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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是本政治書——2010晴雯撕扇

在第三十四回,王夫人要召見怡紅院的丫頭,襲人「想了一想」,便自己去了。王夫人一見襲人,便數落道:「不管叫了誰來也罷了,你又丟下他來了,誰扶侍他呢?」這說明什麼問題呢?王夫人這次召見,只是簡單詢問一下寶玉養傷的情況,哪裡用得著身為怡紅院「第一名押司」的襲人親自出馬。但是,襲人「想了一想」還是來了。襲人此行是另有所圖的,那就是告密!  前面已經說過,襲人的內心動機做姨娘,寶玉訴衷腸的突發事件則成為襲人崩潰的導火索。我們可以將襲人的告密算作是「你不仁,休怪我不義」的報復行為,但更應該看作是襲人實現終極目標的最後一搏。襲人很清楚,要獲取姨娘的地位,首先必須有王夫人的支持。同時,王夫人到底傾向於寶釵還是黛玉,襲人還得探一番底。  簡單點說,襲人此行的目的有二:尋靠山、探口風。了解到這一點,咱們再來看襲人告密的整個細節,就能心知肚明了。作為非家養的丫頭,襲人為什麼能夠做到怡紅院「第一名押司」,也可以從這段告密事件中找到答案。  總的來看,襲人向王夫人告密一段,充分地展現出襲人善於揣摩上級領導心理、善於為自己創造最佳機遇的能力,這種能力分為三個方面。  第一,鎖定主題,不擴大敵對面。王夫人向襲人求證賈環向賈政告密的事,我們有理由相信,襲人對這件事是非常清楚的。在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後,襲人立即把焙茗找來詢問,焙茗說琪官的事多半是薛蟠「素日吃醋,沒法兒出氣」,挑唆別人「到老爺跟前下的火」,金釧的事「是三爺說的」,焙茗說是「聽見老爺的人說的」,可信度應該是相當高的。襲人當時聽了這兩件事都對得上號,「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在寶釵來看望寶玉時,襲人還將焙茗的話說給寶釵聽,說明她是完全相信了的。但是,當王夫人問起這件事的時候,襲人卻留了一個心眼,說「奴才倒沒聽見這個話。聽說為二爺霸佔著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要,為這個打的。」王夫人一再追問,襲人一口咬定「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了。」  有人覺得襲人所慮過多,王夫人特意給襲人打了包票,絕不外傳,襲人為什麼還要替賈環這傢伙遮掩呢?此時證實王夫人的說法,不是更能得到王夫人的歡心嗎?實際上,襲人是相當精明的。如果她此時出賣了賈環,也就等於開罪於趙姨娘。我們知道,趙姨娘這樣的弱勢陰暗分子是不好惹的。一旦告密事發,即便有王夫人為她撐腰,但正所謂「神仙打架,百姓遭殃」,她完全有可能成為主子們鬥爭的犧牲品。襲人此行的目標是向王夫人靠攏,但這種靠攏絕不能通過擴大自己的敵對面來達到,否則極有可能得不償失。  那麼,此時的襲人是不是「一問搖頭三不知」就萬事大吉了呢?別以為王夫人是傻子。襲人天天守在寶玉身邊,寶玉挨了這麼重的責罰,個中緣由襲人會沒有風聞嗎?如果襲人說什麼都不知道,倒是沒有什麼敵對面了,但王夫人會不高興。主子很生氣,後果很嚴重,那這趟還不如不來呢!  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怎麼辦呢?面對這樣的兩難境地,中華傳統文化的變幻莫測開始發揮作用了。為了充分理解中華傳統文化的精髓,不妨先跑一下題,說一個案例。  指揮官命令一隊士兵齊步走,但前面有個很大很深的坑,邁不過去也繞不過去,會出現什麼樣的狀況呢?如果是一隊美國兵,他們會在坑邊停下來,詢問指揮官該怎麼辦。如果是一隊日本兵,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掉進坑裡one by one。奇蹟發生在中國兵身上,他們既不會停下來,更不會掉進坑裡去,走到坑邊時,他們會不約而同地——原地踏步。這就是中華傳統文化的最高精髓——「有所為、有所不為」,既要懂得服從,也要懂得變通,將服從與變通辯證地統一起來。  好了,現在來說襲人。面對王夫人的問話,說了自己掉坑裡,不說開罪王夫人。怎麼辦呢?——原地踏步!有關賈環告密的事,知道也不能說,更不能把薛蟠這個王家的親戚扯進來,只能說眾所周知的。襲人是這樣回答的:「聽說為二爺霸佔著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要,為這個打的。」忠順王府的人都找到賈府里來了,這事誰不知道?王夫人原本想求證是不是賈環告密讓寶玉挨打,襲人卻回答說寶玉是因為「霸佔著戲子」惹惱了賈政。既滿足了王夫人的要求,也保護了自己,同時也成功地將話題轉移到了自己希望的方向。  第二,抓住核心,設身處地為領導著想。說完寶玉「霸佔著戲子」,襲人緊接著就說道:「若論理,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麼事來。」表面上看,襲人這句話屬於典型的「沒事找抽」型的。襲人敢說這樣的話,關鍵在於她讀懂了王夫人在怡紅院表現出來的心思。  在第三十三回,王夫人見寶玉被打得血肉模糊,「不覺失聲大哭起來」,接著「又想起賈珠來,便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王夫人情急之下的話,讓襲人意識到,王夫人並不是「無原則」地溺愛寶玉,相反對寶玉這個獨子沒有賈珠「爭氣」感到無比地悲哀。不管吧,寶玉不聽話;管吧,自己「已將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可以說,此時的王夫人,心中充滿著掙扎與苦悶。  面對這樣的情況,如果襲人假意悲傷,說老爺不該下手這麼狠,能得到什麼呢?無非是王夫人禮節性的應答,跟著感慨一番,這趟也基本上是白來了。襲人要想一句話說到王夫人內心深處,引起王夫人的共鳴,就必須用這樣的「反語」來達到目的。王夫人聽見襲人的話,立即「合掌念聲『阿彌陀佛』」,趕著襲人說道:「我的兒,虧了你也明白,這話和我的心一樣。」智慧成就夢想,這就是襲人。  第三,擅於做領導的智囊。襲人之前分析了一通,接著就替王夫人謀划起來。襲人首先分析了造成今日局面的根本原因。她說:「哪一日,哪一時,奴才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總是奴才們勸的倒不好了。」也就是說,寶玉成為今天這個樣子,首要的因素是寶玉不聽勸,誰勸呢?當然是我襲人在勸。再加上「那些人又肯親近他」,兩者相加而造成這個局面,反倒造成自己遭受勸解不力的委屈。這個分析得到了王夫人的賞識。襲人要想繼續往下說,卻又賣個關子,討王夫人的話頭。王夫人便說道:  「我的兒,你有話只管說。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背後都誇你,我只說你不過是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上好,所以將你合老姨娘一體行事,誰知你方才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頭一樣。」  看得出來,襲人的話,深得王夫人的心。接著,襲人有針對性地提出了改變這種局面的建議。襲人認為,要改變現狀,最核心的要素就是「教二爺搬出園外來住」。王夫人聽了這句話,「大吃一驚」,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趕緊遮掩,只是她覺得:  「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強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表姊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著,也不像一家子的事。」  