇事如是,接人如 是,即喜怒哀樂紛然突交於前,亦復如是,總總一箇未發氣象,渾無內外寂感之別,下手便是究竟處矣。程叔子曰:「聖人本天,釋氏本心。」季時為添一語:「眾人本形。」史際明曰:「宋之道學,在節義之中;今之道學,在節義之外。」予曰:「宋之道學,在功名富貴之外;今之道學,在功名富貴之中。在節義之外,則其據彌巧;在功名富貴之中,則其就彌下。無惑乎學之為世詬也。」或問佛氏大意,曰:「三藏十二部,五千四百八十卷,一言以蔽之曰:『無善無惡。』試閱七佛偈,便自可見。」曰:「永嘉《證道歌》謂:『棄有而著無,如舍 溺而投火。』恐佛氏未必以無為宗也。」曰:「此只就『無善無惡』四字翻弄到底,非有別義也。棄有,以有為惡也;著無,以無為惡也。是猶有善有惡也。無亦不著,有亦不棄,則無善無惡矣。自此以往,節節推去,掃之又掃,直掃得沒些子剩,都是這箇意思。」有駁良知之說者,曰:「分別為知,良 知亦是分別。」余曰:「分別非知,能分別者知也。認分別為知,何啻千里!」曰:「知是心之發竅處,此竅一發,作善由之,作不善由之,如何靠得他作主?」余 曰:「知善知惡是曰良知,假令善惡雜出,分別何在?」曰:「所求者既是靈明,能求者復是何物?如以靈明求靈明,是二之也。」余曰:「即本體為工夫,何能非 所?即工夫為本體,何所非能?果若云云,孔子之言操心也,孰為操之?孟子之言存心也,孰為存之?俱不可得而解矣。」曰:「《傳習錄》中一段云:『蘇秦、張 儀,也窺見良知妙用,但用之於不善耳。』陽明言良知即天理,若二子窺見妙用,一切邪思枉念都無棲泊處。如之何用之於不善乎?揆諸知善知惡之說,亦自不免矛 盾也。」余曰:「陽明看得良知無善無惡,故如此說,良知何病?如此說良知,未能無病。陽明應自有見,恨無從就正耳。」(按秦、儀一段,系記者之誤,故劉先 生將此刪去。)問:「孟子道性善,更不說性如何樣善,只道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可見性中原無處著個善,即今反觀,善 在何處?」曰:「我且問即今反觀,性在何處?」曰:「處處是性,從何拈出?」曰:「如此我且不問性在何處,但問性與善是一是二?」曰:「是一非二。」曰:「如此卻說恁著不著?」羅近溪以顏山農為聖人,楊復所以羅近溪為聖人,李卓吾以何心隱為聖人。 何心隱輩,坐在利慾膠漆盆中,所以 能鼓動人者,緣他一種聰明,亦自有不可到處。耿司農擇家僮四人,每人授二百金,令其生殖,內一人從心隱問計,心隱授以六字曰:「一分買,一分賣。」又益以 四字曰:「頓買零賣。」其人用之起家,至數萬。試思兩言,至平至易,至巧妙,以此處天下事,可迎刃而解。假令其心術正,固是有用才也。 喫緊只在識性, 識得時,不思不勉是率性,思勉是修道;識不得時,不思不勉是忘,思勉是助。總與自性無干。謂之善,定是不思不勉;謂之不思不勉,尚未必便是善。伍容菴曰:「心既無善,知安得良?」其言自相悖。朱子云:「佛學至禪學大壞。」只此一語,五宗俱應下拜。(羲謂至棒喝而禪學又大壞。)余弱冠時好言禪,久之,意頗厭而不言,又久之,恥而不言,至於今,乃畏而不言。羅近溪於此最深,及見其子讀《大慧語錄》,輒呵之。即管東溟亦曰:「吾與 子弟並未曾與語及此。」吾儒以理為性,釋氏以覺為性。語理則無不同,自人而禽獸,而草木,而瓦石,一也。雖欲二之,而不可得也。語覺則有不同矣。是故瓦石 未嘗無覺,然而定異乎草木之覺,草木未嘗無覺,然而定異乎禽獸之覺,禽獸未嘗無覺,然而定異乎人之覺,雖欲一之,而不可得也。今將以無不同者為性乎?以有 不同者為性乎?史際明曰:「天下有君子有小人,君子在位,其不能容小人,宜也。至於並常人而亦不能容焉,彼且退而附於小人,而君子窮 矣。小人在位,其不能容君子,宜也。至於並常人而不能容焉,彼且進而附於君子,而小人窮矣。」(羲謂:常人附於君子,亦君子之窮也。常人未必真能為君子,則小人並疑君子之為常人,而得以藉口矣。此東林君子,往往為依附者所累也。)玉池問:「念菴先生謂:『知善知惡之知,隨發隨泯,當於 其未發求之。』何如?」曰:「陽明之於良知,有專言之者,無知無不知是也。有偏言之者,知善知惡是也。陽明生平之所最喫緊只是良知二字,安得遺未發而言? 只緣就《大學》提宗,並舉心意知物,自不得不以心為本體。既以心為本體,自不得不以無善無惡屬心。既以無善無惡屬心,自不得不以知善知惡屬良知。參互觀 之,原自明白。念菴恐人執用而忘體,因特為拈出未發。近日王塘南先生又恐人離用而求體,因曰:『知善知惡,乃徹上徹下語,不須頭上安頭。』此於良知並有發 明,而於陽明全提之指,似均之契悟未盡也。」近世喜言無善無惡,就而即其旨,則曰:「所謂無善,非真無善也,只是不著於善耳。」予竊 以為經言無方無體,是恐著了方體也;言無聲無臭,是恐著了聲臭也;言不識不知,是恐著了識知也。何者?吾之心,原自超出方體聲臭識知之外也。至於善,即是 心之本色,說恁著不著?如明是目之本色,還說得個不著於明否?聰是耳之本色,還說得個不著於聰否?又如孝子,還可說莫著於孝否?如忠臣,還可說莫著於忠 否?昔陽明遭寧藩之變,日夕念其親不置,門人問曰:「得無著相?」陽明曰:「此相如何不著?」斯言足以破之矣。管東溟曰:「凡說之不 正,而久流於世者,必其投小人之私心,而又可以附於君子之大道者也。」愚竊謂無善無惡四字當之。何者?見以為心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也,合下便成一個空。見以為無善無惡,只是心之不著於有也,究竟且成一個混。空則一切解脫,無復掛礙,高明者入而悅之,於是將有如所云:以仁義為桎梏,以禮法為土苴,以日用為 緣塵,以操持為把捉,以隨事省察為逐境,以訟悔遷改為輪迥,以下學上達為落階級,以砥節礪行,獨立不懼,為意氣用事者矣。混則一切含糊,無復揀擇,圓融者 便而趨之,於是將有如所云:以任情為率性,以隨俗襲非為中庸,以閹然媚世為萬物一體,以枉尋直尺為舍其身濟天下,以委曲遷就為無可無不可,以猖狂無忌為不 好名,以臨難苟安為聖人無死地,以頑鈍無恥為不動心者矣。由前之說,何善非惡?由後之說,何惡非善?是故欲就而詰之,彼其所佔之地步甚高,上之可以附君子 之大道,欲置而不問。彼其所握之機緘甚活,下之可以投小人之私心,即孔、孟復作,亦奈之何哉!問:「本朝之學,惟白沙、陽明為透悟,陽明不及見白沙,而與其高弟張東所、湛甘泉相往複,白沙靜中養出端倪,陽明居夷處困,悟出良知,良知似即端倪,何以他日又闢其勿忘勿助?」曰:「陽明目空千古,直是不數白 沙,故生平並無一語及之。至勿忘勿助之闢,乃是平地生波。白沙曷嘗丟卻有事,只言勿忘勿助?非惟白沙,從來亦無此等呆議論也。」語本體,只是性善二 字;語工夫,只是小心二字。商語丁長孺曰:「聖賢無討便宜的學問,學者就跳不出安飽二字。猶妄意插腳道中,此討便宜的學問也。」博文是開拓功夫,約禮是收歛功夫。乾坤,一闔一闢也;坎離,一虛一實也;震艮,一動一靜也;兌巽,一見一伏也。皆可作博約註疏。王龍谿問佛氏實相幻相之說於陽明,陽明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龍溪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是本體上說工夫; 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說本體。又陽明曰:「不睹不聞是本體,戒慎恐懼是工夫。」又曰:「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工夫。」予曰:「凡說本 體,容易落在無一邊。陽明所云『無心俱是幻』,景逸所云『不做工夫的本體』也。今曰『戒慎恐懼是本體』即不睹不聞原非是無,所云『有心俱是實』,此矣!凡 說工夫,容易落在有一邊。陽明所云『有心俱是幻』,景逸所云『不識本體的工夫』也。今曰『不睹不聞即工夫』,即戒慎恐懼原非是有,所云『無心俱是實』,此 矣!」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是所空者喜怒哀樂也,非善也。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是所空者聲臭也,非善也。夫善也,內之不落喜怒哀樂, 外之不落聲臭,本至實,亦本至空也。又欲從而空之,將無架屋上之屋,疊下之也! 金玉瓦礫之喻,殊覺不倫。夫善者,指吾性之所本有而名之也;惡者,指吾 性之所本無而名之也。金玉瓦礫,就兩物較之,誠若判然。若就眼上看金玉瓦礫,均之為惡也,非善也,以其均之為眼之所本無也。取所本無喻所本有,非其類矣。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蓋因用以顯體也。愚作一轉語曰:「乃所謂性則無不善矣。乃所以善也。」蓋因體以知用也。或謂:「性虛明湛寂,善不得而名之。以善名性,淺之乎其視性矣!」竊意善者萬德之總名,虛明湛寂,皆善之別名也。名曰清虛湛一則得,名曰善則不得,十與 二五,有以異乎?將無淺之乎其視善也? 孟子不特道情善,且道形善,所謂形色天性是也。情之虛明湛寂,不待言,形則不免重滯矣。由孟子言之,都是虛明湛 寂的。何者?以肉眼觀,通身皆肉,以道眼觀,通身皆道也。象山每與人言「爾目自明,爾耳自聰」,亦是此意。陽明之無善無惡,與告子之無善無惡不同,然 費個轉語,便不自然。假如有人於此,揭兼愛為仁宗,而曰「我之兼愛,與墨氏之兼愛也不同」。揭為我為義宗,而曰「我之為我,與楊氏不同也」。人還肯之否?古之言性者出於一,今之言性者出於二。出於一,純乎太極而為言也;出於二,雜乎陰陽五行而為言也。《書》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詩》曰「天生蒸 民,有物有則。」皆就陰陽五行中,拈出主宰。所謂太極也,以其渾然不偏曰衷,以其確然不易曰則,試於此體味,可謂之無善無惡乎?可謂之有善有惡乎?可謂之 能為善,亦能為惡乎?是故以四端言性,猶雲是用非體,即以四德言性,猶雲是條件非統體,其善還在可疑可信之間。惟知帝衷物則之為性,不言善而其為善也昭昭 矣。形有方所,是極實的物事,易於凝滯。要其所以為形,本之天命之散而成用也。其亦何嘗不虛也?耳順,則有方所者,悉歸融化。實而能 虛,不局於有矣。心無方所,是極虛的物事,易於走作。乃其所以為心,本之天命之聚而成體也。其亦何嘗不實也?從心所欲,不踰矩,則無方所者,悉歸調伏。虛 而能實,不盪於無矣。鄧定宇《秋遊記》有:「天也不做他,地也不做他,聖人也不做他。」龍溪極賞之。新本刪去此三語,是此老百尺竿頭進步,惟恐發人之 狂,預為掃蕩也。高景逸曰:「果是透性之人,即言收攝,不曾加得些子。若未透性,即言自然,不免加了自然的意思。況借自然,易流懶 散;借收攝,可討入頭。故聖賢立教,必通上下,照古今。若以今日禪家的話頭,去駁孔子,語語是病。不知聖賢所以至今無病者,正在此也。」陽明之良知至矣,暨其末流,上者益上,下者益下,則非陽明本指也。江右先達如羅念菴,於此每有救正,王塘南於此每有調停,便俱受不透性之譏矣。心之所以為心,非血肉之 謂也,應有個根柢處,性是已。舍性言心,其究也必且墮在情識之內,粗而不精。天之所以為天,非窈冥之謂也,應有個著落處,性是已。舍性言天,其究也必且求 諸常人之外,虛而不實。論學書陽明先生曰:「求諸心而得,雖其言之非出於孔子者,亦不敢以為非也;求諸心而不 得,雖其言之出於孔子者,亦不敢以為是也。」此兩言者,某竊疑之。夫人之一心,渾然天理,其是天下之真是也,其非天下之真非也,然而能全之者幾何?惟聖人 而已矣。自此以下,或偏或駁,遂乃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欲一一而得其真,吾見其難也。故此兩言者,其為聖人設乎?則聖人之心,雖千百載而上下冥合符契,可 以考不謬,俟不惑,無有求之而不得者。其為學者設乎?則學者之去聖人遠矣,其求之或得或不得,宜也。於此正應沉潛玩味,虛衷以俟,更為質諸先覺,考諸古 訓,退而益加培養,洗心宥密,俾其渾然者,果無媿於聖人。如是而猶不得,然後徐斷其是非,未晚也。苟不能然,而徒以兩言橫於胸中,得則是,不得則非,其勢 必至自專自用,憑恃聰明,輕侮先聖,註腳《六經》,無復忌憚,不亦誤乎?陽明嘗曰:「心即理也。」某何敢非之?然而言何容易!孔子七十從心不踰矩,始可以 言心即理。七十以前,尚不知如何也!顏子其心三月不違仁,始可以言心即理。三月以後,尚不知如何也!若漫曰心即理也,吾問其心之得不得而已。此乃無星之 秤,無寸之尺,其於輕重長短,幾何不顛倒而失措哉!(《與李見羅》)心在人慾上便是放,在天理上便是收。天理本內也,因而象之曰在 內,人慾本外也,因而象之曰在外,非有方所可求。知此,則知把柁之所在矣。今曰著意收也,恐收即成礙,任其走作,腔子?何物把柁?似只在方所上揣摩,而不 於理欲關頭討個分曉,將來恰成一弄精魂漢,乃放心非求放心也。(《復唐大光。)南昌有朱以功布衣,行修言道,慥慥君子也,足與章本清布衣,頡頏後先,暇中可物色之。佛學三藏十二部,五千四百八十卷,一言以蔽之曰:「無善無惡。」第辨四字於告子易,辨四字於佛氏難。以告子之見性粗,佛氏之見性微也。辨四字於佛氏易,辨四字於陽明難。在佛自立空宗,在吾儒則陰壞實教也。夫自古聖人教人為善去惡而已,為善為其固有也,去惡去其本無也,本體如是,工夫如是,其致一而已矣。陽明豈不教人為善去惡?然既曰「無善無惡」,而又曰「為善去惡」,學者執其上一語,不得不忽其下一語也。何者?心之體無善無惡,則凡所謂善與惡,皆非吾之 所固有矣。皆非吾之所固有,則皆情識之用事矣。皆情識之用事,皆不免為本體之障矣。將擇何者而為之?未也。心之體無善無惡,則凡所謂善與惡,皆非吾之所得 有矣。皆非吾之所得有,則皆感遇之應矣。皆感遇之應,則皆不足為本體之障矣。將擇何者而去之?猶未也。心之體無善無惡,吾亦無善無惡已耳。若擇何者而為之,便未免有善在;若擇何者而去之,便未免有惡在,若有善有惡,便非所謂無善無惡矣。陽明曰:「四無之說,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說,為中根以下人立教。」是陽明且以無善無惡,掃卻為善去惡矣。(以上《與李孟白》)既已掃之,猶欲留之,縱曰為善去惡之功,自初學至聖人,究竟無盡,彼直見以為是權教,非實教也。其誰肯聽?既已拈出一個虛寂,又恐人養成一個虛寂,縱重 重教戒,重重囑咐,彼直見以為是為眾人說,非為吾輩說也。又誰肯聽?夫何欣上而厭下,樂易而苦難?人情大抵然也。投之以所欣,而復困之以所厭,畀之以所 樂,而復攖之以所苦,必不行矣。故曰惟其執上一語,雖欲不忽下一語,而不可得;至於忽下一語,其上一語雖欲不弊,而不可得也。羅念菴曰:「終日談本體,不 說工夫,纔拈工夫,便以為外道。」使陽明復生,亦當攢眉。王塘南曰:「心意之物,皆無善無惡。使學者以虛見為實悟,必依憑此語,如服鴆毒,未有不殺人 者。」海內有號為超悟,而竟以破戒負不韙之名,正以中此毒而然也。且夫四無之說,主本體言也,陽明方曰是接上根人法,而識者至等之鴆毒;四有之說,主工夫 言也,陽明第曰是接中根以下人法,而昧者遂等之外道。然則陽明再生,目擊茲弊,將有摧心扼腕,不能一日安者,何但攢眉已乎?(以上《與李孟白》)當下繹當下者,即當時也。此是各人日用間,現現成成一條大路,但要知有個源頭在。何也?吾性合下具足,所以當下即是合下。以本體言,通攝見在過去未 來,最為圓滿;當下以對境言,論見在不論過去末來,最為的切。究而言之,所謂本體,原非於對境之外,另有一物,而所謂過去未來,要亦不離於見在也。特具足 者,委是人人具足,而即是者,尚未必一一皆是耳。是故認得合下明白,乃能識得當下,認得當下明白,乃能完得合下。此須細細參求,未可率爾也。平居無事,不見可喜,不見可嗔,不見可疑,不見可駭,行則行,住則住,坐則坐,卧則卧,即眾人與聖人何異?至遇富貴,鮮不為之充詘矣;遇貧賤,鮮不為之 隕穫矣;遇造次,鮮不為之擾亂矣;遇顛沛,鮮不為之屈撓矣。然則富貴一關也,貧賤一關也,造次一關也,顛沛一關也。到此直令人肝腑具呈,手足盡露,有非聲 音笑貌所能勉強支吾者。故就源頭上看,必其無終食之間違仁,然後能於富貴貧賤造次顛沛處之如一;就關頭上看,必其能於富貴貧賤造次顛沛處之如一,然復算得 無終食之間違仁耳。 予謂平居無事,一切行住坐卧,常人亦與聖人同,大概言之耳。究其所以,卻又不同。蓋此等處,在聖人都從一團天理中流出,是為真心; 在常人則所謂日用而不知者也,是為習心。指當下之習心,混當下之真心,不免毫釐而千里矣。昔李襄敏講學,諸友競辨良知,發一問曰:「堯、舜、孔子,豈不同 為萬世之師?今有人過堯、舜之廟而不下車者,則心便安;過孔子之廟而不下車者,則心便不安。就下車孔廟而言,指曰良知,則分明是個良知;就不下車堯、舜廟 而觀,則安於堯、舜廟者,固是個習心,而不安於孔廟者,亦祇是個習心耳。良知何在?」眾皆茫然無對。忠憲高景逸先生攀龍高攀龍字存之,別號景逸,常州之無錫人。萬曆己丑進士。尋丁嗣父憂。服闋,授行人。時四川僉事張世則上疏,謂程、朱之學不能誠意,壞宋一代之風俗。進所著《大學古本初義》,欲施行天下,一改章句之舊。先生上疏駁之,寢其進書。婁江再入輔政,驅除異己六十餘人。以趙用賢望重,示意鄭材、楊應宿訐其絕婚,去之。先生劾錫爵聲音笑貌之間,雖示開誠布公之 意,而精神心術之微,不勝作好作惡之私。謫揭陽,添註典史,半載而歸。遂與顧涇陽復東林書院,講學其中。每月三日遠近集者數百人,以為紀綱世界,全要是非 明白。小人聞而惡之,廟堂之上,行一正事,發一正論,俱目之為東林黨人。天啟改元,先生在林下已二十八年,起為光祿寺丞,陞少卿署寺事。孫宗伯明《春秋》 之義,劾舊輔方從哲。先生會議,持之益力。轉太常大理,晉太僕卿。乞差還里,甲子即家起刑部侍郎。逆奄魏忠賢亂政,先生謂同志曰:「今日之事,未能用倒倉 之法,唯有上下和衷,少殺其毒耳。」其論與先忠端公相合。總憲缺,先忠端公上速推憲臣慎簡名賢疏,意任先生也。陞左都御史,糾大貪御史崔呈秀,依律遣戍。 亡何逆奄與魏廣微合謀,借會推晉撫一事,盡空朝署。先生遂歸。明年,《三朝要典》成。坐移宮一案,削籍為民,毀其東林書院。丙寅,又以東林邪黨逮先生及忠 端公七人。緹帥將至,先生夜半書遺疏,自沉止水,三月十七日也。年六十有五。疏云:「臣雖削奪,舊系大臣,大臣受辱,則辱國。故北向叩頭,從屈平之遺則。 君恩未報,結願來生。」崇禎初,逆奄呈秀伏誅。贈太子少保,兵部尚書,賜祭葬,蔭子,謚忠憲。其自序為學之次第云:「吾年二十有五, 聞令公李元(名復陽)。與顧涇陽先生講學,始志於學。以為聖人所以為聖人者,必有做處,未知其方。看《大學或問》,見朱子說『入道之要,莫如敬』,故專用 力於肅恭收歛,持心方寸間,但覺氣鬱身拘,大不自在。