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在中國文字的風火爐中煉出一顆丹

余光中:在中國文字的風火爐中煉出一顆丹發布時間:2013-03-28 11:06 作者:余光中、來簫風

  余光中先生是當代著名詩人、散文家和評論家,曾任台灣師大、台大、政大及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現任台灣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2012年4月,受聘為北京大學「駐校詩人」。去年11月初,85歲高齡的余先生攜夫人來湖州,在筆者等人陪同下遊覽了大唐貢茶院等景點。在與湖州詩人聚餐後,余先生欣然接受了筆者[來簫風]的訪談。

  來簫風:余先生您好!說起來我們還是老鄉呢,您生在南京,我家在徐州,我們都是江蘇人。

  余光中:是的。我1928年農曆重九日出生在南京,直到抗日戰爭開始後,才隨母親逃亡上海、重慶、香港等地,1950年後移居台灣。雖然我父親是閩南人,但我母親和夫人都是江蘇常州人,所以我常以「江南人」自命。

  簫風:在大陸,一提起您的名字就讓人想到《鄉愁》,您也因此被稱為「鄉愁詩人」。這與您背井離鄉的經歷是否有關?

  余光中:我是22歲時去的台灣,而《鄉愁》這首詩創作於1971年,當時我已經43歲了。我寫《鄉愁》僅花了20分鐘,但是這種感情在內心已蘊藏20多年。那時大陸還處於「文革」期間,還鄉比較難,直到1992年我才回到大陸,所以說,寫這首詩的時候是很苦悶的。不過,這首詩本身倒不是那麼悲壯,只是帶一點哀愁。

  同一時期,關於懷鄉的詩我寫過三四十首。有一首《鄉愁四韻》,羅大佑把他譜成曲在大陸傳唱。它與《鄉愁》的結構差不多,也是四段,只是情緒有些變化。還有一首是《民歌》,知道的人比較少。我在大陸開詩友會時,跟台下交流常念這首詩,念到最後,台下的人就合我。比如第一段:「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從青海到黃海/風也聽見/沙也聽見」。念第二遍的時候,台下的人就合我:「......風---(台下:也聽見),沙---(台下:也聽見)。」台上台下有交流,往往在高潮之中結束。我這樣至少做過十幾次。

  簫風:余先生,我有一些散文詩的問題想請教您。我國的散文詩與新詩都是五四時期從西方引進的詩體,新詩在大陸包括在港台的發展,總體上還是不錯的,但散文詩的發展相對來講比較坎坷。對散文詩文體的屬性一直有爭議,有的認為散文詩既不是散文也不是詩,是一種新的獨立文體; 有的認為散文詩本質上屬於詩,是自由詩的一種。台灣的紀弦先生好像也講過,散文詩就是自由詩,自由詩就是散文詩。請問您怎麼看?

  余光中:紀弦是這樣講過,但他是針對中國古典詩歷來都是韻文這個情況講的。古典詩都是押韻的,都講究平仄,講究句子整齊。當時紀弦講,我們要寫現代詩,就要告別中國韻文化的傳統,不要再押韻了,要用散文來寫詩,不要用韻文來寫詩,他倒沒有說我們要寫散文詩。他只是說,我們的語言要用散文的,不要用韻文的。他認為,以前韻文的傳統太泛濫了,已經無可救藥了。他是這個意思。他認為,要把「西化」傳過來。法國的波德萊爾是不用韻的,當然他寫十四行詩照樣押韻,他還寫了一些無韻的詩,當時不叫散文詩,叫自由詩。自由詩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解除了詩的格律的一種詩,當然很容易跟散文詩聯想。

  西方的詩,跟我們的情況不一樣。從希臘的詩劇開始,就有一種詩體是無韻體,它沒有韻腳,可是它有節奏起伏,也有一定的章法,可以說這種無韻詩在西方早就有了。像17世紀英國的米爾頓寫的《失樂園》,從頭到尾都是無韻詩,可是它有詩的節奏感,這個節奏感還相當嚴格,而且也不在行末斷句,一句跨三五行,甚至跨個十幾行,氣勢浩蕩,我們中國人的詩沒有這樣的。比如李白的:「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還是押韻的。「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出自《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雖然換韻了,可它還是有韻的,還是有一定的節奏。李白偶爾會打破頭上兩句,他的有些詩倒可以說是散文詩。比如《蜀道難》:「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這像是散文吧,可李白他不拘。杜甫不是這樣,他比較嚴謹。所以說,散文詩跟自由詩,或者無韻詩又不太一樣。

