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 · 美人 · 士子
「粟米香瓜並熟時,村南村北子離離;兒童共唱新蟬叫,四月街頭賣荔枝。」四月,北方無蟬,蟬鳴於南,荔枝是南方的土產。
想起荔枝,就想起一首詩:
長安回望綉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想起這首詩,於是又想起一位女人———楊貴妃。
楊貴妃是一位美女。且不管白居易在《長恨歌》中的百般妙手,單就唐明皇從其子手中奪愛冊立為妃,就可想見那容顏非一般的美麗了。
從杜牧的詩不難看出這位美人是很愛吃荔枝的。
中國的正集野史詩詞歌賦浩如煙海,還真難發現在瓜桃梨棗中,有誰為一位美人做過細緻的筆錄。畢竟將吃食與美人並提是很煞風景的。但貴妃一笑,竟自不同。設想一下,日近西山,明月將出,一位鐵骨錚錚的將士千里風塵,不是為了軍務,只是為了在第一時間將新鮮的荔枝送達君王寵幸的美人之口。除了楊貴妃,真委實想不出還有誰能將這一枚小小的荔枝吃得如此張揚,如此氣派。
沖這一點,就值得大詩人出手。
中國人歷來有一種故土情結。《晉書 張翰傳》記載:「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蒓羹,鱸魚膾,曰:"人生貴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駕而歸。」張翰以戀故鄉鱸魚之美為由辭官不就,當朝竟然亦能默許,可見這種鄉土情結是烙印在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的。不過張翰可以回歸故土,楊貴妃卻不可以。傳聞貴妃出身廣西。許子真在《容州普寧縣楊妃碑記》中稱:「楊妃,容州楊沖人也,離城一十里,小名玉娘……」容州,即今的廣西容縣。許子真與楊貴妃是同代人,這種記載是可信的。廣西去長安幾千里,又多產荔枝。溯根求源,輾轉到長安內府,吃吃荔枝,念念鄉土,貴妃倒是找到一個很好的由頭。
荔枝的味道確實不錯,白香山《荔枝圖序》早就形容「漿液甘酸如醴酪」,但如果仔細推究,這似乎不應該是妃子鍾情荔枝又一理由。荔枝不耐久存。「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色香味盡去矣」說的就是荔枝。《唐書》亦載:「楊貴妃好荔枝,南海歲貢荔枝,飛馳以進。然方暑而熟,經宿輒敗。」南海去長安路途遙遙,隔著大江大河不說,更有無數山巒煙嵐羈絆。憑當時條件,讓荔枝以新鮮的姿態出於京都鬧市幾不可能。當然也有人考證,說進貢美人的荔枝出自涪洲。涪洲在哪呢?就是現在的四川重慶。杜牧詩中「一騎紅塵」大概就來自這個地方,但這也是夠遠的了。古有名駒,一日千里,想來難度還是空前的。所以單就空間的距離而言,長安的一般權貴雖然享盡奢華,如果想弄一顆荔枝嘗嘗還真不容易。物以稀為貴,在別人吃不到的情況下(這「別人」在貴妃的眼裡最低不該是蠶婦村氓賣漿者流吧),自己卻想吃就吃,豈不夠女人的虛榮心得到大大的滿足?而楊貴妃仍然是女人。周美成描寫美麗的女子剝橙子的場景是「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若在這裡換成貴妃娘娘方沐浴過華清池,半身支起榻上,兩指作蘭花狀,拈起一顆瑩白賽雪的荔枝,慵慵懶懶送入紅唇,怕是確也要令一眾嬪妃羨煞得可以。所以我揣測楊貴妃吃荔枝不僅僅好那一口香甜,更是意圖顯擺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氣場,是對中嬪妃的一種炫耀,一種驕橫,一種宣言。
漢朝霍去病千里突襲,一戰而定江山,今天唐明皇千里紅塵,卻不過是弄了幾顆果肉來滿足一位娘娘的虛榮心。此情此景,與博取佳人一笑烽火戲諸侯的幽王何其相似。「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以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真的,不久安祿山叛亂,大唐從此夕陽垂地矣!杜牧從一枚小小的荔枝看出國家沒落之相,卻只能通過詩歌發發牢騷,真是徒奈也何。
其實荔枝之珍稀並非自唐時始,也非絕於唐之後。早在東漢時荔枝就已成為貢品,《後漢書·和帝紀》里已有記載。過了唐宋後,《金世宗紀》載:「上謂宰臣曰:"朕嘗欲的荔枝。』兵部遂於通道特設鋪遞。」如果這一則記載屬實,那麼金世宗的派頭更甚於美人。由以上現象我們是否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荔枝是具有貴族特質的,不一般人可能為享受?