及放下,又散漫如故,無可奈何。久之,忽思程子謂『心要在腔子?』,不知腔子何所指?果在方寸間否 耶?覓註釋不得,忽於小學中見其解曰:『腔子猶言身子耳。』大喜。以為心不耑在方寸,渾身是心也,頓自輕鬆快活。適江右羅止菴(名懋 忠。)來講李見羅修身為本之學,正合於余所持循者,益大喜不疑。是時,只作知本工夫,使身心相得,言動無謬。己丑第後,益覺此意津津。憂中讀《禮》讀 《易》。壬辰,謁選。平生恥心最重,筮仕自盟曰:『吾於道未有所見,但依吾獨知而行,是非好惡無所為而發者,天啟之矣。』驗之,頗近於此。略見本心,妄自 擔負,期於見義必為。冬至朝天宮習儀,僧房靜坐,自見本體。忽思『閑邪存誠』句,覺得當下無邪,渾然是誠,更不須覓誠,一時快然如脫纏縛。癸巳,以言事謫 官,頗不為念。歸嘗世態,便多動心。甲午秋,赴揭陽,自省胸中理欲交戰,殊不寧帖。在武林與陸古樵、(名粹明。)吳子往(名志遠。)談論數日,一日古樵忽 問曰:『本體何如?』余言下茫然,雖答曰:『無聲無臭。』實出口耳,非由真見。將過江頭,是夜明月如洗,坐六和塔畔,江山明媚,知己勸酎,為最適意時。然余忽忽不樂,如有所束。勉自鼓興,而神不偕來,闌別去,余便登舟。猛省曰:『今日風景如彼,而余之情景如此,何也?』窮自根究,乃知於道全未有見,身 心總無受用。遂大發憤曰:『此行不徹此事,此生真負此心矣。』明日,於舟中厚設蓐席,嚴立規程,以半日靜坐,半日讀書。靜坐中不帖處,只將程、朱所示法 門,參求於幾,『誠敬主靜』,『觀喜怒哀樂未發』,『默坐澄心』,『體認天理』等一一行之。立坐食息,念念不舍,夜不解衣,倦極而睡,睡覺復坐,於前諸 法,反覆更互,心氣清澄時,便有塞乎天地氣象,第不能常。在路二月,幸無人事,而山水清美,主僕相依,寂寂靜靜。晚間,命酒數行,停 舟青山,徘徊碧澗,時坐磐石,溪聲鳥韻,茂樹修篁,種種悅心,而心不著境。過汀州,陸行至一旅舍,舍有小樓,前對山,後臨澗,登樓甚樂。偶見明道先生: 『百官萬務,兵革百萬之眾,飲水曲肱,樂在其中。萬變俱在人,其實無一事。』猛省曰:『原來如此,實無一事也。』一念纏綿,斬然遂絕,忽如百斤擔子,頓爾 落地。又如電光一閃,透體通明,遂與大化融合無際,更無天人內外之隔。至此見六合皆心,腔子是其區宇,方寸亦其本位,神而明之,總無方所可言也。平日深鄙 學者張皇說悟,此時只看作平常,自知從此方好下工夫耳。 乙未春,自揭陽歸,取釋、老二家,參之釋典,與聖人所爭毫髮。其精微處,吾儒具有之,總不出無 極二字;弊病處,先儒具言之,總不出無理二字。觀二氏而益知聖道之高,若無聖人之道,便無生民之類,即二氏亦飲食衣被其中而不覽也。戊戌,作水居,為靜坐 讀書計。然自丙申後數年,喪本生父母,徙居婚嫁,歲無寧息,只於動中練習,但覺氣質難變。甲辰,顧涇陽先生始作東林精舍,大得朋友講習之功,徐而驗之,終 不可無端居靜定之力。蓋各人病痛不同,大聖賢必有大精神,其主靜只在尋常日用中。學者神短氣浮,須數十年靜力,方得厚聚深培。而最受病處,在自幼無小學之 教,浸染世俗,故俗根難拔。必埋頭讀書,使義理浹洽,變易其俗腸俗骨,澄神默坐,使塵妄消散,堅凝其正心正氣,乃可耳。余以最劣之質,即有豁然之見,而缺 此一大段工夫,其何濟焉!所幸呈露面目以來,纔一提策,便是原物。丙午,方實信孟子『性善』之旨。此性無古無今,無聖無凡,天地人只是一個。惟最上根,潔 清無蔽,便能信人。其次全在學力,稍隔一塵,頓遙萬里。孟子所以示瞑眩之葯也。丁未,方實信程子『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之旨。謂之 性者,色色天然,非由人力。鳶飛魚躍,誰則使之?勿忘勿助,猶為學者戒勉。若真機流行,瀰漫布濩,亘古亘今,間不容息,於何而忘?於何而助?所以必有事 者,如植穀然,根苗花實,雖其自然變化,而栽培灌溉,全非勉強學問。苟漫說自然,都無一事,即不成變化,亦無自然矣。辛亥,方實信《大學》『知本』之旨。 壬子,方實信《中庸》之旨。此道絕非名言可形。程子名之曰『天理』,陽明名之曰『良知』,總不若中庸二字為盡。中者停停當當,庸者平 平常常,有一毫走作,便不停當,有一毫造作,便非平常,本體如是,工夫如是,天地聖人不能究竟,況於吾人,豈有涯際?勤物敦倫,謹言敏行,兢兢業業,斃而 後已云爾。」此先生甲寅以前之功如此,其後涵養愈粹,工夫愈密,到頭學力,自雲「心如太虛,本無生死。」子劉子謂:「先生心與道一,盡其道而生,盡其道而 死,是謂無生無死。」非佛氏所謂無生死也。先生之學,一本程、朱,故以格物為要。但程、朱之格物,以心主乎一身,理散在萬物,存心窮理,相須並進。先生謂 「纔知反求諸身,是真能格物者也」,頗與楊中立所說「反身而誠,則天下之物無不在我」為相近,是與程、朱之旨異矣。先生又曰:「人心明,即是天理。窮至無 妄處,方是理。」深有助乎陽明「致良知」之說,而謂:「談良知者致知不在格物,故虛靈之用,多為情識,而非天則之自然,去至善遠矣。吾輩格物,格至善也, 以善為宗,不以知為宗也。」夫善豈有形象?亦非有一善從而知之,知之推極處,即至善也。致良知正是止至善,安得謂其相遠?總之,致知格物,無先後之可言。 格物者申明致之一字,格物即在致之中,未有能致而不謂之格物者。先生有不格物之致知,則其所致者何事?故必以外窮事物之理為格物,則可言陽明之致知不在於 格物。若如先生言,人心明即是天理,則陽明之致知,即是格物,明矣。先生之格物,本無可議,特欲自別於陽明,反覺多所扞格耳。語有物必有則,則者至善也,窮至事物之理,窮至於至善處也。格物是隨事精察,物格是一以貫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良知也;因其已知而益窮之,至乎其極,致良知也。纔知反求諸身,是真能格物者也。格物愈博,則歸本愈約,明則誠也。窮理者格物也,知本者物格也。窮理,一本而萬殊;知本,萬殊而一本。學者以知至為悟,不悟不足以為學,故格物為要。無工夫則為私慾牽引於外,有工夫則為意念束縛於中,故須物格知至,誠正乃可言也。朱子曰:「致知格物,只是一事。格物以理言也,致知以心言也。」由此觀之,可見物之格即知之至,而心與理一矣。今人說著物,便以為外物,不知不窮其理, 物是外物,物窮其理,理即是心。故魏庄渠曰:「物格則無物矣。」學者無窮工夫,心之一字乃大總括;心有無窮工夫,敬之一字乃大總括。心無一事之為敬。無適自然有主,不假安排。不知敬之即心,而欲以敬存心,不識心,亦不識敬。無妄之謂誠,無適之謂敬,有適皆妄也。主一之謂敬,無適之謂一,人心如何能無適?故須窮理,識其本體。所以明道曰:「學者須先識仁,識得仁體,以誠敬存之而已。」故居敬窮理,只是一事。朱子立主敬三法,伊川整齊嚴肅,上蔡常惺惺,和靖其心收歛,不容一物。言敬者總不出此。然常惺惺,其心收歛,一著意便不是。蓋此心神明,難犯手勢,惟整齊嚴肅,有妙存焉,未嘗不惺惺,未嘗不收歛,內外卓然,絕不犯手也。人心放他自由不得。心中無絲髮事,此為立本。理不明,故心不靜,心不靜而別為法以寄其心者,皆害心者也。人心戰戰兢兢,故坦坦蕩蕩,何也?以心中無事也。試想臨深淵,履薄冰,此時心中還著得一事否?故如臨如履,所以形容戰戰兢兢,必有事焉之象,實則形容坦坦蕩蕩,澄然無事之象也。真知天,自是形體隔不得。觀天地則知身心,天包地外,而天之氣透於地中,地之氣皆天之氣。心天也,身地也,天依地,地依天,天地自相依倚。心依身,身依心,身心自相依倚。心即精神,不外馳即內凝,有意凝之,反梏之矣。朱子曰:「滿腔子是惻隱之心。」是就人身上指出此理充塞處,最為親切。蓋天地之心,充塞於人身者,為惻隱之心;人心充塞天地者,即天地之心。人身一小腔子,天地即大腔子也。孟子:「心之官則思。」思則虛靈不昧之謂。思是心之睿,於心為用。著事之思,又是思之用也。一念反求,此反求之心,即道心也。更求道心,轉無交涉。須知動心最可恥。心至貴也,物至賤也,奈何貴為賤役?何以謂心本仁?仁者生生之謂,天只是一個生,故仁即天也。天在人身為心,故本心為仁。其不仁者心蔽於私,非其本然也。人身內外皆天也,一呼一吸,與天相灌輸。其死也,特脫其闔闢之樞紐而已,天未嘗動也。理靜者理明欲凈,胸中廓然無事而靜也。氣靜者定久氣澄,心氣交合而靜也。理明則氣自靜,氣靜理亦明,兩者交資互益,以理氣本非二。故默坐澄心,體認天理,為延平門下至教也。若徒以氣而已,動即失之,何益哉?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謂默坐之時,此心澄然無事,乃所謂天理也,要於此時默識此體云爾,非默坐澄心,又別有天理當體認也。朱子曰:「必因其已發而遂明之,省察之法也。」吾則曰:「必因其未發而遂明之,體認之法也。其體明,其用益明矣。」龜山曰:「天理即所謂命,知命即事事循天理而已。」言命者惟此語最盡,其實無一事,不要惹事。窮理者,天理也,天然自有之理,人之所以為性,天之所以為命也。在《易》則為中正,聖人卦卦拈出示人,此處有毫釐之差,便不是性學。人心明,只是天理。既得後,須放開。蓋性體廣大,有得者自能放開,不然還只是守,不是得。蓋非有意放開也。道性善者,以無聲無臭為善之體。陽明以無善無惡為心之體。一以善即性也,一以善為意也,故曰:「有善有惡者意之動。」佛氏亦曰:「不思善,不思惡。」以善為善事,以惡為惡事也。以善為意,以善為事者,不可曰明善。龜山門下相傳「靜坐中觀喜怒哀樂未發前作何氣象」,是靜中見性之法。要之,觀者即是未發者也,觀不是思,思則發矣。此為初學者引而致之之善誘也。佛氏最忌分別是非,如何綱紀得世界?紀綱世界只是非兩字,亘古亘今,塞天塞地,只是一生機流行,所謂易也。《大易》教人息息造命,臣弒其君,子殺其 父,其所由來者漸也。既已來矣,寧可逃乎?辨之於蚤,如地中無此種子,秧從何來?繼之者善,是萬物資始;成之者性,是各正性命。元特為善之長耳,元而 亨,亨而利,利而貞,貞而復元,繼之者皆此善也。利貞者性情也,成這物,方有這性。故至利貞,始言性情。伊川說遊魂為變,曰既是 變,則存者亡,堅者腐,更無物也。此殆不然,只說得形質耳。遊魂如何滅得?但其變化不可測識也。聖人即天地也,不可以存亡言。自古忠臣義士,何曾亡滅?避 佛氏之說,而謂賢愚善惡,同歸於盡,非所以教也。況幽明之事,昭昭於耳目者,終不可掩乎?張子曰:「《大》《易》不言有無,言有無諸子之陋也。」天地間感應二者,循環無端,所云定數莫逃者,皆應也。君子盡道其間者,皆感也。應是受命之事,感是造命之事。聖人祈天永命,皆造命也。我由命造,命由我造,但知委順,而不知順道,非知命者也。人想到死去,一物無有,萬念自然撇脫。然不知悟到性上一物無有,萬念自無繫纍也。一日克己復禮,無我也。佛氏曰「懸崖撒手」,近儒亦曰「拚」。皆似 之而實非。何者?以非聖人所謂復禮也。或曰:「真為性命,人被惡名,埋沒一世,更無出頭,亦無分毫掛帶。」此是欲率天下入於無忌憚,其流之弊,弒父與君, 無所不至。政事本於人才,舍人才而言政者,必無政。則用本於政事,舍政事而言財者,必無財。有問錢緒山曰:「陽 明先生擇才,始終得其用,何術而能然?」緒山曰:「吾師用人,不專取其才,而先信其心。其心可托,其才自為我用。世人喜用人之才,而不察其心,其才止足以 自利其身已矣,故無成功。」愚謂此言是用才之訣也。然人之心地不明,如何察得人心術?人不患無才,識進則才進,不患無量,見大則量大,皆得之於學也。 劄記心無出入,所持者志也。道無聲臭,體道者言行而已。人心纔覺,便在腔子?,不可著意。有憤便有樂,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平日無憤無樂,只是悠悠。天然一念現前,能為萬變主宰,此先立乎其大者。當下即是此默識要法也。然安知其當下果何如?朱子曰:「提醒處,即是天理,更別無天理。」此方是真當下。《易》之本體,只是一生字,工夫只是一懼字。窮至無妄處,方是理。說靜坐之法,喚醒此心,卓然常明,志無所適而已。志無所適,精神自然凝復,不待安排,勿著方所,勿思效驗。初入靜者,不知攝持之法,惟體帖聖賢切要之言,自有入處。靜至三日,必臻妙境。靜坐之法,不用一毫安排,只平平常常,默然靜去。此平常二字,不可容易看過,即性體也。以其清凈不容一物,故謂之平常。畫前之《易》如此,人生而靜以上 如此,喜怒哀樂未發如此,乃天理之自然,須在人各各自體帖出,方是自得。靜中妄念,強除不得,真體既顯,妄念自息。昏氣亦強除不得,妄念既凈,昏氣自清。 只體認本性原來本色,還他湛然而已。大抵著一毫意不得,著一毫見不得,纔添一念,便失本色。由靜而動,亦只平平常常,湛然動去。靜時與動時一色,動時與靜 時一色,所以一色者,只是一個平常也。故曰「無動無靜」,學者不過借靜坐中,認此無動無靜之體云爾。靜中得力,方是動中真得力,動中得力,方是靜中真得 力。所謂敬者此也,所謂仁者此也,所謂誠者此也,是復性之道也。(以上《靜坐說》)前《靜坐說》,觀之猶未備也。夫靜坐之法,入門者藉以涵養,初學者 藉以入門。彼夫初入之心,妄念膠結,何從而見平常之體乎?平常則散漫去矣。故必收歛身心,以主於一,一即平常之體也。主則有意存焉,此意亦非著意,蓋心中 無事之謂,一著意則非一也。不著意而謂之意者,但從衣冠瞻視間,整齊嚴肅,則心自一,漸久漸熟平常矣。故主一之學,成始成終者也。(《書靜坐說後》)凡人之所謂心者念耳,人心日夜系縛在念上,故本體不現,一切放下,令心與念離,便可見性。放下之念亦念也,如何得心與念離?放退雜念,只是一念,所謂主一也,習之久,自當一旦豁然。古人何故最重名節?只為自家本色,原來冰清玉潔,著不得些子污穢。纔些子汙穢,自家便不安,此不安之心,正是原來本色,所謂道也。(以上《示學者》)為善必須明善,善者性也,性者人生而靜是也。人生而靜時,胸中何曾有一物來?其營營擾擾者,皆有知識以後,日添出來,非其本然也。即是添來,今宜減去, 減之又減,以至於減無可減,方始是性,方始是善。何者?人心湛然無一物時,乃是仁義禮智也。為善者,乃是仁義禮智之事也。(《為善說》)今人所謂天,以為蒼蒼在上者云爾,不知九天而上,九地而下,自吾之皮毛骨髓,以及六合內外,皆天也。然則吾動一善念而天必知之,動一不善念而天必知之, 而天又非屑屑焉,知其善而報之善,知其不善而報之不善也。凡感應者,如形影然,一善感而善應隨之,一不善感而不善應隨之,自感自應也。夫曰自感自應,何以 為之天?何以為天必知之也?曰自感自應,所以為天也,所以為其物不貳也。若曰有感之者,又有應之者,是二之矣。惟不二,所以不爽也。(《知天說》)昔朱子初年,以人自有生即有知識,念念遷革,初無頃刻停息。所謂未發者,乃寂然之本體,一日之間,即萬起萬滅,未嘗不寂然也。蓋以性為未發,心為已發。 未發者即在常發中,更無未發時也。後乃知人心有寂有感,不可偏以已發為心。中者,心之所以為體,寂然不動者也,性也。和者,心之所以為用,感而遂通者情 也。故章句云: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則性也。二語指出性情如指掌矣。王文成復以性體萬古常發,萬古常不發,以鍾為喻,謂未叩時原自驚天動地,已扣時原自寂 天寞地。此與朱子初年之說相似,而實不同。蓋朱子初年,以人之情識逐念流轉,而無未發之時。文成則以心之生機流行不息,而無未發之時,文成之說微矣,而非 《中庸》之旨也。(《未發說》) 《中庸》所謂未發,指喜怒哀樂言,夫人豈有終日喜怒哀樂者?蓋未發之時為多,而喜怒哀樂可言未發,不可言不發。文成所 謂發而不發者,以中而言。中者天命之性,天命不已,豈有未發之時?蓋萬古流行,而太極本然之妙,萬古常寂也,可言不發,不可言未發。《中庸》正指喜怒哀樂 未發時,為天命本體,而天命本體則常發而不發者也。情之發,性之用也,不可見性之體,故見之於未發。未發一語,實聖門指示見性之訣,靜坐觀未發氣象,又程 門指示初學者攝情歸性之訣,而以為無未發時者,失其義矣。(《未發說》)聖人之學,所以異於釋氏者,只一性字。聖人言性,所以異於釋 氏言性者,只一理字。理者,天理也。天理者天然自有之條理也。故曰天敘、天秩、天命、天討,此處差不得針芒。先聖后聖,其揆一也。明道見得天理精,故曰: 「《傳燈錄》千七百人,若有一人悟道者,臨死須尋一尺布?頭而死,必不肯削髮僧服而終。」此與曾子易簀意同。此理在拈花一脈之上,非窮理到至極處,不易言 也。(《心性說》)老氏氣也,佛氏心也,聖人之學,乃所謂性學。老氏之所謂心,所謂性,則氣而已。佛氏之所謂性,則心而已。非氣心性 有二,其習異也。性者天理也,外此以為氣,故氣為老氏之氣,外此以為心,故心為佛氏之心。聖人氣則養其道義之氣,心則存其仁義之心,氣亦性,心亦性也。或 者以二氏言虛無,遂諱虛無,非也。虛之與實,有之與無,同義而異名,至虛乃至實,至無乃至有,二氏之異,非異於此也。性形而上者也,心與氣形而下者也,老 氏之氣極於不可名,不可道,佛氏之心,極於不可思,不可議,皆形而上者也。二氏之異,又非異於道器也。其端緒之異天理而已。(《氣心性說》)伊川曰:「在物為理,處物為義。」此二語關涉不小,了此即聖人艮止心法。胡廬山以為心即理也,舍心而求諸物,遺內而外,舍本而逐末也。嗚呼!天下豈有心 外之物哉?當其寂也,心為在物之理,義之藏於無朕也;當其感也,心為處物之義,理之呈於各當也。心為在物之理,故萬象森羅,心皆與物為體;心為處物之義, 故一靈變化,物皆與心為用。體用一源,不可得而二也。物顯乎心,心妙乎物,妙物之心無物於心,無物於心而後能物物。故君子不從心以為理,但循物而為義。不 從心為理者公也,循物為義者順也。故曰「廓然大公,物來順應。」故曰「聖人之喜怒在物不在己。」八元當舉,當舉之理在八元,當舉而舉之義也;四凶當罪,當 罪之理在四凶,當罪而罪之義也。此之謂因物付物,此之謂艮背行庭,內外兩忘,澄然無事也。彼徒知昭昭靈靈者為心,而外天下之物,是心為無矩之心,以應天下 之物,師心自用而已,與聖賢作處,天地懸隔。(《理義說》)張子曰:「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天地間性有萬殊者,形而已矣。以人物言 之,人形直而靈,獸形橫而蠢;以人言之,形清而靈,形濁而蠢。故史傳所載,商臣、伯石之類皆形也,形異而氣亦異,氣異而性亦異。非性異也,弗虛弗靈,性弗 著也。夫子曰:「性相近也。」習染未深之時,未始不可為善,故曰相近。然而質美者,習於善易,習於惡難;質惡者,習於惡易,習於善難。上智下愚,則氣質美 惡之極,有必不肯習於善,必不肯習於惡也。故有形以後,皆氣質之性也。天地之性,非學不復,故曰:「學以變化氣質為主。」或疑天地之性,氣質之性,不可分 性為二者,非也。論性於成形之後,猶論水於凈垢器中,道著性字,只是此性,道著水字,只是此水,豈有二耶?或又疑性自性,氣質自氣質,不可混而一之者,亦 非也。