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哲學/梁啟超

儒家哲學/梁啟超本書以《儒家哲學》為中心,收錄了梁啟超有關儒家哲學、儒家政治哲學和儒教的代表性論述,書前有長篇導讀。《儒家哲學》是梁啟超晚年研究中國哲學史的一部力作,原本是梁氏在清華國學院的講課稿,由其弟子周傳儒記錄。梁啟超在講演中提出了不少新穎深刻的見解。他認為哲學之內涵並無統一之標準,而有地域之分、民族之別。儒家哲學與西方哲學不僅範圍不同,討論的內容也有很大差異。儒家哲學所討論的問題,西方哲學或並未涉及,或理解途徑有別;西方哲學所研究的主要問題,中國哲學或認為不必研究,或研究得不夠透徹。鑒於此,他認為最好將「儒家哲學」稱為「儒家道術」。由此出發,他對...第一章 儒家哲學是什麼(1)「哲學」二字,是日本人從歐文翻譯出來的名詞。我國人沿用之,沒有更改。原文為Philosophy,由希臘語變出,即愛智之意。因為語原為愛智,所以西方人解釋哲學,為求知識的學問。求的是最高的知識,統一的知識。西方哲學之出發點,完全由於愛智;所以西方學者,主張哲學的來歷,起於人類的好奇心。古代人類,看見自然界形形色色,有種種不同的狀態,遂生驚訝的感想。始而懷疑,既而研究,於是成為哲學。西方哲學,最初發達的為宇宙論、本體論,後來才講到論理學、認識論。宇宙萬有,由何而來?多元或一元,唯物或唯心,造物及神是有是無?有神如何解釋?無神如何解釋?等等,是為宇宙論所研究的主要問題。此類問題,彼此兩方,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辯論終久不決。後來以為先決問題,要定出個辯論及思想的方法和軌範。知識從何得來?如何才算精確?還是要用主觀的演繹法,先立原理,後及事實才好?還是采客觀的歸納法,根據事實,再立原理才好?這樣一來,就發生論理學。再進一步,我們憑什麼去研究宇宙萬有?人人都回答道:憑我的知識。但「知識本身」到底是什麼東西呢?若不窮究本源,恐怕所研究的都成砂上樓閣了。於是發生一種新趨向,從前以知識為「能研究」的主體,如今卻以知識為「所研究」的對象,這叫做認識論。認識論發生最晚,至康德以後,才算完全成立。認識論研究萬事萬物,是由知覺來的真,還是由感覺來的真?認識的起源如何?認識的條件如何?認識論在哲學中,最晚最有勢力。有人說除認識論外,就無所謂哲學,可以想見其位置的重要了。  這樣說來,西洋哲學由宇宙論或本體論趨重到論理學,更趨重到認識論。徹頭徹尾都是為「求知」起見。所以他們這派學問稱為「愛智學」,誠屬恰當。中國學問不然。與其說是知識的學問,毋寧說是行為的學問。中國先哲雖不看輕知識,但不以求知識為出發點,亦不以求知識為歸宿點。直譯的Philosophy,其含義實不適於中國。若勉強借用,只能在上頭加上個形容詞,稱為人生哲學。中國哲學以研究人類為出發點,最主要的是人之所以為人之道,怎樣才算一個人?人與人相互有什麼關係?世界哲學大致可分三派:印度、猶太、埃及等東方國家,專註重人與神的關係;希臘及現代歐洲,專註重人與物的關係;中國專註重人與人的關係。中國一切學問,無論那一時代,那一宗派,其趨向皆在此一點,尤以儒家為最博深切明。儒家哲學,範圍廣博。概括說起來,其用功所在,可以《論語》「修己安人」一語括之。其學問最高目的,可以《莊子》「內聖外王」一語括之。做修己的功夫,做到極處,就是內聖;做安人的功夫,做到極處,就是外王。至於條理次第,以《大學》上說得最簡明。