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評註》下
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藥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酒令三首酒令三首之林黛玉 落霞與孤鶩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隻折足雁,叫得人九迴腸。----這是鴻雁來賓。榛子非關隔院鑽,何來萬戶搗衣聲? 酒令三首之史湘雲 奔騰而砰湃,江間波浪兼天涌, 須要鐵索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 ----不宜出行。 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有桂花油?酒令三首之史湘雲 泉香而酒洌,玉碗盛來琥珀光, 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 ----卻為宜會親友。 名家點評: 酒令已於小說中見到多次,儘管行令辦法各不相同,總是封建有閑階級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才會想到這種玩意兒上花樣翻新。小說的描寫只不過是現實的反映。但作者對此並沒有表現否定傾向,這也是毋庸諱言的。酒令內容依然都按人物性格、命運給塗上了一層象徵的色彩。黛玉哀怨,湘雲放達。黛玉的身世遭遇恰如其酒令中的折足雁,失伴哀鳴。湘雲小時父母早喪,家業凋零,後來又夫妻離散,青春孤居;其生活歷程也象江上孤舟,幾經風濤。這一回「醉眠芍藥裀」是曹雪芹為史湘雲憨態寫真的精彩之筆。情節構思當從唐代盧綸詩句「醉眠芳樹下,半補落花埋」化出。這裡,不但用紅香散亂、蜂蝶鬧嚷等環境描繪為畫面作生動的藝術烘染,更以「睡語說酒令」的細節來寫湘雲的情態,突出了她性格中不同於寶釵的、狂放不羈的一面。這一切,都充滿著很濃厚的浪漫主義氣息。 射覆四首其一「圃」 老--吾不如老圃。(寶琴覆)葯--(眾人提示香菱射)其二「雞」 人、窗--雞人、雞窗。(探春覆)塒--雞棲於塒。(寶釵射) 其三「樽」 瓢--(李紈覆)綠--(岫煙射) 其四「玉」 寶--此鄉多寶玉。(寶釵覆)釵--敲斷玉釵紅燭冷。(寶玉射)寶釵無日不生塵。(香菱聯想提及) 名家點評: 歷史悠久的「射覆」遊戲,是隨我國古代文化的發展而產生的,於知識階層的狹小圈子中,難於做到「雅俗共賞」。因此,筵席上參加玩的,只有寶玉和小姐們,而沒有丫鬟,除了曾下苦功夫學過做詩的香菱。即使是香菱,作者也還寫他不諳此道--「射不著」。可見所謂「比一切令都難。這裡頭倒有一半是不會的」,並沒有誇大。與宴的還有平兒、襲人、晴雯等許多丫頭,她們只能不動聲色 「俗」一點的,因此又寫了「拇戰」(豁拳),以及罰酒時要說古文、舊詩、骨、曲牌名、時憲書中語等等,不同層次,不同玩意兒,先後交叉錯雜著描寫,藝術上靈活不板,也更真實於當時主僕不分、無拘無束的熱鬧情景。 射復,本身就是有隱寓要人猜的,就象作者曾用燈謎作讖語(如第二十二回回目所標明)一樣,他也用射復所引詩文來作人物將來遭遇的暗示。尤其是說寶玉、寶釵的更顯而易見。香菱引出兩首唐詩,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這是點晴之筆。一首說:「此鄉多寶玉,慎勿厭清貧。」寶玉後來清貧有「貧窮難耐凄涼」(《西江月·嘲賈寶玉》)、「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脂評在第十九回中說寶玉將來)等語可證。另一首說:「若但掩關勞獨夢,寶釵何日不生塵?」寶釵後來寡居獨處,喻之為金釵「雪裡埋」、「金無彩」、「生塵」,都無不可,所以閉門自重,「掩關」二字與其《詠白海棠》詩句「珍重芳姿晝掩門」的意思一樣。「勞獨夢」三字,毋需解說,若與其「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憶菊》)、「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春燈謎》其八)等詩參看,就知更非偶然了。寶玉所引唐詩,也只有他自己來說才最合適:「敲斷玉釵紅燭冷,計程應說到常山。」筆者以為「玉釵」在這裡該是隱寓黛玉和寶釵的。寶玉後來為避禍而離家出走,「斷」絕了與他們之間的往來音訊。心事虛化,美夢成空,此所謂「紅燭冷」也。大觀園姊妹們記掛著他的出走,時時叨念著他,正切合「計程應說到常山」情景。此外,寶釵射「塒」字以隱《詩經 ·君子於役》一詩,不正是妻子思念丈夫久出不歸嗎?凡此種種均可見作者的匠心獨運。
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花名簽令-寶釵簽牡丹——艷冠群芳——任是無情也動人。 名家點評: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玩了一種新酒令,即用骰子擲點定人,由那個人從簡里抽籤,簽上畫著一種花,又題著評價這種花的一句成語,最後是吟詠這種花的一句舊詩。這些花、成語和詩句,或者象徵得簽者的特點,或者隱示其未來的遭遇。 這個花名簽是說寶釵容貌之美壓倒大觀園群芳,即便在她靜默時,也有一種動人的魅力。寶玉就常被其美貌所吸引,所以當寶釵掣出此簽後,寶玉只管拿著那簽,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然而偶然的愛慕並不就是愛情,當他們後來被捏合成夫妻時,寶玉「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終於棄家出走。寶釵容貌無論如何「動人」,都沒能使她免去悲劇性命運 。花名簽令-探春簽杏花——瑤池仙品——日邊紅杏倚雲栽。 名家點評: 「瑤池仙品」,隱喻探春聰明靈秀,品性高潔。「日邊紅杏倚雲栽」,表面是說她命運好,所以簽上又有一條注說:「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取笑探春:「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從這些話看,探春未來的丈夫也許身分高貴,但這也絲毫不能彌補她「分骨肉」的悲哀。「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早已把她的遭際預示明白了。花名簽令-李紈簽老梅——霜曉寒資——竹籬茅舍自甘心。 名家點評: 霜曉寒資」,恰與《紅樓夢曲》中的「晚韶華」是同意語,都是預言李紈晚年將母以子貴。「竹籬茅舍」句,照應她在稻香村裡的寂寞寡居生活。槁木死灰般地度過一生,到老臨死時才掙得一頂「珠冠」,一件「鳳襖」,也夠可憐了。花名簽令-湘雲簽海棠——香夢沉酣——只恐夜深花睡去。 名家點評: 「香夢沉酣」,首先使讀者想到湘雲在寶玉生日吃醉酒後,睡倒在山石後青板石凳上,芍藥花飛滿一身的憨態。「只恐夜深花睡去」,也影射此事。所以黛玉打趣說「『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再進一步品味,還有更深的意味:湘雲開朗活潑,陶醉於青春的歡樂之中,對未來的厄運毫無思想準備,因此「香夢沉酣」又是對她的惋嘆。花名簽令-麝月簽荼蘼花——韶華勝極——開到荼蘼花事了。 名家點評: 荼蘼開花,意味著春天過去了。簽上還有一條小註:「在席各飲三杯送春。」寶玉覺出其中不祥的意味,怕影響大家歡樂的情緒,連忙把簽藏起來,說了聲「咱們且喝酒」,遮掩了過去。這當然帶有明顯的宿命論味道,並不科學。作者是要用這種象徵手法暗示:大觀園「勝極」之日就要結束了。讓麝月抽到這根簽,可能是麝月要陪伴寶玉到最後,是榮府衰亡的最後見證人。花名簽令-香菱簽並蒂花——聯春繞瑞——連理枝頭花正開。 名家點評: 並蒂蓮開,暗含香菱原來名字的「蓮」字,同香菱判詞「根並荷花一莖香」意思相類,寓有今日的香菱即當年的英蓮之意。「聯春繞瑞」只是對青春美麗的香菱的讚美,並不是說她有好命運。「連理枝頭花正開」一句是作歇後語用的,原詩的下一句就是「妒花風雨更相摧」,這才是作者要說的意思。指的是夏金桂因嫉妒香菱,而要將她活活折磨死。 花名簽令-黛玉簽芙蓉——風露清愁——莫怨東風當自嗟。 名家點評: 芙蓉,喻黛玉嬌美。「風露清愁」,與《葬花辭》中的「風刀霜劍嚴相逼」意近。「莫怨東風當自嗟」,意謂:不要怨恨環境的冷酷,還是承認自己命運不好吧。這是無可如何的一種悲惋、嘆惜。黛玉抽籤之前默默想:「不知還有什麼好的被我掣著才好」,可掣出的偏偏是這種頹喪的句子。花名簽令-襲人簽桃花——武陵別景——桃紅又是一年春。 名家點評: 襲人將來要嫁給蔣玉菡為妻,過上一種小康生活。花名簽用秦末戰亂生靈塗炭來喻賈家敗亡,襲人將像桃花源中人一樣,躲開這場災難,投進蔣玉菡的懷抱。 襲人是寶玉的侍妾,對寶玉百般體貼、愛護,曾發誓:「便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第十九回),可後來還是被蔣玉菡抬去了。「桃紅又是一年春」,諷刺之意十分明顯。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五美吟五美吟之西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 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 頭白溪邊尚浣紗。五美吟之虞姬 腸斷烏騅夜嘯風, 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 飲劍何如楚帳中? 五美吟之明妃 絕艷驚人出漢宮, 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 予奪權何畀畫工?五美吟之綠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都緣頑福前生緣,更有同歸慰寂寥。 五美吟之紅拂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名家點評: 這是黛玉借「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寄慨之作。所寫的人事其實並非都據史實。如東施效顰出自《莊子》,帶有寓言性質;《西京雜記》中所寫昭不肯賄賂畫工,以致不為元帝所知,被詔使出塞的情節只是傳說;至於出自《虯髯客傳》的紅拂形象,則更經傳奇作者的藝術加工。詩中評說,本借古諷今為現實感受而發。黛玉嗟漢「一代傾城」的古施如江水東流,浪花消逝,徒然令人懷念,其命運之不幸,遠在白頭浣紗的「東村女」之上。