天地之道,為物不貳,故性即是氣,氣即成質,惡人之性,如垢器盛水,清者已垢,垢者亦水也。明乎氣質之性,而後知天下有自幼不善者,氣質而非性也, 故曰「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氣質說》)凡了悟者皆乾也,修持者皆坤也。人從迷中忽覺其非,此屬乾知;一覺之後,遵道而 行,此屬坤能。皆乾坤之倪而非其體,乍悟復迷,乍作復止,未足據也。必至用力之久,一旦豁然,如《大畜》之上九,畜極而通,曰何天之衢,乃如是乎?心境都 忘,宇宙始闢,方是乾知。知之既真,故守之必力,細行克矜,小物克謹,視聽言動,防如關津,鎮如山嶽,方是坤能。譬之於穀,乾者陽,發生耳,根苗花實皆坤 也。蓋乾知其始,坤成其終,無坤不成物也,故學者了悟在片時,修持在畢世。若曰「悟矣」,一切冒嫌疑。毀籓籬。曰「吾道甚大,奈何為此拘拘者?」則有生無 成,苗不秀,秀不實,惜哉!(《乾坤說》) 真放下,乃真操存,真操存,乃真放下。心存誠敬,至於生死不動,更有何物不放下耶!若謂心存誠敬,胸中有誠 敬,則拳拳服膺,胸中有一善乎?本體本無可拈,聖人姑拈一善字,工夫極有多方,聖人為拈一敬字。(《鄒顧請益》) 辨《大學》致知 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陽明曰:「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事事物物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物各得其理矣。事物各得其理,格物也。」是 格物在致知,知而後格物也。又曰:「物,事也;格,正也。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又曰:「格物者,格其心之不正,以歸於正。」是格物在正心 誠意,意誠心正,而後格物也。凡人之學,謂之曰「務外遺內」,謂之曰「玩物喪志」者,以其不反而求諸理也。求諸理,又豈有內外之可言哉?在心之理,在物之理,一也。天下無性外之物,無心外之理,猶之器受日光,在彼在此,日則一也,不能析之而為二,豈待合之而始一也?(以上《陽明辨》)。平日自認,以此心惺然常明者為道心,惟知學者有之,蚩蚩之氓無有也。即其平旦幾希,因物感觸,明晦,如金在鐮,但可謂之礦,不可謂之金;如水凝冰,但可 謂之冰,不可謂之水。而先生乃曰:「僮僕之服役中節者,皆道心也。」初甚疑之,已而體認,忽覺平日所謂惺然常明之心,乃是把捉之意。而蚩蚩之民,有如鳶飛 魚躍,出於任天之便者,反有合於不識不知之帝則,特彼日用不知耳。然則無覺非也,有意亦非也,必以良心之自然者為真,稍涉安排,即非本色矣。(《與許敬 菴》)佛氏所為善,念中善事也,與聖人言善絕不相干。韓子曰:「彼以煦煦為仁,孑孑為義,其小之也固宜。」如佛氏所謂善,其無之也亦宜。格物之功非一,其要歸於知本。知修身為本而本之,天下無餘事矣。蓋格來格去,知得世間總無身外之理,總無修外之工,正其本,萬事理更不向外著一念。如此 自然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慾之私,豈不是止至善也?程、朱錯認此謂知本是闕文,而謂格致別有傳,遂令「修身」、「為本」二節無歸著。後世知得此謂知本是原 文,而謂格物只格本末,又令格物致知之工無下手。假令一無知識之人,不使讀書講論,如朱子四格法,而專令格本末,其有入乎?諸老之中,塘南可謂洞澈心境者矣。然以愚見窺之,尚有未究竟在。何則?聖人之學,上下一貫,故其表?精粗,無不兼到。舉要而言,循理而已。循理便無事,即無思無 為之謂也。今徒曰無思無為,得手者自不至遺棄事物,然已啟遺棄事物之弊矣。如曰「止於至善」,有何名相倚著之可言?至矣,極矣!今必曰「無善無惡」,又須 下轉語曰:「無善無惡,乃所以為至善也。明者自可會通。」然而以之明心性者十之一,以之滅行檢者十之九矣。無思無為者,即無善無惡之謂也。未離知解,則未 離門戶,未離門戶,則未離倚著,倚著易知,而無倚著之倚著難知也。故曰「尚有未究竟在」。聖人之道,至易至簡,無可名言,故曰「予欲無言」。惟其無可言, 故其可言者,人倫日用之常而已。所以愈淺而愈深,愈卑而愈高,愈顯而愈微,然則如之何而可使人見本體也?曰「此在人之信」,而非可以無思無為,無善無惡, 轉令人走向別處也。如《易》曰:「乾,元亨利貞。」如言人仁義禮智之謂也。停停當當,本體如是而已。信得及者,別無一事,日用常行,人倫事物,無令少有汙 壞而已。此所以為至易至簡也。(以上《答顧涇陽》)善即生生之易也,有善而後有性,學者不明善,故不知性也。夫善洋洋乎盈眸而是矣,不明此,則耳目心志,一無著落處,其所學者,偽而已矣。然其機竅在於心,人心反覆入身來,故能向上尋去,下學而上達也。(《答馮少墟》)方寸即宇宙也,世人漫視為方寸耳。顧非窮究到名言不立之地,為名言而已,非存養于思慮未發之先,為思慮而已。名言思慮,為憧憧之方寸而已。理者心也,窮之者亦心也,但未窮之心,不可為理,未窮之理,不可為心,此處非窮參妙悟不可。悟則物物有天然之則,日用之間,物還其則,而己無與焉,如是而已。心一也,粘於軀殼者為人心,即為識;發於義理者為道心,即為覺。非果有兩心。然一轉則天地懸隔,謂之覺矣,猶以為形而下者,乘於氣機也。視聽持行皆物也,其則乃性也。佛氏以擎拳豎拂,運水搬柴,總是神通妙用。蓋以縱橫豎直,無非是性,而毫釐之差,則於則上辨之。凡事稍不合則,必有不安,此見天然自有之中,毫髮差池不得。若觀佛氏於彝倫之際,多所未安,彼卻不顧也。敬者絕無之盡也,有毫釐絲忽在便不是,有敬字在亦不是。(以上《答劉念台》)存養此心純熟,至精微純一之地,則即心即性,不必言合;如其未也,則如朱子曰:「虛靈知覺,一而已矣。」而所以為知覺者不同,不嫌於分剖也。(《與錢啟新》)貨色二字,落腳便成禽獸。(《與揭陽先生》)自昔聖賢兢兢業業,不敢縱口說一句大膽話,今卻不然,天下人不敢說底話,但是學問中人說以心性之虛,見為名教罪人者多矣。(《與管東溟》)某洗心待益,但見本性,本無常變,變動他不得,一切變幻,皆銷歸於此。(《候趙儕鶴師》)嘗妄意以為今日之學,寧守先儒之說,拘拘為尋行數墨,而不敢談玄說妙,自陷於不知之妄作。寧稟前哲之矩,硜硜為鄉黨自好,而不敢談圓說通,自陷於無忌憚 之中庸。積之之久,倘習心變革,德性堅凝,自當恍然知大道之果不離日用常行,而步步蹈實地,與對塔說相輪者遠矣。(《答葉台山》)學必須悟,悟後方知痛癢耳。知痛癢後,直事事放過不得。(《與羅匡湖》)戒懼慎獨,不過一靈炯然不昧,知是必行,知非必去而已。所以然者何也?此件物事,不著一毛,惟是知是必行,知非必去,斬斬截截,潔潔凈凈,積習久之,至於動念必正,方是此件。不然只是見得他光景,不為我有。試體行不慊心之時,還是此件否耶?(《答耿庭懷》)不患本體不明,只患工夫不密,不患理一處不合,惟患分殊處有差,必做處十分酸澀,得處方能十分通透。知危者便是道心。人心一片太虛,是廣運處,此體一顯即顯,無漸次可待,澈此則為明心。一點至善,是真宰處,此體愈窮愈微,有層級可言,澈此方為知 性。或曰:「至善,是現成天則,有何層級?」曰:「所謂層級,就人見處言,身到此處,見到此處,進一層又一層,見到天然,停停當當處,方是天則。此即窮理 之謂也。」或曰:「虛到極處,便見至善,豈虛是虛,善是善?」曰:「只看人入處何如?從窮理入者,即虛是理,虛是知覺,便是仁義禮智;不從窮理入者,即氣 是虛,仁義禮智只是虛靈知覺。緣心性非一非二,只在毫芒眇忽間故也。」(以上《複錢漸菴》。某與李先生見羅稍異者,以格物致知而知本,以知本為物格知至耳。至於主意,則在知止,工夫則在知本,一也。吾人日用,何曾頃刻離著格物?開眼便是,開口便是,動念便是。善格物者,時時知本,善知本者,時時格物,格透一分,則本地透一分,止地透一分耳。(《與徐匡岳》)御史錢啟新先生一本錢一本字國端,別號啟新,常州武進人。萬曆癸未進士。授廬陵知縣。入為福建道御史,劾江西巡按祝大舟,逮之, 貪風始衰。又劾時相假明旨,以塞言路。請崇祀羅文毅、羅文恭、陳布衣、曹學正。已而巡按廣西。皇太子冊立改期,上言:「自古人君,未有以天下之本為戲,如 綸如綍,乃展轉靡定如此者。一人言及,即曰此激擾也,改遲一年。屆期而又有一人言及,又曰此激擾也,復遲二三年。必使天下無一人敢言,庶得委曲遷延,以全 其昵愛之私,曾不顧國本動搖,周幽、晉獻之禍,可以立。」疏留中。踰四月,給事中孟養浩,亦以國本為言,內批廷杖,並削先生籍。歸築經正堂以講學。東林書 院成,與顧端文分主講席。黨禍起,小人以東林為正鵠,端文謠諑無虛日,而先生不為弋者所篡。先生之將歿也,豫營窀穸,掘地得錢,兆在庚戌。賦詩日:「庚戌 年遙月易逢,今年九月便相衝。」又曰:「月朔初逢庚戌令,夬行應不再次且。」如期而逝。蓋丁巳年九月,月建為庚戌也。天啟二年壬戌,贈太僕寺少卿,予祭一 壇。先生之學,得之王塘南者居多。懲一時學者喜談本體,故以「工夫為主,一粒縠種,人人所有,不能凝聚到發育地位,終是死 粒。人無有不才,才無有不善,但盡其才,始能見得本體,不可以石火電光,便作家當也。」此言深中學者之病。至謂「性固天生,亦由人成,故成之者性」。夫性 為自然之生理,人力絲毫不得而與,故但有知性,而無為性。聖不能成,愚不能虧,以成虧論性,失之矣。先生深於《易》學,所著有《像象管見》、《象鈔》、 《續鈔》。演九疇為四千六百八爻,有辭有象,占驗吉凶,名《范衍類》。儒學正脈,名《源編彙編》。鋟時政名《邸鈔》。語錄名《黽記》。黽記聖門教人求仁,無甚高遠,只是要人不壞卻心術,狂狷是不壞心術者,鄉愿是全壞心術者。稜角多,全無渾涵氣象,何以學為?毋信俗耳庸目,以是非時事,臧否人物。人分上是非好醜,一切涵容,不輕發露,即高明廣大氣象。朱子曰:「人之情偽,固有不得不察,然此意偏勝,便覺自家心術,亦染得不好了也。」在聖人分上說,無二而非一;在凡人分上說,無一而非二。時時處處,因二以求其一,便是學的頭面。性體不現,總是血氣用事之夫。聖賢所謂無,無聲臭耳,非無天載也;無思無為耳,非無易也;無伐無施耳,非無善勞也。操有破有載之心,以立於世,何時滾出太極圈來?動而未形,有無之間,不是未形與形交界處,亦不是有無過接處,動之著為已形,為念為慮;動之微為未形,為意為幾。誠意研幾慎獨,異名而一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心事無兩,不於事外正心,不於心外有事,心事打成一片,此所以為集義。必有事焉而又正心,必無事焉而唯正心,皆襲皆取。心,三才 主宰總名。天地之心,天地之主宰;人心,人之主宰。只單以人言心,一而不三,便危。通天地人以言心,一而三,三而一,便微。別無兩心。謂人心道心,八字打 開,謂道心為主,人心聽命。謂性是先天太極之理,心兼後天形氣,性是合虛與氣,心是合性與知覺,俱要理會通透。以三才言,生理性也;以三才言,主宰心也。一而不三無主,心非其心矣;一而不三不生,性非其性矣。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心性不合一,都無根。其心三月不違仁,心與仁不合一,都是違。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心矩不合一,都是踰。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則心存,不仁則亡。禮則心存,無禮則亡。若曰存之於心,而不忘仁禮,皆心中之磈礧物矣。同此一息之時,同此一息之氣,有以之生,有以之死,有以之存,有以之亡,便見生死存亡,只一氣恁地滾出不窮的,又見物各一極,斷然不相假借的。聖學率性,禪學除情,此毫釐千里之辨。聖賢教人下手,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異端教人下手,芟柞荑稗,謂了妄即真,恐天下並無荑稗去,就有五穀熟之理。卦必三畫,見得戴天履地者人。非是以一人為人,必聯合天地而後為人。藏身於恕,身藏恕顯,身化為恕。藏心於密,心藏密顯,心化成密。藏恕中有身可藏,是恕又有內,安得為恕?若密中有心可藏,是密又有內,安得為密?迦文丐首也,坐談虛空,誰為生養?只得乞。以乞率人,廉恥喪盡。是以凡涉足釋途者,廉隅都無可觀。不可以知為識,亦不可以物之知為格物。告子曰「生之謂性」,全不消為,故曰:「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此即禪宗無修證之說,不知性固天生,亦由人成。故曰「成之者性」,又曰「成性存存」。世儒有專談本體,而不說工夫者,其誤原於告子。萬物皆備,我也;體物不遺,心也。離物言我,失我遺物,認心失心,單言致知,亦是無頭學問,須從格物起手。不見頭腦之人,盡饒有定靜工夫,如池沼之水,澄靜無汩,豈不號為清泉?然終不稱活水。朱子於《四書集註》,悔其誤己誤人不小,又欲更定本義而未能。後人以信守朱說為崇事朱子,此徒以小人之心事朱子耳。孟子說求放心,求仁也,不仁則心放,仁則心存。後學忘源失委,以心為心,而不以仁為心,知所以求心,而不知所以求仁,即念念操存,頃刻不違,祇存得一箇虛腔子耳。豈所以為心哉?本物於身之謂格,性地有覺之謂學。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學不在踐履處求,悉空談也。如不長以天下國家為一物,即此混然中處之身,皆絕首截尾之朽株,斷枝殘柯之末卉已,而安得謂之有本,而能以自立?寂然之先,陰含陽意,與知為一。感物之後,陽分陰意,與知為二。若是真意運行,即意即知,即運行,即明照。若是妄意錯雜,意自意,知自知,意雖有妄,知定不昧。意屬陰,知屬陽,陽主得知,陰主得意,此欲誠其意,所以必先致其知。先須開闢得一箇宇宙匡郭,然後可望日月代明,四時錯行於其中,故不格物,而求致知意誠者無之。心意纔暴戾,便似於乾坤毀傷了一番,便似於父母忤逆了一番,只此便是莫大罪惡了。全其生理之謂生,戕其生理之謂死,人實有生死,不得謂之無生死。際天蟠地,皆人道也,特分幽明而謂之人與鬼神耳。擊而火出,見而惻生,皆凡庸耳,非所以論君子。喜怒哀樂,平常只從情上生來,即未喜未怒未哀未樂,全是,全是倚,不得謂之中,此處切須體究明白。後生小子,但有向上根器,直須忘年下交,以致誘掖獎與之意。若要羅致門下,便屬私心,不足道也。四端只是果芽,若不充長,立地成朽。常人,耳目汩於睹聞,性體汩於情識,如病瘧漢,只為未發是病,故發時皆病。凡任情情之夫,別無所謂未發之中,以喜言,如喜在功名,眠?夢?俱功名;如喜在富貴,眠?夢?俱富貴。即寂然泯然之中,固不勝其偏於喜,倚於喜,安有所謂喜之未發乎?喜怒哀樂之未發,太虛之天體也,學者殊未易有之於己!不知性,無心可盡;不養性,無心可存。養得血氣極和極平,終血氣也,除是重新鑄造一過。把陰陽五行俱抹殺光,光要尋得太極出來,天下無如此學問。徒遏欲,非所以存理,長存理,乃所以遏欲。不從格上起程,俱岐路也。種樹尋根,疏水尋源,其格乎? 思慮未起,鬼神莫窺,與天下莫破同意。有可破,則有可窺,而鬼神之所不佑,已在此矣!有涵養未發工夫,立腳在太極上,未發已發,雖千路萬路,只是一路。故曰獨。無涵養未發工夫,立腳在二五上,未發已發,俱不是一路了。未發陰陽雜揉,已發善惡混淆,已不得謂之獨矣。又安所致其慎乎?十二時中,看自家一念從何處起,即檢點不放過,便見功力。古人為宗廟以收魂氣,死亡且然,矧於生存?一無所收,則放逸奔潰。釋收於空,老收於虛,與博弈類。聖人本天,天覆地載,天施地生,心之所也。學以聚之,收於學也。故曰「悠久無疆」。外面只管要?點得好看,便是的然而亡的路頭。仁義禮智,孤行偏廢,皆屬氣質,君子有弗性焉。主宰心也,道理性也,主宰無非道理,道理以為主宰,言心更不消言性,言性亦不必言心。若但能為主宰,而有非其道理,其何可以為心?此聖賢心性雙提,言性 必根心,言心必合性之大旨。人知由男女搆精而生,不知由天地絪縕而生,是以多以人為心,而不克以天地為心。所謂人心道心者,人心以人為心也;道心以天地為 心也。天人無二,不學便都岐而二之。開闢得一個天覆地載規模,心量方現;充拓得一個天施地生氣象,性量方現。程、朱一脈相承,在居敬窮理。居敬本《中庸》之以戒慎恐懼為始,窮理本《大學》之以格物致知為先。識者坤藏之記性,坤畫一;知者乾君之靈性,乾畫一。人皆有識有知,識以知為主,如坤必以乾為主。識從知,坤從乾,此即一之頭面;識不從知,坤不從乾,此即不一之頭面。異教轉識成智說,無了坤,但有了乾,宇宙無此造化,人亦無此心體。就一人言心,都喚做人心;就一人言性,都喚做氣質之性。以其只知有一己者,為心為性,而不知有天下之公共者,為心為性也。惟合宇宙言心,方是道心,合宇宙言性,方是天地之性。虛知都無用,惟致乃實。怠情放肆,心即人慾,多端多岐,戒慎恐懼,心即天理。只一路,謂即慎為獨可。所謂做得工夫是本體,合得本體是工夫。朱以功曰:「事事肯放過他人,則德日弘;時時不肯放過自己,則學日密。」盈天地問皆化育流行,人試自省化不化?育不育?但有不化,直是頑礫;有不育,直是僵塊。於此不知,知於何致?仁義禮智,人所固有,只不曾根之於心,便不生色者,心符故曰生色。今人乍見惻隱之生,但是端不是根,譬如五穀,豈不是美種?謂人無是種不得。然同有是種,不會種,只喚做死粒,不喚做生粒,株守這幾粒,一人生育不來,況推之天下國家?後世小人,動以黨字傾君子,傾人國,不過小人成群,而欲君子孤立耳!或有名為君子,好孤行其意,而以無黨自命者,其中小人之毒亦深。仁人心即本體,義人路即工夫。故舍其路而不由,便是放其心而不知求。章本清曰:「世之求心者,止欲守其默照之體,存其圓虛之神,好靜惡動,而於日用間親 疏厚薄,是非可否,一切失其宰制化裁之宜,縱使恩怨平等,而於親親仁民愛物混然無別,謂之為仁可乎?謂為心不放可乎?」可見由義正以居仁,充類至義之盡, 即所以為仁之至也。面孔上常要有血。 只看當下一念,稍任耳目,役聰明,不從天命赫赫中流出,便不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雖如此密 修,這一念發來,稍浮不隱,稍粗不微,稍二三不一路,亦無獨可慎,而萬有之檽柄,卒難湊手。只要安頓這一個形軀之身在好處,早已不是士的路頭了。故曰: 「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近有石經《大學》,虞山瞿元立考辨至為精核,其為偽造之書無疑。而管登之崛強不服,真所謂師不必賢於弟子。禮生自仁,如枝生自根,若以禮為仁,如以枝為根,便與復義無交涉。放其心,謂失其仁義之良心也。是個仁義之心,即常游於千里之外,正謂之存,不謂之放。不然,即常歛於徑寸之內,正謂之放,不謂之存。硜硜然小人哉!