《大學》所謂「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就是修己及內聖的功夫;所謂「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安人及外王的功夫。然則學問分做兩橛嗎?是又不然。《大學》結束一句「一是皆以修身為本」。格致誠正,只是各人完成修身工夫的幾個階級;齊家治國平天下,只是各人以已修之身去齊他治他平他。所以「自天子以至於庶人」,都適用這種工作。《論語》說「修己以安人」,加上一個「以」字,正是將外王學問納入內聖之中,一切以各人的自己為出發點。以現在語解釋之,即專註重如何養成健全人格。人格鍛煉到精純,便是內聖;人格擴大到普遍,便是外王。儒家千言萬語,各種法門,都不外歸結到這一點。以上講儒家哲學的中心思想,以下再講儒家哲學的範圍。孔子嘗說,「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自儒家言之,必三德具備,人格才算完成。這樣看來,西方所謂愛智,不過儒家三德之一,即智的部分。所以儒家哲學的範圍,比西方哲學的範圍,闊大得多。儒家既然專講人之所以為人,及人與人之關係,所以他的問題,與歐西問題,迥然不同。西方學者唯物唯心多元一元的討論,儒家很少提及。西方學者所謂有神無神,儒家亦看得很輕。《論語》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亦說:「未知生,焉知死。」把生死神怪,看得很輕,這是儒家一大特色。亦可以說與近代精神相近,與西方古代之空洞談玄者不同。儒家哲學的缺點,當然是沒有從論理學、認識論入手。有人說他空疏而不精密,其實論理學、認識論,儒家並不是不講。不過因為方面太多,用力未專,所以一部分的問題,不如近代人說得精細。這一則是時代的關係,再則是範圍的關係,不足為儒家病。東方哲學辯論得熱鬧的問題,是些什麼?如:  一、 性之善惡,孟荀所討論。  二、 仁義之內外,告孟所討論。  三、 理欲關係,宋儒所討論。  四、 知行分合,明儒所討論。此類問題,其詳細情形,到第五章再講。此地所要說明的,就是中國人為什麼注重這些問題。他們是要討論出一個究竟,以為各人自己修養人格或施行人格教育的應用,目的並不是離開了人生,翻騰這些理論當玩意兒。其出發點既與西方之以愛智為動機者不同。凡中國哲學中最主要的問題,歐西古今學者,皆未研究,或研究的路徑不一樣。而西方哲學中最主要的問題,有許多項,中國學者認為不必研究;有許多項,中國學者認為值得研究,但是沒有研究透徹。第一章 儒家哲學是什麼(2)另外有許多問題,是近代社會科學所研究的,儒家亦看得很重。在外王方面,關於齊家的,如家族制度問題,關於治國的,如政府體制問題,關於平天下的,如社會風俗問題。所以要全部了解儒家哲學的意思,不能單以現代哲學解釋之。儒家所謂外王,把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等等都包括在內;儒家所謂內聖,把教育學、心理學、人類學等等都包括在內。因為這個原故,所以標題「儒家哲學」四字,很容易發生誤會。單用西方治哲學的方法,研究儒家,研究不到儒家的博大精深處。最好的名義,仍以「道學」二字為宜。先哲說:「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謂道也。」又說:「道不遠人,遠人不可以為道。」道學只是做人的學問,與儒家內容最吻合。但是《宋史》有一個《道學傳》,把道學的範圍,弄得很窄,限於程朱一派。