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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立夫:君子與小人】

今日之世界,可謂君子道消小人道長。其何以致此?則曰,人為財奴與人為物役,而不自知。由於道義之不被重視,故偽可勝誠,暴可勝仁,偏可勝中而斗可代行,人不像人,又何事可成耶! 國父嘗言:「有道德始成世界。」惟國家與世界均集人而成者,則人之善惡標準,其能忽乎?

昔讀《論語》,嘗怪孔子問弟子,如子貢、子路。從學聖人,皆切切為以如何斯可謂士,如何斯可謂君子為問,何其視士與君子如是其重也!已而思之,乃知孔門所謂為學,所謂道德,皆所以成其為士為君子也。故立身行己,皆以此為歸。惴惴焉,惟俱陷於小人,而不得立於士君子之林。荀卿云:「君子之謂吉,小人之謂凶。」爰搜集《四書》、《五經》中君子與小人之材料,予以編輯,以供國人之參考焉。

一、君子與小人之分析

人之初生,其性皆善。所謂性者,即天賦人以仁義禮智之稟,而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以遂行其天理,此即率性之謂道。然人世間之遭遇,有富貴貧賤之不同,順逆興衰之各異。安於天理者,無論處富貴貧賤順逆興衰之境,糜不泰然自得,各守其分,不以富貴順興而現驕矜之色,不以貧賤逆衰而懷懊喪之念,是以見人之富貴順興,未嘗羨慕之;見人之貧賤逆衰,抑且憐憫之。甚或移己之富貴順興,以救人濟世,展其仁慈。安己之貧賤逆衰,以特立獨行,奮其才智。此君子之所為,能承天賦之稟,而不悖於仁義禮智之性也。小人則反是,貪圖富貴順興,厭惡貧賤逆衰,於是夤緣奔兢,罔顧廉恥,惟期得達所求,而人格掃地矣。此無他,惑於外物之誘,致蔽天賦之性,孔子所謂性相近、習相遠是也。蓋君子與小人之分,不在於地位之高低,資財之有無,而在於品德之能勵與否,節操之能守與否。故吾儕之持躬處世,應勉為君子,而毋為小人,則人品高尚,社會安寧,進而使國家富強,世界和平,以實現大同也。

方今科學昌明,物質之進步,日新月異。而貪圖享受,亦人之常情。惟享受應有限度,視力之所能者而享受之,不作非分之想,則心安理得,自躋於君子之林矣。否則慕一時之虛榮,竟不惜營私舞弊,貪贓枉法,甚至殺人越貨,取得非義之財,而度其優厚之生活,因而身敗名裂,不堪收拾,是乃小人之尤者。他若轉攻心計,為假公濟私,損人利己之事,亦小人所憂焉、君子所不屑也。總之君子為善人,小人為惡人,為人人所共知,故人皆欲為君子而無為小人。顧如何為君子,如何為小人,不可不有所分辨焉。爰以意舉例,約略言之於後。

孟子曰:水性無分於東西,無分於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孟子告子章上)

惻隱之心,仁之端;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孟子公孫丑上)

二、君子之道與小人之道

君子秉承天賦之性,自能率性以為道,而小人自有其道,惟未能秉承天賦之性耳。君子之行道,重實質而不尚虛文,有內涵而無關外體,故尊德性以存道體之廣大,道學問以盡道之精微,既不以私意自蔽,亦不以私慾自累,乃能涵泳其所已知,敦篤其所已能,而析理無毫釐之差,處事無過不及之謬,自臻於高明之境,而合乎中庸之道。蓋行道既久,則功深養到,突放光芒,可以由此以見彼,本內以行外,而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矣,故君子之道費而隱(中庸第二十二章)。所謂費者,為用之廣;所謂隱者,其體之微,即尊德性而道問學。是以初雖闇然,厥後則章若日星,此君子入德之門徑矣。至小人之道,始似頗重道義,倍表殷勤,迨一遇利害,即怒目相向,反成仇敵,故其道的然而日亡。不若君子之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有理焉。然後知君子之道,譬如行遠路者,必以近處為起點;登高山者,必以卑地為始基,循序漸進,方足以致遠升高,何可躐等以致之乎?