為庶民百姓等,以分位言,謂之小人。如庶民百姓而信果,硜硜然庶民百姓哉,亦可以稱士。若今之從政者,寧不軒然以大人君子自命,求小人之信果反無有,不可以其分位而算之為士。乍見怵惕,喍蹴,弗屑,弗受,此人人之真心,非誠而何?這點真心,分分明明,當怵惕自怵惕,當羞惡自羞惡,一毫瞞昧他不得,互混他不得,非明而何?自誠 明謂之性,謂此,他無謂也。就這分分明明,一點真心,擴充以滿其量,何人不做至誠至聖?自明誠謂之教,謂此,他無謂也。有性無教,有天無人,如穀不苗,如苗不秀,如秀不實。不是有一般天道,又有一般人道,有一般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之聖人,又有一般擇善而固執之賢人。 如無人道之擇執,其所中所得,不過電光石火之消息,天道且茫如,而惟聖罔念立狂矣。孟子據才以論性,人所為才,既兼三才,又露萬物,人無有不才,才無 有不善。以體謂之才性,以用謂之才情。以各盡其才,各成其才。其全謂之才德、才賢、才品、才能,其偏亦謂之才質、才氣、才智、才技、才調,並無有不可為善 之才。告子不知有所謂才,故其論性,或等之梗直之杞柳,或比之無定之湍水,或以為不過食色,而夷之物慾之中,或並欲掃除仁義,而空之天理之外,但知生之謂 性,而不知成之為性,即同人道於犬牛,而有所弗顧。孟子辭而闢之,與孔子繼善成性之旨,一線不移。宋儒小異,或遂認才稟於氣,又另認有一個氣質之性,安知 不隳必為堯、舜之志?此憂世君子不容不辨。周子《太極圖說》,於孔子「易有太極」之旨,微差一線。程、張「氣質之性」之說,於孟子「性善」之旨,亦差一線。韓子謂軻之死,不得其傳,亦千古眼也。率從誠始,修從明始。自誠明,人人本體之明,故曰性;自明誠,人人工夫之誠,故曰教。愚不肖可與知能行,見在都有下手處,及其至而聖人不知不能,到底都無歇手處。習性,習慣成自然,以習為性,原非性也。氣質之性,一向使氣任質慣了,誤認以為性,原非性也。孔子四十而不惑,心理一。孟子四十不動心,心氣一。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不特氣壹動志為動心,志壹動氣亦總是動心。清明在躬,志氣如神,心氣工夫一 體成,天君泰然,百體從令,氣動即心動也。生知之生字,人人本體,學知之學字,人人工夫。謂生自足而無待於學,古來無如此聖人。鋪天徹地,橫來豎 去,無非天命散見流行,即此是性,別無性也。孟子「莫非命也,順受其正」,譬如親造子命,喜怒惟親,而喜不忘,怒不怨,則子之順受其正。君造臣命,進退惟 君,而進之禮,退以義,則臣之順受其正。天造人命,順逆惟天,生死惟天,興廢修短惟天,而修身以俟,則人之順受其正。天無妄命,即氣數,即義理,無氣數之 非義理,《中庸》天命之謂性,亦如此。道之廢行皆命,譬時之晝夜皆天,要有行無廢,是有晝而無夜也。只晝?也是這個天,而處晝底道理不同於夜,夜?也是這個天,而處夜底道理不同於晝。晝應有為,宵應有得,日出宜作,向晦宜息。今或晝?要做夜?事,夜?要做晝?事,小人不知天命者,便如此。《中庸》其為物不貳,哀公問仁人不過乎物,孝子不過乎物,天地人物總為一物。即物即理,《大學》格物,不消物上又生枝節,而添出理。只是這個身子,頓放得下,是謂克己;提掇得起,又謂由己。太極性也,兩儀質也,形色天性,聖人踐形。性質合而為道也,性質略有纖毫罅縫,斯謂之離。子思發明率性修道兩項工夫,一在耳目聞上,較勘離與不離,一在心術隱微上,較勘離與不離,到渾融合一而獨體露,斯即情即性,即吾身,即天地萬物,即中和,即位育。故者以利為本,小之無以利用出入,大之無以利天下,遠之無以利萬世。這故亦死粒已耳。學重溫故,一粒化成千百粒,五穀熟,民人育,是為孟子以利為本大旨。求在我者,天不在心外求,命不在身外者。求在外求,求天於心之外,求命於身之外。隱微二字,朱子訓作幾字,本《易傳》知幾,《孟子》幾希來。譬如一粒穀種,人人所有,只難得萌芽,既萌芽,又須萬分保護,培養到苗而秀,秀而實,方有收成。君子慎獨慎此。性,靈明也;慎,真情也。率以誠落脈,修以明入門。禪本殺機,故多好為鬥口語。儒者每染其毒而不自覺,何哉!文介孫淇澳先生慎行孫慎行字聞斯,號淇澳,常之武進人。萬曆乙未進士第三人。授翰林院編修。四明挾妖晝起大獄,先生以國體爭之。累遷至禮部侍郎。癸丑署部事,時福王已下明 春之國之旨,然神宗故難有司,莊田給四萬頃。先生謂祖宗朝未有過千頃者,且潞王為皇上之弟,豈可使子加於其弟?皇貴妃又求皇太后止福王行,謂明年七十壽 誕,留此恭祝。於是上傳改期。路人皆知福王必不肯行,但多為題目,以塞言者之口。先生謂福清曰:「此事不了,某與公皆當拚一死。」福清曰:「何至是?」先 生曰:「非死何足以塞責?」乃集九卿,具公疏,待命闕下者二旬。先生聲淚俱迸,達於大內。福清亦封還內降。神宗為之心動。十二月二十二日,從皇貴妃索所藏 文書,不肯出。明日又索,至酉刻,皇貴妃不得已出之。文書者,神宗許立貴妃之子,割臂而盟者也。至是焚於神前,二十八日遂降旨之國。 代藩廢長立少,條奏改定;庚戌科場之弊,題覆湯賓、尹南、師仲罰處;宋儒羅豫章、李延平從祀孔廟;釋楚宗高牆二十三人,閑宅二十二人,皆先生署事所行也。 甲寅八月回籍,小人中以京察。天啟初,召為禮部尚書。先生入朝,首論紅丸事,劾奸相方從哲,下九卿科道議。議上,奪從哲官,而戍李可灼。未幾,告歸。逆奄 起大獄,以三案為刑書。挺擊王侍郎為首,移宮以楊忠烈、左忠毅為首,紅丸則以先生為首。兩案皆逮死,先生方戍寧夏,烈皇立,得不行。崇禎改元,用原官,協 理詹事府,未上。後八年,有旨擇在籍堪任閣員者,先生與劉山陰、林鶴胎同召。至京而卒,年七十一。賜謚文介。先生之學,從宗門入手,與天寧僧靜峰,參 究公案,無不瞭然。每從憂苦煩難之境,心體忽現。然先生不以是為得。謂:「儒者之道,不從悟入。君子終日學問思辨行,便是終日戒懼慎獨,何得更有虛閑,求 一漠然無心光景?故舍學問思辨行,而另求一段靜存動察工夫,以養中和者,未有不流於禪學者也。」其發先儒所未發者,凡有數端,世說天命者,除理義外,別有 一種氣運之命,雜糅不齊,因是則有理義之性,氣質之性,又因是則有理義之心,形氣之心,三者異名而同病。先生謂:「孟子曰:『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 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是天之氣運之行,無不齊也。而獨命人於氣運之際,顧有不齊乎哉?蓋一氣之流行往來,必有過有不及,故寒暑不能不錯雜,治 亂不能不循環。以人世畔援歆羨之心,當死生得喪之際,無可奈何而歸之運命,寧有可齊之理?然天惟福善禍淫,其所以福善禍淫,全是一段至善,一息如是,終古 如是,不然則生理滅息矣。此萬有不齊中,一點真主宰。」先生之所謂齊也。先生謂:「性善氣質亦善,以麰麥喻之,生意是性,生意默默流行,便是氣;生意 顯然成象,便是質。如何將一粒分作兩項?曰性好,氣質不好。蓋氣稟實有不齊,生而愚知清濁,較然分途,如何說得氣質皆善?然極愚極濁之人,未嘗不知愛親敬 長,此繼善之體,不以愚濁而不存,則氣質之非不善可知。」先生之所以為善也。先生謂:「人心道心,非有兩項心也。人之為人者心,心之為心者道,人心之中, 只有這一些理義之道心,非道心之外,別有一種形氣之人心也。蓋後人既有氣質之性,遂以發於氣質者為形氣之心,以為心之所具者,此些知覺,以理義實之,而後 謂之道心。故須窮天地萬物之理,不可純是己之心也。若然則人生本來祇有知覺,更無理義,只有人心更無道心,即不然亦是兩心夾雜而生也。」此先生之說長也。三者之說,天下浸淫久矣,得先生而雲霧為之一開,真有功於孟子者也。陽明門下,自雙江、念菴以外,總以未發之中,認作已發之和,謂工夫只在致和上,卻以 語言道斷,心行路絕上一層,喚作未發之中。此處大段,著力不得,只教人致和著力後,自然黑窣撞著也。先生乃謂從喜怒哀樂看,方有未發。夫人日用間,豈必皆 喜怒,皆哀樂?即發之時少,未發之時多,心體截得清楚,工夫始有著落。自來皆以仁義禮智為性,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為情,李見羅《道性編》欲從已發推原未發, 不可執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而昧性,自謂提得頭腦。不知有惻隱而始有仁之名,有羞惡而始有義之名,有辭讓而始有禮之名,有是非而始有智之名,離卻惻隱羞惡 辭讓是非,則心行路絕,亦無從見性矣。先生乃謂孟子欲人識心,故將惻隱之心指為仁之端,非仁在中而惻隱之心反為端也。如此則見羅之說不辨而知其非矣。蕺山 先師曰:「近看孫淇澳書,覺更嚴密。謂自幼至老,無一事不合於義,方養得浩然之氣,苟有不慊則餒矣。是故東林之學,涇陽導其源,景逸始入細,至先生而集其 成矣。」 困思抄止即仁敬孝慈信,是至善也。豈惟道當止?抑亦人不能不止處?人不能舍倫之外別為人,亦不能舍倫之外別為學。日用人 倫,循循用力,乃所謂實學,故特稱止。學者誰不識有人倫?但覺人倫外,尚復有道,盡倫外,尚復有學,即不可謂知止。即一出一入,精神終不歸歇,思致終不精 詳,擾擾茫茫,如何有得止時?三代以下,道術不明久矣,只節義一途,尚在人倫內,然已多不合道者。至說道德,即未免悠悠空曠,若功利辭章,更想不到人倫地 位。鳴呼!何不於知止求之?(《知止》)獨非獨處也,對面同堂,人見吾言,而不見吾所以言,人見吾行,而不見吾所以行,此真獨也。且慎獨亦不以念初發論,做盡萬般事業,毫無務外為人夾雜,便是獨的境界。歛盡一世心思,不致東馳西騖走作,便是慎獨的精神。(《自慊》)(舉世非之而不顧,擎拳撐腳,獨往來於天地之間,夫到得焉有所倚地位,方是慎獨。)夫以天之浩蕩,竟不知何處津涯?何從湊泊?直揭之斯昭昭,而天可括。且天道無窮,而曰及其無窮,豈真有積累乎?無窮者斯昭昭也,所謂為物不貳者也。夫吾 之心,不有昭昭存耶?一念如是,萬念如是,一息如是,終古如是。蓋不盈寸而握天地之樞焉。(《昭昭》) (昭昭非小,無窮非大,猶之火然,一星之火,與 燎原之火,無小大之可言。)哀與傷辨,哀性也,傷特情之私也。情愈用而日新,情一沉而立敗,即樂淫何莫不然!(《關雎》)世間人不誠,只為有思有勉。吾人立下要見得不思而得,不勉而中的實理,真切明白,是為擇善。擇久分明,將從前思勉心,一切放下,日用云為,純是性真運 用,是為固執。或謂思勉,何可不用?曰窮天地,亘古今,惟此一點,不容思勉處,默相感動,如何卻要思勉?古來忠孝節義,盡有殺身同,而精神光彩與不光彩, 風聲磨滅與不磨滅,只一獨知獨覺之中,從容與勉強者,微不同耳。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種種工夫,正為思勉猝難去耳。曰:「若是,則世人俱不合思 勉耶?」曰:「即世人亦何處用得思勉?譬如見入井惻隱,豈嘗思入井之可哀,而後勉為惻隱否?孩提愛敬,豈嘗思父兄之為親,而後勉為愛敬否?夫四海之當保,獨何異於孺子?天下之可達,豈獨遜於孩提?嗚呼!此可與知性者道也。」(《不思勉》)余嘗驗之,若思嗜欲,未思而中若燔矣。思詞章,久之亦有忡忡動 者。倘思道理,便此心肅然,不搖亂。若思道理,到不思而得處,轉是水止淵澄,神清體泰,終日終夜,更不疲勞,不知何以故?且思到得來,又不盡思的時節,不 必思的境路,盡有靜坐之中,夢寐之際,遊覽之間,立談之頃,忽然心目開豁,覺得率性之道,本來元是平直,自家苦向煩難搜索,是亦不思而得一實證。(《慎 思》)天理人情,原無兩項。惟循天理,即人情自安,所以為君子。中庸若徇人情,未免扳附天理。所以為小人反中庸。(《小人中庸》)人徒說戒慎恐懼是工夫,不知即此便是真性。丟卻性,別尋一性,如何有知性時?謂所不睹所不聞是天命,我要戒慎恐懼他,是天命與我身終粘連不上,一生操 修,徒屬人為,又如何有至於命時?朱子云:「所以存天理之本然。」天理,天命之性也,即是戒慎恐懼。君子戒慎恐懼,便為存,非是別有他物,而將此存之 也。(以上《慎獨》)大凡運用無形,而純然有以自養者,謂之道,功能稍著,而灼然有以自見者,謂之事。今人之事,不知道即畢力劻勷,蓋世猷為,總謂之籩豆事耳。當時魯秉周禮,三家亦有學禮於夫子者。故曾子直欲奪其平生所最慎重者,而反之道,至比於有司四惡之科,其言絕痛。(《貴道》。)告子以生言性,執已發而遺未發,便是無頭學問。且以天命言性,正所謂凡聖同然,理義說心,而形體不與焉。言生則未免涉形體矣,烏可謂性?夫人之與禽獸異 也,以形體觀,不啻相千萬矣,而孟子特謂之幾希,可見形體之異,聖賢不謂之異也。惟是義理之說,惟人有之,而禽獸不能,所謂幾希者也。今若以形體言性,則 犬牛人同有生,便同有性。正如以色言,白之謂白,只一白,白羽、白雪、白玉亦同一白,而所謂幾希者,惡從見之?說者謂生非形體,特生機。夫既有生機,非無 可指,既有可指,便非未發,正白之謂白之說也。然則生終不可言歟?曰性未嘗不生也,而實不可以生言也。如天地之大德曰生,德與性固有辨,曰大生,曰廣生, 皆天地之用,用即已發,不可偏執為性也。且時行物生,天地位,萬物育,聖賢亦何嘗不言生?但從生言性,雖性亦生,從性言生,雖生亦性。雖性亦生,必至混人 性於犬牛,雖生亦性,方能別幾希於禽獸。(《生說》)孟子性善,○。可使為不善,●。(上圈即性相近,下圈乃習相遠)告子無分,(善,○。不善●。) 兩者不存,並性亦不立。宋儒○性即理。(才稟於氣,氣有清濁。○清賢,●濁愚。)右《言性圖》。(如此並衡,便把真性來做兩件。孟子說「性善」,即習有不善,不害其為性善。後人既宗「性善」,又將理義氣質並衡,是明墮「有性善、有性不善」,與「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之說了。且告子說「無分」雖不明指性體,而性尚在。後人將性參和作兩件,即宗性善而性亡。)孟子謂「形色天性也」,而後儒有謂「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夫氣質獨非天賦乎?若天賦而可以弗性,是天命之性,可得而易也。孟子謂「為不善,非才 之罪也」,而後儒有謂「論其才,則有下愚之不移」。夫使才而果有「下愚」是,「有性不善」與「可以為不善」之說是,而孟子之言善非也。孟子謂「故者以利為 本」,而荀子直謂「逆而矯之,而後可以為善」。此其非人人共知。但荀子以為人盡不善,若謂清賢濁愚,亦此善彼不善者也。荀子以為本來固不善,若謂形而後有 氣質之性,亦初善中不善者也。夫此既善,則彼何以獨不善?初既善,則中何以忽不善?明知善既是性,則不善何以復擊之性?然則二說,又未免出入孟、荀間者 也。荀子矯性為善,最深最辨。唐、宋人雖未嘗明述,而變化氣質之說,頗陰類之。今若說富歲凶歲,子弟降才有殊,說肥磽雨露,人事不齊,而謂麰麥性不同,人誰肯信?至所謂氣質之性,不過就形生後說,若稟氣於天,成形於地,受變於俗,正肥磽,雨露,人事類也,此三者,皆夫子所謂習耳。今 不知其為習,而強擊之性,又不敢明說性,而特創氣質之性之說,此吾所不知也。如將一粒種看,生意是性,生意默默流行,便是氣,生意顯然成像,便是質。如何 將一粒分作兩項,曰性好,氣質不好。故所謂善反者,只見吾性之為善而反之,方是知性。若欲去氣質之不善,而復還一理義之善,則是人有二性也。二之,果可謂 性否?孟子諄諄「性善」,為當時三說,亂吾性也;又諄諄「才無不善」,恐後世氣質之說,雜吾性也。夫氣質既性生,即不可變化;與性 一,亦無待變化。若有待變化,則必有不善。有不善,則已自迷於性善,其說可無論矣。獨無善無不善,今人尚宗述之,而以出自告子,又小變其說,以為必超善不 善乃為善。嗚呼!此亦非孟子所謂善也。子曰:「人之生也直。」夫不待超而無不善,此則孟子所謂善也。《易》云:「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詩》云:「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此則孟子所謂「道性善」也。或疑:「既性善,氣質又同是善,下愚何以獨不移?」曰:「此自賊自暴自棄之 過,非氣質之過也。」「然則生知、學知、困知,又何不同?」曰:「此孔子所謂『性相近者也』,相近便同是善中,亦不可一律而齊。」「然則性之反之可謂同 乎?」曰:「孟子蓋以湯、武合堯、舜,非以堯、舜劣湯、武也。正所謂同是善中,不可一律齊者也,終不害為知之一。辟如水有萬派,流性終同,山形萬狀,止性 終同。故人人可為堯、舜,同故也。或相倍蓰而無算,不能盡其才,此則異耳。聖賢見其異,而知其同;諸說迷其同,而執其異;後儒既信其同,又疑其異。故其言 性也,多不合。」(以上《氣質辨》)告子言性,曰「杞柳」,柳最易長;曰「湍水」,水最易動;曰「生之謂性」,生其活機;曰「食色性 也」,食色其實用。而合之無善無不善,益不可指著。使庸常者由之,而日見吾心之感應,其宜人情者此言。使賢智者知之,而默見吾性之流行,其超人情者亦此 言。蓋以圓活教人,自謂見性極真,不知誤天下愈甚。流俗既以濟其私,迷不知檢防,高明益以神其見,盪無所歸著。嗚呼!舍善無性,舍明善無率性,宋儒之直提 此者,吾得「立本」之說焉,明儒之直提此者,吾得「良知」之說焉。告子之「兩不得勿求」,非真任之不得也,其宗旨當在不得之先,不使 至於不得耳。只是聖賢之道,存心兢業,當在預養,惟恐一不得也。及其不得,則皇皇焉,困心衡慮,而亟為自反之圖。夫其皇皇焉,困心而衡慮者,正告子之所謂 「動心而深弗欲」者也。不知惟動於不得,而後不動於其無不得者真。(以上《告子》)孟子只非義外,並不曾說義內,何則?義原不專內也。告子既墮外一邊,我若專墮內一邊,二者均屬偏見。(《義外》)必有事而正,此徒正事耳。心慊,則行事自能合義。若止正事,補東缺西,得此失彼,恐非集義之道。且心不先慊,縱外事雖正,中可勿餒乎?恐亦非浩然之路。(《勿正》)中和尚可分說,致中和之功,必無兩用。未發一致中和,已發一致中和,辟如天平有針為中,兩頭輕重鈞為和,當其取鈞,非不時有斟酌,到得針對來,煞一時 事。且鈞而相對,是已發時象。如兩頭無物,針元無不相對,更是未發時象。看到此,孰致中?孰致和?何時是致中?何時是致和?君子只一戒懼不忘,便中和,默 默在我,便是致字,無兩條心路。(《致中和》)凡學問最怕拘板,必有一種活動自得處,方能上達。天地間之理,到處流行,有可見,有不可見;有所言,有所不能言。不是以心時時體會,有活動機括,焉能日進日新?故須時習。若止認作服習重習,專有人工,絕無天趣,即終身從事,轉人拘板。(《時習》)人心道心,非有兩項心也。人之為人者心,心之為心者道,人心之中,只有這一些理義之道心,非道心之外,別有一種形氣之人心也。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 獸者幾希。」