現在用這個字,也易生誤會,只好亦不用他。要想較為明顯一點,不妨加上一個「術」字,即《莊子?天下篇》所說「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的「道術」二字。道字本來可以包括術,但再分細一點,也不妨事。道是講道之本身,術是講如何做去,才能圓滿。儒家哲學,一面講道,一面講術;一面教人應該做什麼事,一面教人如何做去。就前文所舉的幾個問題而論,如性善惡問題,討論人性本質,是偏於道的;如知行分合問題,討論修養下手功夫,是偏於術的。但討論性善惡,目的在教人如何止於至善以去其惡,是道不離術;討論知行,目的在教人從知入手或從行入手以達到理想的人格境界,是術不離道。外王方面亦然,「民德歸厚」是道,用「慎終追遠」的方法造成他便是術;「政者正也」是道,用「子帥以正」的方法造成他便是術;「平天下」、「天下國家可均」是道,用「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的「挈矩」方法造成他便是術。道術交修,所謂「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儒家全部的體用,實在是如此。由此言之,本學程的名稱,實在以「儒家道術」四字為最好。此刻我們仍然用「儒家哲學」四字,因為大家都用慣了,「吾從眾」的意思。如果要勉強解釋,亦未嘗說不通。我們所謂哲,即聖哲之哲,表示人格極其高尚,不是歐洲所謂Philosophy範圍那樣窄。這樣一來,名實就符合了。第二章 為什麼要研究儒家哲學(1)為什麼要研究儒家道術?這個問題,本來可以不問,因為一派很有名的學說,當然值得研究。我們從而研究之,那本不成問題。不過近來有許多新奇偏激的議論,在社會上漸漸有了勢力。所以一般人對於儒家哲學,異常懷疑。青年腦筋中,充滿了一種反常的思想。如所謂「專打孔家店」,「線裝書應當拋在茅坑裡三千年」等等。此種議論,原來可比得一種劇烈性的藥品。無論怎樣好的學說,經過若干時代以後,總會變質,攙雜許多凝滯腐敗的成分在裡頭。譬諸人身血管變成硬化,漸漸與健康有妨礙。因此,須有些大黃芒硝一類瞑眩之葯瀉他一瀉。所以那些奇論,我也承認他們有相當的功用。但要知道,葯到底是葯,不能拿來當飯吃。若因為這種議論新奇可喜,便根本把儒家道術的價值抹煞,那便不是求真求善的態度了。現在社會上既然有了這種議論,而且很占些勢力,所以應當格外仔細考察一回。我們要研究儒家道術的原因,除了認定為一派很有名的學說而研究之以外,簡括說起來,還有下列五點:一、 中國偌大國家,有幾千年的歷史。到底我們這個民族,有無文化?如有文化,我們此種文化的表現何在?以吾言之,就在儒家。我們這個社會,無論識字的人與不識字的人,都生長在儒家哲學空氣之中。中國思想,儒家以外,未嘗沒有旁的學派。如戰國的老墨,六朝、唐的道佛,近代的耶回,以及最近代的科學與其他學術。凡此種種,都不能拿儒家範圍包舉他們;凡此種種,俱為形成吾人思想的一部分。不錯,但是我們批評一個學派,一面要看他的繼續性,一面要看他的普遍性。自孔子以來,直至於今,繼續不斷的,還是儒家勢力最大。自士大夫以至台輿皂隸普遍崇敬的,還是儒家信仰最深。所以我們可以說,研究儒家哲學,就是研究中國文化。誠然儒家以外,還有其他各家。儒家哲學,不算中國文化全體;但是若把儒家抽去,中國文化,恐怕沒有多少東西了。中國民族之所以存在,因為中國文化存在。而中國文化,離不了儒家。如果要專打孔家店,要把線裝書拋在茅坑裡三千年,除非認過去現在的中國人完全沒有受過文化的洗禮。