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俠大戰超人，以及沒到場的黃飛鴻：超級英雄與武俠

2016-04-02 15:02 | 豆瓣：

我從不掩飾自己是個超級英雄迷。電影《蝙蝠俠大戰超人》一上映，我就訂好票，強拉朋友一起觀影。電影中暗梗不斷。超人在登山時懷念養父，蝙蝠俠出戰時一閃而過的舊衣。蓋爾·加朵飾演的神奇女俠一身戰袍，燃爆全場。就連閃電俠、潛水俠、鋼骨等都露了個臉，預示著DC旗下正義聯盟的誕生。電影結尾，鏡頭對準超人棺木。英雄復活的老梗已經用了無數次，依然讓我充滿期待。

《超蝙》

可朋友不知何時已經半酣。他揉揉眼，問我，「看完了？」

那一刻，我的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平心而論，這部電影沒把故事講好。電影的三個部分：蝙蝠俠、超人和最後的決戰相互斷裂。蝙蝠俠和超人獨立的活在各自的世界，缺乏有深度的交流。本應成為黏合劑的神奇女俠只顧著自己爽，和怪物打得不亦樂乎，把隊友晾一旁。相比之下，《復仇者聯盟》中的英雄們相互打趣，團隊氣氛要強得多。但超級英雄迷們依然追捧《超蝙》。畢竟，英雄們的象徵意義，早已超越媒介。

《超蝙》中只顧著自己玩的神奇女俠

1. 英雄永流傳

英雄主義是大眾文化的一大主題。早在電影誕生初期，導演們就開始用好像魔法的光影工具，虛構出銀幕上的英雄。英雄主義在各國的文化土壤中開出了不同的花。在美國，英雄主義和個人主義結合，催生美式超級英雄。007系列雜糅了英式的紳士風度，日本劍戟片受武士道精神影響。而在中國，英雄主義附和於傳統文化，產生了武俠類型片，用武術這一傳統技藝來宣揚「仁義禮智信」的儒家美德。超級英雄和武俠，看起來天差地別，根基都是英雄主義。

《007之皇家賭場》英式英雄

也因此，超級英雄電影和武俠片，有許多相似之處。主角往往是富有正面色彩的個體，如超人、蝙蝠俠和黃飛鴻。他們都有超凡的能力。超人的鋼鐵之軀和飛翔能力近乎神人，甚至超越了正常的生活體驗。蝙蝠俠在肉體上是一個普通人，但他是韋恩企業的繼承人，家財萬貫，能輕易的獲得最新科技，再加上一身出神入化的格鬥技巧。這些元素的組合也讓蝙蝠俠成為神話。而以黃飛鴻為代表的武俠，不但武藝超群，還能飛檐走壁，動輒萬人敵。更重要的，英雄們還擁有「不死」這一終極武力屬性。超人在太空被原子彈炸，黃飛鴻被槍指著頭，我們都不用太過擔心。導演總會用打鬥或運氣，讓我們的英雄脫身。

所謂的「不死」，其實是基於道德標準。除了超凡的能力，英雄們還是價值觀的化身。這些價值觀有很多類似的地方，例如維護正義、捍衛公平和鋤強扶弱。在此基礎上，每個英雄又會有自己所側重的特質。超人是正義化身，蝙蝠俠熱衷向邪惡復仇，美國隊長代表了愛國精神。黃飛鴻的系列電影，特別偏重抵禦外侮的民族主義。但無論是哪一種價值觀，英雄都能堅守，並輕易分辨出行為的對錯。而當反面角色出場時，幾乎在臉上寫著「壞蛋」兩個字。臉譜化的正反派人物，以及特定的價值觀，構成了清晰的英雄形象，便於觀眾接受。英雄符號因此能輕易的進入大眾語境，比如生活中可能出現的下列說法：