《詩》曰:「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中庸第三十三章)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中庸第二十六章)

君子之道,譬如行遠必自邇,譬如登高必自卑。(中庸第十五章)

君子固率性以為道,然若不學,則未免惑於外誘,率性不篤,而漸流為小人矣,故君子學以致其道,是猶百工居肆以成其事也。所以孔子嘗曰,君子(在位者)學道則愛人,小人(人民)學道則易使,以示人之不能執持天性以為道者,則藉學以補救之。孟子亦曰,君子深造(學)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離婁章下)。所謂自得之者,即本諸己身之修持,而己身修持之道,君子所貴者三;一為動容貌,使無粗暴慢肆之舉;二為正顏色,使誠實而無欺罔之態;三為出辭氣,使無庸俗背理之言。三者具備,則己身已修,動而可為天下道,行而可為天下法,言而可為天下則。此由於君子之志於道,學深養到,乃能成為文章,而表現於事物之間。否則其道不達,猶水之不盈科而不行也。是以君子之言,不下帶而其道自存。蓋君子之所守著為修身,身修以為政,則國治而天下亦平。即孟子所謂君子反經(常道)而已矣。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小人)矣。(孟子盡心章下)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論語子張篇)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論語陽貨篇)

故君子之道,本諸身,證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知人也。是故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中庸第二十九章)

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論語泰伯篇)

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於道也,不成章不達。(孟子盡心章上)

孟子曰:言近而指遠者,善言也;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帶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於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輕。(孟子盡心章下)

他若仁智勇三者,亦為君子涉世之要道,仁者之愛,至公至正,足以勝私,故處事坦然而不優。智者之明,詳辯是非,足以析理,故遇事斷然而不惑。勇者之氣,配義與道,足以任重,故見事毅然而不懼。然以孔子之聖,猶自謙我無能焉,可見君子之道之難也。小人則無論矣。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子貢曰:夫子自道也。(論語憲問篇)

三、君子中庸與小人反中庸

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此程子闡釋中庸之要旨。中道為我國數千年道統之傳,堯命舜曰:「天之曆數在而躬,允執厥中。」(論語堯曰篇)舜亦以命禹,而又加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之三言,以明人心易私而難公,故危;道心難明而易昧,故微;惟能精以察之,而不雜行氣之私,一以守之,而純乎義理之正,則道心常為之主,而人心聽命焉。危者自安而微者自著,動靜云為,當無過不及之差,而能執中道矣。故孔子譽舜執兩端而用中為大智。君子知中庸之道在於我,隨時省察,務使所表現於事物者,適得其分恰到好處,而無絲毫之偏。蓋中居正位,平衡四方,儼然有不可干犯之勢。小人反其道而行之,其所以致此者,不外乎私心太重,不顧公道,惟知利己,何惜損人,於是肆欲妄行,而無所忌憚矣。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書經大禹謨)

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中庸第六章)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中庸第二章)

中庸之道,不涉偏私,為德之至善至美者。然春秋之時,世衰道微,人皆私慾熏心,重霸輕王,見利忘義。心一私,則不公隨之而生,尚何中道可言?故孔子慨民之鮮能者久矣。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中庸第三章)

四、君子喻於義(以宜仁、禮、勇之應用),小人喻於利

君子與小人之分,一則循天理,一則逞人慾。簡而言之,即義與利而已 。所謂義者,天理之所宜。人之欲莫甚於生,而惡莫甚於死,君子知制天理之宜,則捨生以取義。所謂利者,人慾之為誘,非僅貨財也。如以私害公,私己自便,凡有害於天理者皆屬之,而為小人之所好。故孔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論語里仁篇)。且謂「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讀的,可的意思),無莫(不可)也,義之與比」(論語里仁篇)。即言君子之於天下,當無可無不可之間,則惟義是從。是以勉門人子夏曰:「女(同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論語雍也篇)欲其重義而輕利也。

第義之激發,往往基之於仁。君子未有不仁者,小人未有仁者也。仁為心之德,愛之理;而義為心之制,事之宜。故惻隱之心動,則激昂之氣生。如君子之於禽獸,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仁之表現。至君子遠庖廚,則為義之行動。此仁義之互為表裡,相濟以成者也。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論語憲問篇)

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孟子梁惠王章上)