這是寫她寄身賈府,雖有知己體貼,但預感病體難久的悲哀。她鄙薄反覆無常、唯且求榮、甘心得到恥辱下場的黥布、彭越,覺得不如虞美人「飲劍」於楚帳,是藉此寄託她自己「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的志願。她譏刺漢元帝大權帝落,聽命於畫工,表現了自己不肯聽人擺布的獨立性格。她惋惜綠珠而對石崇有微詞,以為石崇生前珠玉綺羅之寵,抵不得綠珠臨危以死相報,又可見其在愛情上重在意氣相感,精神上有默契。她欽佩紅拂卓識敢為,能不受相府權勢和封建禮教的「羈縻」,更突出地表現了她大膽追求自由幸福的生活理想的封建叛逆思想。詩中所詠是否也與小說情節有某種照應呢?這是可以研究的問題。五首詩寫的都是關於死亡或別離的內容,有的還涉及事敗或者獲罪被拘系,這就好象不是偶然的。末首的題材與小說情節似乎相距較遠,但有些用語卻很象雙關,如「識窮途」之類即是。紅拂未受「屍居餘氣」的楊府的羈留而出走了,黛玉最終不是也離開了「屍居餘氣」的賈府而回到離恨天去了嗎?當然,在現存材料很少的條件下,要確切地闡明作者的意圖還是不容易的。 附帶提一下,戚序本與甲辰本上有一條早期批語說:「《五美吟》與後《十獨吟》對照。」《十獨吟》後四十回續書中沒有,當是已散失的後半部原稿中寶釵或湘雲所寫的詩。從詩題看,大概是借古史上十個獨處的女子如寡婦、棄婦、居姑和離別丈夫的婦女等的愁怨,來寫那時候的現實感觸的。所謂「對照」當也不僅僅限指詩題。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尤三姐自刎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名家點評: 很顯然,作者是懷著十分同情和惋惜的心情描寫尢三姐之死的。不過,有一點與後來續補小說的人不同,作者無意把三姐描寫成一個「完人」。她與賈珍等廝混時,放蕩潑辣;自行擇夫後,貞靜自守;一旦恥情悔恨,又無比剛烈。她的思想性格,看上去前後判若二人,其實,並不矛盾。世界上的事情本來就複雜得很,單一化的人本來也是不多的。程、高整理的一百二十回本中,把原來寫三姐淫蕩的許多文字都刪改了,使她變得「正派」得多了,似乎成了個節婦烈女的形象。這樣做能否真正提高小說的思想藝術價值,這是大可懷疑的。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添柳絮詞林黛玉:桃花行桃花簾外東風軟, 桃花簾內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內人, 人與桃花隔不遠。東風有意揭簾櫳, 花欲窺人簾不卷。桃花簾外開仍舊, 簾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憐人花也愁, 隔簾消息風吹透。風透湘簾花滿庭, 庭前春色倍傷情。閑苔院落門空掩, 斜日欄杆人自憑。憑欄人向東風泣, 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葉亂紛紛, 花綻新紅葉凝碧。霧裹煙封一萬株, 烘樓照壁紅模糊。天機燒破鴛鴦錦, 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進水來, 香泉影蘸胭脂冷。胭脂鮮艷何相類, 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 淚自長流花自媚。淚眼觀花淚易干, 淚乾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 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 寂寞簾櫳空月痕! 名家點評: 第七十回書中寫到時逢初春時節,大觀園群芳又萌動了詩興,商量作詩,把寶玉找去商量。寶玉去後,大家正在看黛玉正作這首《桃花行》。這是一首歌形體的詩,形式比較自由。 這是繼《葬花辭》之後,黛玉的又一首顧「花」自憐的抒情詩。書中說,「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寶琴開玩笑地說是自己作的,寶玉不信。寶釵用杜工部詩風格多樣來證明寶琴也可以寫出這樣的詩,寶玉笑道:「固然如此說,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才,是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 《桃花行》確實充滿了哀音。寶玉並不稱讚,是因為領會了這「哀音」,再也說不出稱讚的話了。這首詩出現在第七十回,已經離榮府敗亡和黛玉夭折不遠了。 「淚眼觀花淚易干,淚乾春盡花憔悴」就是明顯的預言。只待「一聲杜宇春歸盡」,群芳都將以不同的方式憔悴,而最早凋零的就是黛玉。 史湘云:如夢令豈是綉絨殘吐?捲起半簾香霧。縴手自拈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名家點評: 第七十回里黛玉重建桃花詩社後,並未作詩,一日史湘雲感到無聊,因見柳花飛舞,便填了這首《如夢令》,拿去與寶釵、黛玉等人看。 這首詞流露出一種留戀、惋惜春光的情緒。從湘雲判詞「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兒時坎坷形狀。終個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等句看,湘雲將來可能有一段極短暫的美滿的婚姻生活,接著就陷入悲苦的境地。對照起來玩味,就可知道這首柳絮詞是象徵著湘雲對那段美滿生活的留戀。 探春寶玉:南柯子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 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名家點評: 湘雲的一首《如夢令》引發了黛玉等人填詞的興頭,「便擬了柳絮之題,又限出幾個調來」,大家都來填詞。探春拈得《南柯子》這個詞牌,只填了上半闋便寫不下去,寶玉看後提筆續出下半闋。 探春作的上半闋寫柳絮與柳枝分離,東西南北隨風飄遊,很容易使人聯想起《分骨肉》那首曲中「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的句子。詞中暗寓探春離親遠嫁的意思是明顯的。探春寫了上闋再寫不下去,正是對命運徒嘆奈何的表現。寶玉作的下半闋「落去君休惜」,只是一句空洞的安慰話。「縱是明春再見」,也許隱寓著探春遠嫁後還有和寶玉相見的機會,因曹雪芹沒有寫完全書,具體情節就無從知道了。 林黛玉: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毯。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名家點評: 接著探春、寶玉的詞後,黛玉便寫出這首「纏綿悲感」的《唐多令》。 黛玉從飄遊無定的柳絮,聯想到自己孤苦無依的身世,預感到薄命的結局,把一腔哀惋纏綿的思緒寫到詞中去。曾游百花洲的西施,居住燕子樓的關盼盼,都是薄命的女子,似乎是信手引來,實際是有意自喻。柳絮任東風擺布,正是象徵黛玉在命運面前無能為力。李紈等人看了這首詩,都點頭感嘆:「太作悲了。」除了這類悲戚語外,這個可憐的少女還能說出什麼更樂觀的話呢? 薛寶琴:西江月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名家點評: 繼黛玉的《唐多令》詞之後,寶琴拿出這首詞,「終不免過於喪敗。」 寶琴喪父,客居親屬家,類似遊子,所以詞中滲透著「離人』』的感喟。像寶琴這樣的小姑娘,本應無憂無慮,可從這首詞透出的氣息看,也並不事事遂心。「三春事業付東風」,隱喻著包括寶琴在內的大觀園群芳的美好的時日即將過去。詞中「梅花」、「香雪」字樣,都同「梅」字聯繫著,寶琴又「許了梅翰林的兒子」(第五十回),所以「明月梅花一夢」也許還暗示寶琴將來的命運也不濟。薛寶釵:臨江仙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流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 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名家點評: 寶釵在拿出她這首詞之前,有這樣一段議論:「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她原來是要作翻案文章的。 同前面幾首柳絮詞低回的調子截然相反,寶釵這首詞充滿了開朗樂觀的情緒。從寶釵的角度看,這同她「行為豁達,隨分從時」的性格一致;從《紅樓夢》作者的意圖看,似乎是讓她樂觀一陣,把未來想得十分美好,然後再讓她失望。即先讓她「登高」,然後再讓她「跌重」。 「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無根的柳絮飄上青雲又怎麼樣?能永遠留在天空中嗎?最後還是免不了「隨流水」,「委芳塵」。作者讓寶釵故作樂觀語,實際隱含著諷刺意味。有人根據寶釵這首詞罵她是「野心家」,想向上爬,想奪「寶二奶奶」的寶座云云,未免過於穿鑿附會,作者未必有此意圖。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三五中秋夕,(黛玉)清游擬上元。撒天箕斗燦,(湘雲)匝地管弦繁。幾處狂飛盞,(黛玉)誰家不啟軒。輕寒風剪剪,(湘雲)良夜景暄暄。爭餅嘲黃髮,(黛玉)分瓜笑綠嬡。香新榮玉桂,(湘雲)色健茂金萱。蠟燭輝瓊宴,(黛玉)觥籌亂綺園。分曹尊一令,(湘雲)射覆聽三宣。骰彩紅成點,(黛玉)傳花鼓濫喧。晴光搖院宇,(湘雲)素彩接乾坤。賞罰無賓主,(黛玉)吟詩序仲昆。構思時倚檻,(湘雲)擬景或依門。酒盡情猶在,(黛玉)更殘樂已諼。漸聞語笑寂,(湘雲)空剩雪霜痕。階露團朝菌,(黛玉)庭煙斂夕棔。 秋湍瀉石髓,(湘雲)風葉聚雲根。寶婺情孤潔,(黛玉)銀蟾氣吐吞。葯經靈兔搗,(湘雲)人向廣寒奔。犯斗邀牛女,(黛玉)乘槎待帝孫。虛盈輪莫定,(湘雲)晦朔魄空存。壺漏聲將涸,(黛玉)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湘雲)冷月葬花魂。(黛玉)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簫增嫠婦泣,衾倩侍兒溫。空帳懸文鳳,閑屏掩彩鴛。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贔屓朝光透,罘罳曉露屯。