幾希,微孰甚焉!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僅此幾希,危孰甚焉!惟精者精察此微,惟一者緊守此微。中即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也,非天下之至中,不能持 天下之至危,然非天下之至微,不足言天下之至中。戒慎恐懼,危微也;慎獨,精一也;致中和,允執中也。若謂心有兩,而以人心與道心對,則將以一去一而為中 乎?將盡脫二者之外而為中乎?抑亦參和二者之間而為中乎?吾勿敢信。今以人心為形氣之心,若屬邪妄一邊,殊不知心原無有邪妄的。如《論語》一書,有四心 字,自許以「從心」,許回以「其心」,荷蕢稱「有心」,戒人以「無所用心」是也。《大學》言「正心」,只雲「心不在焉」。《孟子》言「放其良心」,又「陷 溺其心」,並未嘗言心有不好的。至於正與不正,便只說胸中,不言及心;小人不善,便只說如見肺肝。後人惟見有氣質之性,故因生出一種形氣之心,與孔、孟心 性處頓異。(《中》)格字諸家訓釋頗異,若以為格非心,則侵誠,且不先知,如何辨得非心出?若以為格式,則侵正修,且不先知,卻認何 者是格式?若以為感格,則侵齊治平,且不先知,豈能念得我所以感格人,人所以感格於我的道理?故知格物是《大學》實功,窮理是格物定論。《易》曰:「君子 窮理盡性」,窮理即窮吾性之理也。陽明說致良知,纔是真窮理。(《格物》) 「利義如何辨?」曰:「不為不欲,此義之善也。反是即利。」「不為不欲,又 如何辨?」曰:「無為元吾所不為,無欲元吾所不欲,此所謂性善也。吾人只有這一些可以自靠,反求而即得。」(《義利》)孟子說「人皆 有不忍人之心」欲人識心,故將惻隱之心指為仁之端,非仁在中,而惻隱之心反為端也。孟子又說「仁義禮智根於心」,若仁在中,而惻隱之心反為端,是應言心根 於德,不應言德根於心也。若心根於德,則百方求德,心恐有不真之時;惟德根於心;則一味求心,德自無不真之處,故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孟子》一書,專為性善說也。然則仁義禮智,可謂非性乎?曰:《中庸》言性之德也,謂之德則可,謂之即性則不可。於文生心為性,惟性善,故心善,心善,故 隨所發無不善,而有四端。端者倪也,有端倪不可不窮分量,故須擴充,故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擴而充之,便是盡心。知仁義禮智之根於心,便是知性,若 仁在中,而惻隱之心反為端,是應言反求,不應言擴充也。(《四端》)天理之流行即氣數,元無二也。故善降祥,不善降殃,正「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者也。若小人不知天命,則妄意為之,而未必為,妄意致之,而未必至,而不免行險以僥倖。萬有不齊之內,終有一定不移之天。天無不賞善者也,無不罰惡者也,人無不好善惡惡者也。故曰「天命之謂性」。(以上《知命解》)常人不知禍福,只為見善不明。至誠既明善,辟如天下百工技藝,苟一造其至,即成敗得失分數,便可以逆計,無不審。致誠盡民物,窮古今,貫幽明,洞天地, 不過若民情日用之在目前,最是了了,又何不先知? 道者至誠知之,人人亦可以與知之者也。非知人所不能知,而以為異也。人不共知,便知到極頭,終是有隔 礙處。(以上《先覺辨》)《大學》一書,無非格物也,豈必另言所謂致知?只是知修身為本,更無別有知處。誠意者,知修身為本,即實修 身為善,去不善,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方是人之一身意為主。今人不把知修身作致知,卻視明明德於天下之外,尚別有一種學術,一番見解,方為致知,所以《大 學》不明。(《大學》)世間人凡有所為,便可見;凡有所言,便可聞。且當其為時,無不欲人見者;當其言時,無不欲人聞者。夫即此欲見 欲聞心腸,並可見可聞的事業,其於世能斡旋幾何鬼神?世間伎倆功能,一切超越,而於天載無聲無臭者冥合幽贊。所謂誠者,善是也。人之仰鬼神,只為能福善禍 淫,鬼神之所以福善禍淫,全是一段至善。故福而不敢喜,禍而不敢怨,祈福免禍,而終凜凜不敢必。倘一出乎誠,便入乎偽,偽則感格幾關,自然阻礙,縱有功 用,總不出向來見聞窠臼。故德到鬼神作用,纔無蹤跡;至誠到合鬼神精神,纔無滲漏。(《鬼神》)至誠,誠也;至聖,明也。致曲所以 誠,崇禮所以聖也。曲者何?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是也。發育峻極皆此也。凡禮到委曲至處,便充周布濩,君子以致曲為實心,以崇禮為能事,即覆物、載物、成物 之業,俱不出議禮、制度、考文之外也。故聖,誠禮之至也;戒慎恐懼,禮之精也;無忌憚,禮之反也。(《致曲》)與知之知,即聖人之知;能行之行,即聖人之行。特言愚不肖者,見人人皆可以為聖也。大約聖賢所謂知能,從本根上論,不從枝葉上論,若以枝葉論,而愚不肖有時窮矣。惟以本根論,而率性固未嘗不同也。(《與知》)昔人言中,第以為空洞無物而已,頗涉玄虛。但言未發,不及喜怒哀樂,即所謂未發者,亦屬影響,至謂人無未發之時,纔思便屬已發。以予觀之,殊不然。夫人 日用間,豈必皆喜怒?皆哀樂?即發之時少,未發之時多。若今人物交私梏,即發之時少,未發而若發之時多矣。然謂人無未發,則終不可。今無論日用間,即終日 默坐清明,無一端之倚著,有萬端之籌度,亦便不可謂之發也。但所謂未發者,從喜怒哀樂看,方有未發。夫天地寥廓,萬物眾多,所以感通其間,而妙鼓舞之神 者,惟喜怒哀樂。如風雨露雷,造化所以鼓萬物而成歲;慶賞刑威,人主所以鼓萬民而成化也。造化豈必皆風雨露雷之時?人主亦豈必皆慶賞刑威之日?故說有未發 之中,正見性之實存主處。今若以為空洞無物而已,是將以何者為未發?又將以何者為中?而天地萬物之感通,其真脈不幾杳然無朕耶?且所謂致中者,又從何著 力?毋乃兀坐閉目,以求玄妙,如世之學習靜者乃可耶?夫惟君子知未發之非空虛,方見性之實知,人生未發之時多,而所謂慎獨立本者,無時無處不可致力,方見 盡性之為實。延平每教人靜坐觀中,但入門一法,非慎獨本旨也。慎獨者居處應酬日用間,無在非是。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若靜坐觀中,止是居處 一義。(《未發解》)古來未有實言性者,中和是實言性處,後人求之不得,往往虛言性,以為無可名。獨《禮記》雲「人生而靜,天之性也」一句,儒者多宗 之。周子作《太極圖》,以為聖人主靜,立人極。至豫章、延平,每教人靜坐觀中,看未發氣象。予用工久之,覺得求未發之中,是至誠立大本真學問要領,然將一 靜字替中字,恐聖學與儒學便未免於此分別。宋儒只為講一靜字,恐偏著靜,故云:「靜固靜也,動亦動也。」苦費分疏幫補。聖學說中,便無偏靜氣象,不必用動 字幫補。凡學問一有1幫補,則心思便有一半不滿處,費了籌度;躬行便有一半不穩處,費了調停。聖賢即率性而行,便為道,故云:「致中和不於中處調和,亦不 於和處還中,徹始徹終,要在慎獨。」(《性說》) 平旦之氣、夜氣,二者皆就常人身上說,聖賢便善養浩然之氣,何止平旦與夜?即日夜之所息,亦就常人 說,君子便自強不息。且平旦之氣與夜氣,尚有辨。平旦是人已覺之時,自家做得一半主了;至夜氣乃沉沉熟睡之時,自家做不得主,全是靠天的。故有平旦之氣, 尚是清明一邊人,至無平旦之氣,方纔說夜氣,可見人縱自絕,而天尚未嘗深絕之也。若夜氣足以存,猶不失為可與為善的,可見氣善是才善處。(《氣說》)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夫世變江河,新新無盡,而惟是本真,固有純粹至善,聖人之所不能獨,愚不肖之所不能無,故曰故也。(《故》)所不睹所不聞者,終日睹聞,未嘗睹聞;終身睹聞,無可睹聞,此是心體,未是獨也。惟君子戒慎恐懼,一乎是所,絕無他馳,一敬為主,百邪不生,一念常操, 萬用畢集,真覺有隱有微,時時保聚,有莫見,有莫顯,種種包涵,繼善成性之所,正富有日新之所,乃名為君子慎獨。(《不睹不聞》)有千萬其心思,而不失為獨;有孤寂其念慮,而不名為獨。是在戒慎不戒慎之間,不問其應酬與靜居也。凡人不過妄臆寸心影響之為獨,君子直是終身率性保合之為 獨,故知慎獨難也。蓋人一心之隱見微顯,便是萬事之隱見微顯,萬事之隱見微顯,便是萬物之隱見微顯,並從所不睹所不聞中流注獨也。若不識戒慎恐懼真脈者, 則何知有隱?何知有見?何知有微?何知有顯?此中多岐百出,不可勝原,萬事萬物都無歸著,我心亦總無歸著已矣。故知慎獨難也。(《莫見》)中和之名可分也,中和之實不可分也,即致中和之功,更無可分也。總歸之一,戒懼慎獨。惟戒懼則不睹不聞之所,而天地為昭,萬物同體,隱見微顯之獨,為主 持者,明明矣。此中和所為致也。夫君子之喜以天下,怒以天下,哀以天下,樂以天下,豈虛為見而已哉!吾中心當其默覺其然,而覺民之無不共此同然者,是之為 大本達道,是之謂慎獨。(《中和》) 戒慎恐懼與忌憚,未可並視也。戒慎恐懼者,操持之至性,非君子不純。而忌憚者,天性之真心,雖眾人無不動者也。眾 人之真心,便是君子之大道。(《無忌憚》)凡學道者,多從空墮,如鳥欲高飛,而罟則網之,獸慾奔趨,而阱則錮之,此皆妄逐於空,而不知道之有實也。夫天實有是命,故吾性實有是善,吾性實有是善,故吾道須實行是善。善只有一,更無他也,有他即空,一念不實,則萬念皆空,吾心又安復有獨?(《罟獲》)仰之彌高,蓋言天也;鑽之彌堅,蓋言地也;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蓋言四方也。求之於天地四方而不得,則所謂握天地四方之極者何?中也。此所謂擇乎中庸, 不睹不聞之所之為戒懼也。得一善,博文約禮也。文王之為文,君子之崇禮,蓋隱見微顯之會諸此也。常人多以無形無象索中,顏子並以有形有象觀中,故於高堅前 後中,指出文禮。即夫子亦決不欲以無形無象言中,故曰「不踰矩」,矩者方而不易,即文禮之可循循者也。若虛圓彷彿,豈惟不知從心之矩,亦不知卓爾之立之 所。(《回之為人》)若以為我心即道,道即我心,則執己而不化,其於道也,不啻千里,違矣。此乃後世人之言道,非夫子之視道也。故曰「不遠人」,人與道,俱概言其在人者也。曰「違道不遠」,惟恐有違,專言其在己者也。(《忠恕》)凡言子者,不在其為子,而在其能事父;凡言臣者,不在其為臣,而在其能事君。故曰「道不遠人」。人者對我而言,惟我能以人之心為人,方能以我事人之心為 道。未有遠於事父而可言子者也,未有遠於事君而可言臣者也。道由我,不睹不聞處戒慎,知人心即道。不見幾微間隔,方為不遠。《大學》說為人君,為人臣,為 人父,為人子,與國人交,詳言人者,見仁敬孝慈信,非我自為也,是不遠人之義也。(《不願》)有餘不足,聖人非從言行參酌,戒慎恐懼,直從不睹不聞之參酌,覺少不合此心之中,便不合人心之庸,而性命乖。(《不足》)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此以道為懸,而身趨之,如不及者也。的然而日亡,此己以為懸,而欲人趨之,如不及者也。故云有常儀的則,羿、逄蒙以五寸為巧,無 常儀的則,以妄發而中秋毫為掘。夫天命之中有常,即吾率性之正鵠,自有常,庸德庸言,素位昭然,分寸不可踰越。君子戒慎恐懼,兢兢難為湊合,不敢妄發。彼 行險之小人,蓋妄發而自命秋毫之中者也。(《正鵠》)人之為道,道行於世,須盡合諸人人。鬼神之為德,德藏乎心,獨有鬼神可合。(《鬼神》)凡作為於外陰一邊,屬地道,敏政極之,順親,順地道也。主宰於中陽一邊,屬天道,誠身極之,明強,明強天道也。(《人道》)凡世之有形有色者誰?非目可睹、耳可聞者耶?《中庸》獨於所不睹、所不聞中,抽出一點戒慎恐懼真心,以成吾慎獨之實,而謂之率性修道,故曰「惟聖人然後 可以踐形」。夫《孟子》所謂踐形,《中庸》所謂修身也。形不踐,則天性為虛,身不修,則形色為妄。因知《中庸》凡言知者,皆知性也。所謂生知者,乃心為 主,而一見形色,即知天性者也;所謂學知者,乃心不為主,而先求天性,方知形色者也;所謂困知者,又追逐形色,而苦苦求心,乃還見天性者也。總以戒慎恐 懼,操心,則性自無不知。世人縱有不易知之性命,乃有不可操之本心耶?(《生知》)戒慎恐懼,齊也;不睹不聞,而洞隱見微顯之幾,明也。齊明者,一而無他雜者也。(《齊明》)天下之大本,無可指名,儒者遂有主靜之說。夫主靜者,依然存想別名耳。而於中心之靜,何如主也?以為常惺惺是一法,毋乃涉於空虛無著乎?細繹《中庸》誠 身,有道明善,終是入門。明善者,全體為明,非偏智之明也;誠身者,全德為誠,非偏信之誠也。夫聖人未有不以誠合道者也,則未有不以明合誠者也。君子戒 懼,即勤勤學問思辨行,總為求明用,其與抱一空虛無著之心,而號為常惺惺者,不大有間乎?況惺惺亦知覺一邊,則何如明善之為確也?天然之明覺,定從研窮之 明覺而開,研窮之明覺,實由天然之明覺而融,是為明善,是為誠身。(《明善》)《中庸》工夫,只學問思辨行,用力首戒慎、恐懼、慎 獨,只要操此一心,時時用力,時時操心,原非空虛無實。如世說戒懼是靜而不動,慎獨是未動而將動,遂若學問思辨行外,另有一段靜存動察工夫,方養得中和 出。不知是何時節?又不知是何境界?只緣看未發與發,都在心上,以為有漢然無心時,方是未發,一覺纖毫有心,便是發,曾不於喜怒哀樂上指著實。不知人生決 未有漠然無心之時,而卻有未喜怒、未哀樂之時,如正當學問時,可喜怒、可哀樂者未交,而吾之情未動,便可謂之發否?是則未發時多,發時少。君子戒懼慎獨, 惟恐學問少有差遲,便於心體大有缺失,決有未發而兢業時多,發而兢業於中節、不中節時少。如此看,君子終日學問思辨行,便是終日戒懼慎獨,何得更有虛閑求 一漠然無心光景?夫中和為大本達道,並稱天下,正欲以天下為一身,不欲外一身於天下也。(《博學》)洗心者,戒慎恐懼也。心本純一,愈戒懼則愈無庛者也。退藏者,所不睹不聞也。心本內歛,愈戒慎則愈不放者也。心猶近前,洗之而退以藏則後,故云密。(《如神》)今人說天命者,多以理義氣數並言。夫首言天命,而繼以率性修道,謂理義也。俟命受命,疑兼氣數,乃俟必居易,受必大德成德,謂理義也。維天之命,於穆不 已,疑理義氣數渾言,而曰「文王之德之純,純亦不已」,則亦專言理義,而未嘗兼氣數也。夫所謂不已者,何也?理義立,而古今旦暮,相推相盪其間,而莫之壅 閼者,氣也;理義行,而高下長短,日乘日除其間,而莫之淆混者,數也。故曰「至誠無息」,謂理義之純而無息,而氣數為之用也。君子為善,稟授如是,受成亦 必如是,是謂戒慎恐懼。而不然者,初以雜糅誣性,而理義不能主持,繼以參錯無命,而氣數得為推諉。真所謂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於穆不巳》)不戒懼,則隱見微顯之獨,若疑有,若疑無,而精微終涉想像;能戒懼,則不睹不聞之所,為常存,為常運,而精微覺實可操持。(《盡精微》)人何嘗不望新知,但不識吾故。引水不導其源,則必塞;植木不沃其根,則必蹶。培造化生機,祇有一溫;暢人心生理,祇有一知。(《溫故》)人惟即乎心之安者為中,由乎中之節者為道,任情起見,便有過不及。(《崇禮》)乾動坤靜,而《易》言乾之靜專動直,坤之靜翕動闢,動靜合言者何?說者以為北辰居所,是天之靜。予以為主宰之靜,非運行之靜也。《中庸》曰「不思而得, 不勉而中」,是運行之靜,所以合主宰之靜也。說者以為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是地之動。予以為運行之動,非主宰之動也。《中庸》曰「地道敏樹」,是運行之 動,所以合主宰之動也。天地之德,不分動靜;君子戒慎戒懼,原未嘗分動靜。(《天地》)睹聞起念聰明便不固。大約聰明不固處,是賢處,是智處,是愚處,是不肖處。近世之欲固聰明者,非不內歛心思。而不知所謂戒慎恐懼,真屏其耳目,使不聰明,又何固焉?(《固聰明》)不睹不聞,有隱,隱而有見,見而有微、有顯,乃心路中遞相次第。萬物未生為隱,初出為見,端倪為微,盛大為顯,實不睹聞為骨子,故總謂之獨。君子慎獨,如物栽根時生意潛藏,後來包畜無窮景象。(《闇然》) 經綸立本,原非兩事。惟戒慎以立大本,則凡所經綸,皆其不睹中實事也。惟恐懼以立大本,則凡所經 綸,皆其不聞中實事也。若欲先立本,後經綸,則先有一道以棲其心於寧靜之地,復有一道以調其心於日用之紛,是將以道為二,以心為二,而仁淵天不得,還為一 也。何名獨?(《立大本》)文鈔《傳》云:「國府興聽於民,國將亡聽於神。」則是恃鬼神之道,反不免廢人之道;惟盡人之道,便可合鬼神之道。人之道廢,鬼神未有應者也;人之道盡,鬼神未有不應者也。其有為處,即鬼神之為;其才能處,實鬼神牖之才能,在事事各有檢防,各有靈向。(《鬼神論》)《易》雲「利貞」者,性情也。又云:「各正性命」。夫性其命者,所以合天,性其情者,所以坊人。其本則所謂剛健中正,純粹精也。而世說天命者,若除理義 外,別有一種氣運之命,雜糅不齊者。然因是則有理義之性,氣質之性。又因是則有理義之心,形氣之心。三者異名而同病。總之不過為為不善者作推解說。夫世之 為善者少,而不為善者多,則是天之生善人也少,而生不善人也多,人之得性情之善於天也少,而得性情之不善於天也多。誣天誣人,莫此為甚,以是有變化氣質之 說。夫氣質善,而人順之使善,是以人合天,何極易簡?若氣質本有不善,而人慾變化之使善,是以人勝天,何極艱難?且使天而可勝,即荀子矯性為善,其言不 異,而世非之何哉?孟子曰:「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是天之氣運之行,無不齊也。而獨命人於氣運之際,顧有不齊乎 哉?《中庸》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巳。」夫使天果不齊,是純獨文之所有,而舉世性情之所無也。又非獨舉世性情之所無,而亦天命之所本無也。將所 謂純粹精者,何在乎?(《命說》)人心為嗜欲所迷障,昏昏無返還處,故不到煩惱痛切,即本心不出。若口說做好念好,尚隔幾層影向。以此悟儒者欲主靜,方見心體,猶是入門法。凡余所為恍惚臆見者,皆日中煩惱時也。(《自記》)心盡則心正,心正則道明,若祇論道之明不明,不論心之盡不盡,而旁皇出入間,毋乃反鏡索照?(《論楊墨》)學問思辨行,時時用力,一而有宰,密而不疏,是所以為戒懼慎獨,所以為居敬。決無抱一空虛無著之心,為常惺惺事。仁屬愛,愛即煦煦姑息之見,未免乘焉而溺。一切妻妾宮室,得我之私心,為之惑亂。其所以自愛,適所以自戕賊,何況愛人?