惟仁義之行,又須以禮成之。陳敬仲飲桓公酒樂,辭以卜晝不卜夜。君子稱其:「酒以成禮,不繼以淫,義也。以君成禮,弗納於淫,仁也。」《易·乾卦·文言》曰:「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蓋以仁為體,則無物不愛。以義利物,則無往不和。而複合之以禮,自足以幹事矣。故君子欲行仁義之道,禮其本也(禮記禮器篇)。孟子謂君子所異於人者,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而人亦愛之,有禮者敬人,而人亦敬之。《易·坤卦》則曰:「君子敬(禮)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即子夏所謂:「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論語顏淵篇)尚何患徳子孤耶;此言仁義之行,不可不有禮濟之。且君子之於禮,必先出之以遜退,然後成之以誠信,而其始莫不以義為質。義乃制事之本,使仁不妄施,而禮不濫行也。小人則不恥不仁,不畏不義,不見利不勸,且以小善為無益而弗為,小惡為無傷而弗去,故惡積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凡小人之作為,適與君子背道而馳,卒致身敗名裂,不可收拾,亦其分所得應,事所當然。然則人其可不勉為君子而毋為小人乎?

陳敬仲飲桓公酒樂。公曰:「以火繼之。辭曰:『臣卜其晝,未卜其夜,不敢。』君子曰:『酒以成禮,弗繼以淫,義也;以君成禮,弗納於淫,仁也。』」(左傳庄公二十年)

文言曰: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君子行此四者,故曰:干,元亨利貞。(易經乾卦)

孟子曰:君子所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孟子離婁章上)

直其正也,方其義也,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則不疑其所行也。(易經坤卦)

子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論語衛靈公篇)

子曰: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不見利不勸,不威不懲。小懲而大誡,此小人之福也。……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小人以小善為無益而弗為也,以小惡為無傷而弗去也,故惡積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易》曰,何校滅耳,凶。(易經繫辭下第五章)

義以制仁與禮之宜,既如上述,而子路問君子尚勇,孔子則答曰:君子義以為尚,並示以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故尚勇之人,不知尚義以制之,大則犯上叛國,小則損人害己,將流為罪惡之小人矣。惟見義不為,則為無勇,亦君子所不取。至子貢問君子之所惡,孔子謂惡勇而無禮者。子貢亦謂惡不孫(無禮)以為勇者,於此可見人之尚勇,既須重義而尤須有禮也。故君子無所爭,即爭射之勝負,亦揖讓而升,下而飲,其雍容謙遜之風有如是者,豈若小人之好勇鬥狠、惟利是爭乎?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義以為尚,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論語陽貨篇)

子曰:見義不為,無勇也。(論語為政篇)

子貢曰:君子亦有惡乎?子曰:有惡,惡稱人之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曰:賜也亦有惡乎?惡徼以為知者,惡不孫以為勇者,惡訐以為直者。(論語陽貨篇)

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論語八佾篇)

(山東鄒城孟廟泰山氣象門)

五、君子與小人之出處

天下有道則現,無道則隱,此君子出處之原則。小人則反是。故《易》之《泰卦》曰:「泰、小往大來,吉亭。」小謂陰,大謂陽,亦即謂陽為君子,陰為小人。小往大來,則君子在內以秉政,小人在外而無權;因之天地交泰,後(在位者)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是君子之道長,而小人之道消矣。至否卦則正與泰卦相反,其辭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所謂匪人者,不行人道之人也,其不利於君子之正道者明矣。是以君子儉德辟難而居於外,小人則竊位在內,以橫行暴政,此非小人之道長,君子之道消乎?故孔子謂:「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易經繫辭上第八章)蓋即《泰卦》上下交而其志同之意也。

泰小往大來,吉亨。彖曰:泰,小往大來,吉亨。則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內陽而外陰,內健而外順,內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象曰:天地交泰,後以財(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易經泰卦)

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則是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也。內陰而外陽。內柔而外剛。內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象曰。天地不交。否。君子以儉德辟難。不可榮以祿。(易經否卦)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作非分之想,無論居富貴貧賤夷狄,患難之中,皆能適應環境,隨遇而安。故在上不陵下,在下不援上。既不怨天,亦不尤人,惟知正己,而無求於人。其居易俟命如此,是以無入而不自得焉。小人貪婪心重,易為物誘,故不當得者,亦思有以得之,於是寡廉鮮恥,無所不用其極,或脅肩諂笑,以取寵求榮;或威逼利誘,以強取豪奪,其徼幸之心,時動於中,遂使險惡行動,竟不顧而冒昧為之。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於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中庸第十四章)