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妙玉) 名家點評: 中秋聯句緊接在抄檢大觀園之後,是藉此明寫賈府的衰頹景象。詩的開頭,寫「匝地管弦繁」、「良夜景喧喧」、「蠟燭輝瓊宴,觥籌亂綺園」等熱鬧景象,都是故作精神,強顏歡笑。實際上,酒席是無精打採的,寶釵、寶琴有在,李紈、鳳姐生病,賈母見「少了四個人,覺冷清了好些」,不覺為之「長嘆」。寶玉因明雯病重而離席,探春因近日家事而煩惱;所謂「管弦」,也只有桂花陰里發出的一縷十分凄涼的笛聲。在這「社也散了,詩也不做了」的情況下,黛玉「對景感懷」、「倚欄垂淚」,湘雲前來相慰,深夜裡硬拉她到水邊聯句,其寂寞情景,可想而知。即使紙上歡樂,也給終篇。聯句不知不覺地轉出了悲音:「酒盡情猶在,更殘樂已諼。」一個說:「這時候了!」一個說:「這時候,可知一步難似一步了。」作者大有深意,所指不但作詩而已。湘雲的「庭煙斂夕棔」,「虛盈輪莫定」等象徵她的命運虛幻;黛玉的「階露團朝菌」,「壺漏聲將涸」也預兆她的生命將盡。「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這「凄清奇譎」的句子,正好是她們最富有詩意的自我寫照。妙玉深感詩過於悲涼,想用自己所續把「頹敗凄楚」的調子「翻轉過來」,便從夜盡曉來的意思上做文章。但這不過是一種企圖逃避不幸命運的主觀願望罷了。黑暗過去之後,曙光是會來臨的。但是「光明決不屬於行將死亡的階級,也不存在於佛教信徒們的內心「徹悟」之中。自以為能辨歧途、知泉源的妙玉,最後自己也不能免去流落瓜洲渡口、「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的可悲下場。這樣的安排,正可以看出《紅樓夢》反映和批判封建社會黑暗現實的真實性和深刻性。
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征姽嫿詞 痴公子杜撰芙蓉誄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征姽嫿詞 痴公子杜撰芙蓉誄姽嫿詞三首其一(賈蘭) 姽嫿將軍林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捐軀自報恆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其二(賈環)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掩啼離綉幕,抱恨出青州。自謂酬王德,詎能復寇讎。誰題忠義墓,千古獨風流。 其三(賈寶玉) 恆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習騎射。穠歌艷舞不成歡,列陣挽戈為自得。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里。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丁香結子芙蓉絛,不系明珠系寶刀。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污鮫綃。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腥風吹折隴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恆王戰死時。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屍。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恆王得意人。恆王得意數誰行,姽嫿將軍林四娘。號令秦姬驅趙女,艷李穠桃臨戰場。綉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勝負自然難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實可傷。魂依城郭家鄉近,馬踐胭脂骨髓香。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餘意尚傍徨。 名家點評: 《姽嫿詞》突出地表現了曹雪芹政治觀點上的矛盾:他一方面不滿封建制度,一方面又想「補天」;一方面憎惡政治腐敗、現實黑暗,一方面又為清帝國的命運擔憂,為本階級的沒落哀傷;一方面同情奴隸們的痛苦和屈辱,為受冤遭迫害者提出強烈的控訴,一方面又主張「清清白白」地做人,「守著多大碗兒吃多大碗的飯」,反對奴隸們用暴力來推翻現存的制度,爭取自身的解放。在《姽嫿詞》中,他以當今皇帝褒獎前代所遣落的可嘉人事為名,指桑罵槐,揭露和嘲笑當朝統治者的昏庸腐朽和外強中乾的虛弱本質:「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這無疑是大膽的。但是,把封建王朝在農民起義風暴的猛烈掃蕩下的土崩瓦解看成是一場災難,這又說明曹雪芹並沒有完全背叛自己的階級。清代康熙之後,政治上轉向黑暗,隨著農民與地主階級的矛盾鬥爭是益激化,農村中的奪糧、抗租和「搶田奪地」的鬥爭也此起彼伏;大規模農民起義的條件,雖則尚未成熟,但已在醞釀之中。封建地主階級中一些對現實比較有清醒認識的人,開始擔心象前代青州唐賽兒,以至李自成那樣聲勢浩大的農民起義不久就會重新出現,哀嘆沒有人能「挽狂瀾於既倒」。《姽嫿詞》正反映了這種深懷隱憂的沒落階級的思想情緒。 脂硯齋在小說寫到「黃巾、赤眉一幹流賊餘黨」時,曾加批語,以為不能實看這些話,否則,「便呆矣」,還說,「此書全是如此,為混人也。」因而,有些研究「紅學」和史學的同志認為,從史事看,林四娘應死於抗清,「非與義軍為敵者」(周汝昌同志《紅樓夢新證》第二三零頁),此詩實「與義軍無關」,「對立面為侵擾青州之清軍」,這樣寫是為「避清帝爪牙之耳目」,或者更肯定的認為「是指崇禎十五年十二月清軍在未入關前,一次入浸明境山東青州之事」(引自徐恭時同志一九七六年八月三十一日來信)。此說,不僅關係到作者對農民起義的政治立場問題,也關係到這位滿族子弟會不會存在某些反滿意識的問題。這是令人懷疑的,但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撇開隱寫史實的深意探索不談,還想再說幾句有關小說人物形象的話。《姽嫿詞》這段情節, 在小說描述晴雯之死的過程中是強行插入的,給人以一種彷彿是遊離的、節外生枝的感覺。寶玉吊晴雯撲了空回來,就被叫做吊林四娘的詩,做成《姽嫿詞》,作者連過渡的文字也不要,緊接著就讓他撰寫《芙蓉女兒誄》,這一切都顯然是有用意的,那就是通過詩來暗示誄文中所包含的政治寄託;或者行文上稱之為前者為後者「作引」。然而把一個以生命去酬答平日恩寵的貴族姬妾與一個遭封建勢力迫害而死的女奴放在一起寫,以便作某種類比的意圖,實在也不妥當。它同樣清楚地表明了曹雪芹思想中所存在的深刻矛盾。芙蓉女兒誄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惠德。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箷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而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酣(han左咸右頁)頷。涿謠溪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既既屯(tun左心右屯)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葯。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葯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飛龍,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闔(音e,盍代勺中之·)於塵埃。樓空鴲(音zhi,左支右鳥)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芽枉待。拋殘綉線,銀箋彩縷誰裁;折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陽,復拄杖而遽拋孤柩。乃聞槽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肋,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余衷,默默訴憑冷月。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鉗談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君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倦倦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手?始信上帝委託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曰: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旁耶?驅豐隆以為比從兮,望舒月以臨兮?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鷖(yi)以征耶?聞馥郁而薆(ai)然兮,紉蘅杜以為襄(音xiang,左絲右襄)耶?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擋耶?藉葳蕤而成壇峙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文爬瓠以為觶斝兮,漉醽(ling)醁以浮桂醑耶?瞻雲氣而凝盼兮,彷彿有所覘耶?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余於塵埃耶?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余中心為之慨然兮,徒曒曒(jiaojiao,口字旁)而為何耶?君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復奚化耶?