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問西東| 別讓歷史終結:歷史是故鄉,不要忘記

「中國還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林徽因祭詩《哭三弟恆》

弟弟,我沒有適合時代的語言 來哀悼你的死; 它是時代向你的要求, 簡單的,你給了。 這冷酷簡單的壯烈是時代的詩 這沉默的光榮是你。 …… 啊,弟弟不要傷心, 你已做到你們所能做的, 別說是誰誤了你,是時代無法衡量, 中國還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 啊,你別難過,難過了我給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樣想過了幾回: 你已給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樣,獻出你們的生命; 已有的年輕一切;將來還有的機會, 可能的壯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愛,家庭,兒女,及那所有 生的權利,喜悅;及生的糾紛! 你們給的真多,都為了誰?你相信 今後中國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頭,比自己要緊;那不朽 中國的歷史,還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後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了,為何我還為著你哭? 只因你是個孩子卻沒有留什麼給自己, 小時我盼著你的幸福,戰時你的安全, 今天你沒有兒女牽掛需要撫恤同安慰, 而萬千國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為了誰!

1 「讓我年輕時死去,要不,就讓我永遠年輕。」某首歌中,有這樣的歌詞。 如果套用無謂的主義,電影《無問西東》(英文名:Forever Young)多少有點青春英雄主義。決意支邊最後為了隊友犧牲的李想;與當時主流逆行,守著內心的真與善良的陳鵬;就算是有點虛榮最終被群眾批鬥毒打的王敏佳,也露出從容的笑容。沈光耀最終「對不起」母親如同眾多父母不求兒女光宗耀祖只求人生平安的期盼,為自由正義而獻身,更將英雄演繹得淋漓盡致。

南渡之際,梁思成、林徽因一家在昆明結識一批飛行學員,並與他們產生很深的親情,這八名青年認林徽因做了干姐姐,假日他們常到林徽因家裡吃飯。1938年2月,梁與林作為他們的名譽家長,出席了畢業典禮。典禮上兩排大字:風雲際會壯士飛,誓死報國不生還。 林徽因的弟弟林恆也是其中的一員,他放棄清華學業,投筆從戎進入航校,在同屆一百多位學員中成績列第二。當時抗戰情勢危重,「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過程極為艱難。後來因日本將最新式的零式戰鬥機投入中國戰場,瞬間改變了之前的均勢。中國空軍面對當時世界上最好的戰鬥機,只望迎頭相撞、同歸於盡。 一個接一個的陣亡通知寄到梁家。林徽因一個親弟弟、八個乾弟弟全部殉國,犧牲時平均年齡不到25歲。每逢七月七日,梁家全家午飯前都會默哀三分鐘,以示懷念。病榻上的林徽因,寫下長詩《哭三弟恆》,字字血淚,實際上是寫給包括八個乾弟弟在內的所有少年英雄。

2 1943年4月的黃昏,一個女孩對在重慶南開中學念書的19歲女孩齊邦媛說:有人在操場上等她。她出去,看到他從梅林走過來,穿著一件很大的軍雨衣。走到一半他忽然站住,說:邦媛,你怎麼一年就長這麼大、這麼好看了呢。 她陪他往校門走,走到一半驟雨落下,他拉著她在一道屋檐下站住,把她攏進他全身戎裝的大雨衣里,抱著她靠近他的胸膛。隔著軍裝和皮帶,她聽見他心跳如鼓。只有片刻,他鬆手,說:我必須走了。 1945年6月,正在武漢大學哲學系就讀的齊邦媛,收到哥哥齊振一的來信。信上說5月18日,張大飛在豫南會戰中,殉國於河南信陽上空。他留下來一封訣別的信:「振一: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個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後的好友晚上沒有回航,我知道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我禱告,我沉思,內心覺得平靜。 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我請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後,把邦媛這些年寫的信妥當地寄回給她。這八年來,我寫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書,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見她由瘦小女孩長成少女,那天看到她由南開的操場走來,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出說出心意,我怎麼會終於說我愛她呢? …… 我現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歲,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嘗過。請你委婉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後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齊邦媛後來去了台灣,2005年開始寫作《巨流河》,敘述那一段痛徹心扉的家國史。1999年,時年75歲的她第二次回到大陸探親,在南京紫金山麓的「抗日航空烈士紀念碑」山坡上,找到了那塊編號為M的石碑。上面有二十個名字,其中之一是她所熟悉的:「張大飛,上尉,遼寧營口人。1918年生,1945年殉職。」