這話我們肯甘心嗎?中國文化,以儒家道術為中心,所以能流傳到現在。如此的久遠與普遍,其故何在?中國學術,不滿人意之處尚多,為什麼有那些缺點?其原因又何在?吾人至少應當把儒家道術,細細研究,從新估價。當然,該有許多好處;不然,不會如此悠久綿遠。我們很公平的先看他好處是什麼,缺點是什麼。有好處把他發揚,有缺點把他修正。二、 鄙薄儒家哲學的人,認為是一種過去的學問,舊的學問。這個話,究竟對不對?一件事物到底是否以古今新舊為定善惡的標準,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們不能說新的完全是好的,舊的完全是壞的。亦不能說古的完全都是,今的完全都不是。古今新舊,不足以為定善惡是非的標準。因為一切學說,都可以分為兩類。一種含有時代性,一種不含時代性,即《禮記》所謂「有可與民變革者,有不可與民變革者」。有許多學說,常因時代之變遷而減少其價值。譬如共產與非共產,就含有時代性。究竟是共產相利,還是集產相利,抑或勞資調和相利,不是含時代性就是含地方性。有的在現在適用,在古代不適用。有的在歐洲適用,在中國不適用。有許多學說,不因時代之變遷,而減少其價值。譬如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利用厚生,量入為出,養人之欲,給人之求,都不含時代性,亦不含地方性。古代講井田固然適用,近代講共產亦適用。中國重力田,固然適用;外國重工商,亦能適用。儒家道術,外王的大部分,含有時代性的居多。到現在抽出一部分不去研究他也可以。還有內聖的全部,外王的一小部分,絕對不含時代性。如智仁勇三者,為天下之達德,不論在何時何國何派,都是適用的。關於道的方面,可以說含時代性的甚少。關於術的方面,雖有一部分含時代性,還有一部分不含時代性。譬如知行分合問題。朱晦庵講先知後行,王陽明講知行合一。此兩種方法都可用,研究他們的方法,都有益處。儒家道術,大部分不含時代性,不可以為時代古思想舊而拋棄之。三、 儒家哲學,有人謂為貴族的非平民的,個人的非社會的。不錯,儒家道術,誠然偏重私人道德,有點近於非社會的。而且二千年來誦習儒學的人都屬於「士大夫」階級,有點近於非平民的。但是這種現象,是否儒學所專有,是否足為儒學之病,我們還要仔細考察一回。 第二章 為什麼要研究儒家哲學(2)文化的平等普及,當然是最高理想。但真正的平等普及之實現,恐怕前途還遠著哩。美國是最平民的國家,何嘗離得了領袖制度?俄國是勞農的國家,還不是一切事由少數委員會人物把持指導嗎?因為少數人誦習受持,便說是帶有貴族色彩,那麼,恐怕無論何國家,無論何派學說,都不能免,何獨責諸中國,責諸儒家呢?況且文化這件東西,原不能以普及程度之難易定其價值之高低。李白、杜甫詩的趣味,不能如白居易詩之易於普及享受;白居易詩之趣味,又不能如盲女彈詞之易於普及享受。難道我們可以說《天雨花》比《白氏長慶集》好,《長慶集》又比《李杜集》好嗎?現代最時髦的平民文學、平民美術,益處雖多,然把文學美術的品格降低的毛病也不小,這是不能否認的事實。何況哲學這樣東西,本來是供少數人研究的。主張「平民哲學」,這名詞是否能成立,我不能不懷疑。儒家道術,偏重士大夫個人修養。表面看去,範圍似窄,其實不然。天下事都是士大夫或領袖人才造出來的,士大夫的行為,關係全國的安危治亂及人民的幸福疾苦最大。孟子說得好:「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今日中國國事之敗壞,那一件不是由在高位的少數個人造出來。