「你以為你是誰，黃飛鴻？」

「他發起脾氣，跟個綠巨人一樣。」

各路超級英雄

英雄依賴大眾。超級英雄和武俠都必須取悅於商業。所以除了在價值觀上迎合大眾口味，英雄電影還包含有很多大眾喜愛的元素。在戰鬥技巧上，超級英雄們一向推陳出新，從神人一般的再生、飛翔、雷擊，到充滿科技感的機械肢體，再到日本的忍術和中國的功夫。黃飛鴻系列也是一個格鬥展覽館，將兵器演練、西洋拳術、套路表演、自由格鬥、甚至舞龍舞獅都表演了個遍。選角上，英雄片的主演也往往是俊男靚女。《超蝙》最惹人注目的，就是蓋爾·加朵的火辣造型。導演甚至不介意來點軟色情。彭于晏版的黃飛鴻中，就加入了Angelababy飾演的青樓女子，薄衣輕紗，含著媚眼挑逗彭于晏。來看此類電影的觀眾們也抱著消遣的心態。英雄電影中的商業氣息，正如影院售賣的飲料和爆米花，安慰著現代人的緊張神經。

《黃飛鴻之英雄有夢》中的Angelababy

2. 超級英雄的背後

仔細對比的話，超級英雄和武俠又截然不同。超級英雄誕生於20世紀初的美國，最初的載體是漫畫，後來逐漸蔓延到電影、電視劇、遊戲、網路和其他周邊。由於西方的宗教傳統，超級英雄有很強的神話性和宗教性。雷神索爾本身就是維京神話中已經有的人物。神奇女俠則大量引用了希臘神話中的神靈和怪獸，比如戰神和喀耳刻。在《超蝙》中，超人獲得了近乎神的地位，從而引起蝙蝠俠和盧瑟的滅神慾望。就連蝙蝠俠自己，也以蝙蝠飛鏢和蝙蝠燈為象徵，營造出充滿儀式感的宗教氛圍。相對於神神叨叨的超級英雄，中國的武俠要具象得多。《黃飛鴻之男兒當自強》、《火燒紅蓮寺》等武俠電影，還借著用白蓮教徒和僧人做反角，表達出反宗教的意味。

《超蝙》中如同神一樣的超人

純粹的神話和宗教在現代已經失去了吸引力。超級英雄片在造神的同時，往往包裹一層科幻的外殼。索爾和超人都來自外星，從而解釋了其超能力的來源。美國隊長、蜘蛛俠和綠巨人，是藥物、基因和輻射改造的結果。蝙蝠俠除了刻苦訓練外，還有一身昂貴的裝備。至於依靠機械裝甲和人工智慧的鋼鐵俠，已經一條腿跨進科幻片的範疇。對於深受科幻熏陶的歐美觀眾來說，科幻是個邏輯垃圾桶，用於回收超級英雄的技術不合理性。此外，超級英雄片對科技的態度是開放的，正反雙方都可以加以利用。《超蝙》中，盧瑟就利用外星科技製造能打敗超人的武器。其他超級英雄電影也是「就怕壞人懂技術」。《蜘蛛俠》中的諾曼是生物科技公司的老闆，因為吸入毒氣而獲得能與蜘蛛俠抗衡的能力。

《超蝙》反派的盧瑟，也是科技大戶。

從超級英雄誕生起，現代科技就是一大反省主題。美國早期依靠皮草等資源出口。到了19世界末和20世紀初美國快速工業化，煤炭、鐵路、鍊鋼業大發展。布魯斯·韋恩就提到，韋恩家族先是通過皮草獲得第一桶金，然後加入到鐵路等工業投資。超級英雄誕生時，也正值工業的副作用爆發。美國的主要職業從穩定的終身務農變成僱傭制的工業崗位。人的個體定位逐漸敗給職業定位，淪為工業體系的螺絲釘。超人的日常身份，就是一個坐辦公室等著挨主編訓的普通記者。工業化還帶來城市化。蝙蝠俠所在的哥譚市就像紐約：人口眾多、治安混亂、犯罪橫生。韋恩的父母死於匪徒槍擊，同樣的槍擊案也在現實中頻繁發生。除了僱傭制和都市，現代性的邪惡還集中體現在現代化的戰爭。《超蝙》中，神奇女俠的老照片拍於1918年一戰戰場。根據電影，神奇女俠在一戰後，就因為對人類的失望而消失了百年。