3 《無問西東》一共四段故事,四個清華學子在不同歷史時期的選擇。1923年的吳嶺瀾(陳楚生 飾),1938年的沈光耀(王力宏 飾),1962年的陳鵬(黃曉明 飾),現在的張果果(張震 飾)。其中第三個故事,相對完整和動人。

無辜的王敏佳被師母當眾指控是勾引其丈夫的婊子。王敏佳出於小虛榮,對同事撒謊說站在毛主席身旁的小女孩是她,並且每年都到天安門與毛主席相合影,這在領導眼裡成了彌天大罪。她在被審判時竟然露出笑容,被憤怒的青年同事和群眾打至血肉模糊。陳鵬以為她已死,為她挖墳時發現還有呼吸,於是讓之藏身童年的家鄉山區里。 青春如此美好,青春如此激昂,青春也如此盲目。那些音容笑貌,裙裾飄飄的美好青年,無力鑒別是非,和廣大群眾一起,從言語和行動上試圖致同學王敏佳於死地。那是1962年,再過數年,更是不忍目睹。即使如今,這種對弱勢個體不留情面的集體審判依然可見。 不少人認為此片以四段時空故事,構築了百年清華甚至百年中國的變遷,個人不敢苟同。上世紀上半葉的兩個故事,較為充分,從容美好。下半葉的兩個故事,較為疏漏壓抑,欲說還休,形跡稍慌張。而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歷史時期WG,幾乎沒留痕迹。

1955年,林徽因病逝。去世當夜,曾有話要對梁思成說,卻被護士以夜深為由拒絕,遂成終生遺憾。梁思成為愛人設計的墓碑在WG期間被清華的紅/衛兵砸毀。一個設計了國徽,設計了人民英雄紀念碑碑座的人,卻失去了丈夫為自己設計的墓碑。 WG爆發後,梁思成被造反派打成與彭真一夥的「反動分子、混進黨內的大右派、反動學術權威」受到批鬥,後又以「國民黨潛伏特務」的罪名與外界隔離。梁思成本來身體就不好,二十歲出頭時因為追求林徽因遭遇車禍,從三十二歲時起,上半身就箍著鋼架子。全身是病,虛弱到不能站立和走動的梁思成,每到批鬥會時,都要坐在一輛全清華最破的手推車上接受批鬥。每次斗完,梁都如死人一樣長時間緩不過氣來。 他曾絕望地對家人說:抗戰八年,我跋山涉水,先長沙,後昆明,再李庄。面對飢餓與疾病,我過關斬將,終於迎來了勝利之日。現在看來,我是過不了WG這一關了。一語成讖,1972年1月,一代建築學名家溘然長逝。 在全民抗戰,西南聯大時期,知識分子多為生活之難(艱難),而非心靈和思想之難(受難),他們始終對未來充滿希望。抗戰勝利,內戰開始,包括梁家在內的眾多知識分子的命運悲劇多已為世人所見,讓人不勝唏噓。所謂: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如今,距那個特殊時代WG已過四十年,當年的參與者沒有懺悔,並且覺得自己正義,代表著歷史正確的發展方向。如果有人試圖反省和懺悔,這眾多的正義者必會第一時間跳出來,抨擊反省者為惡毒的小丑。

4 「這些離開了自己家鄉的人,在夢中也看見那幸福故鄉。」影片中一再重複的歌唱。昔日的孤兒陳鵬長大後,他回過兩次出生和成長的地方,先是帶著「死去」的王敏佳,人們溫暖如昔,家鄉是故鄉,那是1962年。1964年,核試驗成功之後,他再回到家鄉找王敏佳,只看到被廢棄和破壞的荒蕪家園,那麼偏僻的小村落,同樣到處貼著打倒地富反壞右分子和反動派的標語。