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君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囤,寂靜以處,雖臨於茲,余亦莫睹。搴煙蘿而為步幛,列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於桂岩,宓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敵。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筥。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通復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雲,空濛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覷悵望,泣涕彷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蒷(yun,竹字頭)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名家點評: 小丫鬟所說晴雯為芙蓉之神事乃利用傳說創新。宋代歐陽修《六一詩話》:「[石]曼卿卒後,其故人有見之者,云:恍忽如夢中言:『我今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騎一素騾,去如飛。」此故事,作者的友人敦敏也曾用過。《懋齋詩鈔·弗(弓中間加一豎杠)宅三卜孝廉》詩:「大暮安可醒,一痛成千古。 豈真記玉樓,果為芙蓉主。」誄:歷敘死人生前行事,在喪禮中宣讀的一種文體,相當於現在的悼詞。晉代陸機《文賦》述文體之特點說:「誄纏綿而凄愴」。在第七十七回至七十八回里,寶玉身邊的侍女,也是他最親密的女友晴雯遭到王善保家的誣陷,被王夫人趕出大觀圓,凄慘地病死在她表兄家裡。寶玉聞訊,悲不自勝,寫了這篇情誼深長的祭文來哀悼她。因小丫鬟信口胡謅說晴雯死後作了專管芙蓉花的花神,這正好稱了寶玉的心,就把晴雯當作芙蓉花神來祭奠。 (寶玉)想了一想:「如今若學那世俗之奠禮,斷然不可。竟也還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於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況且古人有雲;『潢污行潦、蕷蘩蘊藻之賤,可以饈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此其氣也。二則誄文輓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無奈今之人全惑於『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讚,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屍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好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纂著,並不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誕,競杜撰成一篇長文。(參戚序本、庚辰本校) 這裡,「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一句,特別值得注意。它明白地告訴我們誄文是有所寄託的。所謂「微詞」,即通過對小說中虛構的人物情節的褒貶來譏評當時的現實,特別是當時的黑暗政治。何以見得呢?所引為先例的「楚人」作品,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諷喻政治的。而其中被誄文在文字上借用得最多的是屈原的《離騷》,這並非偶然。《離騷》的美人香草實際上根本與男女之情無關,完全是屈原用以表達政治理想的代詞。清代與「百家爭鳴」的戰國時代的情況大不一樣,特別是雍正乾隆年間,則更是文禁酷嚴,朝野惴恐。稍有「干涉朝廷」之嫌,難免就要招來文字之禍。所以,當時一般人都不敢作「傷時罵世」之文,「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也」。觸犯文網,丟掉烏紗帽,這還是說得輕的。曹雪芹「不希罕那功名」,「又不為世人觀閱稱讚」,逆潮流而動,走咱己的路,骨頭還是比較硬的。當然,要在這樣環境之下,揭露封建政治的黑暗,就得把自己的真實意圖巧妙地隱藏起來,「尚古之風」、「遠師楚人」、「以文為戲」、「任意纂著」、「大肆妄誕」、「歪意」、「杜撰」等等,也無非是作者護身的鎧甲。借師古而脫罪,隱真意於玩文,似乎是模擬,而實際上是大膽創新,既幽默而又沉痛。藝術風格也正是由思想內容所決定的。明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在這篇表面上寫兒女悼亡之情的誅文中,要用賈誼、鯀、石崇;嵇康、呂安等這些在政治鬥爭中遭禍的人物的典故。為什麼這篇洋洋洒洒的長文既不為秦可卿之死而作;也不用之於祭奠金釧兒,雖然她們的死,寶玉也十分哀痛。(靖藏本第七十九回)。這本采從作者在小說中安排芙蓉花叢里出現黛玉影子、讓他們作不吉祥的對話等情節中,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的確,作者在藝術構思上,是想借晴雯的悲慘遭遇來襯托黛玉的不幸結局的:晴雯因大觀園內出了醜事,特別是因她與寶玉的親近關係而受誹謗,蒙冤屈,將來賈府因寶玉闖出「丑禍」而獲罪,黛玉憑著她與寶玉的特殊關係,也完全有可能蒙受某些詬辱的。「似讖成真」的《葬花吟》中「強於污淖陷渠溝」的話,怕也不是無的放矢吧。晴雯是寶玉不在時孤單地死去的,而且她的遺體據說是因為「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便立即火化了。黛玉也沒有能等到寶王避禍出走回來就「淚盡」了,她的詩句如「他年葬儂知是誰?」「花落人亡兩不知」,「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等等,也都預先透露了她「紅斷香消」時無人過問的情景。她的病和晴雯一樣,卻死在「家亡人散各奔騰」的時刻,雖未必也送入「化人場」,但總是返柩姑蘇,埋骨「黃土壠中」,讓她「質本潔來還潔去」。「冷月葬花魂」的結局,實在也夠凄涼的了。脂評特指出誄文應對照「黛玉逝後諸文」看,可知寶玉「一別秋風又一年」後,「對境悼顰兒」時,也與此刻「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餘衷,默默訴憑冷月」的景況相似。當然,使她們同遭夭折命運的最主要的相似之處,還是誄文所說的原因:「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之有妒?」在她們的不幸遭遇中,作者都寄託著自己現實的政治感慨。這可以說,與我們現在所見續書中寫黛玉之死的情節毫無共同之處。作者在誄文中表現出強烈的愛憎態度:用最美好的語言,對這個「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的女僕加以熱情的頌讚,同時毫不掩飾自己對慣用鬼蜮伎倆陷害別人的邪惡勢力的痛恨。但是,由於作者不可能科學地來認識封建制、度的吃人本質,所以,他既不能了解那些他加以類比的統治階級內部鬥爭中受到排擠打擊者,與一個命運悲慘的奴隸之間所存在著的階級區別,也根本無法理解邪惡勢力就產生於這一制度的本身;要拔除這種邪惡勢力,就必須從根本上消滅人剝削人、人壓迫人的社會制度。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龍悔娶河東獅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紫菱洲歌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名家點評: 賈赦將迎春許嫁了孫紹祖,並將她接出大觀園去。寶玉發惆悵,天天到迎春住過的紫菱洲一帶俳徊,只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情不自禁,吟此一歌。迎春雖已搬出大觀園,但尚未過門成親,禍福甚難逆料,寶玉即發此悲嘆,彷彿已有不祥的預感。可見,魯迅說賈府中,「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這話是很有道理的。寶玉見紫菱洲一帶寥落景象的文字之後,有一條脂批說:「先為『對鏡悼顰兒』作引。」這條批語,可注意者有三:一、這裡的描寫,與後來寶玉悼黛玉所見瀟湘館景象,定有相似之處。那時,當也是人去僂空,草木搖落,景象凄涼,而且也是秋天。二、此處「作引」尚有歌八句,彼時所作,當篇幅更大,內容分量更重;否則,寫黛玉之死的文字,在藝術上就壓不住寫晴雯的。三、從脂批語氣看,「悼顰兒」也不象是八十回之後隔了很久的事。這樣,很可能原稿從第八十一回起,情節發展即開始出現急遽的變化;不幸之事,接二連三:三春去,香菱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電閃雷鳴中,一場暴風雨隨之而到來。如果我們這樣的估計,大致不錯的話,那麼,原稿下半部開始是決不會再用鬆散的筆調去寫「四美調游魚」之類無謂情節的。
以下為續補者文字第八十三回 省宮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聲歌謠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烘土。吃不窮,穿不窮,算來總是一聲空。 名家點評: 鳳姐在周瑞家的面前嘆窮,周瑞家的附和說:「真正屈死人!……外頭的人,打量著聽咱們府里不知怎麼樣有錢呢。」還把她聽來的這首外面傳的兒歌講給鳳姐聽。這是一首似擬作的民謠。雖然寫得淺俗,但精神上追追舍己為似乎不太象真正的發謠。前幾句還好,套的是《護官符》,只是語言平淡;後幾句仿史書中常見的那種預言禍福『能得應驗的所謂民間「口號」。其實,所那些東西多半是統治階級中某些人利用迷信觀念來乖毛製造政治輿論所捏造的假民謠。賈府的敗落是地主階級內部奪產與權力的結果。各派政治勢力之間勾心鬥角,各施陰謀,其深藏之禍機,常非外人年易知。「算來總是一聲空」,是誰在替他們盤「算」呢?受盡賈府欺壓、盤肅的廣大百姓的情緒該不是這樣的吧?它倒很象出於跛道人、甄士隱一類人物之口。但難道他們所唱的不正是一種沒落階意識的反映嗎?