君子居易俟命,所以不合於義,則不食其祿。孔子厄於陳蔡之間,以其加臣皆惡,不屑作上下之交,此君子超然具獨立不懼,遁世無悶之志節也。然一旦在位,則展其抱負,民皆蒙庥有如以輿載民,而安赴前程矣。小人得勢,則倒行逆施,未有不使國社稷亡者,是無異人之剝蝕居廬,致無棲身之所,此小人之終不可用以任事。其所以勿用者,以必致亂其邦也。惟君子可以大受,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故君子居是國也,其君(在位者)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弟忠信。小人則只可小知而不可大受。綜觀史冊所載,其召亡國之禍者,無不擯斥君子而引用小人,有以致之耳。

象曰:君子於行,義不食也。(易經明夷卦)

孟子曰:君子之厄於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也。(孟子盡心章下)

象曰:澤滅木,大過。君子以獨立不懼,遁世無悶。(易經大過卦)

象曰:大君有命,以正功也。小人勿用,必亂邦也。(易經師卦)

象曰:君子得輿,民所載也。小人剝廬,終不可用也。(易經剝卦)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論語衛靈公篇)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論語泰伯篇)

公孫丑曰:詩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於是!(孟子盡心章下)

六、君子愛民小人虐民

君子治國,以愛民為本。孔子答子張之問從政,曰,尊五美:一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則惠而不費;二為擇可勞而勞之,則勞而不怨;三為欲仁而得仁,則欲而不貪;四為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則泰而不驕;五為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則威而不猛。五美既具,又須屏除四惡:一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二曰不戒視成謂之暴;三曰慢令致期謂之賊;四曰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由是以觀,君子愛民之心,至深至切。小人為政,既不尊五美,而又不屏四惡,此非虐民而何?且君子之愛民,以身作則,孔子答子路之問君子,始示以修己以敬,繼示以修己以安人,終示以修己以安百姓。故欲民興孝,則先老吾之老;欲民興弟,則先長吾之長;欲民不倍,則先恤吾之孤。上行下效,如風偃草,此之謂絜(度也)矩(所以為方)之道,使上下前後,左右四方,均齊方正,而無稍偏頗。則人心所感,無一夫不為之化,斯即不出家而成教於國。《易》之《履卦》曰:「君子以辯上下,定民志。」惟上下之辯,民志之定,則貴乎立信。信既立矣,而後下以勞其民,民盡其力,上以諫其君,君從其言。否則未信以勞下,下以為厲己;未信以諫上,上以為謗己。上下猜疑,民志尚能定乎?其《謙卦》曰:「謙謙君子,卑以自牧。」又曰:「勞謙君子,萬民服也。」君子先慎乎德,而後有人、有土、有財。益德者本也,財者末也,是以君子不盡利遺民(禮記坊記篇),即重德輕利也。本末有序,篤恭自持,國治而天下亦平。小人之長國家,則以務財用為急,於是搜刮聚斂,不擇手段,而抑知財聚則民散,民散則國亡。故小人之為國家,未有不災害並至者,此虐民之後果也。

子張問於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貪?君子無眾寡,無大小,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張曰:「何謂四惡?」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論語堯曰篇)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論語憲問篇)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前,毋以先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謂絜矩之道。(大學傳之十章)

象曰: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辯上下,定民志。(易經履卦)

子夏曰:君子信而後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信而後諫;未信,則以為謗己也。(論語子張篇)

象曰: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也。(易經謙卦)

象曰:勞謙君子,萬民服也。(易經謙卦)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大學傳之十章)

詩曰: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篤恭而天下平。(中庸第三十三章)

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家,菑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大學傳之十章)

君子以信讓蒞民,不虐幼賤,其容民畜眾如是,故民之報禮亦重。君子復能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始備。故反情以知其志,廣樂以成其教。樂行而民知向方正之道,乃可以觀民之德矣。至君子之治人,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迨其能改,即止不治其罪。是以君子明慎用刑,而不留獄。且議獄之輕重大小,以緩罪人之死。心地之仁,德澤之厚,宜其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於鈇鉞。惟君子之仁愛,亦有遠近親疏之別,孟子謂:「君子之於物也,愛之而弗仁。於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章上)視其分之不同,而為等差耳。

故君子之信讓蒞民,則民之報禮重。(禮記坊記篇)

君子之不虐幼賤,畏於天也。(左傳昭公八年)

象曰:地中有水,師。君子以容民畜眾。(易經師卦)

惟君子為能知樂,是故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備矣。(禮記樂記篇)

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廣樂以成其教。樂行而民鄉方,可以觀德矣。(禮記樂記篇)

詩云:「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中庸第十三章)