孟子故將捨生取義,決斷關頭,而求放心之一脈始清。朱子云:「悟之一字,聖門殊未嘗言。予思夫子默識,蓋別之學與誨也。凡事物見其當然,即知其為當然,故默識即多見而識也,非悟之謂也。近世賢達多從悟 入,陸子之直言大道,蓋亦天質之然。真聖人之體,而非從悟入者也。」朱子師延平,而未嘗述靜坐為教,以為指訣。自龜山至老,若存若亡,終無一的實見也。蓋 朱子力肩聖書,專以聖門多聞多用力,而未嘗以悟為學如此。夫吾之喜以天下喜,怒以天下怒,哀樂以天下哀樂,直與天地同流,萬物同趣 者,此真性也。即未發時,常薰然盎然,有一段懇至不容已處,中也。所謂天下之大本也,即肫肫、淵淵、浩浩,在至誠功用之極固然,而凡民稟賦之初,亦未有不 然者也。即今人陷溺之後,亦未有不可還其固然者也。(以上《讀語錄》。)伊川論性,謂惡亦性中所有,其害不淺。(《論庄》)主事顧涇凡先生允成顧允成字季時,別號涇凡,兄則涇陽先生也。與涇陽同游薛方山之門。萬曆癸未,舉禮部。丙戌廷對,指切時事,以 寵鄭貴妃,任奄寺為言。讀卷官大理何源曰:「此生作何語?真堪鎖榜矣。」御史房寰劾海忠介,先生與諸壽賢、彭遵古合疏,數寰七罪,奉旨削籍。久之,起南康 府教授。丁憂。服闋,再起保定府教授。歷國子監博士,禮部主事。詔皇太子與兩皇子並封為王,先生又與岳元聲、張納陛上疏極諫,責備婁東。已而趙忠毅掌計, 盡黜政府之私人。婁東欲去忠毅,授意給事中劉道隆,謂拾遺司屬不宜留用,因而忠毅削籍,太宰求去。先生又與于孔兼、賈岩、薛敷教、張納陛抗疏、犯政府,皆 謫外任。先生判光州。是時政府大意在遏抑建言諸臣,尤遏抑非台省而建言者。先生上書座師許國,反覆「當世但阿諛、熟軟、奔競、交結之為務,不知名節行檢之 可貴,聖怒可攖,宰執難犯。言路之人襲杜欽、谷永附外戚,而專攻上身之故智,以是而禁人之言,猶為言路不塞哉」!布衣瞿從先,為李見羅頌冤,進唐曙台《禮 經》,先生皆代為疏草,惟恐其不成人之美也。光州告假歸,十有四年,所積俸近千金,巡撫檄致之,先生不受。丁未五月卒,年五十四。平生所深惡者鄉愿道 學,謂:「此一種人,佔盡世間便宜,直將弒父與君種子,暗佈人心。學問須從狂狷起腳,然後能從中行歇腳,近日之好為中行,而每每墮入鄉愿窠臼者,只因起腳 時,便要做歇腳事也。」鄒忠介晚年論學,喜通融而輕節義,先生規之曰:「夫假節義乃血氣也,真節義即義理也。血氣之怒不可有,義理之怒不可無。義理之節 氣,不可亢之而使驕,亦不可抑之而使餒。以義理而誤認為血氣,則浩然之氣,且無事養矣。近世鄉愿道學,往往藉此等議論,以銷 鑠吾人之真元,而遂其同流合污之志。其言最高,其害最遠。」一日,喟然而嘆,涇陽曰:「何嘆也?」曰:「吾嘆夫今之講學者,恁是天崩地陷,他也不管,只管 講學耳。」涇陽曰:「然則所講何事?」曰:「在縉紳只明哲保身一句,在布衣只傳食諸侯一句。」涇陽為之慨然。涇陽嘗問先生工夫,先生曰:「上不從玄妙門討 入路,下不從方便門討出路。」涇陽曰:「須要認得自家。」先生曰:「妄意欲作天下第一等人,性頗近狂,然自反尚是硜硜窠臼,性又近狷。竊恐兩頭不著。」涇 陽曰:「如此不為中行,不可得矣。」先生曰:「檢點病痛,只是一個粗字,所以去中行彌遠。」涇陽曰:「此是好消息,粗是真色,狂狷原是粗中行,中行只是細 狂狷。練粗入細,細亦真矣。」先生曰:「粗之為害,亦正不小,猶幸自覺得,今但密密磨洗,更無他說。」涇陽曰:「尚有說在,性近狷,還是習性,情近狂,還 是習情。若論真性情,兩者何有?於此參取明白,方認得自家。既認得自家,一切病痛都是村魔野祟,不敢現形於白日之下矣。」先生遲疑者久之,而後曰:「豁然 矣。譬如欲適京師,水則具舟楫,陸則備興馬,徑向前去,無不到者。其間倘有阻滯,則須耐心料理,若因此便生懊惱,且以為舟楫輿馬之罪,欲思還轉,別尋方 便,豈不大誤!」涇陽曰:「如是!如是!」先生嘗曰:「吾輩一發念,一出言,一舉事,須要太極上著腳,若只跟陰陽五行走,便不濟事。」有疑其拘者,語之 曰:「大本大原,見得透,把得住,自然四通八達,誰能拘之?若於此糊塗,便要通融和會,幾何不墮坑落塹,喪失性命。」故先生見義必為,皆從性命中流出。沈 繼山稱為「義理中之鎮惡,文章中之辟邪」,洵不虛也。小辨齋劄記 學者須在暗地?牢守介限,不可向的然處鋪張局面。逆詐億不信五字,入人膏肓,所謂殺機也。億逆得中自家的心腸,亦與那人一般;億逆得不中那人的心腸,勝自家多矣。人心惟危,王少湖曰:「危之一字,是常明燈,一息不危,即墮落矣。」朱子嘗曰:「孟子一生,費盡心力,只破得枉尺直尋四字。今日講學家,只成就枉尺直尋四字。」愚亦曰:「孟子一生,費盡心力,只破得無善無惡四字。今日講學家,只成就無善無惡四字。」三代而下,只是鄉愿一班人,名利兼收,便宜受用,雖不犯手弒君弒父,而自為忒重,實埋下弒父弒君種子。無善無惡本病,只是一個空字,末病只是一個混 字。故始也,見為無一之可有;究也,且無一不可有。始也等善於惡,究也且混惡於善,其至善也,乃其所以為至惡也。《離》九三曰:「日昃之離,不鼓缶而 歌,則大耋之嗟凶。」歌為樂生者也,嗟為憂生者也,言人情憂樂只在軀殼上起念,不如此則如彼。不知人生世間如日昃之離,有幾多時節,何為靠這?尋個憂樂? 凶之道也。自三代以後,其為中國財用之蠹者,莫甚於佛、老,莫甚於黃河。一則以有用之金,塗無用之像;一則以有限之財,填無限之壑。 此所謂殺機也。發與未發,就喜怒哀樂說,道不可須臾離,何言發未發也?程子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此言人分上事;若論道,則萬物皆具,更不說感與 未感。」最為的當。焱祚之促,小人促之也;善類之殃,小人殃之也;紹聖之紛更,小人紛更之也。今不歸罪於小人,而反歸罪於君子,是君 子既不得志於當時之私人,而仍不得志於後世之公論。為小人者,不惟愚弄其一時,仍並後世而愚之也。審如其言,則將曰「比干激而亡商,龍逢激而亡夏,孔子一 矯而春秋遂流為戰國,孟子與蘇秦、張儀分為三黨,而戰國遂吞於呂秦」,其亦何辭矣!南最不喜人以氣節相目,仆問其故,似以節義為血氣也。夫假節義乃血 氣也,真節氣即理義也。血氣之怒不可有,理義之怒不可無。理義之節氣,不可亢之而使驕,亦不可抑之而使餒。以義理而誤認為血氣,則浩然之氣,且無事養矣。 近世鄉愿道學,往往藉此等議論,以銷鑠吾人之真元,而遂其同流合汙之志,其言最高,其害最遠。(以上《論學書》)心學之弊,固莫甚於 今日,然以《大學》而論,所謂如見肺肝者也,何嘗欺得人來?卻是小人自欺其心耳。此心蠹也,非心學也。若因此便諱言心學,是輕以心學與小人也。《咸》九四 不言心,而《彖》曰「感人心」,則咸其心之義也。《艮》六四不言心,而《象》曰「思不出其位」,則艮其心之義。其曰貞吉,則道心之謂,曰「憧憧」,則人心 之謂也。「艮其身」,亦猶《大學》之揭修身,蓋心在其中矣。何諱言心之有?乃曰:「心意可匿,身則難藏。」其不本正心誠意,而本修身,殆有精義,不免穿鑿 附會矣。近言調攝血氣,喜怒不著,自有調理。此知足下心得之深,直透未發前氣象,即《六經》且為註腳矣。但恐此意習慣,將來任心太 過,不無走作,其害非細。足下必曰:「聖賢之學,心學也,吾任吾心,何走作之有?」不知道心可任也,心不可任也,道心難明,人心易惑。弟近來只信得《六 經》義理親切,句句是開發我道心,句句是喚醒我人心處。學問不從此入,斷非真學問;經濟不從此出,斷非真經濟。陽明提良知,是虛而實;見羅提修身,是 實而虛。兩者如水中月,鏡中花,妙處可悟而不可言。所謂會得時,活潑潑地;會不得,只是弄精魂。昔之為小人者,口堯、舜而身盜跖;今之為小人者,身盜跖而罵堯、舜。名根二字,真學者痼疾。然吾輩見得是處,得做且做,若每事將此個題目光光抹摋,何處開得口?轉得身也?根原枝委,總是一般,大趨既正,起處既真,信目所視,信口所哦,頭頭是道,不必太生分別。平生左見,怕言中字,以為我輩學問,須從狂狷起腳,然後能從中行歇腳。凡近世之好為中行,而每每墮入鄉愿窠臼者,只因起腳時便要做歇腳事也。(以上《與彭旦陽》)太常史玉池先生孟鱗史孟鱗字際明,號玉池,常州宜興人。萬曆癸未進士。官至太常寺少卿,三王並封旨下,先生作問答上奏。乙卯,張差之變,請立皇太孫,詔降五級,調外任。先 生師事涇陽,因一時之弊,故好談工夫。夫求識本體,即是工夫,無工夫而言本體,只是想像卜度而已,非真本體也。即謂先生之言,是談本體可也。陽明言無善無 噁心之體,先生作性善說闢之。夫無善無噁心之體,原與性無善無不善之意不同,性以理言,理無不善,安得雲無?心以氣言,氣之動有善有不善,而當其藏體於寂 之時,獨知湛然而已,安得謂之有善有惡乎?其時楊晉菴頗得其解,移書先生,謂錯會陽明之意是也。獨怪陽明門下解之者,曰「無善無惡斯為至善」,亦竟以無善 無惡屬之於性,真索解人而不得矣。論學今時講學,主教者率以當下指點學人,此是最親切語。及叩其所以,卻說飢來 喫飯、困來眠,都是自自然然的,全不費工夫,學人遂欣然以為有得見。學者用工夫,便說多了,本體原不如此,卻一味任其自然,任情從欲去了,是當下反是陷人 的深坑。不知本體工夫分不開的,有本體自有工夫,無工夫即無本體。試看樊遲問仁,是向夫子求本體,夫子卻教他做工夫。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凡 是人於日用間,那個離得居處、執事、與人境界?第居處時,易於寬舒縱肆,若任其自然,都只是四肢安逸便了。即此四肢安逸,心都放逸了,那討得仁來?一恭 了,則胸中惺然不昧,一身之四肢、百骸,血脈都流貫了吾心,自然安安頓頓,全沒有放逸的病痛。這不是仁是恭,卻是居處的當下。執事時,易於畏難苟安,若任其自然,都只是苟且忽略便了,即此苟且忽略,心都雜亂了,那討得仁來?一敬了,則胸中主一無適,萬事之始終條理,神理都貫徹 了吾心,自然停停當當,全沒有雜亂的病痛。這不是仁是敬,卻是執事的當下。與人時,易生形骸爾我,若任其自然,都只是瞞人昧己去了,即此瞞人昧己,心都詐 偽了,那討得仁來?一忠了,則胸中萬物一體,人己的肝膽肺腸,精神都淪洽了吾心,自然無阻無礙,全沒有詐偽的病痛。這不是仁是忠,卻是與人的當下。故統體是仁,居處時便恭,執事時便敬,與人時便忠,此本體即工夫。夫學者求仁,居處而恭,仁就在居處了;執事而敬,仁就在執事了;與人而忠,仁就在與人了, 此工夫即本體。是仁與恭敬忠,原是一體,如何分得開?此方是真當下,方是真自然。若飢食困眠,禽獸都是這等的,以此為當下,卻便同於禽獸,這不是陷人的深 坑?且當下全要在關頭上得力,今人當居常處順時,也能恭敬自持,也能推誠相與,及到利害的關頭,榮辱的關頭,毀譽的關頭,生死的關頭,便都差了,則平常恭 敬忠都是假的,卻不是真工夫。不使真工夫,卻沒有真本體,沒有真本體,卻過不得關頭。故夫子指點不處不去的仁體,卻從富貴貧賤關頭。孟子指點不受不屑的本 心,卻從得生失死關頭。不處而不處之,不去而不去之,欲惡都不見了,此方是遇爾蹴爾時當下。若習俗心腸掩過真心,欲富貴便處了,惡貧 賤便去了,好生惡死、呼蹴之食,便食了,卻叫不處不去,不受不屑,多了這心,此是當下否?此是自然否?故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造次顛沛必於是, 捨生取義,殺身成仁,都是關頭時的當下,故曰:「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夷、狄地方,全是不恭不敬不忠地方,是關頭盡處。此處不棄,則富貴貧賤、造次顛 沛、威武死生時候,決不走作了,纔是真工夫,纔是真本體,纔是真自然,纔是真當下。其實不異那飢食困眠,然那飢食困眠的自然處,到此多用不著了,如何 當下得來?往李卓吾講心學於白門,全以當下自然指點後學,說箇個人都是見見成成的聖人,纔學便多了。聞有忠節孝義之人,卻雲都是做出來的,本體原無此忠節 孝義。學人喜其便利,趨之若狂,不知誤了多少人。後至春明門外,被人論了,纔去拿他,便手忙腳亂,沒奈何,卻一刀自刎。此是弒身成仁否?此是捨生取義否? 此是恁的自然?恁的當下?恁的見見成成聖人?自家且如此,何況學人!故當下本是學人下手親切工夫,錯認了卻是陷人深坑,不可不猛省也。言心學者,率以 何思何慮為悟境。蓋以孩提知能,不學不慮,聖人中得,不思不勉。一落思慮,便非本體,豈不是徹上語?不知人心有見成的良知,天下無見成的聖人。聖人中得, 原是孩提愛敬,孩提知能,到不得聖人中得。故孩提知能,譬如礦金,聖人中得,譬如精金,這精金何嘗有分毫加於礦金之初?那礦金要到那精金,須用許多淘洗鍛 煉工夫,不然脫不得泥沙土石。故不思不勉,只說個見成聖人,非所為聖人也。問:「告子之『勿求』,亦有根歟?」曰:「有,外義故也。夫義與氣一流而 出,求氣即集義也。告子外視乎義,夫且以義為障矣,何求焉?」理氣合而為心,孟子以義為心,集義而氣自充,氣充而心自慊,則心以自慊 而不動。告子第以氣為心,而離義以守氣,則定氣所以定心,心亦以能定而不動。夫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天下有性外之氣乎?故浩然之氣,即吾心之 道義,不可得而二之也。吾身體充之氣,即塞天地之氣,亦不可得而二之也。故行有不得之心,告子不能異孟子焉,天命之性也。孟子直以養之,則不愧不怍之真, 即高明博厚之體,而體充之氣,浩然塞天地之氣矣。告子逆而制之,固不以蹶趨之氣動心,亦不以道義之氣慊心,則氣非塞天地之氣,而充體之氣矣。故告子守在氣 者也,孟子守在義者也。孟子之於義,根心而生,是以心之為主者也。告子之於義,緣物而見,是以物為主者也。義無內外,緣物以為義,則內外分為兩截,義自 義,心自心,始猶覺其遺用而得體,究則並其體而忘之矣。譬之水然,孟子之心若清水之常流,而告子之心則止水之能清耳。始而澄之,止水之清易,而流水之清 難,至於後,而流水之清者常清,止水之清者臭敗矣。釋氏「不思善,不思惡,是汝本來面目」,則告子性無善、外義之根宗也。其曰「心生心死,心死心生,死心之法」,則告子之勿求也。其曰「一超直入如來地,超入之頓」,則告子之助長也。問「格物」。曰:「各人真實用功便是。」宋之道學在節義之中,今之道學在節義之外。天下有君子有小人,君子在位,其不能容小人宜也,至於並常人 而亦不能容焉,彼且退而附於小人,而君子窮矣;小人在位,其不能容君子宜也,至於並常人而亦不能容焉,彼且退而附於君子,而小人窮矣。古人以心為嚴師,又以師心自用為大戒,於此參得分明,當有會處。職方劉靜之先生永澄劉永澄字靜之,揚州寶應人。八歲讀《正氣歌》、《衣帶贊》,即立文公位,朝夕拜之。年十九,舉於鄉。飲酒有妓不往。登萬曆辛丑進士第,授順天學教授,北 方稱為淮南夫子。遷國子學正。雷震郊壇,先生上疏:「異求直言,自漢、唐、宋及祖宗,未有改也。往萬安、劉吉惡人言災異,鄒汝愚一疏,炳烈千古。今者一切 報罷,塞諤諤之門,務容容之福,傳之史冊,尚謂朝廷有人乎?」滿考將遷,先生喟然嘆曰:「陽城為國子師,斥諸生三年不省親者,況身為國子師乎?」遂歸,杜 門讀書。壬子起職方主事,未上而卒,年三十七。先生與東林諸君子為性命之交,高忠憲曰:「靜之官不過七品,其志以為天下事莫非吾事。若何而聖賢吾君,若何 而聖賢吾相,若何而聖賢吾百司庶職。年不及強而仕,其志以為千古事莫非吾事。生前吾者,若何揚揭之,生當吾者,若何左右之,生後吾者,若何矜式之。」先師 劉忠端曰:「靜之尚論千古得失,嘗曰:『古人往矣,豈知千載而下,被靜之檢點破綻出來?安知千載後,又無檢點靜之者?』其刻厲自任如此。」大概先生天性過 於學問,其疾惡之嚴,真如以利刃齒腐朽也。緒言今有人焉,矜矜於簞食豆羹之義,木頭竹屑之能。至於攖小人之忌,觸當世之網,而上關國是,下關清議者,則惟恐犯手撩鬚,百不一發。雖事任在躬,亦不過調停兩家,以為持平之體。此其意何為哉?得失之念重耳。巧宦之法,大率趨承當路,不可稍失其意,雖己之吏胥,亦不肯稍失其意,蓋知吏胥亦能操吾之短長也。清夜自思,此一種是何等心事?豈可使人知!物來順應,順者順乎天理也,非順乎人情也。三代而上,黑白自分,是非自明,故曰「王道蕩蕩,王道平平」。後世以是為非,指醉為醒,倒置已極。君子欲救其弊不得不矯枉,蓋以不平求平,正深於平者也。有一等自是的人,動曰「吾求信心」,不知所信者,果本心乎?抑習心乎?假善之人,事事可飾聖賢之,只逢著忤時抗俗的事,便不肯做。不是畏禍,便怕損名,其心總是一團私意故耳。謙謙自牧,由由與偕,在丑不爭,臨財無苟,此居鄉之利也。耳習瑣尾之談,目習徵逐之行,以不分黑白為渾融,以不悖時情為忠厚,此居鄉之害也。夫惡人不可為矣,庸人又豈可為乎?惡人不當交矣,庸人又豈足交乎?尋常之人,慣苛責君子,而寬貸小人,非君子仇而小人暱也。君子所圖者大,則所遺者細,世人只檢點細處,故多疵耳。小人所逆者理,則所便者情,世人只知較量情分,故多恕耳。愛人則加諸膝,惡人則隕諸淵,此譏刺語,其實愛惡之道無如此。《大學》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好好色之心,何啻加膝乎?惡惡臭之心,何啻隕淵乎?聖賢只在好惡前討分曉,不在好惡時持兩端。如慮好惡未必的當,好不敢到十分好,惡不敢到十分惡,則子莫之中,鄉愿之善耳!與君子交者,君子也;小人交者,小人也;君子可交,小人亦可交者,鄉人也。鄉人之好君子也不甚,其惡小人也亦不甚,其用情在好惡之間,故其立身也,亦在君子小人之間。天下君子少,小人亦少,而鄉人最多,小人害在一身,鄉人害在風俗。李卓吾曰:「有利於己,而欲時時囑託公事,則稱引萬物一體之說;有害於己,而欲遠怨避嫌,則稱引明哲保身之說。」使君相燭其奸,不詐囑託,不許遠嫌避害,又不許稱引,則道學之情窮矣。如愛己之心愛人,先儒必歸之窮理正心;如治己之心而治人,先儒必以強於自治為本。蓋未能窮理正心,則吾之愛惡取捨,未必得正,而推己及物,亦必不得其當。然未能強於自治,則是以不正之身為標的,將使天下之人,皆如吾之不正,而淪胥以陷。說心、說性、說玄、說妙,總是口頭禪,只把孟子集義二字較勘身心。一日之內,一事之間,有多少不合義處,有多少不慊於心處,事事檢點,不義之端漸漸難入,而天理之本體漸漸歸復,浩然之氣不充於天地之間者鮮矣!學正薛玄台先生敷教薛敷教字以身,號玄台,常之武進人。方山薛應旂之孫也。年十五為諸生,海忠介以忠義許之。登萬曆己丑進士第。南道御史王藩臣劾巡撫周繼,不白掌憲,耿廷 向、吳時來相繼論列。先生言「是欲為執政箝天下也。言官風聞言事,從古皆然。若必關白長官,設使彈劾長官,更須關白乎?二三輔臣,故峻諸司,共繩庶采,憲 臣輒為逢迎,自喪生平,竊所不取。」疏奏,當路大恚。主考許國以貢舉非人自劾。奉旨回籍省過。壬辰起鳳翔教授,尋遷國子助教。有詔並封三王,上疏力爭,又 寓書責備婁江,事遂得寢。未幾,趙忠毅佐孫清簡,京察,盡黜當路之私人。內閣張洪陽、王元馭憤甚。給事中劉道隆,承風旨以爭拾遺,鐫忠毅三秩。