  中國的詩過去都是韻文化,以前叫「無韻為文,有韻為詩」。大概如你剛才講的,民國初年開始寫詩的胡適,他是有一點韻的,冰心也有一點,包括宗白華早年的所謂小詩,那時候講還是詩,不過開始用白話了。而西方主流詩人像艾略特,是不用韻的,但到高潮時韻來了,他是酌量用韻,而不是從頭用韻。就是在講閑話的時候就寫得松,等到主題要出來了,或者是他要抒情了,就來押韻了。我現在寫詩,也並不一定追求用韻,順其自然,可是到了緊要關頭,我覺得這個地方不能沒有韻,我就用了,完全是自由心生。

  簫風:在大陸,有人講您對散文詩有偏見,或者有人詆毀散文詩時,常引用您對散文詩「非驢非馬」的評論。我查過,這段話出自您1963年5月寫的 《剪掉散文的辮子》。我想,您當時講這個話,肯定是針對一些問題講的。

  余光中:提出這個觀點已經很早了,當時是針對散文創作的問題講的。那個時候喊出「剪掉散文的辮子」,是因為那時台灣流行的某些散文風格我認為不好,包括散文詩。現在時代變了,畢竟已經隔了近50年,無論是散文還是散文詩都有了很大發展。散文詩作為「混血種」,有時候本來是很美的,就看你怎麼樣去把握。魯迅的《野草》大家不都說是散文詩嗎?其實,中國古代在散文與詩之間就有一個過渡地帶,比如《赤壁賦》、《秋聲賦》、《阿房宮賦》等等,它們是很接近詩的。

  簫風:據我所知,不少台灣著名詩人都寫過散文詩,如商禽、紀弦,還有葉維廉、瘂弦、管管、蘇紹連等。商禽的詩集《夢或者黎明》,其中大部分是散文詩。

  余光中:多年來,台灣一直有人寫散文詩,不過,他們大多不認為自己在寫散文詩,而認為在寫散文,也許葉維廉這樣想過。寫得最好的是商禽,他的散文詩並不是唯美的,並不一定是春花秋月,他有很深的思想在裡面。比如,他寫人的五官,寫兩隻眼睛都是一樣的,可是隔了一道鼻子,你左眼看不到右眼,右眼也看不到左眼,這裡實際上是指「兩岸」,他講得很隱晦,因為那時候台灣也有思想控制的。再比如,他說牢卒發現囚犯每天朝窗口看,直到後來變成一隻「長頸鹿」,那是嚮往自由啊,他是有深意在裡面的(《長頸鹿》)。如果一首詩自稱是散文詩,而沒有寓於深意,那就不好了。除了感性之外,應該有主題,有深厚的含義。蘇紹連跟商禽差不多,他寫的東西有他的用意。

  簫風:請問您對台灣的散文詩創作怎麼評價?您的《聽聽那冷雨》,在大陸曾被人當作散文詩來評論,您怎麼看?

  余光中:我對台灣的散文詩沒有特別去研究,我寫論文往往是為自己的創作,理清我對這個文類的看法。我自己沒有寫過散文詩,但在我的散文裡面有詩意,像《聽聽那冷雨》,那是「聲音」的一種試驗,但我還是認為我是在寫散文。

  簫風:請問您是何時開始詩歌創作的?哪位詩人對您影響比較大?

  余光中:我是在離開大陸前的最後兩年開始寫詩的,第一首詩《沙浮投海》寫於南京。真正登報是1948年在廈門,那是大二的時候。我當時既寫詩,也寫一點散文,寫一點評論,還說不上什麼體系。我最早期在大陸發表的東西,廈門大學的朱雙一教授有一篇文章專門介紹過。我當初寫的詩頗受臧克家的影響,他最早的一本詩集叫《烙印》,寫得蠻好,我那時就已經受他的影響了。

  簫風:從強烈主張西化到回歸民族傳統,您的詩歌創作風格變化很大,這恐怕是台灣詩壇稱您為「回頭浪子」的緣故吧。我感到,這個「先西化後回歸」的變化軌跡,可以說是台灣甚至整個中國詩壇三十多年來的一個基本走向。不知您怎麼看?