第八十五回 賈存周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複惹放流刑親友慶賀賈政陞官花到正開蜂蝶鬧,月逢十足海天寬。 名家點評: 續作者插入此對句,以開容頁府車馬填門的熱鬧情景。作為喜慶語看,這一對句還是擬得不錯的。但從小說的思想傾向來看,就有問題。它缺少了八十回之前常有的、在這裡也是應該有的譏刺意味。從曹芹的原來構思看,賈政的命運顯然被續作者改變了。他本該是官場倒霉的。因為在《紅樓夢曲-恨無常》中,賈元春的冤魂曾哭哭啼啼地正告她父親:「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現在,元春的話算是白說了,靠著續書者的恩賜,賈政老爺官亨通,他高升了郎中。
第八十七回 感秋聲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黛玉見帕傷感失意人逢失意事, 新啼痕間舊啼痕。 名家點評: 黛玉在氈包中揀衣服,見從前寶玉送她的兩塊舊手帕,上邊有自己題詩,於是便「觸物傷情,感懷舊事」。對句是形容她淌眼淚的。「新啼痕」句:宋代秦觀《鷓鴣天》詞:「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續作者沒有什麼新鮮內容可寫,就常常翻八十回前的舊賬,而且動不動就是「觸物傷情」;所「傷」之「情」,不但空泛,有時還與所「觸」之「物」不大相干。這裡就是明顯的例子:書中含混地說,黛玉見帕想起「初來時和寶玉的舊事來」,也不知究竟指的是哪些舊事」。紫鵑則說,「那都是那幾年寶二爺和姑娘小時,一時好了,一時惱了,鬧出來的笑話兒。要象如今這樣斯抬斯敬的,那裡能把這些東西的遭塌了呢?」事情很清楚:當時寶玉挨打,黛玉憐惜知己,為之而痛苦流淚,寶玉這才贈帕以示心意的。黛玉感知己之用心,更激動流淚,題詩寄情,這究竟跟「斯抬斯敬」有什麼關係呢?能把這當作「笑話兒」嗎?看到手帕,想起往事,又怎麼能說是「失意 人逢失意事呢」?續作者根本不懂曹雪芹寫那個情節的用意,所以只好瞎說一通。琴曲四章風簫簫兮秋氣深, 美人千里兮獨沉吟。 望故鄉兮何處? 倚桂桿兮涕沾襟。 山迢迢兮水長, 照軒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 羅衫怯怯兮風露涼。子之遭兮不自由, 予之遇兮多煩憂。 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 思古人兮俾無尤。人生斯世兮如輕塵, 天上人間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惙, 素心如何天上月! 名家點評: 黛玉得寶釵信和詩後,也賦四章,翻入琴譜,以當和作。妙玉與寶玉走近瀟湘館,聽得叮冬之聲,便在館外石上坐下,傾聽黛玉邊彈邊唱此曲。前八十回黛玉之作多寫環境的嚴酷無情,如春花遭風雨摧殘之類,與人物的思想性格扣得比較緊;這裡所寫秋思閨怨,如家鄉路遙,羅衫怯寒等等,多不出古人詩詞的舊套,在風格上也與寶釵所作雷同。這些都反映了原作和續作在思想基礎和藝術修養上的差別。詩的後兩章明說寶釵,暗指寶玉。但以寶釵與寶玉二人作表裡,未必恰當。因為兩人的思想和人生觀很不一樣,同用「不自由」、「心相投」之類的話,就容易模糊原作的思想傾向。末章嘆人生變幻、一切都是前世命定,顯然也是俗套。妙玉聽琴,如果只限於寫她先聽「變徵之聲」,呀然失色,又聽「君弦」崩斷,起身就走。寶玉問她怎麼樣,她只回答說:「日後自知,你也不心多說。」這就過於神秘化了。舊小說中多有「屈指一算,大驚失色」或「天機不可泄漏」之類套語。妙玉的形象本來是刻劃得很現實的,而續書者卻未能免俗,在這位世俗的尼姑頭上,也畫上了這道靈光圈,這實在是不合理的。悟禪偈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 名家點評: 惜春聽說妙玉坐禪中了「邪魔」嘆息她「塵緣未斷」,便想自己若出家時,定能「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於是,口佔了這一偈。說妙玉慾念未盡,所以內虛外乘,先中邪魔,後遭劫持,說惜春能領悟萬境歸空的禪理,暗示她與佛門結有夙緣等等,都是離開了她們所處的社會地位,特別是離開了封建大家庭的衰敗過程,孤立地來描繪她們的思想、遭遇和生活道路的。這樣,它就違背了現實生活的邏輯,宣揚了理學和宗教所共同鼓吹的那種「存天理,滅人慾」的反動思想。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望江南·祝祭晴雯二首隨身伴,獨自意綢繆。 誰料風波平地起, 頓教軀命即時休; 孰與話輕柔? 東逝水,無復向西流。 想像更無懷夢草, 添衣還見翠去裘; 脈脈使人愁!名家點評: 天氣轉冷,焙茗到學房給寶玉送衣,拿來了晴雯補過的雀金裘。寶玉見物傷感,關了門,點了香,擺好果品,拂開紅箋,口祝筆寫道:「怡紅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幾來饗!」接寫了這兩首詞。曹雪芹的「勇晴雯病補雀金裘」一節當然是寫得出色的。但是,後面是否有必要用「人亡物在公子填詞」來舊事重提呢?續書者認為這樣的呼應可以使自已的補筆藉助於前文獲得藝術效果,所以他仿效「杜撰芙蓉誄」的情節,也焚香酌茗,祝祭亡靈,並填起《望江南》詞來了。這實在是考慮欠周。他沒有想到魯班門前,本是不該弄斧的。有了《芙蓉女兒誄》這樣最出色的淋漓酣暢的奇文,兩首輕飄飄的小令又算得了什麼?何況,它的命意、措辭又如此陋俗不堪!如果晴雯有知,聽到寶玉對她嘀咕「孰與話輕柔」之類肉麻話,一定會象當初補雀金裘時那麼說:「不用你蝎蝎螫螫的!」原作之所缺是應該補的,原作寫得最有力的地方是用不著再添枝加葉的。在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炮轟鳴之後,來幾下小兒玩的砸炮湊熱鬧,是完全不必要的。贊黛玉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 名家點評: 這是形容黛玉美貌的話。時到如今,再從寶玉眼中看出,是多餘的。語言之庸俗,令人幾不可耐。續作者以為是在讚美黛玉,其實,連寶玉都被他醜化了。黛玉照鏡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名家點評: 這是感嘆黛玉病中照鏡,顧影自憐的話。這兩句詩是從明代風流故事中抄來的,寫在這裡以充小說文字,這也是續書者的故伎。故事原出明代支小白(如增)《小青傳》:謂小青乃武林馮生之姬妾,姓不傳(一說與生同姓馮,因諱之)。早慧,工詩詞。十六歲嫁馮生。生婦奇妒,命小青別居孤山。有楊夫人者,勸小青別嫁。不從,凄惋成疾。命畫師畫像,自奠而卒,年十八,葬西湖孤山。姻戚集刊其詩詞為《焚餘草》。這裡,續書者所取兩句,即其臨池自照瘦影后所作,流傳頗廣;明代徐(左歲右羽,音hui) 取詩意作《春波影》雜劇演其事。小青故事又見於明代陳元明所作之傳。後張潮《虞初新志》亦記其事,姚靖增修《西湖遊覽志》及《西湖志》等皆載入。阿英《小說閑談》更辨其事之有無。所傳馮小青全詩說:「新妝欲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紅樓夢》的續作者摭拾此類,濫竽充數,假託原作,這實在是曹雪芹的不幸。