假如把許多掌握權力的馬弁強盜,都換成多讀幾卷書的士大夫,至少不至鬧到這樣糟。假使穿長衫的穿洋服的先生們,真能如儒家理想所謂「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天下事有什麼辦不好的呢?我們受高等教育的青年,將來都是社會領袖。造福造禍,就看我們現在的個人修養何如。儒家道術專註重此點,能說他錯嗎?四、 有人說自漢武帝以來,歷代君主,皆以儒家作幌子,暗地裡實行高壓政策。所以儒家學問,成為擁護專制的學問,成為奴辱人民的學問。誠然歷代帝王,假冒儒家招牌,實行專制,此種情形,在所不免。但是我們要知道,幾千年來,最有力的學派,不惟不受帝王的指使,而且常帶反抗的精神。儒家開創大師,如孔、孟、荀都帶有很激烈的反抗精神,人人知道的,可以不必細講。東漢為儒學最盛時代,但是《後漢書?黨錮傳》,皆屬儒家大師,最令當時帝王頭痛。北宋二程,列在元祐黨籍;南宋朱熹,列在慶元黨籍。當時有力的人,摧殘得很利害。又如明朝王陽明,在事業上雖曾立下大功,在學問上到處都受摧殘。由此看來,儒家哲學也可以說是伸張民權的學問,不是擁護專制的學問;是反抗壓迫的學問,不是奴辱人民的學問。所以歷代儒學大師,非惟不受君主的指使,而且常受君主的摧殘。要把賊民之罪加在儒家身上,那真是冤透了。五、 近人提倡科學,反對玄學,所以有科學玄學之爭。儒家本來不是玄學,誤被人認是玄學,一同排斥。這個亦攻擊,那個亦攻擊,幾於體無完膚。玄學之應排斥與否,那是另一問題。但是因為排斥玄學,於是排斥儒家,這就未免太冤。儒家的朱陸,有無極太極之辯,誠然帶點玄學色彩。然這種學說,在儒家道術中地位極其輕微,不能算是儒家的中心論點。自孔孟以至陸王,都把憑空虛構的本體論擱置一邊,那能說是玄學呢?再說無極太極之辯,實際發生於受了佛道的影響以後,不是儒家本來面目。並且此種討論,仍由擴大人格出發,乃是方法,不是目的,與西洋之玩弄光景者不同。所以說玄學色彩,最淺最淡,在世界要算中國,在中國要算儒家了。儒家與科學,不特兩不相背,而且異常接近。因為儒家以人作本位,以自己環境作出發點,比較近於科學精神,至少可以說不違反科學精神。所以我們儘管在儒家哲學上力下功夫,仍然不算逆潮流、背時代。據以上五種理由,所以我認為研究儒家道術,在今日實為有益而且必要。第三章 儒家哲學的研究法(1)哲學的研究法,大概可分三種:  一、 問題的研究法。  二、 時代的研究法。  三、 宗派的研究法。無論研究東方哲學,或研究西方哲學,這三種方法,皆可適用。各有長處,亦各有短處。儒家哲學的研究,當然亦離不了這三種方法。現在先把每一種方法的長處及其短處,先說明一下。一、 問題的研究法。所謂問題的研究法,就是把哲學中的主要問題,全提出來。每一個問題,其內容是怎樣;從古到今,各家的主張是怎樣。譬如儒家哲學的問題,就是性善性惡論、知行分合論等等。有許多問題,前代沒有,後代才發生的;有許多問題,前代很重視,後代看得很輕了;又有許多問題,自發生後幾千年,始終繼續不斷。無論那家,無論東西,都有這種問題。把所有這種問題,分為若干章,將先後學的主張,總括起來,加以研究。譬如性善性惡問題。秦以前,孔子、孟子、荀卿,如何主張?到了漢朝,董仲舒、王充又如何主張?唐以後,韓愈、李翱如何主張?宋明程、朱、陸、王如何主張?直到滿清顏習齋、戴東原,又如何主張?把所有關於這個問題的議論,全都搜集在一塊,然後細細研究,考察各家的異同得失。這種方法的長處,是對於一個問題,自始至終,有系統的觀念,得徹底的了解。