包括王敏佳的房門同樣貼著,那些身體與心靈的再次打擊,只能留給想像。她或許想到人生的終極問題,想在死亡之前,回報那個一直在心底托住她命運的人。如此彼此尋找,你來我走,或許今生註定錯過。這樣一個已然「死去」,沒有身份沒有戶口的蒙面姑娘,如果能活著,在終將到來的WG大潮中,註定凶多吉少。 沈從文墓碑上寫著:一個士兵不是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影片中,沈光耀、李想便是前者——當然,對於英雄主義的青年,也是後者,所謂「回家」——,還活著的陳鵬與王敏佳便是試圖回到故鄉的人。這是兩個患難與共的人,彼此無言深愛的命運相連者。故鄉是愛之所在,有愛才有故鄉。

在小說《飄》中那棵大樹便是故鄉,女主角每次回到甚至只是心想或夢見這棵大樹或家園,內心便充滿力量與希望,越發堅韌。 家鄉是身體出生成長之地,而故鄉,是心靈所在。因為外部敵人(日本侵略者),人們被迫離鄉背井。因為心中有自由的未來願景,人們依然美好勇敢純粹,不惜拋頭顱灑熱血。所謂故鄉,既是遊子對過往(歷史)溫暖的追憶,也是對未來(新國家)的期盼與渴切。 當抗戰勝利,外部敵人消失,我們便彼此為敵,一路延續,不惜製造敵人。真正的遊子並非遠離家鄉,而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無家可歸。核武器或許讓外部敵人害怕,卻並不能保障民眾內心的安全與幸福。讓國人挺直腰桿的,或許並非原子彈,而是平等自由的Z度。 所謂中國人,我們所以為的祖國,便是故鄉。我們擁有同一個故鄉,同一個祖國,正是因為我們擁有相似的集體記憶。它就是歷史,就是真實的歷史。無疑,無論是海峽兩岸的歷史教育,意識/形態所導致的「一種歷史,兩種表述」;還是我們內部由於教育宣傳,以及各種思想流派衝突而導致的歷史斷裂、變異、對抗與消解。都讓我們——特別是青年們,孩子們——很難回到同一個故鄉,更多是撕裂與內耗。在歷史教科書一再變臉的當下,我們或許只能看到那些光明。而那些被刻意遺忘的陰影比如WG,會是圍困當下的陷阱與漩渦。我們無法前行,歷史或許就此終結。

5 《芳華》更多是有些脫離WG時代背景的殘酷青春掙扎,《無問西東》更多與時代變遷同行——儘管諸多遺漏,特別是建國後,1962年之前,各種運動,大躍進,大饑荒。之後,WG,八十年代的理想主義。最後張果果的片段,僅能勉強代表上世紀90年代往後的經濟暴發,資本浪潮與人心繁雜——,與更多人的命運發生關聯,似乎有代代國人芳華的嘗試。每個年代的主角在人生的交叉路口都在遲疑迷茫之後面對內心的真實和呼喚,勇往直前。這兩部片子的共同點,都是直接避開了WG。 很明顯,這部片子的主角中,沒有稍壞一點的人,更沒有流氓。影片有這樣的簡介:「這幾個年輕人,在最好的年紀迎來了最殘酷的考驗,並成就了永不褪色的青春傳奇。」事實上,就影片而言,最好的年紀迎來的並非是最殘酷的考驗,因為最殘酷總是藏在影片背後或歷史的角落裡。最殘酷的歷史如WG同樣有青春,但沒有傳奇。 這當然是一部過度抒情的命題電影,四個故事的來回剪輯有些生硬,每個故事看了開頭大概就能猜到結局,內容簡單淺層,過度利用了音樂,有些台詞形如哲學家或文學家的書面語,很好地包裝成豪華心靈雞湯式的校慶禮物。 這所曾經著名的大學,我們的歷史,並非只有光亮的一面。眾所周知,清華是建國後政治風暴的重災區之一,影片第三個故事對此有所展現,政治審查、檢舉揭發、群眾審判與私刑拷打,但並不充分深入。作為百年校慶獻禮影片,特別是在拖延了多年之後,能為我們所見,已屬難得。或許無法期待更多,比如反思,更莫言懺悔。