王夫人哪裡知道,與寶玉「作怪」的,正是眼前的這個襲人。襲人在這個防患於未然的建議中,特別點明了林黛玉、薛寶釵,從王夫人、襲人對寶釵的看法來看,薛寶釵這裡不過是個陪襯而已。聽了這個建議,王夫人「如雷轟電掣一般」,「心內越發感愛襲人」,連忙笑道:  「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周全。……難為你成全我娘兒兩個聲名體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這樣好。」  可以說,襲人為了討好王夫人,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惜顛倒黑白、指鹿為馬,也算是一種生存之道。她向王夫人告密這段,充滿著無盡的智慧,也值得職場中人認真研讀。儘管王夫人此時沒有採納襲人的建議,但在「抄揀大觀園」後攆走晴雯,王夫人又責令寶玉年後搬出,或許就是想起了襲人此時提出的建議。  襲人的告密得到了她想要的結果,王夫人也通過襲人的加盟,堅定了高舉「金玉」旗幟繼續前進的必勝信心。王夫人、襲人之間,很快就形成了共贏的局面。在第三十五回,王夫人派人特意給襲人送了兩碗菜,還特別囑咐不讓襲人過去磕頭,襲人覺得「這可是奇了」,「從來沒有的事」。寶釵當然心知肚明,便笑道:「明兒比這個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地方還有呢。」襲人知道寶釵平日「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知道是自己跟王夫人的一番話起了作用。  在第三十六回,王夫人交待鳳姐,從自己的二十兩月例銀子中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給襲人,並強調:「以後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分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同時還含淚對薛姨媽、王熙鳳說道:「你們哪裡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強十倍。」也就是說,襲人得到了王夫人的首肯,在經濟上獲得了「准姨娘」的地位。  寶釵的適時出現,襲人的適時加盟,讓王夫人心中的希望之火開始熊熊燃燒。「金玉派」與「木石派」之間最精彩的拉鋸戰階段也漸漸拉開了序幕。   4 我的地盤我做主  前面說過,寶釵因為落選,在第三十回曾經很失態。「藉機帶雙敲」背後的隱情,既然王熙鳳都心知肚明,更不用說「老妖精」一般的賈母了。因此,寶釵決意鎖定「寶二奶奶」的終極目標,就必須在賈母面前撈回一點印象分。薛寶釵原以為,自己的主動示好,會換來賈母的讚許,至少也該有禮節性地首肯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賈母卻借題發揮,給了「金玉派」當頭一棒。  賈母在家庭鬥爭中歷練了半個多世紀,這樣做自然有她的考慮。寶釵主動示好的情節發生在第三十五回,這也促使「金玉派」繼第二十九回「清虛會議」遭受沉痛打擊之後,再一次面臨被動挨打的局面。我們不禁要問,從第二十九回到第三十五回,在這個多事的五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讓賈母認為「清虛會議」對「金玉派」的打擊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從而再次組織了一次「火力壓制」呢?這個疑問,對我們理解賈母在短短一個月內兩次對「金玉派」進行大規模「鎮壓」的動機,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實際上,問題不需要追溯得太遠,「金玉派」在「清虛會議」之後,確實遭到了無情痛擊,前途暗淡。但是,寶釵的靠攏、襲人的加盟,讓王夫人重新振作了起來,開始厲兵秣馬、以利再戰。對此,賈母看在眼裡,明在心上,這才有了她借寶釵討好之機,再次對「金玉派」進行無情「鎮壓」。  寶釵討好卻被賈母搶白的一段,非常精彩。在整個過程中,賈母充分彰顯了「無影嘴」的高深功底,令所有在場的人都措手不及,咱們來仔細分析分析。  從頭到尾,寶釵只說了一句話:「我來了這麼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麼巧,巧不過老太太去。」不要小看這句話,這是薛寶釵自入賈府以來,第一次在眾人面前表露出對賈母的敬仰之情。面對寶釵突如其來的獻媚,賈母顯得很平靜,並借題發揮,說了很長一段話:  「我如今老了,哪裡還巧什麼?當日我像鳳姐兒這麼大年紀,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鳳兒嘴乖,怎麼怨得人疼他。」  那麼,賈母這段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了解到了賈母的動機,我們就能將這段話分成三個層次。其一,賈母承接了寶釵的獻媚,表面上看是謙虛,說自己老了,不再巧了,是假意地接受了寶釵的獻媚。你不是說我最巧嗎,我承認,我年輕的時候比鳳姐還巧。但是,你薛寶釵現在看到的我,已經老了,不再巧了。我比鳳姐巧的年輕時節,你薛寶釵看到過嗎?沒看到過你就說我巧,你這不瞎扯嗎?從這層意思來看,賈母並沒有接受寶釵的獻媚,不過還是給薛寶釵留了面子的。  其二,接下來的兩句話,賈母話鋒一轉,點了王夫人的名。這就很奇怪了,薛寶釵的話里只提到賈母、王熙鳳兩個人,賈母為什麼要再牽一個人進來呢?這就是我們在此之前一再強調賈母動機的原因。賈母並不想讓薛寶釵難堪,但必須要向「金玉派」示威!賈母對王夫人的定義是先聲奪人,直接認定她「不大說話,跟木頭似的」。咱們不妨想一想,王夫人平日里是這樣的嗎?單看這句話,我們第一反應是誰呢?李紈!怎麼會成了王夫人呢?實際上,賈母這麼說,就是為了堵王夫人的嘴!我已經給你下了定論了,你「不大說話,跟木頭似的」,而且「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作為一個婆婆,我明察秋毫,並不因為你的這種性格就否定你、排擠你,而是認定了你很乖巧,你應該感謝我才對。最關鍵的是,王夫人吃了個啞巴虧,她總不能跳出來說:「您說的不對,我特愛說話的。」這不扯嗎?她只能是默然地接受賈母給她貼上的這個「不大說話」的標籤。賈母的意思很明白,你王夫人雖然是寶玉的母親,但在寶玉的婚事上,請你遵守「不大說話」的準則,悶聲不響發大財。  其三,賈母的最後一句話,說「鳳兒嘴乖,怎麼怨得人疼他」,這是直接推翻了寶釵認為鳳姐「巧不過老太太」的結論。王熙鳳「嘴乖」,她會討我疼她,怎麼能說她不巧呢?更深一層次的含義是,賈母向眾人,特別是王夫人、薛家母女宣告:在賈府奉行的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原則!王熙鳳為什麼招人疼?為什麼能夠以賈赦兒媳婦的身份執掌賈府的大權?唯一的決定性因素就是她「嘴乖」,什麼是「嘴乖」?在賈府這一畝三分地來說,那就是說賈母想聽的話,做賈母想看的事。這實際上是在向「金玉派」宣告:我的地盤我做主!  