象曰:山上有火旅君子以名慎用刑,而不留獄。(易經旅卦)

象曰:澤上有風,中孚。君子以議獄緩死。(易經中孚卦)

詩曰:奏假無言。時糜有爭。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威於鈇鉞。(中庸第三十三章)

小人無仁愛之心,故其為政,動輒虐民。如夏之桀、商之紂、周之幽厲,其最著者也。故《詩·小雅·節南山篇》有云:「昊天不佣,降此鞠訩。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君子如屆,俾民心闋。君子如夷,惡怒是違。」其意言周幽王用尹吉甫之後為太師,虐民太深,致天降鞠訩與大戾,而人民受苦矣。如幽王能若君子之無所苟,而事必躬親,則民之亂心息。若君子之無所偏,而事必公平,則民之惡怒遠之。乃幽王不察,任用尹氏之小人,致國亂民貧,外夷內侵。《易》之《師卦》曰「小人勿用,必亂邦也。」信然。

七、君子之於富貴貧賤與小人不同

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是以富貴貧賤,若不以道得之,則富貴不處,貧賤不去,其安分守己也如是,故君子辭貴不辭賤,辭富不辭貧。小人貪富貴而厭貧賤,不問道與不道,惟富貴是求,貧賤是怯,於是無惡不為,此小人與君子不同之處也。孔子云:「小人貧斯約,富斯驕,約斯盜,驕斯亂。聖人之制富貴也,使民富不足以驕,貧不至於約,貴不慊於上,故亂益亡。」(同無)孔子在陳絕糧,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孔子告以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 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論語里仁篇)

子曰:君子辭貴不辭賤,辭富不辭貧。則亂益亡。(禮記坊記篇)

子曰:小人貧斯約,富斯驕,約斯盜,驕斯亂。禮者,因人之情而為之節文,以為民坊者也。故聖人之制富貴也使民富不足以驕,貧不至於約,貴不慊於上,故亂益亡。(禮記坊記篇)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靈公篇)

君子好善而惡惡,故其心懷德以為善,懷刑而不屑為惡。小人以得為務,故其心既懷欲得土地,而又懷人之施惠於我。此君子與小人所懷之不同也。君子行法以俟命,凡天理之所當然者,無不循其理而為之,所謂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惟俟我之命而已。小人行險以徼幸,即不當得者,亦思有以得之,至後患無窮,則不遑顧及矣。

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論語里仁篇)

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孟子盡心章下)

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中庸第十四章)

(浙江杭州岳王廟正殿內景)

八、君子與小人之憂樂

人遇得意之事則樂,失得之事則憂,此常情也。惟君子之憂樂,異於小人。君子之所樂,樂得其道;小人之所樂,樂得其欲。君子樂道,乃能以道制欲,故樂而不亂。小人樂欲,致忘其道,則惑而不樂。蓋小人之樂,樂其樂而利其利,雖有樂之名,而未真得樂趣也。君子根於仁義禮智之天性,是以廣土眾民,君子欲之,而所樂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之,而所性不存焉。惟保持其所得之天性,雖大行不加,雖窮居不損,守其定分而已。故君子獨樂其志,而不厭其道,備舉其道而不私其欲,此君子真得樂得之樂,而其心坦蕩蕩。不若小人之樂欲忘道,而其心長戚戚焉。

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禮記樂記篇)

詩云:於戲!前王不忘,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大學傳之三章)

孟子曰:廣土眾民,君子欲之,所樂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孟子盡心章上)

獨樂其志,不厭其道;備舉其道,不私其欲。是故情見而義立,樂終而德尊。君子以好善,小人以聽過。故曰生民之道,樂為大焉。(禮記樂記篇)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論語述而篇)

君子之樂道,窮固以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故孟子謂「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章下)。蓋以天下之憂樂為憂樂,其憂樂與民同之,公正而無私,宜其深得民心也。小人之樂欲,惟圖一己之貪得,而不顧及他人,甚且損害之以利己,然中夜捫心,天良發現,總覺有所不安。於是憂心忡忡,慮後患之將至,而無時之或釋。君子則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君子之所憂者,憂其未能如舜之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故其持躬涉世,非仁無為,非禮無行。若是,則雖有終身之憂,而無一朝之患也。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矣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論語顏淵篇)

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由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矣。非仁無為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孟子離婁章下)

