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平兒不吃醋？——精讀《紅樓夢》第21回（下）

按：兩個二爺相對比的寫法，在本回最為明顯，還包括八十回後的《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寶玉和賈璉各自有妻妾的三角關係。而其中襲人與平兒的性格、行為模式，都是由各自的環境所塑造，有著各自的邏輯必然。她們的對比，在本文中被揭示得很是清晰準確。

比起寶玉、黛玉和湘雲的年少懵懂，襲人先一步脫去了青澀和稚氣，她深入學習主流社會規則，以賈府的發展大局為己任，懷揣夢想，嫉惡如仇，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改變寶玉，進而改變自己的命運。

她可能沒想到，在自己奮發向上大踏步前進的同時，平兒卻在心平氣和甚至不求上進地往回收。她會埋怨寶玉不守規矩大清早跑到姑娘的閨房裡去胡鬧，會給寶玉使臉色鬥氣，但這事要是擱在平兒身上，恐怕連問都懶得問。

連自己老公和別的女人上床，平兒也壓根兒沒覺得是個大事。

這是很典型的差距，和襲人不同，平兒早已懂得，她的人生，不講對錯，只講利益。而她的利益，首先是鳳姐的利益，只有鳳姐高興了，她才是個有價值的人。

平兒心裡的帳很清楚，賈璉是她的丈夫，論感情，也還不錯，但她是依附於鳳姐的，在鳳姐和賈璉夫妻利益一致的時候，她自然是他們兩的人，但兩人利益不一致的時候，她是鳳姐的人，而非賈璉的人。

襲人孜孜以求「三觀正確」，對寶玉操不完的心，還老是害怕寶玉和誰戀個愛上個床，自己就會因此而「粉身碎骨」，終於搞得寶玉又敬又畏頭大無比，送個定情物都只好托晴雯，等於間接失寵。

這些想法和做法，「賢」是真的「賢」，但比起平兒，真是圖樣圖森破。

襲人不知道，在清代，乃至整個中國專制社會，「忠」確實是社會關係的核心，是金字塔秩序結構的基礎，但「忠」的內涵，並不是讓你對那套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價值觀頂禮膜拜，不是按「三從四德」、「女誡」所教導的那些具體的東西循規蹈矩。

真正的「忠」，是時刻體現出一種徹底的人身依附關係：是想主子所想，急主子所急，是如何站隊，如何分清敵我，是一切行動聽指揮，是主子指向哪裡，自己就打向哪裡。

忠，是貶損自己取悅主人，是犧牲自己成全主人。

歸根結底，忠的關鍵是——你是誰的人，你如何表現你是誰的人？

這才是大是大非問題，是成年人真正的「懂事」，要想獲得主子的寵愛，僱主的信任，在這一點上不單不能有任何錯誤，甚至不能有絲毫含糊。

賈璉和鳳姐最大的利益衝突，無非錢色二字，偏偏這兩個字，和平兒都有莫大關係。平兒一方面是鳳姐的錢袋子，操管著鳳姐的全副鑰匙；同時又是賈璉的通房丫環，本身就是「色」之一環。按寶玉的說法，「賈鏈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旋妥帖。」能做到如此八面玲瓏誰都不得罪，完全靠她本身的認識通透清醒無比，以及她的時刻警覺平衡處事。

先看與錢相關的：

第16回，旺兒媳婦來交鳳姐放的高利貸的利錢，平兒攔住不讓進，對鳳姐的解說是：

「奶奶的那利錢銀子，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且送這個來了。幸虧我在堂屋裡撞見，不然時走了來回奶奶，二爺倘或問奶奶是什麼利錢，奶奶自然不肯瞞二爺的，少不得照實告訴二爺。我們二爺那脾氣，油鍋里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聽見奶奶有了這個梯已，他還不放心的花了呢。」

在這裡，平兒不單是表態，行動上也是完全站在鳳姐這邊，大宗錢財，賈璉根本別想沾手，甚至根本不讓知道。

不過在尤二姐死後，拿出200兩銀子來給賈璉發喪的，也是靠平兒「偷了出來」。

再看色：

本回中，平兒拿了多姑娘那縷頭髮，和賈璉一唱三嘆，有笑有鬧，有浪有俏，既救了賈璉，還通過顯示自己不和賈璉同屋的「清白」向鳳姐效忠。整回書中，平兒除了擔心鳳姐「不待見」以外，賈璉和多姑娘事實上的偷腥也罷，私下互贈的表記也好，她無論在情感上，還是在性嫉妒方面，都把自己的感受徹底屏蔽了，她的整個態度，就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完全把這個事情當個笑話看，這個姿態和做派，怡紅院的一干丫鬟，無論是襲人或者晴雯，哪怕是麝月，怕是哪一個都做不到。

但平兒並非是一味的掩蓋和協調，重大關節上，平兒的立場是很堅定的，尤二姐的發喪銀子固然是平兒拿來的，但將賈璉偷曲尤二姐這個事情通報給鳳姐的，也是平兒。很多讀者為平兒居然「打小報告」扼腕嘆息，以為這是平兒一時糊塗，殊不知，這正是平兒的必有之舉，多姑娘、鮑二家的，這種人即便有一百個也無妨，割下來的頭髮就算能紮成墩布，也不會造成大的影響。但尤二姐的出現，性質變了，這是傷害到鳳姐的核心利益了，平兒身為鳳姐的人，發生這件事情，她是無論如何要關注和上報的。

平兒人如其名，一直在殫精竭慮地搞平衡，靈活機動抓大放小，口才便利態度溫婉，既能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又能堅持鳳姐的正確領導不動搖。

平兒活得這麼累，哪裡還有空吃醋？

可是，平兒如此先人後己忠心耿耿，在本回，賈璉卻有一句惡狠狠的話：

「你兩個一口賊氣。都是你們行的是，我凡行動都存壞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裡！」

《紅樓夢》中埋伏筆的太多，涉及平兒的卻少，我總疑心，當鳳姐「一令二從三人木」後，這句話，就是平兒的結果了。

文章源自紅樓夢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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