賈寶玉見賈母如此回了寶釵的話,希望此時借賈母之口,將林黛玉誇讚一番,以突顯黛玉的地位,便引著賈母說道:「這些姊妹裡頭,也只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可是,賈母並沒有接寶玉這茬,卻反其道而行之,當眾誇起寶釵來,說道:  「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  這話把王家姐妹嚇得不輕,薛姨媽急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王夫人也急忙出來打圓場,說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裡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王夫人這什麼意思呢?最後一句給透出來了,賈母此時的話是假話!薛姨媽為什麼如此緊張?而剛被賈母貼上「不大說話,跟木頭似的」標籤的王夫人為什麼突然開口說話?王氏姐妹異常的舉動表明,賈母這句話大有深意存焉!  賈母不接寶玉的茬,因為在這樣的場合,當眾誇耀林黛玉,也就是再次當眾表明自己支持「木石前盟」的態度,既沒有必要,更顯得多餘。此時要做的,不是讓眾人知道自己支持「木石前盟」,因為眾人實際上已經知道了,而是要打擊「金玉良姻」勢力的抬頭。薛寶釵此番異常的舉動,已經讓賈母有所戒備,因此,誇讚黛玉純屬畫蛇添足。  為了起到打擊「金玉良姻」勢力的目的,賈母採取了欲擒故縱的辦法,她偏要當著眾人的面誇耀寶釵。但是,賈母的誇讚令王夫人、薛姨媽膽寒,所有的天機就在三個字上:「四個」、「全」。賈府總共四個千金小姐,「全不如」寶釵,你看賈母多看重寶釵!不過仔細數一下,這四個千金包括誰?第一個,賈元春,現任「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就這一個就夠了。賈府現在就仨閨女在府里待著,賈母不說「三個」,偏說「四個」,就是刻意地要把賈元春給搬進來。「金玉良姻」不是賈元春支持的嗎?賈母說,我覺得元春有眼光,這薛寶釵連元春自己都趕不上。賈母送的這頂帽子,薛寶釵敢戴嗎?你們「金玉派」不是喊餓嗎?我就給你們送吃的,撐不死你!原本是一次討好賈母的絕佳機會,就這樣被精明的賈母軟頂了回來。  事實證明,賈母的「鎮壓」並沒有阻止「金玉派」暗流涌動的步伐,薛寶釵日益融入了賈府這個大家庭,並在海棠社和日常生活中表現相當活躍。王夫人、薛姨媽姐妹看在眼裡,喜在心上。她們認為,寶玉、寶釵日久生情,「金玉姻緣」的前途可以說是一片光明。  在這個背景下,第四十回又發生了一件令「金玉派」措手不及的事——賈母又「出嘴」了!與前兩次旁敲側擊有所不同,賈母這一次加大了火力,並將目標直接鎖定在薛寶釵身上。  事情發生在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期間,賈母帶著劉姥姥遊覽大觀園,來到寶釵居住的蘅蕪苑。寶釵的閨房是什麼景緻呢?先看院子里,「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整個院子「異香撲鼻」。這番景緻令我想起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還有柳亞子寫給毛主席的一首發牢騷的詩:「安得南征馳捷報,分湖便是子陵灘」。總之,薛寶釵的這個蘅蕪苑,大有一番歸隱的味道。再來看房間里,更嚇人了:  「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支菊花,並兩部書,茶甌茶杯而已,床上只掛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閉著眼睛想一想,如果一個人走進這個「雪洞」,還真有點陰森森的感覺。作為一個年輕的女子,薛寶釵的閨房為什麼要搞這種風格的裝扮呢?在第七回,薛姨媽曾對王夫人說:「姨媽不知道寶丫頭古怪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脂評寫道:「『古怪』二字,正是寶卿身份。」那麼,薛寶釵為何如此「古怪」呢?我覺得,這與她長年累月服用「冷香丸」有很大關係,當然也不排除她意圖表現自己的賢良淑德。  賈母對這樣的裝扮顯然很不滿意,評論道:  「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在家裡沒帶了來。」  這是在表達自己的不滿,當然也是給薛寶釵一個台階下。賈母轉身又數落王熙鳳:「不送些玩器來與你妹妹,這樣小器。」被賈母定義為「不大說話」的王夫人又跳出來打圓場,說道:「他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了來,他都退回去了。」王夫人的話,本意是想給薛寶釵打圓場,結果卻成了表面上為王熙鳳開脫,實際上將矛頭指向了薛寶釵。薛姨媽不得不親自站出來,說寶釵「在家裡也不大弄這些東西的。」但是,賈母顯然不買賬,搖頭說道:  「使不得。雖然他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裡這樣素凈,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如今讓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凈。」  相比於剛才溫和的抗議,這個批評就相當嚴重了。咱們對比一下賈母在瀟湘館的情節,她主動向劉姥姥介紹,「這是我這外孫女兒住的屋子」。整個過程,賈母僅僅是對窗紗提出了一些不同意見,而窗紗的搭配並不由林黛玉決定,賈母還親自為她選定了新的窗紗顏色,喜愛之情溢於言表。再回來看賈母對薛寶釵的「雪洞」,可以說是從裡到外都不滿意,將整個房間布局批判得一無是處。直接定調為「忌諱」之所。賈母的批判,令王氏姐妹和薛寶釵都感到汗顏!  不過,賈母本意是想再打擊一下「金玉派」,告誡她們不要再作無謂的反抗,但結果卻促使「金玉派」改變了鬥爭策略。我們將會看到,經歷了「清虛會議」、「無影嘴」、「批蘅蕪」之後,「金玉派」採取了避其鋒芒的策略,儘可能地避免與賈母的正面交鋒,轉而將鬥爭方向轉到了林黛玉的身上。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5 黑了南方有北方  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金玉派」在正面戰場遭遇了幾次沉痛打擊後,轉而將戰略重點調整到了「敵後」。與林黛玉在大觀園裡朝夕相處的薛寶釵,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機會接近並控制林黛玉,跟賈母玩一出「釜底抽薪」。  在第四十回行酒令時,黛玉情急之下說出「良辰美景奈何天」、「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兩句詩。初看起來沒什麼,但這兩句詩分別出自《牡丹亭》、《西廂記》,這就有問題了。在那個時代,《牡丹亭》、《西廂記》屬於「淫詞艷曲」。朝廷的「掃黃辦」規定,青年男女可以看戲,但不能記戲文,也不能看戲本,更不用說在眾目睽睽之下脫口而出了。當時,寶釵回頭看了她一眼,但「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這說明什麼呢?寶釵也讀過!否則別人都沒有感到有何異樣,就她有所反應?  黛玉的這次失誤,給寶釵接近黛玉提供了一次極佳的切入機會。在第四十二回,寶釵就裝模作樣地「審問」起林黛玉來。但是,事情的發展有點出乎意料,寶釵不僅沒有告密,也沒有義正詞嚴地教訓黛玉,反而是向黛玉坦白自己也有類似的經歷。我只能說,這一招實在太陰了。用本山大叔的話說:「你不怪睡不著覺,心眼太多了你,該啊!」  我們知道,寶釵此時的目的是接近黛玉,但終極目的是取代黛玉在賈母、寶玉心中的地位。那麼,她應該可以通過告密一步到位啊,為什麼不抓住這樣難得的機會呢?