先生復與於 孔兼、陳泰來、賈巖、顧允成、張納陛合疏,言考功無罪。內閣益憤,盡奪六君子官。而先生得光州學正。丁母憂,遂不復出。甲辰顧涇陽修復東林書院,聚徒講 學,先生實左右之。作《真正銘》,以勉同志。曰:「學尚乎真,真則可久;學尚乎正,正則可守。真而不正,所見皆苟;正而不真,終非己有。君親忠孝,兄弟恭 友,褆身以廉,處眾以厚。良朋切劘,要於白首,鄉里謗怨,莫之出口。毋謂冥冥,內省滋疚,毋謂瑣瑣,細行匪偶。讀書學道,系所稟受,精神有餘,窮玄極趣。 智識寡昧,秉哲省咎,殊途同歸,勞逸難狃。世我用兮,不薄五斗,世不我用,徜徉五柳。無貴無賤,無榮無朽,殞節逢時,今生諒否?必真必正,夙所自剖,寄語 同心,各慎厥後。」年五十九而卒。先生持身孤峻,筮仕以來,未嘗受人一餽。垢衣糲食,處之泰然,舍車而徒,墮行一蒼頭而已。 執喪不飲酒食肉,服闋遂不食肉。故其言曰:「腳跟站定,眼界放開,靜躁濃淡間,正人鬼分胎處。」又曰:「道德功名,文章氣節,自介然無欲始。」又曰:「學 苟不窺性靈,任是皎皎不污,終歸一節。但世風衰微,不憂著節太奇,而憂混同一色,托天道無名以濟其私,則中庸之說誣之也。」嘗有詩曰:「百年吾取與,留作 後人箴。」其自待不薄如此。賦性慈祥,蠕動不忍傷害,俗客傖父亦無厭色,然疾惡甚嚴,有毀其知交葉園適者,先生從稠人中奮臂而起,自後其人所在,先生必避 去,終身不與一見也。侍郎葉園適先生茂才葉茂才字參之,號園適,無錫人也。萬曆己丑進士。授刑部主事,以便養改 南京工部。榷稅蕪關,除雙港之禁,商人德之。歷吏禮二部郎,尚寶司丞少卿,南大理寺丞。卧病居半。壬子,陛南太僕寺少卿。黨論方興,抗疏以劾四明、崑宣,小人遂集矢於先生。先生言:「臣戇直無黨,何分彼此?孤立寡援,何心求勝?內省不疚,何慮夾攻?鶪肋一官,何難勇退?」遂歸。天啟初起用,遷太常寺卿。甲 子擢南京工部右侍郎,履任三月,先幾引去,故免遭削奪。崇禎辛未卒,年七十二。先生在東林會中,於喁無間,而晰理論事,不厭相持,終 不肯作一違心語。忠憲歿,先生狀之。其學之深微,使讀者恍然有入頭處。又喜為詩,以寓時事云:「還宣侍講王昭素,執易螭頭取象拈。」傷經筵之不舉也。云:「三黨存亡宗社計,片言曲直咎休占。」刺門戶也。云:「乾坤不毀只吾心。」哀毀書院也。老屋布衣,僩若寒畯,於忠憲何愧焉?孝廉許靜余先生世卿許世卿字伯勳,號靜余,常州人。萬曆乙酉舉於鄉,放榜日與同志清談,竟夕未嘗見其有喜色也。揭安貧五戒曰:「詭收田糧,干謁官府,借女結婚,多納僮僕, 向人乞覓。」省事五戒曰:「無故拜客,輕赴酒席,妄薦館賓,替人稱貸,濫與義會。」有強之者,輒指其壁曰:「此吾之息壤也。」一日親串急贖金,求援於先 生,先生鬻婢應之,終不破干謁戒也。守令罕見其面。歐陽東鳳請修郡志,先生曰:「歐公,端人也。」為之一出。東林之會,高忠憲以前輩事之,飲酒吟詩,終日 不倦,門屏落然,不容一俗客。嘗曰:「和風未學油油惠,清節寧希望望夷。」 其子曰:「人何可不學?但口不說欺心話,身不做欺心事,出無慚朋友,入無慚妻子,方可名學人耳。」疾革,謂某逋未償,某施未執,某券未還,言畢而逝。 耿庭懷先生橘耿橘字庭懷,北直河間人。不詳其所至官。知常熟時,值東林講席方盛。復虞山書院,請涇陽主教,太守李右諫、御史左宗郢先 後聚講於書院。太守言:「大德小德,俱在主宰處看。天地間只有一個主宰,元神渾淪,大德也;五官百骸,無一不在渾淪之內,無一不有條理之殊,小德也。小德 即渾淪之條理,大德即條理之渾淪,不可分析。」御史言:「從來為學無一定的方子,但要各人自用得著的,便是學問。只在人自肯尋求,求來求去,必有入處,須 是自求得的,方謂之自得。自得的,方受用得。」當時皆以為名言。涇陽既去,先生身自主之。先生之學頗近近溪,與東林微有不同。其送方鳴秋謁周海門詩云:「孔宗曾派亦難窮,未悟如何湊得同?慎獨其嚴四個字,長途萬里視君蹤。人傳有道在東揚,我意云何喜欲狂?一葉扁舟二千里,幾聲嚶鳥在垂楊。」亦一證也。賢友不求所以生死之道,而徒辯所以生死之由,不於見在當生求了畢,欲於死後再生尋究竟。千言萬語,只是落在一個「輪迴」深坑?,不見有超出的意思。千古 只在今時迷了,第決當下,若雲姑待 是誣豪傑。賢友謂人生穎異,必其前生參悟之力,結為慧根。又輕看了那生萬物的,他既會生萬物,便不會生一個穎異的人? 有一個穎異的人,便是前生參悟來者,則自古及今,只生了些愚癡鈍根而已,是誣天地。若謂自古及今,只是這些愚智在天地旋轉,則初生愚智時,是誰來者?況旋 轉來,智者必益智,愚者亦漸智,何乃今人不及古人遠甚?是誣聖賢。賢友又問死後光景作何狀?死者必有一著落處為家。余卻問賢友見今光景作何狀?目前著落豈 無家?如徒以耳目手足,飲食男女,喚作生時光景,宜乎其復求死後之光景也。況以生為客、為寄,而以死為歸、為家,則生不如死矣,是誣生死。蓋佛氏輪迴之 教,原為超出生死而設,再生之說,乃其徒敗壞家風的說話,何故信之深?勿論儒道,禪已荒矣!夫所謂漫天漫地,亘古亘古今者,是何物?天地古今,尚在此 內,而此必欲附麗一物乎?所謂神理綿綿,與天地同久者,亦必有神理之真體,而曰附麗,則獨往獨來者,果安在也?不隨生存,果附麗於生乎?不隨死亡,猶有所 附麗乎?生而附麗於生,是待生而存也;死而必再生以求所附麗,是隨死而亡也。待生而存,生已死矣;隨死而亡,焉能再生?且謂今之頭腹手足,耳目鼻口,塊然 而具者,是生耶?生者活也,喜笑瑳然,啼哭愴然,周旋運轉惺然,而有覺者,乃謂之生。一旦喜泯啼銷,運止覺滅,雖頭腹手足,耳目鼻口 之仍在,則謂之死。故生死形也,形生形死,總謂之形,而形豈道乎哉?道也者,形而上之物也。形而上也者,超乎生死之外之謂也。生死是形不是道,道非形即非 生死,既已非生死矣,果且有生死乎哉?既已無生死矣,果且有附麗乎哉?既已無附麗矣,果不可朝聞而夕死乎哉?生死了不相干,朝夕於我何與?味賢友所謂附麗 雲者,似指今之頭腹手足,耳目鼻口,塊然之物;所謂漫天漫地,亘古亘今,神理綿綿,不隨生存死亡雲者,似指今之瑳然、愴然、惺然之物。生而為生,執有而為 知,何謂知生?生之不知,何謂知死?生死之不知,何謂知道?正恐賢友所以發願再生者,亦不在了此公案,而在貪此形生也。欲不貪生,非知生不可;欲知生,非 知道不可;知道則知吾與賢友,今日雖生,而實有一個未嘗生者在這?,這?方喚做漫天漫地,亘古亘今,神理綿綿,不隨生存死亡的真體也。(以上《答邵濂輪迴 生死問》)自其未發者而觀之,行於喜怒哀樂之中,而超於喜怒哀樂之外,獨往獨來,不可名狀,強名曰中。明道曰「且喚做中」,是也。自 其發而中節也,觀之混乎可喜可怒可哀可樂之場,而合乎共喜共怒共哀共樂之心,應用無滯,如水通流,故謂之和也。《中庸》大段,只是費隱顯微有無六字,六字 根柢,只一性字。費可見而隱不可見,顯可見而微不可見,有可見而無不可見。隱微無,未發也,費顯有,發而中節也。隱即之費中而在,微即之顯時而在,無即之 有者而在,未發即之發而中節者而在,體用一原也。非隱孰為費?非微孰為顯?非無孰為有?非未發而孰為發而中節?一以貫之也。費即是隱,顯即是微,有即是 無,發而中節即是未發,下學上達也。學者徒於喜怒哀樂上求和,而不於喜怒哀樂上求中,遺心矣。不於有喜有怒有哀有樂時,認未發之真體,欲於無喜無怒無哀無 樂時,觀未發之氣象,離形求神矣。吾故曰喜怒哀樂情也,中和性也,費隱顯微有無,一性也。(《答中和問》)獨無色,故睹不得;無聲,故聞不得。睹不得 聞不得,卻有一箇獨體在,非謂不睹不聞之時,是獨也。獨體本自惺惺,本自寂寂,而卻有不惺惺不寂寂之物慾。獨體本自無起,本自無滅,而卻有常起常滅之人 心。這?所以用著戒慎恐懼四箇字,能於惺惺寂寂中持此四箇字,而後不惺惺不寂寂之物慾可滅;能於無起無滅中持此四箇字,而後常起常滅之人心可除。此是有著 落的工夫,所謂本體上作工夫者是也。荀子曰:「養心莫善於誠。」周子曰:「荀子元不識誠,既誠矣,心安用養耶?到得心不用養處,方是誠。」(《答歸紹隆問》)下學上達,原是一理。天地間無不下,即無不上者,以親親長長為下,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為上,則不可。天下平亦是下,親親長長亦是上,只在悟不悟之間。下學可以言傳,上達必由心悟。 這個德性,卻莫於杳冥恍惚?覓,就是這個禮而已。《中庸》一書,全於費處見隱。(以上《答湯衡問》)求心所在,不若求心所不在,《大學》「心不在焉」,此四字是點化學人的靈丹。「身有所忿懥」四句,是鍛煉學人的鼎鑊。蓋四者實生於身而役乎心,心何以有 不在?在乎四者之中,為形骸所役,而不自知爾。如今日口受味、目受色、耳受聲、鼻受臭、四肢受安逸,欣羨求取,能盡無乎?但有一絲心,便不在。不在者,非 不在腔子?之謂也,倒是這腔子?成了一塊味色聲臭安逸、美衣廣屋、肥田佳園、貴顯世路名高的鬧場,此心受役鬧場之內,而不自知。故曰不在也。(《答童子徐 璘問心在何處》)自性是頭腦,自性上起念,是真念,念上改過,是真改過,但要賢友認得自性而已。一切言行無差無錯處,皆性之用也,而 必有其體。假若散而無體,則亦盪而無用矣。認得此體,自然認得此用。念亦用也,而於體為近。從本體上發念,從念上省改,少有差錯,即便轉來,總是本體上工 夫。從本體發念,即是本體,從念上轉來,即轉即是本體。一念離了本體,一念即成差錯,一轉不到本體,即千轉都無實益。文過怙終,遂成大錯,皆起於轉之過 也。此無他,離了本體,便屬形體,一著形體,便落惡道,毫釐千里,端在於此。(《答葉文奎問》)秋問:「喜怒哀槳未發氣象何如?」師 反詰之。對曰:「眾人之情,憧憧擾擾,安得未發?意者養成之後乎?」師曰:「中即性也,必待養成而後為中,然則眾人無中遂無性乎?」秋以至善為對。師曰:「喜怒哀樂終日離他不得,豈爾終日間通無此中?不自反求,牽合附會,益見支離。」秋被逼迫通身流汗,忽聞蟬聲,因省曰:「此聲之入,吾何以受之而知為蟬 也?聲寂矣,知何以不隨之而去也?」乃對曰:「意者吾身中目能視、耳能聽、鼻能嗅、口能言,其中有主之而不著於此者,是謂中乎?」師首肯曰:「近之矣,從 此體驗亦得。」秋又曰:「意者君子而時中,無時不有,無方可執,無處不滿,見得此中,則天地位,萬物育,天下歸仁,直在眼前乎?」師舉手曰:「可矣,可 矣!由此以進,聖人不難學矣。」曰:「然則可以把持乎?」師曰:「爾不把持,彼從何處去?」秋曰:「然則何以用功?」師曰:「離天地萬物不得,日從此處用 功,而位育自在其中,最要緊處,在內省不疚,無惡於志。」秋於是怡然順適,泮然冰解。(《方鳴秋問答》)立教須名至善,修學本自無 為,要知真性是我,明明天命為誰?不離喜怒哀樂,超然獨抱圓規。有耳誰能聽得?有眼窅焉難窺。本來巍巍堂堂,古今一毫無虧,動中漠然不動,生生化化無遺。 謾道一切中節,一切本無追隨,但要自明自覺,三德五道不回。三德五道由一,從君開眼伸眉,但能此中不疚,天地萬物皆歸。(《勗方鳴秋》)光祿劉本孺先生元珍劉元珍字伯先,別號本孺,武進人。萬曆乙未進士。歷官禮部、兵部郎。乙巳大計,四明庇其私人,盡復台省之黜者,察疏留中,人心憤甚,不敢發。先生抗疏刺 其奸,削籍歸。而四明亦罷。庚申起光祿寺少卿。時遼、瀋初破,贊畫劉國縉,擁眾欲從登萊南濟。先生謂國縉為寧遠義兒,扶同賣國,今又竄處內地,意欲何為? 國縉遂以不振。未幾,卒官,年五十一。先生家居講學,錢啟新為同善會,表章節義,優恤鰥寡,以先生為主。有言非林下人所宜者,先生痌 瘝一體,如救頭目,惡問其宜不宜也。先生每以子路自任,不使惡言入於東林,講論稍涉附會,輒正色斥之曰:「毋亂我宗旨!」聞謗講學者,曰:「彼訾吾黨好名 以為口實,其實彼之不好名,乃專為決裂名教地也。」疾小人不欲見,苟其在惻,喉間輒如物梗,必吐之而後已。當東林為天下彈射,先生謂高忠憲曰:「此吾輩入 火時也,無令其成色有減,斯可矣!」忠端黃白安先生尊素黃諱尊素,字真長,號白安,越之餘姚人。萬曆丙辰進士。授寧國府推官。強宗歛手,避其風裁。時崑、宣之燄,足 以奔走天下,先生未嘗稍假借也。入為山東道御史。神宗以來,朝中分為兩黨,君子小人遞為勝負,無已時。天啟初政,小人之勢稍絀,會奄人魏忠賢,保姆客氏, 相結以制 主,盡收宮中之權,思得外庭以助己,小人亦欲乘以一網天下之君子,勢相求而未合也。先生惕然謂同志曰:「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吾儕其無鬩牆以名外侮 乎?」無何,阮大鋮長吏垣,與桐城嘉善不睦,借一去以發難。先生挽大鋮,使毋去,大鋮意亦稍轉,而無奈桐城之疏彼也。趙太宰不由咨訪,改鄒新昌於銓部,同 鄉台省起爭事權,先生為之調人。江右遂謂新昌之見知於太宰由先生。二憾交作。而給事中傳櫆,故與逆奄養子傳應星稱兄弟,私懼為清議所不容。挺險者乃道之以 首功,借中書汪文言,以劾桐城嘉善,逆奄主之,以興大獄。先生授謀於鎮撫劉僑,獄得解。於是而有楊副院二十四大罪之疏,疏之將上,副院謂同志曰:「魏忠賢 者,小人之城社也,塞穴薰鼠,固不如墮城變社耳。」先生曰:「不然。除君側者,必有內授,公有之乎?一擊不中,凶愎參會矣。」疏入,副院既受詰責,而且杖 萬郎中,杖林御史,震恐廷臣。先生謂副院曰:「公一日在朝,則忠賢一日不安,國事愈決裂矣。不如去以少衰其禍。」副院以為然,而遷延 不能決也。南樂由逆奄入相,然惟恐人知。使燕、趙士大夫以魏氏為愧。嘉善因其大享不至,將糾之。先生曰:「不可。今大勢已去,君子小人之名,無徒過為分 別,則小人尚有牽顧,猶有一二分之救也。」嘉善銳意欲以擊外魏,與楊副院擊內魏為對股文字,不深惟先生之言。南樂喟然嘆曰:「諸公薄人於險,吾能操刀而不 割哉?」遂甲乙其姓名於宦籍之上,惎其宗人魏忠賢曰:「此東林黨人,皆與公為難者也。」逆奄奉為聖書,終嘉宗之世,其竄殺不出於此。晉人爭巡撫,先生語太 宰曰:「秦、晉、豫章,同舟之人也,用考功而豫章之人心變,參卹典而關中之人心變,再使晉人心變,是一鬨而散之局也。」陳御史困劾嘉善,以會推其座主,中 旨一出,在朝無留賢矣。凡先生憂深慮遠,彌縫於機失謀乖之際,皆先事之左券也。先生三疏劾奄:第一疏在副院之先,第二疏繼副院而上,第三疏萬郎中杖後。清 宮勁論,奄人髮指,則曰:「此諫官職分事,不以為名高也。」乙丑出都門,曹欽程論之,削籍。其冬訛言繁興,謂三吳諸君子謀翻局,先生用李實為張永授以秘 計。逆奄聞之大懼,刺事至江南四輩,漫無影響。沈司寇欲自以為功,奏記,逆奄曰:「事有跡矣!」逆奄使人日譙訶李實,取其本去,而七君子被逮。蓋汪文言初 番之獄,群邪定計,即欲牽連左、魏二公,相隨入獄,不意先生能使出之,故於諸君子中,意忌惟先生,以為必為吾儕患。訛言之興,亦以是也。丙寅閏六月朔,賦 詩而卒,年四十三。先生未嘗臨講席,首善之會,謂南曰:「賢奸雜沓,未必有益於治道。」其風期相許者,則蕺山、忠憲、忠節。萬里投 獄,蕺山慟哭而送之,先生猶以不能濟時為恨。先生以開物成務為學,視天下之安危為安危。苟其人志不在弘濟艱難,沾沾自顧,揀擇題目以賣聲名,則直鄙為硜硜 之小人耳。其時朝士空疏,以通記為粉本,不復留心於經學。章奏中有引繞朝之策者,一名公指以為問,先生曰:「此晉歸隨會事也。」凡五經中隨舉一言,先生即 口誦傳疏,瀾倒水決,類如此。懷謝軒講義格物是格出至善所在,若作名物象數,則是借外以廓內矣。知原是性中一點睿體,但因格物而開拓融化,無纖毫遮塞處便是。天豈有命?生而炯炯不味者,是合下生來,箇箇是聖賢,再沒有命之以凡庸者。從此率之,不加不損,只依他出來。蓋天命之體,貞而靜,率者不起知,故不生紛擾,這便是貞靜之妙。戒懼慎獨,便著主靜率性之工夫也。修者就自家做出來的,將來做法程,非另有修也。未發之中,渾淪無際,停毓無窮,此即水涸木落,無聲無臭之地,神明變化,都不外此橐籥。已發者,天下而此一性,天下而此一率,夫婦猶是,聖人猶是,更無 俶詭變幻於其間,豈不謂達道?中者未發之性,和者已發之性,性無動靜,中和之名,因動靜而分。若言未發為性,己發為情,分明性有動靜矣。世風日下,如江河競注,而自古至今,此理猶在人心,「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謂此也。問「天地位,萬物育」。曰:「天地無日不位,萬物無日不育,只為人心失卻中和之體,天地雖大,若容不得我,萬物雖眾,只覺多我一人,知此則知位育。」不是欺人方是偽,凡所行而胸中不能妥貼,人不見其破綻處,豈不是偽?一貫不必說得玄遠,淺言之,如世之機械變詐,亦有時節通行得去,便有時節不可通行得去,如何貫得?是故一貫者,其惟誠乎?觀過知仁,故知其不善,所以明善。孟子知言,全將自己心源,印證群迷。吾心止有一常,人自去分立門戶,分蹊別徑,都從常心中變出許多鬼魅魍魎相。知言者,但把常心照証,變態無不剖露。知得人心,亦止知得自己心,知得群心之變,亦止養得吾心之常。心不受變,而術則變,如學術流為申、韓,此心不得不歸於慘酷,治術流為雜霸,此心不得不向於殺伐。戰國時人,學皆刑名,治皆誅殺,都被術所弄壞,乃轉而 歸咎仁之不若人。故孟子特地拈出本來此心,人人圓滿,但是一日之造端,便判終身之趨向,即夫子「習相遠」之說也。說箇信果,定是未言未行之先,先著一 番心了。大人未言,那見有當信之理?未行,那見有當果之事?任他危言遜言,旁行正行,再沒有不中於則者。義有準而心無著也。感遇聚散,佛氏視之,皆太虛中游氣紛擾,與性體一毫不相妨礙,儒者則皆是我本根發出枝葉,無一件是假。心體無盡,凡天地間所有之事,古今來所有之功,聖賢接續盡之,豈能盡得?陽明先生答陸元靜,無妄無照之論,蓋本之佛書。佛書言妄心即真心影像,妄本無妄,以有感故,感亦無感,以能照故。若是,則照妄之心,即是無妄之心,云何 復得有妄心?心本無妄,以無照故謂之妄。今指為真心之影像,畢竟影是形生,像隨鏡見,推不得是鏡以外事。今欲卻妄而完真,安得逃影而滅像乎?佛氏言心 無常,為無所住而生其心,念念生滅不停也。此儒者之所謂妄心也。而佛氏正以顯此心之性空,妙理即謂之真如不動。此蓋有見於流行,無見於主宰,以其常動而謂 之不動,非真不動也。《中庸》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佛氏所缺者,至德也。公都子所言「性無善無不善」,「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有性善有 性不善」三說,總是一說。不觀之佛書云:「性無善惡,能生善惡。」又云:「善惡同以心性為性,若斷性惡,則斷心性。」性不可斷,故性善性惡皆不可斷,既不 可斷,則是性有善惡也。若雲「性本無性,性亦非性」,畢竟有箇生善生惡者在,則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也。 佛法先要人信心,蓋佛法示人本是種種可疑。 於此教人盡行奪下整身,跳入其中,豈不立地成佛?何必更假修為?若吾儒亦是穿衣喫飯,夏葛冬裘,見成道理,伸手便見,率之即是,體之即存。