但一個人的出現,荔枝的這種身份就顯得有些怪異了。
蘇東坡———一個我們該記住的名字!
當幾百年前一個嬌滴滴的婦人還在華清池坐享其成時,她沒有想到幾百年後,後生晚輩蘇東坡卻已帶著一身疲憊飄然到了充滿荔枝的嶺南,而嶺南正是荔枝的故鄉。據史料記載,蘇東坡受誣被貶當在1094年10月,當時惠州百姓聞居士來,夾道兩旁以示歡迎,與貴妃被逼自縊馬嵬坡下不可同語。嶺南大概就是而今的兩廣一帶,在宋時仍是蠻荒之地,據聞當時「罪臣多流放於此,當時中原士子聞之,莫不生畏。」蘇東坡卻是另類,他不僅沒有哀怨嗟嘆之辭,更以異乎尋常的喜悅擁抱嶺南的一草一木,並為荔枝寫出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詞。還是把最為人樂道的那句抄下來吧: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忘唱作嶺南人。
瞧,惠州的三百顆荔枝就齒香得詩人要自願賣身入戶了。他不僅喜歡荔枝的「紅紗中單白玉膚」,還喜歡觀賞荔枝花。他真切讚美「荔枝幾時熟,花頭枝已繁」,還喜歡與土著人喝酒聊天。《〈和陶歸園田居〉引》曾記:「有父老年八十五,指以告余曰:及是可食,公能攜酒來游乎?意欣然許之。」不僅喜歡赴人之宴還深懂款人之道,說「客來茶罷無所有,盧橘楊梅尚帶酸。」荔枝過時,茶也烏有,只好以盧橘楊梅沖次了。雖然沖次了,卻到底沒有讓客人的口舌受到太大的委屈,蘇東坡實在是一位瀟洒可愛的詩人。
我常想荔枝那淡素的碎花,瑩玉的瓤肉為何能如此熨帖詩人心靈呢?
嶺南,烏煙瘴氣,地不肥沃,物不盛產,而荔枝輕盈扶搖,碎花繁簇,顧盼自得。我想應該是詩人那種曠達睥睨,不在意得失,隨遇而安的心態與之產生了共鳴吧?蘇東坡生活如此洒脫,這是政敵所沒有遇見的。他們意圖憑藉物質的貧瘠去扼殺一顆強大的心靈,卻反成了笑柄。想想也是,能寫出「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這樣豪氣氤氳的句子,又何懼幾個屑小?
而這種心態在中國優秀知識分子階層是佔主流的。這裡我要提一下另一位同樣偉大的詩人劉禹錫。劉禹錫曾兩游玄都觀。這兩次都是在受小人讒言被貶後的回歸。一游歌曰: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由是遠調連州。十四年赦回重遊故地,再歌曰: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依然是嬉笑怒罵,初衷不改。而後不久,重步蘇東坡後塵的詩僧惠洪也曾歌曰:老天見我流涎甚,遣向崖州吃荔枝。他們不是與居士一樣可愛么?由此看來,原生態毫無一絲的貴族氣,竟是撐起士子逆境而安的支柱。
在華清池,貴妃看到是果。果里,有香甜,有恃寵,有蠻橫,有粉飾了戰馬捲起的煙塵,有軍人心有不甘的疲憊;在嶺南東坡看到的不僅有果,還有樹,有花,還有生養荔枝的土地。樹里,花里,果里有生活,有苦難,有掙扎,有知天樂命的豁達。
一位女人,一位男人;
一位媚態橫生的命婦,一位才氣浩然的士子;
一位淹沒了整個盛唐的脂粉,一位爬盡了整個背誦的山水;
一位從荔枝的故鄉裊裊遠去,一位蹣跚融進荔枝的故鄉;
…………………
於是
————兩粒荔枝滾落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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