《超蝙》中隱匿於俗世的神奇女俠

在超人和蝙蝠俠誕生的1930年代，美國正從大蕭條的危機中緩慢恢復。這場經濟危機暴露了現代體系的弱點，打破了「科技萬能」的幻想。尼採的「超人論」很快橫行歐洲，用來對抗這場現代危機。這位哲學家宣稱「上帝已死」，強調用人的主觀性來追求權力意志。尼采理論成為德國納粹獨裁的一大理論基石。《超蝙》中，超人以半神的姿態，被民眾崇拜，甚至隱隱獲得超越規則的權力，暗合了尼采推崇的「超人」。政體相對鬆散的美國沒有走絕對集權的道路。在同樣艱苦的年代，羅斯福政府鼓勵拍攝西部片，用孤膽的西部英雄來鼓勵困頓中的民眾。其實西部拓荒的時代已經過去，西部也並非像電影中渲染的那樣狂野和危險。但西部英雄在危險中的個人自信，正是那個時代強烈渴望的神話。在同一時期誕生的超級英雄，自然被這股個人英雄主義潮流感染。超級英雄們就像生活在現代的西部牛仔，用相同的個人主義對抗著狂野的現代危機。

《西部英雄約拿·哈克斯》，直接以西部為背景的超級英雄

3. 武俠的氣脈

如果說超級英雄是神話式的超脫出世，那麼武俠就是儒家的入世。儘管同樣是高於俗世的英雄，武俠更加觸手可及。1980年代，當李連杰主演的《少林寺》上映時，曾促使不少青少年進山拜師學武，搞得山裡的寺廟雞飛狗跳。而在超級英雄片中，超能力過於超越現實，所以沒能掀起過「少年被蜘蛛咬」之類的熱潮。武俠電影中對武學修鍊過程的具體描述，讓觀眾們相信可以通過訓練達到一定的武術水平。在《笑傲江湖》中，金庸還刻意放低武術修鍊的門檻，讓重病的令狐沖學會「獨孤九劍」，從而能以低手克高手。通過禪宗式的「頓悟」來練武，這固然是一種藝術上的誇張，但也成功拉近了讀者與俠客的距離。

《少林寺》引發習武熱

早在春秋戰國時，就有了遊俠。最能分辨出「俠」的特質，是他們慷慨勇武的態度，以及不拘於世俗的行事風格。司馬遷在《史記·遊俠列傳》中，就說他們「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與依附於權貴、地位高尚的「士」不同，大多數遊俠來自草根。儘管如荊軻這樣的豪俠有可能服務於燕政權，但大多數情況下，遊俠生存的江湖獨立於政府。豪俠的隨性也被官方視為一種民間挑戰。韓非子就說，「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 在政府比較強力的時代，遊俠就成為被打擊的對象。漢代的文帝、景帝、武帝和王莽，都曾經為了政權的穩定而「滅豪俠」。但當中央政權渙散時，地方出現權力空間，往往造成豪俠興起。唐傳奇中的虯髯客參與到隋末的政權爭奪中。而舒淇飾演的聶隱娘，也生活在藩鎮割據的亂世。

《刺客聶隱娘》生活在藩鎮割據時代

到了清末民初，中國的社會結構在殖民勢力的入侵中解體。王朝解體帶來的權力真空，給了武俠以生存土壤。「野蠻其體魄」的武術，成了中華民族身份認同感的重要依據。無論是陳真，還是李小龍，都試圖激發中國人對「東亞病夫」的憤怒。憤怒的民意，正好可以為政治服務。電影《箭士柳白猿》就提到，軍閥對武館的支持，是希望用武術來為自己的統治背書。興起於1920年代的中國武俠電影，從一出生就背負著政治宣傳的任務。既然宣傳是目的，敵人是誰其實並不重要。在李連杰出演的幾部《黃飛鴻》中，黃飛鴻的對立面並不一致。他有時與洋人合作，反對腐敗的政府官員。有時又與清政府合作，想要抵禦入侵的外國人。他對科技的態度也充滿矛盾，有時推崇報紙和攝影機，有時又認為槍械為邪惡。但每一部戲裡，黃飛鴻都成功充當了內部調解人，用傳統道德來團結眾人，從而形成有力的民間組織。也因此，電影結尾往往是黃飛鴻帶著一大票民團習武，成為新的領袖。