我們不妨來假設一下,如果寶釵告密,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其一,無論是向賈母還是向王夫人告密,顯然都是不打自招。如果你薛寶釵沒看過這些艷書,沒記過這些艷詞,怎麼知道黛玉說的就是這些詞?其二,一旦告密,便徹底與寶玉、黛玉為敵,反而增加了「木石姻緣」的親密性。其三,在史湘雲、探春等人心中的形象勢必一落千丈,寶釵很難在大觀園立足。其四,賈母在某些方面還是相對「開明」的,不見得就會因為林黛玉看了幾本不該看的書,就將她打入另冊。  在對待類似的事情上,黛玉與寶釵是有極大差異的。在第二十七回,薛寶釵無意中偷聽到了小紅與墜兒的談話,小紅就說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罷了,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怎麼樣呢?」小紅的擔憂也從一個側面告訴我們,告密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現,這種事只有林黛玉會做,薛寶釵是絕對不會的。對於這一點,林黛玉在第四十五回自己也承認,如果是寶釵說出這樣的話,她是絕不會輕易放過的。兩相比較,薛寶釵確實要精明得多,而林黛玉顯然是不食人間煙火。  那麼,她為什麼還要向黛玉自露把柄呢?搞清楚寶釵此時的目的,這個問題就很清楚了。寶釵什麼目的?接近黛玉嘛!怎麼樣才叫接近呢?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四大「鐵」:「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分過贓、一起嫖過娼」。兩人越是「一丘之貉」,就越會惺惺相惜。因此,留點「把柄」給林黛玉,是接近黛玉最有效、最便捷的辦法。  不過,薛寶釵明顯技高一籌,她這個「把柄」留得可有可無。說它沒有吧,寶釵確實跟黛玉說過,說有吧,誰聽著了?如果寶釵矢口否認,也就成了林黛玉一面之詞。可林黛玉的「把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抖露出來的,這能怪誰?只能怪林黛玉太單純、太超凡脫俗、太缺乏鬥爭經驗。總之,就是林黛玉Too young, too simple, sometimes naïve!  為了保險起見,寶釵還對黛玉大談了一番理論,主要有三層意思。其一,男人讀書的目的是仕途經濟。寶釵說:「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靖藏本脂評:讀書明理、治民輔國者能有幾人?)」其二,無德者,知識越多越反動。寶釵說:「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讀了書倒更壞了,……倒不如耕讀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想想這個理論還真有點像這麼回事兒。其三,女子無才便是德。寶釵說:「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績的事才是。」薛寶釵的這一番理論闡述很重要,一方面是她對所謂「分內之事」的看法,她勸寶玉致力仕途經濟的「混帳話」,都是從這樣的觀念產生的;另一方面則是成功化解了自己給黛玉留下的「把柄」,那是曾經的年輕不懂事,但現在她的思想觀念,是完全符合封建禮制的。  寶釵此番吐露心扉,令黛玉唏噓不已。在第四十五回,黛玉回想起這件事,還感慨到:  「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  薛寶釵就這樣不留痕迹地得到了林黛玉發自內心的認可。  黛玉的病症也是薛寶釵接近她的一個重要切入點。在第三回,黛玉就對賈母說,自己「從會吃飲食起,便吃藥,到今未斷」,但病症常年不見好轉。對於自己的病症,黛玉已然失去了信心。在第四十五回,黛玉就對寶釵說「我知道我這樣病是不能好的了」,「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的。」  黛玉這種「聽天由命」的想法,讓寶釵再一次找到了切入的機會。薛寶釵是很博學的,在第三十五回她評論過色彩,在第四十二回她又評論過繪畫,此時又論起了一番醫理。薛寶釵給黛玉分析了一番氣血之象,接著開了方子:「每日早期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葯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黛玉聽了寶釵的一番話,又想起前日寶釵「審問」自己的情節,登時感慨萬千,說道: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  可見,薛寶釵的這一招很有效果,毫不設防的林黛玉將自己徹底地交給了薛寶釵。  不過,藥方是有了,但黛玉的苦衷也被勾了出來。前面提到過,林黛玉是被賈府「收養」的,雖然沾親帶故,也是賈母的親孫女,但像賈敏這樣嫁出去的女兒,如同潑出去的水,已是另一個家門的人。賈敏的女兒黛玉算不上榮府的「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黛玉認為,即便是寶玉、王熙鳳這樣的主子,下人們也是「虎視眈眈,背地裡言三語四的」,對自己這個被「收養」的孤女,就更是厭煩了,哪裡還好意思去要燕窩粥,討別人的嫌呢。林黛玉在「葬花吟」中寫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正是她在榮府生活的真實寫照。  黛玉的苦衷,無形中在釵、黛之間形成了一條鴻溝,一心想接近黛玉的薛寶釵不由得說道:「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這純粹是睜著明眼說瞎話,哪裡一樣呢?黛玉並不傻,立即反駁道:  「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  通過黛玉的反駁,我們感覺薛寶釵確實太假了。你有房有家、有地有媽,卻跟一個無依無靠、孤苦伶仃、寄人籬下的人說「我也是和你一樣」,你這不是找抽嗎?不過,寶釵還真有跟黛玉一樣的地方,她有一個心結,這個心結讓她對自己的未來和歸宿感到迷茫和彷徨,這個心結,便是寶玉。只不過她不能當著黛玉的面說而已,因此她只有轉移話題,取笑道:  「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付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裡。」  脂評寫道:  「寶釵此一戲,直抵過通部黛玉之戲寶釵矣,又懇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緻、又不穿鑿、又不牽強。黛玉因識得寶釵後方吐真情,寶釵亦識得黛玉後方肯戲也。此是大關節、大章法,非細心看不出。細思二人此時好看之極,真是兒女小窗中喁喁也。」  之所以說寶釵此一戲「能抵過通部黛玉之戲寶釵」,因為寶釵這一戲直達要害,是一次隱藏得很深的火力偵察。黛玉的反應是「不覺紅了臉」,寶釵心中有譜了,「木石姻緣」並沒有被端到到檯面上來,「金玉姻緣」還有希望。到了第五十七回,將還有一次更明顯的火力偵察,而且發起人已經變成了薛姨媽,此是後話。  為了進一步籠絡黛玉,寶釵對黛玉保證道:  「你放心,我在這裡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麼委曲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嘆?」  