第九十回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朗驚叵測嘆黛玉病心病終須心藥治,解鈴還是系鈴人。 名家點評: 黛玉竊聽得雪雁與紫鵑的談話,說什麼王大爺已給寶玉說了親,便心灰意冷,頓時病勢沉重,後來知是誤會,病也就逐漸減退,故續作者發此感嘆。據脂評提示,曹雪芹原稿中黛玉「淚盡」而逝在先,寶玉成親在後,當然不會有續書中寶玉忽然痴呆,隨人家移花接木的事(第二十回脂評說,寶玉與寶釵後來「成其夫婦時」有「談舊」的事),寫法要現實得多。可見,把黛玉疑心寶玉定了親,或者知道寶玉將娶寶釵為妻,作為致她於死命的主要原因,並不是曹雪芹的原意。《紅樓夢》雖然寫了很多兒女情事,但並不以愛情為中心,也不是一本鼓吹「為愛情而生,為愛情而死」的書,它的思想要深廣得多。試想,寶玉挨了一板子,黛玉就流了多少眼淚!何以知道她後來的「淚盡」,不會是因為擔心寶玉受更大的痛苦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呢?脂評說,因為「惜其人」,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戚序本第三回)。可見,續書者把黛玉完全看錯了。不知其「病」,又怎麼能開「葯」呢?黛玉的思想是有所發展的。只限於描寫黛玉在愛情和婚姻問題上為自己而悲傷,這隻能證明續書者的思想境界是不高的。感懷蛟龍失水似枯魚,兩地情懷感索居.同在泥塗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虛. 名家點評: 邢岫煙家境貧寒,來賈府後,寄人籬下,日子過得不太好。其未婚夫薛蝌為之而有牢騷,又覺得自己也不得志,就混寫了幾句詩,「出出胸中的悶氣」。續作者是把邢岫煙、薛蝌作為夏金桂、寶蟾的對立面來描寫的。前者是所謂正派人,後者淫邪比較生動(有人已指出它是有所模仿的),寫正派就沒有生氣,面目也跟這首詩差不多。如果拿這首詩與第一回中賈雨村中秋對月所詠二詩一聯比較一下,我們就會發現薛蝌與賈雨村思想上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但曹雪芹寫的是一個尚未發跡的野心勃勃的官僚政客,而續書寫的則是所謂「秉性忠厚」,恪守封建道德的不得志的正人君子。這種截然相反的情況,我們也只能從原作者和續作者的思想觀點根本不同上去解說。
第九十一回 縱淫心寶蟾工設計 布疑陣寶玉妄談禪答黛玉禪話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 名家點評: 這次談禪並不因現實的煩惱而起,是寶玉與黛玉談話中偶然引起的。寶玉說黛玉性靈強,前年和自己說幾句禪話,自己竟對不上來。(這是又借談舊事扯上80回前的情節。)黛玉一聽,乘機又對寶玉「口試」了:「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沒遮攔地提出了諸如此類的一連串問題。寶玉答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意思是只和你一個人好。黛玉說:「瓢之漂水奈何?——好不成,怎麼辦?寶玉說:「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不是好不成,是心不堅(套用惠能和尚所說「非風非幡,仁者心自動耳」的禪語)。黛玉又說:「水止珠沉,奈何?」——我死了,你怎麼辦?寶玉就引了這兩句詩來回答她。第二十二回中黛玉問寶玉:「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你有何貴?你有何堅?」語淺而意深,難怪寶玉答不上來。這一次,恰恰相反,話倒好象很玄,什麼「弱水三千」啦,「瓢」啦,「水」啦……意思無非是那麼一點。所以寶玉「 補考」順利通過。上一次是談禪,這一次則是用一些佛語、詩句來遮蓋的說愛。(而且用答覆娼妓、歌女的話,來答覆黛玉,真是該死!)他們談完之後,續書者還老鴉「呱呱」的叫幾聲。那也無非是利用迷信觀念說,一個死定了,一個和尚做定了。雖然,回目上有「布疑陣」三個字,實在是可以一眼看穿的。
第九十三回 甄家僕投靠賈家門水月庵掀翻風月案 薦包勇與賈政書世交夙好,氣誼素敦。遙仰襜帷,不勝依切。弟因菲材獲譴,自分萬死難償,幸邀寬宥,待罪邊隅,迄今門戶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雖無奇技,人尚愨實。倘使得備奔走,糊口有資,屋烏之愛,感佩無涯矣。專此奉達,余容再敘。不宣。 名家點評: 甄寶玉的父親甄應嘉是賈府世交,因獲罪抄家,貶往邊地,就寫信給賈政推薦他的奴僕包勇前來制投靠賈府。這封書信與後面周瓊議婚書都是官場文字,紗帽氣熏人。好在它就是擬甄應嘉、周瓊之流官場人物所作的,因而,不經心地讀去,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當。但如果讓曹雪芹自己來寫,情況也許就完全不一樣。他有本領能使這種一本正經的東西,變得十分可笑。試將前面賈政上賈妃啟拿來比較一下,就不難看出其間的差別。續作者覺得可以使自己之所長露一手的地方,曹雪芹多半是要加以嘲諷的。匿名揭帖兒西貝草斤年紀輕,水月庵里管尼僧。一個男人多少女,窩娼聚賭是陶情。 名家點評: 這張匿名揭帖兒貼在賈府門口,還有一張無頭榜封好寫給賈璉的,內容也一樣,都是揭發賈芹醜行的。賈政看了,氣得發昏。書中沒有交代帖兒究竟是誰寫的。但可以看出它有的地方是想模仿古謠諺的。如「西貝草斤」的拆字法,早見之於《後漢書·五行志》:「獻帝踐祚之初,京師童謠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千里草』為『董』,『十日卜』為『卓』。」不過漢謠拆「董卓」二字為句,每句自有意義;這裡把「賈芹」二字拆開,則全不成語。帖兒雖然把賈府的醜事外揚了,但目的還在於維護封建地主階級的利益,所以恨榮國府名聲不好,子弟不肖。倘若是一般老百姓,賈府名聲好,出來的都是孝子賢孫,這對他們又有什麼好外處呢? 其實,賈芹的所作所為,也沒有什麼特別「不肖」的地方。賈母就說過:「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的住呢?從小人人都打這麼過。」可見,象賈府這樣詩書禮樂之家,祖祖輩輩本來就是這樣荒淫過來的。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賈母賞花妖 失寶玉通靈知奇禍賞海棠花妖詩三首 賈寶玉作 海棠何事忽摧聵?今日繁花為底開? 應是北堂增壽考,一陽旋復佔先梅。 賈環作 草木逢春當茁芽,海棠未發候偏差。人間奇事知多少,冬月開花獨我家。 賈蘭作 煙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紅雪後開。莫道此花知識淺,欣榮預佐合歡杯。 名家點評: 八十回之前,曹雪芹讓海棠在晴雯死時枯萎了,這象徵著大觀園女兒的命運。現在,續書者讓海棠花也象氣候的「陰極陽回」那樣,能夠死而復生,這也是一種象徵。它與本該「一敗塗地」的賈府居然衰而復興一樣,都反映了續書者的創作思想與堅持「追蹤躡跡」的曹雪芹是不同的:續書者在小說中,寧可「失真」,也要頑強地表現自己維護封建制度和封建大家庭利益的主觀願望。賈母說:「我不大懂詩,聽去倒是蘭兒的好,環兒做的不好。」這是因為她喜歡聽吉利話。說實在的,三首詩都做得很蹩腳。別人尚可,寶玉也寫得如此笨拙俗氣,毫無詩意,真令人難以置信。而且,這個「古今不肖無雙」的封建逆子,現在居然成了一個善於說好話,能迎合長輩心理的孝子,這個轉變,也實在太驚人了!