十年前,筆者曾經在清華園裡居住生活了兩年,工作上班之餘的很多時間,都在學校里度過,在學生飯堂吃飯,在學生公共澡堂洗澡,在教室學習,偶爾聽秦暉等極少老師的課。清華當然沒影片中拍的那麼美,禮物總是包裝得看上去很美。有人說現在清華的學生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或許有些絕對,但無疑,在西南聯大時期,學生的氣質風貌更豐富多元美好。 熟悉清華歷史的人都知道,它在建校之初便是不問西東,胸懷世界,如此才有大師輩出。片名《無問西東》,來自清華校歌中的歌詞「立德立言,無問西東」,這代表了那一代知識分子的風骨和胸襟。如果說在迷惘的成長中,「尋找最真實的自己」才是無悔的青春蘇醒。那麼,只有最真實的歷史,才能夠讓一個命運共同體(國度)容貌清晰,目光如炬,骨肉相連。

有幾次,我試圖和清華學生談歷史,但很難深入,二元對立明顯,更多只是胸懷祖國。為什麼在物質極度匱乏,戰亂頻仍的茅草校舍里,短短八年間,西南聯大培養出眾多各行各業的領軍人物或大師,而處於和平年代的所謂世界一流大學卻相對平庸呢? 自由思想是創造力的源泉,以人為本的通識教育——而非源自前蘇聯的讓學生淪為被加工原料的專業教育——是人生之基石,錢學森之問並非無解。秦暉老師當時晚上的課是關於農民史方面的,有學生提出,為什麼講的與之前的認識不大一樣。筆者談到歷史的詭計與變異,秦老師似乎是笑而不語的。

6 離我們最近的張果果身處爾虞我詐的資本浪潮和現代職場,看似平靜,內心糾結。掙扎徘徊後,不忘初心,近乎出於淤泥而不染,多少有些稀缺。現實中,人與人難以信任,充滿算計與猜忌,無法彼此互增力量,只能從「初心」中汲取力量。初心從何而來?這是個問題。影片中將男主的父母與犧牲的李想聯繫起來,或許有某種初心代際傳遞之意,可惜顯得單薄。 什麼是初心,筆者之見,就是在上路之初,所許下的心愿。路途中的每一次回眸與前行,都落在初心的命運地圖裡,逐漸形成一個人一個群體的生命或共同體的整體格局。 也就是說,初心並非一開始就非常具體豐富,它或許就是一個抽象的理念,比如愛,平等,自由,民煮。後來的跋山涉水所走出的具體路途,才不斷充實這些抽象理念,讓之可觸可感。因而,初心的理念和實踐初心的路途,共同建構了一個人或一個命運共同體的歷史。可怕的是,只剩口頭上的初心承諾,沒有身體力行的實踐。 前行的人們,夜行的人們,一次次在危難、艱巨之時,把局限拓展,讓歷史不斷開放與前進,讓後來的人們,一步步到光明中去。他們胸懷正義自由博愛,放眼世界,不問西東,將人類的一切文明成果拿來學習,充實和成就自身。那種氣度,那種風骨,在稀薄徘徊的現實,東西對立的洞穴,歷史漸行漸遠,只留下依稀的背影——朱自清看到過父親留下的溫暖,我們的孩子們,或許已看不清祖輩曾經的背影——,更讓人感慨嘆息。 不直面和反思歷史,特別是WG,不可能有未來。當某天,孩子們問我,老師,歷史是什麼?WG是什麼?我怎麼說,能怎麼說?!那只是一陣風,吹過水麵。那只是一片雲,被風吹走。 試圖詮釋愛的傳遞鏈條:梅貽琦——吳嶺瀾——沈光耀——陳鵬——王敏佳,李想——張果果父母——張果果——四胞胎,這是影片值得稱道之處,雖然個別鏈接顯得生硬,第一個和最後一個故事實在平淡無味。愛的確是生命得以成長和幸福(或言讓人成為人)的內在力量,是教育得以喚醒心靈(自我意識)的關鍵。這在愛之潰乏的現實,生死攸關。

影片最後,作為四位主角人生的某種象徵性對應,四個新生命(我們的孩子們)躺在搖籃里。他們將有著怎樣的人生,或許就在於觀影的每一個人(內心的愛)。因為我們所改變的世界,是他們的未來。(啞河微信:wjbeye) ·END· 啞河 ∣ 思想沉澱之地 公眾號ID:yahe2016 原創 · 獨特 · 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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