寶釵讓黛玉不要再向司馬牛那樣,對自己的孑然一身而哀嘆,並答應向黛玉提供燕窩粥,黛玉對此感激不盡。在黛玉的心中,薛寶釵已經不再是「木石姻緣」的一個疙瘩,而是自己的閨閣知己了。黛玉的這個轉變,是寶釵兩次接近黛玉的重大戰果,是「金玉派」調整戰略方向後,取得的第一次大勝利。  薛寶釵在賈母那裡碰了軟釘子,轉而籠絡林黛玉,這是「金玉派」調整戰略方向的重大步驟,而且效果明顯。但是,寶釵的成功卻引出了《紅樓夢》中僅次於「白首雙星」的第二大謎團——「釵玉一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事情發生在第四十二回,薛寶釵和林黛玉在這一回發生了什麼事情呢?前面已經說過了,薛寶釵利用林黛玉情急之中說錯話的機會,通過吐露心扉,得到了林黛玉的賞識和認可。在這一回有一段回前批寫道:  「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余批不謬矣。」  這段脂評似乎是想解開一個謎,但其本身就是迷霧重重,主要的疑點有三個。  第一,「釵、玉名為二個」中的「玉」是誰?有人會說,這還不簡單,不就是林黛玉嗎?實際上遠遠沒有這樣簡單。通部《紅樓夢》中的脂評對黛玉的簡稱一般有「顰兒」、「阿顰」、「黛卿」,也有以「二玉」來表示寶玉、黛玉,單說「玉」時,一般情況下說的是賈寶玉。還有,寶釵、黛玉合寫時,一般稱為「薛林」、「黛釵」,「金玉」也出現過兩次(第三回、第六回),「釵玉」的稱謂在第二十一回出現過,但恰恰說的是寶釵、寶玉。那麼,這段脂評中的「玉」到底是不是林黛玉呢?從後一句「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來看,彷彿就是說的黛玉無疑了,但是那一句話本身也是一個謎。另外,在「終身誤」曲目中,「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已經註定了黛、釵不兩立,此時怎麼會「合而為一」呢?如果僅僅是因為這一回寶釵藉機接近黛玉,便認為是「釵玉一身」,那麼脂硯齋未必太天真了一點。  第二,這裡是第四十二回,批語卻提到「書至三十八回時」,為什麼有這樣的錯位?有人會說,無非是抄錄的時候抄錯了。這樣的情況的確是有的,比如在庚辰本中,第十三回的回前批被抄到了第十一回回前去了。但是,第三十八回是「菊花詩」、「螃蟹詠」,在這一回里,無論是寶釵與寶玉,還是寶釵與黛玉,都與「二人合而為一」風馬牛不相及。脂硯齋為什麼莫名其妙地寫出第三十八回來?  其三,「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看似解釋這段脂評的鑰匙,情節會是如何?這裡又出現一個矛盾了,如果說「釵玉一身」中的「玉」是黛玉,但黛玉既然都死了,寶釵再怎麼樣,也只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如何做到「二人合而為一」呢?黛玉「淚盡夭亡」後,寶玉與寶釵結婚,這在脂評里是有映證的。在第二十回有脂評寫道:「寶玉久坐忘情,必被寶卿見棄,杜絕後文成其夫婦時無可談舊之情」,也就是說,脂硯齋是知道寶玉、寶釵在黛玉逝後結為夫婦的。單從這一點來看,「玉」指寶玉倒是解釋得通,兩人結了婚,「二人合而為一」。但是,在四十二回里並沒有寫寶玉、寶釵「合而為一」的跡象,這又是一個矛盾。  要解開這個謎團,還得從脂評本身入手,突破口就在第一句中的兩個字:「幻筆」。「真事隱,假語存」是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第一大特色,脂硯齋明確無誤地告訴我們,「釵玉一身」是「幻筆」,就是提醒我們透過「假語」探求「真事」。  說起「幻筆」,我們不由得想起夢幻一般的「太虛幻境」,那是林黛玉的老家。黛玉前世就是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棵「絳珠仙草」,寶玉前世是赤霞宮中的「神瑛侍者」,這在第一回作了十分明確的記載。我們不禁要問,另一個重要人物薛寶釵的前世是誰?有人會說了,《紅樓夢》里這麼多角色,都要在「太虛幻境」對應一個前世嗎?你累不累啊!咱們不要忘了,別人沒有前世也就算了,薛寶釵怎麼會沒有?如果通部《紅樓夢》里只有賈寶玉、林黛玉對應著「太虛幻境」的前世今生,或許還解釋得過去。但是,我們知道秦可卿是「警幻仙姑」的妹妹,還有尤三姐,她在第六十九回託夢給尤二姐,讓二姐與自己「一同回至警幻案下」,「回」字說明,兩人的前世都在「太虛幻境」中有所對應。那麼,作為金陵十二釵正冊之首的薛寶釵怎麼會在「太虛幻境」里「查無此人」?  薛寶釵的前世一定在「太虛幻境」,會是誰呢?在第五回,警幻仙姑向寶玉介紹她的妹妹:「乳名兼美表字可卿。」我們仔細回味一下「兼美」這個名字,她兼誰的美?她是誰和誰的「二合一」? 脂硯齋不玩啞謎,直接對「兼美」評道:「蓋指薛、林而言也。」有這句就夠了,「兼美」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思路:林黛玉、薛寶釵的前世很可能同是「絳珠仙草」。下凡的黛玉、寶釵,正是同一個人心理的兩個方面,一個超凡脫俗,一個老於世故。「絳珠仙草」下凡來給「神瑛侍者」還淚,林黛玉很好地執行了這個夙願,讓我們產生了錯覺:林黛玉完全等於「絳珠仙草」。實際上,「絳珠仙草」應該等於黛玉加寶釵。薛寶釵也是來給寶玉還淚的,這就是隱藏在「假語」背後的「真事」!  可能立即會有反對意見,說薛寶釵好像沒怎麼為了寶玉哭過吧?沒錯,在林黛玉夭亡之前是這樣的。那麼林黛玉死了以後呢?寶玉失去了摯愛,雖然與寶釵結為夫妻,但「到底意難平」,最終「懸崖撒手」,薛寶釵會怎麼樣?——終日以淚洗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林黛玉夭亡以後,薛寶釵接了「還淚」的班。因此,脂硯齋信心十足地認為兩人「名雖二個,人卻一身」,並以「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來佐證,這也進一步反證了薛寶釵「接班」的可能性。  那麼,脂硯齋為什麼莫名其妙地提到第三十八回呢?我覺得這與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獨特方式有關。紅學家考證過,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時,先有一個簡單的草稿,然後根據靈感,跳躍著編寫和修改具體的情節。按這樣的思路推理,第四十二回的創作時間很可能緊接著第三十八回,而早於兩者之間的三回。因此,脂硯齋自然而然地就寫出了「今書至三十八回」。  為什麼要特別說到這個錯位了的「三十八回」呢?這裡面隱藏著一個重要信息:曹雪芹的《紅樓夢》原稿絕對沒有一百二十回這麼多!脂硯齋說得很清楚,「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如果有一百二十回,三十八回差三分之一都還有兩回,怎麼會「有餘」呢?根據一些紅學家的考證,曹雪芹《紅樓夢》的原稿可能是一百一十回或者一百零八回,而且很重要的是:曹雪芹是將《紅樓夢》寫完了的,只是後面的幾十回遺失,杳無音訊。  通過「釵玉一身」謎團的探索,我們能夠對黛、釵之爭有一個全新的認識。這場曠日持久的大混戰,至少分三個層次。第一層從現實的狹義上說,這是黛玉、寶釵兩個人圍繞著愛情的爭鬥;第二層從現實的廣義上說,兩人的爭鬥為「賈派」、「王派」爭奪賈府未來控制權的暗戰提供了平台;第三層從精神上說,這是一個人思想的兩面性的鬥爭,這就是脂硯齋所說的「幻筆」。