故不必言信,無 疑非信;不必言悟,無修非悟。釋氏言宗心,言妄心,謂常住不動之真心為宗,緣起者為妄。其實所謂常住不動者,空而已矣;緣起而流行者,天地萬物皆野馬塵埃也。但不足以礙我空體,與空體截然不相粘合。吾儒則就此野馬塵埃之中,流行而不失其則者,乃是常住不動之真心,故其名則同,而所指實異也。宗伯吳霞舟先生鍾巒吳鍾巒字巒,號霞舟,武進人也。崇禎甲戌進士。先生弱冠為諸生,出入文社,講會者四十餘年,海內推為名宿。以貢教諭光州學。從河南鄉舉登第,時年已五十 八矣。授長興知縣。閹人崔璘榷鹺,以犀禮待郡縣,先生不往。降紹興照磨,量移桂林推官。南渡,陞禮部主事,未上而國亡。閩中以原官召之,上書言國事,時宰 不悅。先生曰:「今日何等時?如某者更說一句不得耶?」出為廣東副使。未行而國又亡。遁跡海濱,會時自浙至中左,建國以一旅奉之。二三人望,皆觀望不出。 先生曰:「吾等之出,未必有濟;然因吾等之不出,而人心解體,何以見魯、衛之士?亦惟以死繼之而已。」起為通政使。及返浙海,先生以禮部尚書扈蹕,所至錄 其士之秀者為弟子員,率之見於行朝。僕僕拜起,人笑其迂,先生曰:「此與陸君實舟中講《大學》『正心』章一例耳。」後退處補陀,聞滃洲事亟,先生曰:「昔 者吾友李仲達死奄禍,吾尚為諸生,不得請死;吾友馬君常死國難,吾為遠臣,不得從死;閩事之壞,吾已辭行,不得驟死。吾老矣,不及此時此土,死得明白乾 凈,即一旦疾病死,何以謝吾友,見先帝於地下哉?」復渡海入滃洲。辛卯八月末,於聖廟右廡設高座,積薪其下,城破,捧夫子神位,登座危坐,舉火而卒,年七十五。先生受業於涇陽,而於景逸、玄台、季思皆為深交,所奉以為守身法者,則淇澳《困思抄》也。在長興五載,以為差足自喜者 三事:一為子劉子弔丁長儒至邑,得侍杖履,一為九日登烏膽山;一為分房得錢希聲。所謂道德文章山水,兼而有之矣。先生嘗選時文名士品,擇一時之有品行者, 不滿二十人,而某與焉。其後同處圍城,執手慟哭,某別先生,行三十里,先生復棹三板追送,其語絕痛。薛諧孟傳先生所謂「嗚咽而赴四明山中之招者」,此也。 嗚呼!先生之知某如此,今抄先生學案,去之三十年,嚴毅之氣,尚浮動目中也。霞舟隨筆人生只君親兩大本,凡日用 應酬,宗族眷屬,無不本於親,本此之謂仁。凡踐土食毛,事上臨下,無不本於君,本此之謂義。人只除了利根,便為聖賢,故喻利喻義,分別君子小人。小人 所以喻利,只為遂耳目口鼻之欲,孟子所以說「養其小體為小人」。試想此天之所以與我者八字,直將此身立在千仞岡上,下視養口體物交物一班人,渺乎小哉!真 蠛蠓一世矣。有伊尹之志則可仕,不則貪位慕祿之鄙夫而已矣,不可與事君也;有顏子之樂則可處,不則飽食閑居之小人而已矣,未足與議道也。士大夫為盜賊關說者,是即盜賊,為倡優關說者,是即倡優。或問:「當此之時,何以自處?」答云:「見危臨難,大節所在,惟有一死。其他隨緣俟命,不 榮通,不醜窮,常養喜神,獨尋樂處,天下自亂,吾身自治。《履》之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貞吉。』《象》曰:『幽人貞吉,中不自亂也。』玩之可得守身 法。」當此之時,惟見危授命,是天下第一等事。不死以社稷,成敗尚聽諸天,非立命之學也。當此之時,避世深山,亦天下第一等事。徼幸以就功名,禍福全聽諸人,非保身之道也。錢啟新先生云:「後生小子,但有向上根器,須忘年以交,接引入道,不必羅致門下。」張二無至京師,宜興餽以人蔘,不受,宜興不悅。二無告以籌邊禦寇,宜興諧之曰:「但主心一轉,天下自治,他可置勿道也。」二無遂力求去。顏壯其為孝廉時,里人有跪訴者。既去,移晷追還,為下一跪。里人駭問「何故?」曰:「頃汝下跪,我立而扶之,思此終寬不安,故跪還汝耳。」友云:「求長生當除妄想。」曰:「求長生獨非妄想耶?」君子小人之辨,在人臣當泯其圭角,在人主當見得分明。天地之間,只有陰陽二氣,動靜兩端,循環不已,更無餘事,此之謂《易》。天地間一切,目可得見,耳可得聞,言可得傳,躬可得行者,皆道之用也,皆象也, 數也。故聖人立象以盡意,極其數,遂定天下之變。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不可得而見,不可得而聞者,道之體也。立象而意盡於其中,故曰「君子之道費而 隱」者,用也。隱者體,聖人惟恐人索之於隱,只言用不言體。《易》之六爻皆用也,故曰「用九」,曰「用六」。用九而六其體,故曰「見群龍無首」,天德不可 為首,用六而九其體,故曰「利永貞」,以大終。天地只有一乾,伏羲原初只有一畫,坤之偶即一畫而分之,非另有第二畫也。《坤》之中斷處,正是坤之虛處,所以順承天也。《乾》貫乎中矣,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一直撐天柱地,一方周四隅。中字從直從方口,可兼內外二義。他卦之上,為極為變,惟《鼎》與《井》,終為成功。《井》以養民,《鼎》以養賢,《井》以水,《鼎》以火,水火飲食之道也。故觀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須將喜怒哀樂發而不中節處克盡,纔觀得。子貢聞道,顏子以下一人,只文章性道二語,括盡《中庸》費隱之旨。問:「朝聞道,所聞何道?」答:「只看下句。」入道者,當於天親一脈不可偽為處竭情,此文介真實見道語。人情之同處,即本心。人謂隨處體認天理,愚謂隨處體貼人情。靜虛二字上,不容加一道字,一念不起時,一物不著處,參得消息,當是朝聞。人身常定常靜常安,氣息自調,每有意調息,反覺氣息轉粗,可見正助之害。見危授命,不要害怕,見利思義,卻要害羞。事父母能竭其力,一生之力,無一毫不為父母用者,而今而後,吾知免夫,此力纔竭。君子一生,汲汲皇皇,只這一件事,故曰好學。北辰是天之樞紐,中間些子不動處,仍不是不動,只動處還在元處。今日會講,各人須細細密察,為文學而來乎?為理學而來乎?為道學而來乎?為文學來,不過學業上討些悟頭,這不中用;為理學來,研窮意義,亦是訓詁學究伎 倆,也不中用;為道學來,實踐躬行,纔有中用。這便是所安。又為先生而來乎?為聖賢而來乎?為自己而來乎?為先生而來,先生有出山時節,這靠不得;為聖賢 而來,聖像有不懸時節,聖人之書有不對面時節,亦靠不得;為自己而來,立志在身心命,這纔靠得。這便是所安。此是君子小人親筆供狀。言顧行,行顧言,今人之言,大抵勦襲之言,今人之行,大抵趨逐之行,自己一毫不與其間,此之謂不相顧。知只在心地上明白,不在義理見聞上誇張。張二無云:「無諂無驕,未免在境上打點,自己未有實受用在。一經夫子指點,使覺本地風光,時時現前,非心地上打掃十分潔凈,何以有此切磋琢磨?正是樂與 好禮得力處。子貢見到此,直能因苗辨種,飲水知源,三百篇皆無字之經矣。故夫子許以言《詩》,告往知來,正與《大易》數往知來,不隔一線。」二無云:「《詩》之為用,自閨房靜好,以至郊廟登歌,其人自耕夫游女,以至藎臣哲後,其事自檃括蟲魚草木,以至感格大地神明,真是無隱不披,無遠不屆,卻只人人一 點不容已之思耳。思起處,原無邪,緣染而後有邪,只用此無緣染之思,抽引不盡,何止充天塞地?」心本是仁,非是二物,私慾引去,心便違仁,私慾既無,心原是仁。郎中華鳳超先生允誠華允誠字汝立,別號鳳超,無錫人。天啟壬戌進士。授工部主事,告歸。崇禎己巳,補任轉員外郎,調兵部。上疏言:「國家罷設丞相,用人之職,吏部掌之,閣 臣不得侵焉。今次輔溫體仁,臣閔洪學,同邑朋比,驅除異己,閣臣操吏部之權,吏部阿閣臣之意,庇同鄉則保舉逆案,排正類則逼逐講官。」奉旨回話,因極言其 罪狀。又言:「王化貞宜正法,余大成在可矜。」上多用其言。體仁、洪學雖疏辨,無以難也。尋以終養歸。南渡,起補吏部,署選司事,隨謝去,在朝不滿一月。 改革後,杜門讀《易》。越四年,有告其不薙髮者,執至金陵,不屈而死。先生師事高忠憲,忠憲殉節,示先生以末後語云:「心如太虛,本 無生死。」故其師弟子之死,止見一義,不見有生死,所以雲本無生死。若佛氏離義而言無生死,則生也為罔生,死也為徒死,縱能坐脫立亡,亦是弄精魂而已。先 生居?未嘗作詩,蒙難之春,為二律云:「緬思古則企賢豪,海外孤臣嚥雪毛,眼底兵戈方載路,靜中消息不容毫。默無一事陰逾惜,愁有千端枕自高,生色千秋青 史在,自余誰數卻勞勞。振衣千仞碧雲端,壽殀由來不二看,日月光華宵又旦,春秋遷革歲方寒。每爭毫髮留詩禮,肯逐波流倒履冠,應盡只今祈便盡,不堪回首問 長安。」是亦知死之一證也。中書陳幾亭先生龍正陳龍正字惕龍,號幾亭,浙之嘉善人。崇禎甲戌進士。授中書舍人。 戊寅,熒惑守心,先生一言「民間死罪,細求疑情」,一言「輔臣不專票擬,居?則位置六卿,有事則謀定大將。」己卯十月,彗星見,先生進言曰:「事天以實不 以文,臣更進之曰:事天以?不以暫。何為實?今日求言恤刑之實是也。何言??自今以後弗忘此求言恤刑之心也。」其年十一月,上將郊天,先生請正郊期。「古 帝王郊天,不用至日,《家語》孔子對定公曰:『周之始郊,其月以日至,其日以上辛。』《郊特牲》曰:『郊之用辛也,周之始,郊日以至。』王肅曰:「周之郊 祭於建子之月也。用辛日者,以冬至陽氣新用事也。』臣謹按上辛,謂日至之月,第一辛日,如冬至在十一月下旬,則用仲辛,冬至在十一月初旬,本月無辛,則用 十月下旬。如崇禎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辛巳冬至,宜十八日辛未郊也。」上命諸臣議。先生又上《郊祀攷辨》,上從之,以辛巳南郊。明年乞休,不允。壬午上 言:「勦寇不在兵多,期於簡練,殲渠非專恃勇,藉於善謀。所云招撫之道,則更有說,曰解散,曰安插。解散之法,仍屬良將,安插之法,專委有司。賊初淫殺, 小民苦賊而望兵,兵既無律,民反畏兵而從賊,至於民之望賊,而中原不可收拾矣。」及墾荒之議起,先生曰:「金非財,惟五穀為財。興屯不足以生穀,惟墾荒可 以生穀。起科不可以墾荒,惟不起科可以墾荒。五穀生則加派可罷,加派罷然後民生可安。」上以先生疏付金之俊議之。甲申正月,左遷南京國子監丞。國變後,杜 門著書。未幾卒。先生師事吳子往志遠、高忠憲,留心當世之務,故以萬物一體為宗,其後始湛心於性命,然師門之旨又一轉矣。 學言最初最簡最盡,一盡於太極,再盡於陰陽,三以下不能無遺矣。羲畫最盡,發揮其最初也。後聖有言,皆發揮於圖畫之後者也,故曰:「言不盡意。」聖人慾使反其 初,觀其盡者,又曰:「予欲無言。」人心惟寂然不動,斯太極矣乎?寂無不藏,感無不通,彼空虛者,其以為有,不能生陰陽萬物之太極也。質無常存,氣無常 分,開非始有,混非終無,有無從不相離,故不言二之。是以言之有無二,視天下之物無不二,人我二矣,心亦二矣,體用二矣,切而生死亦二,浮而得喪毀譽亦 二,二之所從來遠矣。 日無定中,月無定滿,人無定強,方至即行,長極即消,斯須不得留,留則有息矣。人形氣不得不衰也,心不得不自強也。形氣似月,心 似日。天地自不滿,生天地之中者疇能滿?諸山川無全吉,人形無全美,世福無全享,極之唐、虞,不能使朝無孔壬,野無矜人,古今亦無全治,惟堯、孔心德居其全爾。不可全者物,而眾求之,可全者德,而莫之求,惑矣夫!天授人性,其有形以後,天人疏而親,隔而通之際乎?天,主上也;人,臣庶也,性,職事也。奉職循理,謂之忠良,曠厥職而朝夕致禮焉,明主聞之,以為忠乎?媚乎?止者心之常,艮背亦止,行庭亦止;靜者太極之常,生陰亦靜,生陽亦靜。主靜者,艮止之義乎?心合於艮之謂太極矣!心載性而宰身,然性視心則心奇矣,惟性最庸,故學不從心而從性。身視心則心微矣,惟身斯顯,故學不本正而本修。其從性也,照異端之病也;其本修也,坊百世之逃也。返百慮於何慮,學問之道;不知其道,反益其慮。化有事為無事,經濟之道;不知其道,反生其事。聞道以無妄念為候。妄念因於嗜欲,嗜欲因於有身。嗜欲無味,無足想矣;物物有然,無容想矣。忽若有見,而念起不禁者,悟與?思誠者,自反之謂也。主於自得,不期誠而誠,主於得名,不期偽而偽。不信天則學無柄,小毀小譽,小得小失,目前相遇,莫不旁皇焉。學至於惟有天知,則陟降於帝庭,與太極存矣;功至於惟有天知,則朝市屢變,傳家之事不變 矣。一得焉,恐人不知;微勞焉,恐人不感,是誠何心哉? 凡人者,自為一人而已矣;仁人者,天下之心。心覺一身之癢,仁人覺天下之癢。覺之故安之。未能 安天下,且安目前,無安之之權,且使有權者動念於求安。安之心不可不自我存,安之績不必自我成。法今傳後,其與人為善之心乎?天下法之,天下皆善人矣;後世傳之,後世皆善人矣。舜之所樂,其在茲乎?我可法,我可傳,則品尊而名貴,是雖有懿行,猶己私也,去鄉人幾何?憂不如舜,憂不能使天下後世同歸於善也,詎憂無舜之令名。司馬徽有言,「識時務者,在乎俊傑。」天下先務,時時各異,孰為大本?孰為大端?溯觀往事,人所既為,我則暸焉。方當吾世,從何入手?而茫然不識者,皆是也。取四三年來之治機,治今之天下,未必合者,而況遠昔哉!成心之去難矣哉,成心之害深矣哉,一懷成心,所觀得失,皆不復中,非必愛之憎之也。力除愛憎,設為虛衷,而成心隱隱據其中而主之,我自以不關成心也,其實推之不能去也。立言有六禁:不本至誠勿言,無益於世勿言,損益相兼勿言,後有流弊勿言,往哲已言勿襲言,非力所及勿輕言。我與天下後世之感通,猶兩人相覿爾。我愛 彼,彼亦愛我否?即覿面交疏,我惟見有身,天下亦烏知有我?鄉人之所以草木同腐也。我孜孜為後世計,後世孰能忘之?聖賢所以長生於人心也。有明之盛, 道至醇深者,薛、高二子而已。薛子危而免,高子遂及。不以時耶?不以爵耶?宋六子,其一不受爵,其五不居高爵。國朝人才,自王文成而下,無若楊忠愍,養其身以有為,六律可明可制。問「三楊」。曰:「文貞德業最盛,孳孳為民,無赫赫功,是足貴也。弘治三臣。」曰:「《弇州記》允矣周忠介。」曰:「介矣哉!手綰銓衡,居不蔽風雨,田 數十畝,其死也,則幾傷勇乎?其有恥不與黨之心乎?規免而忠介不免,命也夫。」問「楊忠烈」。曰:「烈矣哉!然激寺禍者,夫夫也。自昔狐鼠以格主去,以慧 術去,有一疏顯攻之而去者乎?不去禍斯烈矣。」上士貞其身,移風易俗;中士自固焉爾矣;下士每遇風俗,則身為之移。堯、舜以來,只說教字,從不曾說著學,至傳說乃極說個學之益出來。尼、思以前,只說性字,從不曾說著理。至孔子方言「窮理」,孟子又雲「心所同然者理」,說個理字出來。此二字,便為千萬世宗主。言生生,可以該漠無朕;言漠無朕,或反以晦生生。盡有恬靜之士,談及民生利病,即俏然不顧,非惟不顧,且將阻人。蓋其恬靜中,與世間痛癢全相隔斷。豈知 所謂漠無朕,正欲於一相不立之處,體認出萬物一體端倪耶!若人我隔絕,則其養高習靜,反隱隱養成一段殺機。古來那有此秦、越學問?今日言學,只提箇生字。學者須得為萬世開太平意思,方是一體,方有隱居工夫。不然,一生巖居川觀,豈便無事可做?但云獨善其身,亦覺與世隔絕。須識獨善中,原有兼善事業,但目 前不甚著明,只觀百世而下,所法所傳,總是堯、舜、仲尼意思。大行窮居,當時事業,略有分別,久久決無分別。有分別之日短,無分別之運長。念頭從萬物一體 處起,工夫只在修身。「天地之大德曰生」,「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此二語是孔、孟提出道學大原,恐人不知如何用力,所以又說「明明 德」許多條目。然只看「欲明明德於天下」一句,已將念頭工夫合總說完。後世學問,不本諸好生之心,許多清高靜寂,長厚儉樸,一切盛德芳名,都只從一身上 起,縱做得完完全全,無些子破綻,終非知道。無他,念頭起於自身,工夫反在外面,總只顛倒了。一部《論語》,皆說學問事,惟是知也, 直指出心體來。皆說做工夫事,惟天何言哉,直指出道體來。皆說生前事,惟朝聞夕可,直指出到頭結果處來。說心體,明是不倚見聞矣,終不教人廢學問;說道 體,明是節節現成矣,終不教人不做工夫;說到頭結果,明是心同太虛,事業皆浮雲矣,終不教人虛想像死後光景。步步踏實,乃得絕塵而奔。斯人為徒,乃得侔天 而游。味此三則,任是特地靈慧,無礙辯才,劈空提醒,未有出於其外者也。異端拈出神奇妙理,在聖人止是平常;異端喝出警怖大事,在聖人止是作息。故使驚者 不解,解者不驚。「在人身,如何是天載?」曰:「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此人身中無聲無臭處也。但於義理熟之,莫從天載上虛想,要犯好知不好學之蔽。」所性分定,人人盡然。仁義禮智根於心,惟君子能之。栽植非一日矣,若以不加損獨歸君子,便不識所性。曾子傳一貫,不言一貫,而言絜矩,其義一也。在道則言一貫,在天下則言絜矩,此矩即「從心所欲」之矩。聖人不必言絜,絜之則是忠恕,其於學者最有把捉。湯、武反之,亦是絜矩。道一而巳矣,中一而巳矣,中不可見,見之於和。自昔聖人之作用,舉八元,屏四凶,皆和也。何事是中?惟和則發揮出中字來。中無可言,言之以庸。自昔聖人 之日用,勉不足,慎有餘,皆庸也。何物是中?惟庸則形狀出中字來。博厚高明,結以天之所以為天不及地也;溥博淵泉,結以配天不及地也;知化育,結以浩浩其 天不及地也。無他,天一而已矣,地止是天中之凝聚處,在彼則觀和與庸而中見,在此則言天而地見,指點之法,相反而通。大舜所至成都,孔、孟育英才,太丘、幼安之徒,鄉里薰其德,士善其身,未有以獨善終者也。對天下而雲耳,德不孤,人必有以應我,善無獨,我必有以成人。朱子知行並進,何嘗不重覺悟?只似多卻推駁象山一番。然非自為,為後世也。象山立身實無可議,陽明大類之,無忝躬行君子,只多卻推駁朱子一番。顏、曾、 木、卜,同在聖門,親領德旨,其用功得力處,何嘗不小異?使當時必欲相同,亦成聚訟矣。大抵學問,只怕差,不怕異。入門不妨異,朝聞夕可歸宿必同。用力不 妨異,設誠致行,起念必同。 問:「聖賢效法天地,亦有時拗過天地否?」曰:「夷、齊不食周粟,當時天運悉已歸周,兩人慾以隻身撐住乾坤。元時,上天命 之入主中國,而金華四子沒身泉壤。一則拗之於天運之初遷,一則拗之於天運之久定,此太極之不隨陰陽者,故人心為太極。」孔子憂學之不講,不知是如何講法?孟子直發揮出來,有箇詳說,有個反說。詳即如今辯論,反則是體認天理,躬行亦反說也,默識亦反說也。古人辯論,惟恐體認或誤,故須辯之。今人雖反說到至精至微處,只是說話。然則且莫講學,先體貼孔、孟講說二字。理欲並竅於人心,飢食渴飲,非其一端乎?知味得正,斯理矣;甘而失正,或醉飽溢量,斯私慾矣。一事一念莫不有利善介於其間。危如之何?凡言危者,得失存 亡之關也,若以私慾為人心,則已失已亡,豈直危而已哉?道心即人心之得其正者,與不正止爭些子,非必如一黑一白,相反而易辨也,故曰「惟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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