第九十五回 因訛成實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寶玉瘋顛尋玉乩書噫!來無跡,去無蹤,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尋,山萬重, 入我門來一笑逢。書畢,停了乩。岫煙便問請是何仙,妙玉道:"請的是拐仙。"岫煙錄了出來, 請教妙玉解識。妙玉道:"這個可不能,連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們的聰明人多著哩。"岫煙只得回來。進入院中,各人都問怎麼樣了。岫煙不及細說,便將所錄乩語遞與李紈。 眾姊妹及寶玉爭看,都解的是:"一時要找是找不著的,然而丟是丟不了的, 不知幾時不找便出來了。但是青埂峰不知在那裡?"李紈道:"這是仙機隱語。咱們家裡那裡跑出青埂峰來,必是誰怕查出,撂在有松樹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獨是` 入我門來"這句,到底是入誰的門呢?"黛玉道:"不知請的是誰!"岫煙道:"拐仙。"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門,便難入了。 名家點評: 寶玉丟失了通靈玉,一家人到處尋找,還測字打卦,都不中用,就請妙玉扶乩。據說,這就是仙乩在沙盤上所寫下的話。在曹雪芹的原稿中,寶玉後來也有失玉的事,但情況與續書所寫的根本不一樣。首先,玉是被人從寶玉的枕頭下「誤竊」去的(第八回脂評),並非自動失蹤;其次,有怡紅院穿堂門前「鳳姐掃雪拾玉」(不知是否即通靈玉)的事(第二十三回脂評),而續書沒有;最後,也不是癩和尚送玉,而是「甄寶玉送玉」(第十七、十八回脂評)。雖然,佚稿詳情莫知,但有一點是清楚的:事情的先後經過,在曹雪芹的筆下是按照現實生活中所可能有的形式來描寫的,而續書則是改頭換面地搬用了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蔽遇雙真」的情節。(其實,在那一回後,脂評說過「通靈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見」,以後再不會出現類似情節。)續書者之所以這樣寫,是為了可以簡化人物性格的矛盾衝突,依靠情節的離奇來獲得戲劇性的效果。比如他可以在同一天,同一時辰中讓寶釵「出閨成大禮」、黛玉「魂歸離恨天」,因為這樣安排的主要困難已經排除——「行為偏僻性乖張」的寶玉被徹底解除了思想武裝,他已經隨著通靈玉的丟失變成了一個大傻瓜。為此,就要把失玉這件事以及玉的去處說得越神秘越好。於是就硬派出身於官宦之家的妙玉來扮演巫婆的角色,讓她畫符念咒,見神弄鬼,以便得到乩書中這幾句一覽無餘的話,為將來癩和尚送玉,以至最後僧道挾持寶出家,先造輿論。
第九十八回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 名家點評: 這是續作者寫到黛斷氣時的話。對句是舊小說中的俗套,它與尤三姐自刎時,曹雪芹以「揉碎桃花」兩句嘆詞為比喻,代替對三姐死亡形象的具體描繪是完全不同的。續書者寫黛玉的死,有點象老太婆說見聞——不嫌其瑣碎。諸如「迴光返照」,「攥著不肯鬆手」,「出氣大,入氣小」,「手已經涼了,連目光也都散了」,「叫人端水來給黛玉擦洗」,「渾身冷汗」,身子便漸漸的冷了」,「叫人亂著攏頭穿衣」,「兩眼一翻」……也不怕損害人物形象的藝術美感。如果曹雪芹寫尤三姐之死,也寫她如何躺在血泊中掙扎、痙攣、喘氣、咽氣,這能收到什麼效果呢?秦可卿、金釧兒、晴雯之死,作者都不正面落筆,「是不為也,非不能也。」為寫死而寫死,曹雪芹是不屑於這樣做的。至於續作者最後讓黛玉直叫「寶玉!寶玉!你好……」而懷恨死去,這不但不符她生前向警幻說過要償還「甘露之惠」的諾言(原本應是報答大恩,現在的結局,竟成了「以怨報德」——誤會不能消除而含恨以歿),而且也最終否定了黛玉是寶玉真正的知已。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惡奴同破例 閱邸報老舅自擔驚與賈政議探春婚事書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歲供職來都,竊喜常依座右。仰蒙雅愛,許結朱陳,至今佩德勿諼。祗因調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懷歉仄,自嘆無緣。今幸棨戟遙臨,快慰平生之願。正申燕賀,先蒙翰教,邊帳光生,武夫額手。雖隔重洋,尚叨樾蔭。想蒙不棄卑寒,希望蔦蘿之附。小兒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儀。如蒙踐諾,即遣冰人。途路雖遙,一水可通。不敢雲百輛之迎,敬備仙舟以俟。茲修寸幅,恭賀升祺,並求金允。臨穎不勝待命之至。世弟周瓊頓首。 名家點評: 這封信是賈政外任江西糧道衙門時接到的。周瓊是賈政的同鄉舊相識,去年他們同在京就職,後來周瓊調至海疆。因過去曾與賈政談起過兒女婚事,所以現在來書相求。可以想見,續書者在擬此書札時,是相當得意的,以為頗有文采。然而,這種用駢四驪六的陳腔濫調講的客套話,正是曹雪芹所最討厭的。從書札中「仰蒙雅愛,許結『朱陳』」等話和書中情節敘述來看,探春的婚事是賈政自己找的,所以一議就定。對方是賈政的上級的親戚,因此還得到「照應」,使他十分高興。王夫人也說遠嫁沒有什麼不好:「孩子們大了,少不得總要給人家的。就是本鄉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還使得,要是做官的,誰保的住總在一處?只要孩子們有造化就好。」寶玉初聞遠嫁時,雖悲分離,但後來「探春倒將綱常大體的話說的寶玉始而低頭不語,後來轉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醒悟什麼?)於是探春放心辭別眾人,竟上轎登程,水舟陸車而去。」(第一百二回)可是,我們知道:《紅樓夢曲·分骨肉》中所唱的是「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等等,做爹娘的根本沒有哭嘛!可見,不符曹雪芹原意。還有「判詞」也不實了。臨別時,連寶玉都「轉悲為喜」了,還有誰「清明涕送江邊望」呢?這樣的「判詞」還不是亂判?再說,畫冊上畫「船中有一個女子,掩面泣涕之狀」,不是也完全畫錯了嗎?因為探春是「放心辭別眾人」而去的,何曾「掩面泣涕」來?如果再聯繫續作者寫她後來衣錦還鄉探親,探春的運氣實在是很不錯的,倒是曹雪芹錯將她歸入了薄命司。
第一百零一回 大觀園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簽占異兆散花寺簽王熙鳳衣錦還鄉--去國離鄉二十年,於今衣錦返家園。蜂采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行人至,音信遲,訟宜和,婚再議。 名家點評: 王熙鳳夜裡在大觀園見了鬼——一隻兩眼似燈,拖著掃帚尾巴的大狗。心中疑懼,便到散花寺磕頭祝告搖簽筒,搖出來的一支簽是「第三十三簽,上上大吉」,還寫著上面這些話。在曹雪芹佚稿中,王熙鳳的命運與續書所寫不同,前已提及。此外,第十五回中鳳姐曾自稱「從來不信什麼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在續書中,也翻案了:續作者先是讓她見鬼,然後,由疑畏而迷信,由迷信而懺悔。藉此宣揚天理昭彰,果報不爽,進行懲惡勸善的說教。看來,這也與佚稿中寫的「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不一樣。簽中四句詩,錯成「先」、「元」、「鹽」三部韻,這對於騙人的迷信宣傳品來說,還算不了一回事,但內容至少應該寫得象一個簽。可是不然,其中只有「衣錦還鄉」一句,表面上還是好話,至於詩的後兩句以及末了十二個字,即使就字面看,也不是什麼吉祥語,這怎麼能寫在「上上大吉」的簽子上呢?這種地方,太不合情理了。第一百零八回 強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商山四皓(薛姨媽擲)臨老入花叢。(薛姨媽)--將謂偷閑學少年。(賈母) 劉阮入天台(李紋擲)二士入桃源。(李紋)--尋得桃源好避秦。(李紈) 江燕引雛(賈母擲)公領孫(賈母)--閑看兒童捉柳花。(李綺) 浪掃浮萍(鴛鴦擲)秋魚入菱窠(賈母)--白萍吟盡楚江秋 (湘雲) 名家點評: 這是賈母為婚後的寶釵舉辦的生日酒席上所行的令。行令的還是鴛鴦,但這次把三張牙牌改為四個骰子,輪著說:先說骰子名兒,再說曲牌名兒,末了說一句《千家詩》。這是對「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的效顰。應該描寫賈府敗落的時候,偏又行酒令,擲起骰子來。情節鬆散遊離,所引曲牌、詩句略無深意,只是賣弄賭博知識罷了!