 6 命運不相信眼淚  「金玉派」在「敵後」的小動作,自然瞞不過賈母的火眼金睛,賈母需要繼續打壓越來越囂張的「金玉派」。  第四十六回發生了一件事,邢夫人受賈赦之託,來找鴛鴦「說媒」。但是,無論邢夫人用什麼辦法,鴛鴦咬定主意,就是三個字:不同意。實在被逼得沒法,鴛鴦只能到賈母面前告狀。賈母聽了鴛鴦的哭訴,登時「氣的渾身亂戰」。此時,邢夫人並不在場,賈母並沒有派人去把賈赦、邢夫人找來臭罵一頓,而是沖著王夫人發了一通火。賈母可以說是對王夫人破口大罵:  「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麼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  賈母的這番表現太奇怪了,整件事跟王夫人有什麼關係呢?賈母這不是不問青紅皂白地冤枉好人嗎?她什麼時候這樣「失態」過?要問答這個問題,還得從事情本身說起。從賈母的話中,我們能夠讀出一些意味來。僅僅是賈赦討要鴛鴦,賈母卻上綱上線,說這些人「暗地裡盤算我」,她為什麼要下這樣的結論?  我們需要分析賈赦討要鴛鴦的動機。鴛鴦真的美若天仙,讓賈赦非搞到手不可嗎?我覺得這不是主要原因。賈赦討要鴛鴦的背後,是對榮府控制權的覬覦。鴛鴦對於賈母的重要性眾所周知,在第五十三回,賈蓉透露了王熙鳳「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足見作為賈母身邊紅人的鴛鴦,對於長期遊離於賈府核心層之外的賈赦,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分析了這麼多看似與主題無關的內容,實際上就是想說明一個問題:賈赦討要鴛鴦的背後,是對榮府控制權的垂涎。既然如此,賈母藉此對王夫人「敲山震虎」,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賈赦想借鴛鴦之力,染指榮府的控制權,而王夫人想通過「金玉姻緣」,掌控榮府的控制權,真可謂是「英雄所見略同」、「殊途同歸」。好不容易抓住賈赦這邊的把柄,賈母絕不會輕易放手。賈母的這番話,既是對賈赦、邢夫人的震懾,也是對王夫人、薛姨媽的震懾。  不過,「金玉派」此時已經轉入了敵後,兩派的鬥爭表面上看緩和了許多,賈母沒有必要跟王夫人、薛姨媽撕破臉皮。因此,賈母還是給了王夫人一個台階下,說自己「老糊塗了」,不該罵的人亂罵,又欲蓋彌彰地對薛姨媽說:「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委屈了他。」賈母罵也罵夠了,還給王夫人帶了一頂高帽,讓她有冤無處訴。  在第五十回,賈母再次出手了,而這一次出招,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鏡——她要為薛寶琴說親。  晚飯後,賈母、薛姨媽一陣寒暄,賈母愉快地回憶起白天「寶琴雪下折梅」的如畫景緻,接著向薛姨媽「細問他的年庚八字並家內景況」。薛姨媽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賈母之問的用意在於薛寶琴的婚配。但是,根據薛家的「優良傳統」,薛寶琴早已許給梅翰林家了。薛姨媽只好順著賈母的意思,繞了一大圈話,將寶琴許配之事「半吐半露」地告訴了賈母。  賈母還沒有來得及反應,王熙鳳就跳出來嘆息道:「偏不巧,我正要作個媒呢,又已經許了人家。」這就有意思了,難道是「英雄所見略同」?賈母這裡還沒有來得及說媒呢,突然就冒了一個媒婆出來。賈母追問給誰說媒,王熙鳳卻說:「老祖宗別管,我心裡看準了他們兩個是一對。如今已許了人,說也無益,不如不說罷了。」王熙鳳都說在桌面上了,賈母自然「也就不提了」,一樁未成的婚配就這樣一筆而過。  但是,賈母、王熙鳳在這裡打的啞謎,卻讓我們急切地想知道,她們到底想把薛寶親說給誰?為了不使問題複雜化,我們姑且認為賈母、王熙鳳想的就是同一個人,因為王熙鳳一向都是圍著賈母轉的,兩人的配合極有默契。當然,也不排除兩人預先商量好,到這裡來演雙簧的可能性。為了解開這個啞謎,我們可以將榮府里所有的適齡青年排個隊,就會發現只有賈寶玉的嫌疑是最大的。主要的證據有四條:  ①能讓賈母、王熙鳳同時關心婚配問題,在榮府上下非賈寶玉莫屬。  ②這次說媒是因薛寶琴「雪下折梅」而起的,而薛寶琴「雪下折梅」時,賈寶玉從她身後轉了出來,兩人站在一起猶如才郎仙貌,讓賈母、王熙鳳眼前一亮,產生兩人相配的想法自然是順理成章。  ③戚序本回前批寫得很明確:「此回著重在寶琴,卻出色寫湘雲。寫湘雲聯句極敏捷聰慧,而寶琴之聯句不少於湘雲。可知出色寫湘雲,正所以出色寫寶琴,出色寫寶琴者,全為與寶玉提親作引也。金針暗度,不可不知。」  ④賈母問及薛寶琴的生辰八字時,關於薛姨媽的反應,庚辰本、戚序本、蒙府本都寫道:「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但是,高鶚編撰的程本卻擅自改成了「大約是要給他求配」。  從以上的證據看,賈母、王熙鳳要給薛寶琴說合的,應該就是賈寶玉。但是,問題緊接著就來了:作為「賈派」核心力量的賈母、王熙鳳,為什麼要力促賈寶玉、薛寶琴的婚配?腦袋被門夾了,還是晚飯吃撐了?薛寶琴父親早亡,母親得了痰症,也是命不久矣,她唯一的親人就是薛姨媽。這樣一來,「寶二奶奶」無論是薛寶釵,還是薛寶琴,對薛家而言不都是一樣的效果嗎?  如果說「賈派」、「王派」的鬥爭發展到了賈母不得不從薛家的女兒中選擇一人的話,她自然願意選擇關係稍遠的薛寶琴。但是,我們從雙方暗戰的過程看下來,事情遠遠沒有達到這樣嚴重的地步,相反卻是「金玉派」在賈母強大的「火力壓制」下,不得不從「正面戰場」戰略轉移,去開闢「敵後戰場」。因此,我們有理由懷疑,沒有被門夾、也沒有吃撐的賈母,此番為薛寶琴說親,是另有意圖。  

賈母穩坐釣魚台,而王氏姐妹和薛寶釵對「敵後戰場」的開闢也告一段落。正當雙方即將進入「暫時休戰」的狀態時,有一個人等不及了。不是林黛玉,而是瀟湘館的「第一名押司」紫鵑。  紫鵑著急是可以理解的,她本來就是賈母跟前的丫頭。林黛玉進府時,賈母見她帶來的丫頭雪雁「一團孩氣」,便將自己身邊的二等丫頭鸚哥給了黛玉,也就是紫鵑。隨著黛玉年齡的增長,經歷如此波折的紫鵑開始犯難了:黛玉一旦出嫁,我是跟還是不跟?跟吧,我原就是榮府的人,屬於「借調」,怎麼又稀里糊塗成了陪嫁呢?不跟吧,這些年黛玉對我情深意厚,實在不舍。對於這樣的兩難境地,紫鵑有一個絕妙的辦法,那就是力促寶玉、黛玉成婚。這樣一來,所有問題都解決了。  作為「木石姻緣」的鐵杆粉絲,紫鵑在第五十七回開始出手了。哪知道剛開始探試寶玉,經不起逗的寶玉立即犯了病,榮府上下登時亂作一團。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先後趕往怡紅院「現場辦公」。  未知詳情的賈母見了紫鵑,立即「眼內出火」,大罵道:「你這小蹄子,和他說了什麼?」待紫鵑細說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後,賈母的態度突然來了一個180度的大轉彎,流著淚說道:「我當有什麼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頑話。」又「責備」紫鵑:「你這孩子,素日最是個伶俐聰敏的,你又知道他有個呆病,平白的哄他作什麼?」  賈母態度的轉變,不需特別說明,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當然也包括在一邊冷眼旁觀的薛姨媽。針對賈母的「責備」,薛姨媽陰陽怪氣地說道:  「寶玉本來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姊妹兩個一處長了這麼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這會子熱辣辣的說一個去,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  通過賈母態度的轉變,大家對寶玉犯病的根源有了深刻的認識,這是寶玉對黛玉的深情使然。