君子達則兼善天下,當以王天下為樂事,然而不然,君子於樂道之外,尚有三樂,而與王天下無關。父母俱在,兄弟無故,為敘天倫之樂;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為修己身之樂;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為傳道統之樂。有此三樂,尚有何可與之媲美哉!故曰王天下不與存焉。

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村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孟子盡心章下)

九、君子慎獨小人則否

人與獨居之時,往往以為無人見,無人聞而涉及妄想,遂為非法之事。此小人閑居為不善,所以無所不至者。然一見君子,則又厭然有消沮閉藏之貌,欲揜蔽其不善,以著其善,而抑知我之所為,人已洞燭其奸,如見肺肝,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君子之心,常存敬畏,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雖在隱蔽之處,遇細微之事,亦不敢稍動妄念。其遏人慾於將萌之際,而不使暗滋潛長。否則事未行,而心機已動,人固未知,而己獨知之,是則蓄意未誠,不得謂毋自欺也。惟慎獨乃能內省不疚,無惡於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中庸第三十三章)孔子曰:「唯君子能好其正,小人毒其正」(禮記表記篇),其是之謂歟!

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獨也。(大學傳之六章)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遠,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中庸第一章)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大學傳之六章)

君子之慎獨若是,故能不失足於人,不失色於人,不失口於人,而其貌足畏,色足憚,言足信也。且不以令色親人,作脅肩諂笑之媚態。所以不動而自敬,不言而自信。非若小人之情疏而貌親,惟以和顏悅色,博人好感,因而展其詐偽欺罔之伎倆,以取人財物,是真等於穿箭之盜也與!故君子之於小人,思想豫防,慎以辟禍也。

子曰:君子不失足於人,不失色於人,不失口於人,是故貌足畏也,色足憚也,言足信也。(禮記表記篇)

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中庸第三十三章)

子曰:君子不以色親人。情疏而貌親,在小人則穿窬之盜也與?(禮記表記篇)

象曰:水在火上,既濟。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易經既濟卦)

子曰:君子慎以辟禍,篤以不揜,恭以遠恥。(禮記表記篇)

十、君子與小人之言行

言以表達人之心意,行以顯示人之舉止。言與行雖為兩事,實則相輔以想成也。君子慥慥(篤實貌)以自勉,言顧行,行顧言。孔子曰:「君子與訥於言而敏於行」(論語里仁篇)。又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行)而慎於言」(論語學而篇)。復於子路問君子,則示之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論語為政篇)。蓋恥其言而過其行,故必行之於未言之前,而後言之於既行之後,凡此皆欲人之言行互顧也。是以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論語子路篇)。小人則不顧其能行與否,而率然言之,迨不能行,則失信於人,而為人鄙薄之。故君子有約言之謹,小人有先言之失。晉叔向謂君子之言,信而有徵,故怨遠於其身。小人之言,僣而無征,故怨咎及之。此君子與小人言行之不同,而其所得結果亦異也。

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中庸第十三章)

故君子約言,小人先言。(禮記坊記篇)

叔向曰:「子野(師曠字)之言,君子哉。君子之言,信而有徵,故怨遠於其身;小人之言,僭而無征,故怨咎及之。(左傳昭公八年)

孔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況其邇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發爾邇,見乎遠。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花,榮辱之主也。言行,君子所以動天地也,可不慎乎?」(易經繫辭上第八章)蓋言行善則為君子,言行不善即為小人。是故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中庸第二十九章)。是以君子之言行,動天地、感人民、化遠近,所以孟子謂言近指遠為善言,守約施博為善道。君子之言,不下帶而道存。君子之守(行),修其身而天下平。於以知君子之言行,必自修身始,而後家齊國治天下平。如君子以欺罔為用,小人以強壯為用,則如羝羊觸藩之羸其角,未有不受困者。故君子安其身而後動,易其心而後語。若危以動則民不與,懼以語則民不應,安得為君子,將成小人矣。至硜硜然之小人,言必信,行必果,亦不失為士之次也。

孟子曰:「言近而指遠者,善言也。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帶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於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輕。(孟子盡心章下)

九三,小人用壯,君子用罔。貞厲,羝羊觸藩,羸其角。象曰:小人用壯,君子罔也。(易經大壯卦)

子曰:君子安其身而後動,易其心而後語,定其交而後求。君子修此三者,故全也。危以動,則民不與也;懼以語,則民不應也;無交而求,則民不與也;莫之與,則傷之者至矣。《易》曰:莫益之,或擊之,立心勿恆,凶。(易經繫辭下第五章)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已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曰,敢問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論語子路篇)