第一百一十六回 得通靈幻鏡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全孝道重遊幻境所見聯額三副真如福地 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 福善禍淫 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 引覺情痴 喜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痴。 名家點評: 寶玉失玉病危,和尚送玉將他救活。但讓寶玉魂魄出竅,重遊一次幻境,使他領悟「世上的情緣,都是那些魔障」。這三副聯額就是寶玉夢遊幻境時所見,它的內容,是針對第五回中」太虛幻境對聯」、「孽海情天對聯」和「薄命司對聯」而擬的。這一回書把小說楔子和第五回中的情節都拉了進來。寶玉一會兒翻「冊子」,一會兒、看「絳珠草」,其中也有神仙姐姐,也有鬼怪,也在半途中喊救命等等,讀之令人生厭。但是,太虛幻境的三副聯額卻都被改掉了。原來,「真」與「假」、「有」與「無」的關係是對立的統一,現在卻把「真」與「假」、「有」與「無」截然分開,用「真勝假」、「有非無」之類的廢話把曹雪芹的深刻思想糟蹋得不成樣子;把《紅樓夢》篡改成十分庸俗的「福善禍淫」的勸世文,把太虛幻境 變成了城隍廟,大大宣揚了迷信的因果報應、虛無宿命的封建毒素,嚴重地歪曲了小說揭露和抨擊現實政治和社會黑暗的思想傾向。
第一百一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玉 歡聚黨惡子獨承家 酒令飛羽觴而醉月。(賈薔)冷露無聲濕桂花。(賈環)天香雲外飄。(賈環) 名家點評: 這是邢大舅王仁與賈環、賈薔等在賈府外房喝酒行令,由行令者規定說「月」字、「桂」字、「香」字。續書者對那些典賣家當、宿娼濫賭、聚黨狂飲的敗家子生活不熟悉,所以無從想像描摹他們酒席間的情景。雖然,前八十回中有馮紫英、雲兒的俚曲小調可以模仿,但對「閉門只讀聖賢書」的人來說,模仿又談何容易!倒不如找幾句現成的詩文省力氣。所以,書中就讓很難說「懂得什麼字」的環、薔輩,一邊跟「傻大舅」王仁之流喝著酒,一邊「假斯文」地引起唐詩、古文來了。
第一百一十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警謎語妻妾諫痴人吟句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 名家點評: 寶釵抬出堯、舜、禹、湯、周、孔等大人物來教訓寶玉,見寶玉「理屈詞窮」,便勸他收心用功。說:「但能博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寶玉表示贊同說:「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襲人在一邊幫腔,要他盡「孝道」,他也默許了。接著,寶玉就把《莊子》和佛書叫丫頭統統搬走。口中吟了這兩句話後,便專心致志地攻讀起八股文、應制詩來了。我們曾在前面說過,禪宗思想既有被封建時代不滿現實社會制度的人們利用來作為批判武器的可能,又同時指出它的極端唯心的宗教哲學思想在本質上是反動的。在這裡,禪宗思想就不是用來否定客觀現實,而是用來為主觀的妥協行為作辯護的。寶玉既被寶釵所「招安」,丟開了佛經,拿起了時文,準備走仕途經濟的道路(二十一回脂評指出,佚稿中寫寶玉後來比以前更「偏僻」,已根本不聽寶釵的「諷諫」),那末,剩下的只有阿Q的「精神勝利法」了。他自我安慰說:悟道成佛,並不關讀什麼書、走什麼路;中了狀元之後,照樣可以做和尚;看破紅塵的人,也不妨先盡「孝道」,以報「天恩祖德」。「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嘛!續書者自己既熱中於功名利祿,又想使自己的文字能冒充曹雪芹的原作,所以只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折中方案,並搬出這套滑頭主義的處世哲學來。
第一百一十九回 中鄉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離家赴考贊走求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 名家點評: 這是寶玉出門赴考時的贊語。追求名利即為了拋棄名利,打出樊籠就得先爬進樊籠。這完全是自欺欺人之談!其實,衝破樊籠是假,攫取名利是真。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離塵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游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名家點評: 葬母於金陵的賈政先得到寶玉中舉又失蹤的消息,接著又知自己已被「恩赦」復職,便趕路回京。雪夜泊舟毗陵驛(今江蘇常州市),見一人光頭赤腳,披大紅猩猩氈斗篷,向他倒身下拜,細看知是寶玉,剛要對話,忽來一僧一道,挾住寶玉飄然而去,還聽到三人中不知哪一個在唱這首歌。魯迅認為續作中寶玉出家「未必與作者本意大相懸殊。惟披了大紅猩猩氈斗篷來拜他的父親,卻令人覺得詫異」(《<絳洞花主>小引》)。又說,「和尚多矣,但披這樣闊斗篷的能有幾個,已經是『入聖超凡』無疑了」(《論睜了眼看》)。肯定了續作對寶玉出家結局的安排,同時指出了在描寫上的根本性的缺點。一僧一道挾持寶玉俱去的描寫,也同樣不符原作者的本意。寶玉的出家是他「偏僻」行為的突出表現,即脂評所感到憤懣絕望的現實之間矛盾發展的結果,態度應該是決絕的。試看甄士隱的棄世,他只說了一聲「走吧!」就「將道人肩上的褡褳搶過來背上」,隨之而去了。注意!是他主動搶道人的褡褳,並催人家走,而不是象續書中寶玉那樣被僧道「夾住」,喝令他「俗緣已畢,還不快走」的。見過後半部原稿的脂硯齋就批甄士隱的棄世說:「『走吧』二字真『懸崖撒手』,若個能行?」意思是甄士隱的決絕態度真象後來寶玉的出家,別人是做不到的。曹雪芹寫柳湘蓮的出家也如抽鴛鴦劍、斷煩惱絲,一揮而盡,從無返顧。但寶玉、士隱、湘蓮所堅決拋棄的東西,續作者自己卻十分熱中。因而,當他違心地寫這樣結局時,惋惜、留戀和迫不得已的情緒也就不可能不表現出來。這裡,我們正好借薛寶琴的兩句詩來評續作者:「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離塵歌》本應是寄託寶玉憤世思想的極好機會,然而整首歌中,有的只是與續書中所有詩歌同樣空洞的字句,翻來複去,說的無非是寶玉回大荒山青埂峰去了。甚至連歌是誰唱的也故意叫人弄不清楚,彷彿寶玉和僧、道已「三位一體」,成了真正的仙界人物。這除了渲染宗教所必需的神秘氣氛外,還有什麼呢?。詠桃花廟句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名家點評: 寶玉出家後,襲人嫁了蔣玉菡。續作者借這兩句詩來譏評她。桃花廟,即息夫人廟。襲人原應在寶玉貧困之前就出嫁的。續作者把她改為在寶玉出家之後才嫁給蔣玉菡,又用這兩句詩對她未能死節表示遺憾,說什麼「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其實,襲人的可譏全在於好的奴性,而不在於她沒有為寶玉終身守活寡,或者象續作者所希望的那樣去上吊投井,以一死來換取「烈婦」的名節。續作者從封建「貞烈觀」出發的譏貶是根本不足取的;說這便是襲人入「又副冊」的原因,也完全是對曹雪芹本意的曲解。晴雯也在「又副冊」,而王熙鳳卻在「正冊」,難道這也是從她們品行道德上的高下來劃分的嗎?頑石重歸青埂峰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名家點評: 一僧一道攜通靈玉到青埂峰下,將它安放在女媧鍊石補天處,各自雲遊而去。續作者就插了這兩句贊語。石歸山下,本象徵在現實中碰壁後的覺悟,並非真為了編造天外人間的傳說故事。續作者很難懂得這一點,所以只好說些限於情節本身而內容空泛,含義不清的話。結紅樓夢偈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 名家點評: 續作者假託「後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偈語,為作者緣起之言更進一竿雲」,便以此詩作為全書的旨束。所謂「更進一竿」是「百尺竿頭須進步」的簡語,本禪宗比喻宗教修養從較高的水平再提高一步的話,後用以泛說「更上一層樓」。偈語的前兩句,乍一看說得比較好,因為它表示對作者在不得已的環境條件下,借「荒唐言」來寫「辛酸淚」的理解。但讀了後兩句就知道作偈人對這部小說,包括作者《自題一絕》的精神的理解,原來都是錯誤的。在自題詩中,「都雲作者痴」的「痴」,絕不是《好了歌》中「世人」追求功名富貴、嬌寵妻妾兒孫的「痴」,同一個字所代表的「世人」和作者的觀點是恰好相反的。對於「世人」的「痴」,作者是加以否定並通過小說情節心情地嘲諷的,怎麼可以「休笑」呢?就算作者、續作者和「世人」都只能把人生看作是一場夢吧,但實際上,「歷過一番夢幻之後」醒來的和只是在夢中說「夢」的仍有區別。對於那些口頭上說「人生如夢」而一見世俗的利慾尊榮便垂涎三尺,拚命鑽營的人,他們所存的「痴」心「夢」想,為什麼不該「笑」呢?勸人「休笑」,就是替曹雪芹在小說中所批判的對象進行辯護,就是拿「由來同一夢」作幌子,給「世人」的醜惡思想和行為遮羞;這樣歸結《紅樓夢》,等於在取消它抨擊封建主義腐朽意識形態的深刻的政治思想意義。自詡在原作思想之上「更進一竿」的人,實在連「竿子」都還沒有摸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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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文版《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