但是,薛姨媽的這番話卻重新定義,認為這是兄妹之情。要說「金玉派」的共同點,恐怕就是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寶玉對黛玉怎麼是兄妹之情呢?他在第七十九回懷念迎春,寫出「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的詩句,這才是兄妹之情!那麼,薛姨媽為什麼要睜眼說瞎話呢?如果眾人順著賈母的話往下想,「木石姻緣」就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金玉派」不就白忙活了嗎?  歷史雄辯地證明,在政治鬥爭中,輿論導向的作用是至關重要的!薛姨媽的這番話,徹底扭轉了輿論的方向。對於寶玉的這次癲狂,眾人皆知「寶玉原有些獃氣」,寶、黛二人打小親密,況且「紫鵑之戲語亦是常情」,因此都認為「寶玉之病亦非罕事」,最後「不疑到別事上去」。薛姨媽佔領了輿論高地,讓賈母吃了一個啞巴虧。 由於關係到切身利益,紫鵑顯然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寶玉的犯病讓她堅信了寶玉對黛玉的情意,接下來就該試探黛玉了。還是第五十七回,在瀟湘館「卧談會」中,紫鵑向黛玉捅破了窗戶紙,讓矜持的黛玉不由得心思浮動、感慨萬千。但是,還沒等林黛玉採取實質性的行動,在怡紅院「現場辦公」時預感到形勢不妙的薛姨媽、薛寶釵很快就趕往瀟湘館,對林黛玉進行「火力偵察」、放「煙霧彈」。  同樣是第五十七回,薛姨媽在瀟湘館借著薛蝌、邢岫煙的婚事,大談了一番「千里姻緣一線牽」的理論,並煞有介事地說道:  「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憑父母本人都願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的,已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栓的,再不能到一處。」  薛姨媽的話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上看是在點評薛、邢情緣,實際上卻是在含沙射影。誰和誰「年年在一處」,又是誰的親事在別人眼裡都「已為是定了的」呢?地球人都知道,薛姨媽這些話,都是針對「木石姻緣」的。  接下來,薛家母女又唱起了雙簧。薛寶釵說薛姨媽已經為薛蟠相准了林黛玉,薛姨媽卻藉此丟出了一個重磅炸彈:  「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  這是薛家母女不請自來的第一個目的:「火力偵察」。她們要看看,「木石姻緣」發展到了什麼樣的程度。令薛家母女感到心滿意足的是,林黛玉先是「啐了寶釵一口」,又是「紅了臉」,只顧找寶釵算賬。通過這一系列的動作,薛姨媽已經胸有成竹了。以林黛玉羞澀的品性,至少現在「木石姻緣」還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行動。  不過,紫鵑的出現讓薛家母女有些措手不及。聽了薛姨媽的話,紫鵑跳出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太太早些說?」如果薛姨媽是真心說合寶玉、黛玉,應該樂於接受這樣的請求才是,可她怎麼回答的呢?薛姨媽說:  「你這孩子,急什麼?想必催著你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去了。」  紫鵑問得有道理,你薛姨媽既然有這個想法,怎麼不去給賈母、王夫人說,到瀟湘館來瞎白話啥?寶玉、黛玉之情,連小廝、丫頭都知道,你薛姨媽會不知道?薛姨媽經不住這個問,她要轉移話題、攆走紫鵑。就是這樣的一問一答,徹底揭穿了薛家母女虛偽的面具,暴露了她們此行的真實目的。  在第五十七回,經過紫鵑的「攪局」,剛剛緩和下來的「金玉派」、「木石派」鬥爭形勢急轉直下,但也都迎來了千載難逢的絕好機會。對賈母而言,她完全可能以寶玉因黛玉犯病相要挾,逼王夫人就範,促成「木石姻緣」。對薛姨媽而言,也可能借薛蝌、邢岫煙的婚事,親上加親兩重喜,力促「金玉姻緣」的實現。但是,形勢的變幻總是另人目不暇接,就在雙方逼近「白刃戰」的決戰階段時,朝廷出事了。第五十八回一開始,老太妃亡故,賈母率全府女眷進宮給亡故的老太妃「守制」,薛姨媽入住瀟湘館,「照看」林黛玉等人。朝廷還規定,「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從此,「賈派」、「王派」之爭突然平靜下來。在八十回以前,隨著賈府危機的逐漸顯現,賈母、王夫人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搞內鬥,王熙鳳病重難自保,夏金桂入嫁薛家也讓薛姨媽疲於應付。「賈派」、「王派」的主要作戰力量由於不同的原因紛紛主動撤出戰場,賈母、王夫人等人的視線,從「寶二奶奶」的爭奪,轉向了如何應對榮府外部的危機,她們又將開闢一片新的戰場。   這場曠日持久的「政權保衛戰」,寶玉、黛玉、寶釵是不折不扣的工具和犧牲品。那麼,他們三人的感情,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呢?雖然曹雪芹的原稿遺失,但前八十回還是給我們留下了許多有力的線索,讓我們得以勾勒出三人將來的人生軌跡。  在前八十回的正文里,關於三人的結局有很多證據。基於這些暗示,我們大致可以推斷出幾個重要的情節:第一,黛玉「淚盡夭亡」。第二,寶玉、寶釵結為夫妻。第三,寶玉「懸崖撒手」,出家為僧。  關於黛玉「淚盡夭亡」的結局,主要的暗示如下:  ①第三回,賈母得知黛玉吃的是人蔘養榮丸,隨口說道:「這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脂評寫道:「為後菖、菱伏脈。」  ②在第十八回,省親的元春點了一出「離魂」的戲,這是《牡丹亭》中杜麗娘病重而亡的故事。脂硯齋評道:「牡丹亭中,伏黛玉死。」  ③第二十二回,黛玉質問寶玉:「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此時有脂評寫道:「問的卻極是,但未必心應。若能如此,將來淚盡夭亡已化烏有,世間亦無此一部紅樓夢矣。」  ④第二十五回,王熙鳳取笑黛玉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脂評寫道:「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人、批書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道及,豈其不然。嘆嘆!」  ⑤第二十六回,寶玉來到瀟湘館,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脂評寫道:「與後文落葉蕭蕭、寒煙漠漠一對,可傷可嘆。」  ⑥第二十八回前總評:「自聞曲目以後,回回寫藥方,是白描顰兒添病也」。  ⑦靖藏本在第七十八回有脂評寫道:「觀此,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試觀『證前緣』回黛玉逝後諸文便知。」  從以上的暗示,大致可以推斷出黛玉是病重而亡,死亡時間應該早於寶玉、寶釵成親的時間。從前面的鬥爭歷程可以看出,高鶚在續書中說賈母、王熙鳳搞「調包計」,客觀上「逼死」了林黛玉,雖然寫得很精彩,但卻完全不符合角色本身的定位。  在賈母不懈的努力下,賈寶玉、林黛玉的婚事已成為榮府上下的共識。