以上言君子之慎言謹行,而言語尤不可任意出之。凡亂之生,輒以言語為階,為君(主政者)者出言不慎以激臣(部屬者),則有失臣之虞。為臣者有出言不慎以犯君,則棗殺身之禍。至機事不密,而信口告人,則害其事之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妄言也。乃陳子禽竟謂子貢賢於仲尼,子貢告以夫子之不及,猶天之不可階而升。君子一言以為智,一言以為不智。陳子禽誠不智之甚者,亦足為妄言者戒。故侍於君子之側,其出言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言之不可不慎也如是,而君子之聽人之言,則更慎之又慎,不以其言之善,而即舉其人,不以其言之不善而即廢其人。所以君子常納善言,而不濫用小人也。子夏稱孔子之閑居也,望之儼然而莊重,即之則藹然而溫和,迨聽其言也,則又正確而嚴厲,是猶良玉之溫潤而栗,足以比德矣。然非大聖如孔子者,烏能致此!

子曰:亂之為生也,則言語以為階,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機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易經繫辭上第八章)

陳子禽謂子貢曰: 「子為恭也,仲尼豈賢於子乎?」子貢曰:「君子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餒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論語子張篇)

孔子曰:侍於君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論語季氏篇)

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論語衛靈公篇)

子夏曰: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論語子張篇)

十一、君子自勵以上達而小人自負而下達

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所謂上達者,君子循天理以自勵,故日進於高明;所謂下達者,小人循人慾以自負,故日流於污下。君子之自勵,在涉世持躬方面,恭敬以待人,撙節以奉己,退謙以明禮。且重視恕道,貴人而賤己,先人而後己。有善於己,乃求人亦為善。無惡於己,乃以正人之惡,此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之厚道,自能感人至深,而人皆服從之也。若小人藏身不恕,未能推己以及人,其將何以喻人乎?此君子自勵以上達,小人自負而下達也。

是以君子恭敬撙節退讓以明禮。(禮記曲禮篇上)

子曰:君子貴人而賤己,先人而後己,則民作讓。(禮記坊記篇)

堯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帥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大學傳之九章)

在進德修身方面,君子則博聞強識而讓,敦善行而不怠(禮記曲禮篇上),且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易經大畜卦),故學以聚之,問以辯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而又反求諸己,以修其德,則懲憤窒慾,力主忠信,見善則遷,有過則改,非禮弗履,卑以自牧,慎言行,節飲食,平居則勉乎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敏,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歷程則懍於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九思三戒見論語季氏篇)。積德既厚,乃能載物。蓋君子惟求諸己,非如小人之必求諸人,故君子病己之無能,而不病人之不己知。所以人不知而不慍者,尚何疾沒世名不稱焉?其莊敬日強,自強不息之精神,豈小人之安肆日偷,所可同日語哉。孔子釋《乾卦》之九三曰:「忠信所以進德,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知至至之,可以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此君子進德修業之要旨也。

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辯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易》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君德也。(易經乾卦)

象曰: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易經蹇卦)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論語學而篇)

象曰:風雷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易經益卦)

象曰:雷在天上,大壯,君子以非禮弗履。(易經大壯卦)

象曰: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也。(易經謙卦)

象曰:山下有雷,頤。君子以慎言語,節飲食。(易經頤卦)

象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易經坤卦)

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論語衛靈公篇)

子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論語衛靈公篇)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論語學而篇)

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論語衛靈公篇)

子曰:君子莊敬日強,安肆日偷。(禮記表記篇)

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易經乾卦)

九三曰: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何謂也?子曰: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知至至之,可與言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易經乾卦)

君子之自勵,即如上述,故能知微知彰,知柔知剛,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且知天命所賦之正理,為吾人應遵守者。所以不敢藐視大人,污衊聖人之言。小人則不知天命,而無所忌憚,於是狎大人,侮聖人之言。小人以小善為無益而弗為,以小惡為無傷而弗去,其自負若是,故惡積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君子之惡居下流者,以惡名既播,則天下之惡皆歸焉。

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易經繫辭下第五章)

子曰: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亂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易經繫辭下第五章)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聖人之言。(論語季氏篇)

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論語堯曰篇)

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小人以小善為無益而弗為也,以小惡為無傷而弗去也。故惡積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易經繫辭下第五章)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論語子張篇)

(江西吉安文天祥紀念館)