《黃飛鴻》結尾的團練

從文化的角度看，武俠類型片是傳統文化對外來文化的應激反應。武術被當做傳統文化的象徵。最初的武俠電影就直接翻拍京劇，其中的說教意味濃烈。在集體主義的東方文化下，武俠片的核心命題是武俠的身份定位。在黃飛鴻系列電影中，就經常出現師徒、長幼、夫妻的等級差別。想要超越這一秩序的，往往成為反面角色。電影《新少林五祖》中的馬寧兒，想在武學上超越師徒等級，被無情的打成叛徒。反過來，以反面角色在黃飛鴻電影中出場的鬼腳七，也能因為尊師被洗白。而在處理男女關係時，武俠片常有「男尊女卑」的傳統思想，男方強悍，女方則是被保護的對象。關之琳飾演的十三姨，出場時有一絲留洋新派的獨立性。可她在後來的劇情中，只有溫婉柔順的特質被一味突出，完全成了黃飛鴻的附庸。而電影《方世玉2》中，類似的思維達到一個極端。方世玉為了紅花會的大義，不惜瞞著老婆去搶親。集體正義大於個人正義，成了武俠電影中的一個詭異思路。電影的最後，導演乾脆讓兩女共侍方世玉，用一次武俠世界的精神意淫來消解矛盾。諷刺的是，武俠電影想要維護的傳統秩序，恰恰是歷史上的豪俠們所反抗的。虛構的藝術背叛了真實的歷史。

《方世玉2》中的兩位老婆

4. 隨時代變化

超級英雄和武俠兩個標籤，能讓影迷輕鬆歸類電影。但類型片也並非一成不變。而作為東西方文化代表的兩種英雄片，也會隨著時代的變化表現出不同的時代精神。在1940年代，隨著二戰的爆發，出現了美國隊長這樣的戰爭英雄。他在漫畫中出入槍林彈雨，鼓舞了前線的美國大兵。而在二戰後，黑人民權運動讓黑人超級英雄大為增加，女權運動讓神奇女俠廣受歡迎。美蘇對抗下的核危機，則成為綠巨人這樣的核輻射英雄的背景。近年來，恐怖主義成為民眾新的關注點。《超蝙》中，超人的女友就被一群中東恐怖分子綁架。而《蝙蝠俠前傳2：黑暗騎士》中的小丑，完全是一個製造恐怖襲擊的老手。超級英雄片也試圖在深度上下功夫。諾蘭在「蝙蝠俠三部曲」中營造陰暗抑鬱的氛圍，讓蝙蝠俠充滿自我懷疑，改變了超級英雄電影「傻白甜」的刻板風格。

《蝙蝠俠前傳2：黑暗騎士》中的小丑

由於武俠出現在古代，因此中國的武俠片受限於年代。但中國的武俠片也在嘗試改變，以符合當代的口味。曾經統治武俠片的「華夷之爭」逐漸弱化，包著武俠外衣的現代寓言成為主流。王家衛的《東邪西毒》中，大俠們只關心內心情緒，不再受制於禮教秩序，完全是現代人的愛情故事，《綉春刀》和《投名狀》，看似在講明清的俠客，實則影射官場無情。甄子丹的《武俠》像是一部偵探片，電影對武學原理的物理性呈現也讓人耳目一新。就連被演繹了無數次的黃飛鴻，也開始有了新色彩。彭于晏飾演的黃飛鴻在黑幫里打拚，完全沒了舊日的正氣，看起來像是對現代職場奮鬥的隱喻。曾經統治武俠片的戲劇舞蹈式武打套路，也逐漸分化，形成真實搏擊和特效玄幻兩個方向。《葉問》代表了前者，而《英雄》代表了後者。一些普世的價值觀逐漸取代了中國傳統價值觀，滲透進武俠電影。《卧虎藏龍》中，女性和男性一樣強悍。《師父》中，師父算計徒弟，也不再是絕對正確。

《卧虎藏龍》中的玉嬌龍，與李慕白在竹林對打

儘管我們抱怨今天的超級英雄片和武俠片不如往日好看，但這些改變正是整個社會精神狀態的真實反映。正如之前提到的，這兩種類型片需要迎合觀眾。既然觀眾看膩了內褲外穿的超人，那就換成凸顯胸肌的緊身衣。既然厭倦了超級英雄的高大全，那就換成死侍這樣的「反超級英雄」。既然受夠了個人主義，那就換成團隊性質的正義聯盟。超人已經和蝙蝠俠相互勾搭，下一次說不定就是和黃飛鴻3P。這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但想想去年的《火星救援》，就特意加入了中國提供火箭援助的橋段。在商業訴求的驅動下，超級英雄和武俠兩個類型的英雄片不一定要各走各路。

所以，DC真的不考慮請黃飛鴻加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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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Vamei，出處：http://www.douban.com/people/ztftom 轉載請先與我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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