在第六十六回,興兒就對尤氏姐妹說起寶玉:  「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  但是,第二十五回的脂評卻感嘆「豈其不然」,說明是發生了意外的情況,而不是賈母、王熙鳳突然改變了想法。  林黛玉遭遇了什麼意外呢?還得從她自身的病症上找原因,有可能是她「因病醫治無效」,自然死亡。但是,第三回的脂評不明就裡地整了一句「為後菖、菱伏脈」,說明林黛玉的死還有深層次的原因。賈菖、賈菱可能利用給黛玉配藥的機會,暗中加了慢性毒藥,加速了林黛玉的死亡。  這就奇怪了,賈菖、賈菱與林黛玉素無瓜葛,幹嘛要加害於她呢?他們兩個人的背後,必然有人指使,這個人會是誰呢?經歷了這一場驚心動魄的鬥爭,我們的第一反應是王夫人。但是,「原是天真爛漫之人」的王夫人應該不會下這樣的毒手,我認為極有可能是趙姨娘!  為什麼會懷疑上趙姨娘呢?理由很簡單,一張欠條!在第二十五回,趙姨娘藉助馬道婆的力量,要置賈寶玉、王熙鳳於死地。如果賈寶玉一死,榮府所有的家產都由賈環繼承,趙姨娘可就大發了。因此,信心百倍的趙姨娘給馬道婆打了整整五百兩的欠條作為酬金。  或許有人會提出來:「不對吧,不是五十兩嗎?」實際上,五十兩是高鶚亂改的,所有脂本里都明白無誤地寫著「五百兩」,對此脂硯齋還大發雷霆,痛批「痴婦,痴婦!」高鶚當然不明白這五百兩銀子的用意,他也不想想,馬道婆會為了區區五十兩冒這麼大的風險?再說了,一旦作法成功,整個榮府都是趙姨娘說了算,發這麼一筆橫財,只給五十兩的傭金,打發叫花子嗎?  作法沒有成功,但按了趙姨娘手印的欠條依然有效,馬道婆是一定會來討債的,而且會以當年受她之託加害寶玉、熙鳳之事來要挾。對於趙姨娘而言,五百兩簡直就是天文數字。別看她平日里咋咋呼呼的,也很會在賈政面前討好,但日常生活是相當悲慘的,我們看幾個細節就知道了:  ①第二十五回,馬道婆來找趙姨娘,「見炕上堆著些零碎綢緞彎角,趙姨娘正粘鞋呢」,其悲慘程度可見一斑。  ②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問起月例時,王熙鳳回答:「那是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有環兄弟的二兩,共是四兩,另外四串錢。」這說明,趙姨娘一個月四兩,五百兩相當於她十年不吃不喝的所有收入。  ③第四十三回,王熙鳳讓趙姨娘、周姨娘也湊份子為自己過生,尤氏數落她道:「你這沒足厭的小蹄子,這麼些婆婆嬸子來湊銀子給你過生日,你還不足,又拉上兩個苦瓠子作什麼?」  見識了趙姨娘生活境遇的悲慘,我們就能夠體會到,當馬道婆來逼債的時候,趙姨娘恐怕死的心都有了。要是不還,馬道婆抖露出來,自己要被賈母、王熙鳳整死,可上哪弄這麼多銀子還債?因此,走投無路的趙姨娘再次鋌而走險,既然對寶玉、熙鳳施魔法受到通靈寶玉的影響,起不到想要的效果,那就加害林黛玉。第五十七回寶玉因紫鵑的一句玩笑搞得死去活來的陣勢,趙姨娘是見過的,她覺得,這應該比施魔法更有效!  趙姨娘收買了負責外出配藥的賈菖、賈菱,暗中添加了慢性毒藥,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林黛玉置於死地。但是,黛玉亡故後,趙姨娘並沒有等來賈寶玉的癲狂,卻遭遇了馬道婆的舉報。在榮府瀕臨破產之時,趙姨娘很可能被賈母、王夫人、王熙鳳整死,結束了她陰暗、狹隘的一生。  關於寶玉、寶釵結為夫妻的情節,主要的暗示如下:  ①第二十回脂評寫道:「寶玉久坐忘情,必被寶卿見棄,杜絕後文成其夫婦時無可談舊之情。」  ②第二十回脂評寫道:「在襲人出嫁之後,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  ③第二十回,畸笏叟評道:「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第二十八回的回前批進一步解釋了什麼是「有始有終」,評語寫道:「琪官雖系優人,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④第二十一回脂評寫道:「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玉一生偏僻處。」  ⑤前面提到過,第二十一回回前批透露了八十回後的一個完整回目:「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並與第二十一回的回目進行了比較,感慨「今日之襲人、之寶玉,亦他日之襲人,他日之寶玉也;……何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  ⑥原稿第二十二回的結尾遺失,曹雪芹生前未能完成補寫(回末有批語:「此後破失,俟再補。」)畸笏叟只得「暫記」了薛寶釵的一首謎詩,並感慨道:「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嘆嘆。」薛寶釵的謎詩寫道:「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曉籌不用人雞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但是,高鶚在編輯程本時誤將此詩當成了林黛玉的作品。  從這些暗示可以判斷,寶玉、寶釵成親發生在黛玉夭亡之後,但因為性格差異太大,兩人的婚姻生活並不幸福。寶玉整日「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面對著「齊眉舉案」,寶玉「意難平」,時常懷念起林黛玉。他可能時常回到瀟湘館,與曾經的「鳳尾森森,龍吟細細」不同,此時的瀟湘館早已人去樓空,一幅「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凄慘景象。賈寶玉成日里渾渾噩噩,沉浸在對黛玉的回憶之中,無法自拔。  對此,薛寶釵心急如焚,這才有了「借詞含諷諫」的情節。但是,賈寶玉早已心灰意冷,哪裡還能聽進去寶釵的那些「混帳話」。從薛寶釵的這首燈謎詩中,可以看到這一對陌路夫妻的凄慘生活。    關於寶玉出家,主要的暗示如下:  ①第二十一回有一句脂評,剛剛引用過:「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玉一生偏僻處。」  ②第三十回,寶玉對黛玉發誓:「你死了,我做和尚。」可以說是一語成讖。  ③第三十一回,寶玉再次對黛玉發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林黛玉聽得此話,「把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作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作和尚的遭數兒。」  ④靖藏本第六十七回回前總批寫道:「末回『撒手』,乃是已悟。是何必削髮?青埂峰證了情緣,仍不出士隱夢中,而前引即三姐。」  需要說明一點,所謂「懸崖撒手」,並不是說寶玉去跳崖。「懸崖撒手」出自宋代高僧釋道原的《景德傳燈錄•蘇州永光院真禪師》:「直須懸崖撒手,自肯承當。」指禪宗修行的最後一步,即徹底打破對自我的執著,實現天人合一的境界。  《列子•湯問》中寫道:「子期死,伯牙謂世再無知音,乃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失去了知己,失去了摯愛,面對著衰敗的家業,面對著陌路的嬌妻,賈寶玉終於在末回大徹大悟,「懸崖撒手」,皈依佛門,並在尤三姐的引領下魂歸離恨天。  一段未了情案,就此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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