十二、君子與小人之度量

君子之心恭而恕,小人之心私而刻,其度量之寬窄,亦因之而異。孔子曾作以下說明,其言曰:「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論語子路篇)。君子循天理,故安舒而不矜肆。小人逞人慾,故矜肆而不安舒。又曰:「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說也。說之雖不以道,說也;及其使人也,求備焉」(論語子路篇)。蓋君子寬以待人,嚴以律己,故易事難悅。及其使人,則量才器使,不強人以難。小人嚴以責人,寬以處己,故難事而易悅。至使人則求全才,而不稍寬恕。其度量之寬隘,如此懸殊,亦無非天理與人慾之不同耳。是以周公誡其子魯公赴受之國曰:「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於一人「(論語微子篇)。勉其度量之欲寬宏也。至孟子答公都子之問從大體為大人(即君子),從小體為小人。小人縱耳目聲色之欲,循人慾而不顧天理,此從小體之小人也。君子能先立天理之大,則人慾之小,不能奪天理之大也。

公都子問曰:均是人也,或為大人,或為小人,何也?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曰:均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孟子告子章上)

君子好善惡惡,故誘掖獎勵,以成人之美,規導告誡,以遏人之惡,使人人皆向善而去惡,則君子之心安。小人反是,助人為惡,而忌人有美,居心陰險,氣度狹隘,小人之所為,君子則不齒,故君子遠避小人,不屑與伍,然猶心存寬厚,不深惡之,而嚴防之。小人見無隙可乘,亦知難而退矣。蓋君子量寬,與人無爭,即射事之決勝負,亦必揖讓而升,下而飲,其儀態雍容,有非小人所知者。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論語顏淵篇)

象曰:天下有山,遯。君子以遠小人,不惡而嚴。(易經遁卦)

象曰:君子有解,小人退也。(易經解卦)

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論語八佾篇)

十三、君子與小人交友之異趣

朋友為五倫之一,人不可離群而索處,此交友之道尚矣。惟君子之交友,雖意氣相投,而清淡如水,故歷久彌堅,如晏平仲之久而敬之,孔子稱其善與人交也。小人交友,初則甜言蜜語,如飲甘醴,但一遇利害,即彼此相爭,不肯稍讓,遂致形同冰炭,視為仇讎。故君子之交,因憚以成,而小人之交,則由甘以壞也。君子不盡人之歡,不竭人之忠,持盈保泰,留有餘地,以全朋友之交,且又知己於先。上交不諂,以執持其志節;下交不瀆,以顯示其尊敬。

故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壞。(禮記表記篇)

君子不盡人之歡,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禮記曲禮篇上)

子曰:知己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易經繫辭下第五章)

君子之於人,盡可與友,以未有偏私之心也。小人心存偏私,所以不能與人盡為友也。惟君子能與人和睦相處,而不肯苟同他人之所為。小人能與人苟同,而不能與人和睦相處。此由於君子尚義,小人尚利之故也。是以君子庄以持己,而無乖戾之心與人爭,和以處眾,而無阿比之意以結群。其交友也,以文相會,則學益講而道益明,以善輔仁,則功益深而德益進。《易》之《兌卦》曰:「麗澤兌,君子以朋友講習。」蓋言兩澤相麗,互相滋益也。孔子對子貢之問友,示以忠其心以告之,善其說以道之,使之改過遷善,盡我輔仁之責。如其不納,則終止規勸,免致數而見疏,以自取辱焉。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論語為政篇)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篇)

子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論語衛靈公篇)

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論語顏淵篇)

象曰:麗澤兌,君子以朋友講習。(易經兌卦)

子貢問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論語顏淵篇)

子游曰: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論語里仁篇)

十四、君子以衛道為己任,小人以毀道為自得

綜觀前述事例,君子與小人之動靜云為,恰恰相反,其關鍵則在於天理人慾之一間而已。君子能循天理,故當人慾之萌,即以天理遏止之,毋使其暗滋潛長,此君子修己之效果而以衛道為己任也。小人易為外物所誘,如富貴名利之爭,聲色犬馬之玩,於是縱肆人慾,無惡不作,然而人之常情,多欲得君子之稱,而深惡小人之名,可見人性皆善也。所患者,一遇物誘,而人慾即生,置天理於不顧,是於毀道亦所不惜,是則大可哀已。故小人道長,則衛道者日少,道德淪喪,國不成國,天下大亂,勢所然也。補救之道,仍宜在修身做起,而以明君子與小人之區別為先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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