  余光中:我的英文在中學時就很好,大學時讀的又是外文系,所以我讀英語詩,都是直接讀原文。當時我一心認為,要有創新,應該多吸收外來的影響。我想,我是要到西方朝聖的。後來讀得多了,就有了比較,慢慢發現了我們中文之美。中文的確是一種非常了不起的文字,我以能使用中文為幸。對我來說,影響最深的是中國古典文學,其次才是英美的文學,然後才是五四以來的新文學,這是對我影響的三大來源。

  我覺得,要成為一個用中文寫作的詩人,寫散文詩也一樣,首先要對中國的兩個傳統有點認識。一個是大傳統,就是《詩經》以來的古典文學大傳統; 一個是小傳統,就是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傳統。特別是對大傳統要有一定的修養,這樣才能寫出深入淺出的作品。當然,如果再能旁通西洋就更好了。

  說到「回頭浪子」,那是我自己叫出來的。其實,當時很多人都走的這條路,如徐悲鴻、林風眠、傅抱石等等。大家都到西方去朝聖,結果發現,最終還是要回到自己的傳統中來。不過,回頭的浪子,已不是在家鄉守株待兔的那個鄉下人了,他見識過世面,他經歷過很多,他知道如何去「採礦」,知道黃金還是在祖國的「礦」裡面。後來我一直這麼想。

  簫風:我看過您的詩集,感到您非常注重詩歌語言的錘鍊。香港作家林沛理稱您為「語言的魔術師」,您自己也講過:「真想在中國文字的風火爐中,煉出一顆丹來。」請您談談這方面的體會好嗎?

  余光中:我講這些話的時候,針對的已經不完全是詩了,散文也包括在內。我覺得,當時的散文有不足之處,像冰心、朱自清的散文,就單薄了一點,像水彩畫一樣。我覺得,不仿作油畫,比較重的那種。所以我後來講,可以發展「重工業」,不要都是「輕工業」,就是這個意思。

  我在《〈逍遙遊〉後記》中曾講過:我嘗試把中國的文字壓扁、拉長、磨利,把它拆開又拼攏,折來且疊去,為了試驗它的速度、密度和彈性。我的理想是讓中國的文字,在變化各殊的句法中,交響成一個大樂隊,而作家的筆應該一揮百應,如交響樂的指揮杖。

簫風:您曾講過:「過分的散文化是不行的,散文化是新詩的一大公害。」我感到,這個話雖然是針對新詩講的,其實對散文詩也同樣適用,對目前大陸的散文詩創作還是有針對性的。

  余光中:我講這個話時,倒沒有特別想到散文詩。這是一個從五四以來還沒有完全解決的問題,要開研討會的話,這是個值得討論的題目。民國初年,冰心、宗白華等人寫小詩,聞一多覺得這樣寫不好,應該有個格律。後來,聞一多領導了新月派,提倡寫格律詩。新月派典型的格律詩,是四句一段,逢雙押韻,每行的字數都是一樣的,這樣一來就成了格律化,也就是韻文化。所以,從艾青起轉而寫自由詩。艾青留學法國,波德萊爾之後的法國詩人就是寫自由詩。你看他的《火把》,有幾千行,看起來有點氣勢,不過就是有點散漫,有點散文化。自由詩擺脫了韻文化,可是又陷進了散文化。現在有很多人迷信自由詩,好像自由了就什麼束縛都沒有了,許多詩不像詩,更像散文。這個問題是要注意的。

  簫風:謝謝余先生指教!

  (根據錄音整理)

來源: 文學報| 來源日期:2013-03-21

  簫風:您曾講過:「過分的散文化是不行的,散文化是新詩的一大公害。」我感到,這個話雖然是針對新詩講的,其實對散文詩也同樣適用,對目前大陸的散文詩創作還是有針對性的。

  余光中:我講這個話時,倒沒有特別想到散文詩。這是一個從五四以來還沒有完全解決的問題,要開研討會的話,這是個值得討論的題目。民國初年,冰心、宗白華等人寫小詩,聞一多覺得這樣寫不好,應該有個格律。後來,聞一多領導了新月派,提倡寫格律詩。新月派典型的格律詩,是四句一段,逢雙押韻,每行的字數都是一樣的,這樣一來就成了格律化,也就是韻文化。所以,從艾青起轉而寫自由詩。艾青留學法國,波德萊爾之後的法國詩人就是寫自由詩。你看他的《火把》,有幾千行,看起來有點氣勢,不過就是有點散漫,有點散文化。自由詩擺脫了韻文化,可是又陷進了散文化。現在有很多人迷信自由詩,好像自由了就什麼束縛都沒有了,許多詩不像詩,更像散文。這個問題是要注意的。

  簫風:謝謝余先生指教!

  (根據錄音整理)來源: 文學報| 來源日期:2013-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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