從前各家主張的內容若何,現在研究到什麼程度,都很明了。不至茫無頭緒,亦不至漫無歸宿,這是他的優點。這種方法的短處,是對於各個學者全部學說,不能普遍周衍。凡在哲學上大問題,作有力的解答的人,都是有名學者。但這些學者,不單解答一個問題,旁的方面尚多。而且要了解一個問題,不能不注意其他方面,因為彼此兩方往往有連帶關係。譬如性善論是孟子主張的,性惡論是荀子主張的。他們學問的全部系統,與性善性惡,都有關係。孟子為什麼要主張性善,荀子為什麼要主張性惡,牽連很多。因為性善惡的問題,牽到許多問題;不單是牽到許多問題,而且引動全部學說。要是問題簡單,比較尚還容易;問題稍為複雜,那就異常紛亂。單講本問題,則容易把旁的部分拋棄,不能得一家學說的真相;旁的部分都講,則頭緒未免紛繁,很難捉住要點。二、 時代的研究法。所謂時代的研究法,專看各代學說的形成、發展、變遷及其流別。把幾千年的歷史,劃分為若干時代。在每時代中,求其特色,求其代表,求其與旁的所發生的交涉。 譬如講儒家哲學,大概分為孔子一個時代:自春秋到秦,七十子及七十子後學者一併包括在內。兩漢為一個時代:自西漢初至東漢末,把董仲舒、劉向、馬融、鄭玄等一併包括在內。魏晉到唐為一個時代:何晏、王弼到韓愈、李翱都包括在內。宋元明為一個時代:自宋初至明末,把周、程、朱、張及陸九淵、王陽明等一併包括在內。清代為一個時代:自晚明至民國,把顧炎武、黃梨洲、顏習齋、戴東原等,一併包括在內。這種方法,其長處在於把全部學術,幾千年的狀況,看得很清楚;一時代的特色,說得很明白;各家的學說,懂得很完全;同源異流,同流交感,我們都把他研究得異常仔細。譬如春秋時代,不單講儒家,還要講道家、墨家。又如孟子、荀子,不單看他們的性善惡論,還要看他們旁的方面,其主張若何。所以學問的變遷,或者進化,或者腐敗,都可以看得清楚。這種方法,其短處在全以時代區分,所有各家關於幾個重要問題的答案,截為數段。譬如討論性善惡的問題,最早是孟子、荀卿,一個主張性善,一個主張性惡。過了百多年,到董仲舒、王充,主張性有善有惡。又過千多年,才到程朱,又分為天地之性、氣質之性二種。又許多年,才到顏習齋、戴東原,又主張只有氣質之性,性即是欲,不可強分為二。關於這些問題的主張和答案,看得斷斷續續,不很痛快。哲學不外幾個重要問題,一個問題都弄不清楚,也就失卻哲學的要義了。而且一個問題,要說幾次。譬如論性,講完孟荀,又講程朱;講完程朱,又講顏戴。說後來的主張時,不能不把前人的主張重述一次,也覺令人討厭。三、 宗派的研究法。所謂宗派的研究法,就是在時代之中,稍為劃分清楚一點。與前面兩法,又自不同。如講儒家宗派,西漢經學,有所謂今文古文之分。今文學派,內容怎樣,西漢如何興盛,東漢如何衰歇,清代又如何復興。古文學派,內容怎樣,南北朝如何分別,後來如何爭辯,清代以後,如何消滅。要把兩派的淵源流別,追尋出來。又如程、朱、陸、王,本來同出二程。然自南宋時,已分兩派,彼此相持不下。朱子以後,元朝吳草廬、明朝顧涇陽、高宗憲都屬此派。清代許多假道學家,亦屬此派。就是戴東原,雖講漢學,然仍出自程朱。陸子以後,明朝陳白沙、王陽明都屬此派,清初黃梨洲、李穆堂亦屬此派。第三章 儒家哲學的研究法(2)  一個學派,往往歷時很久,一線相承,連綿不絕。有許多古代學派,追尋究竟,直影響到後來。有許多後代學派,詳徹本原,早伏根於往古。即如程、朱、陸、王,是後代的學派,但往上推去,乃導源於孟荀。程朱學派,出於荀子;清代考據學派,又出自程朱。陸王學派,出於孟子;近人以佛學融通儒學,則又出自陸王。這種方法,其長處在於把各派的起原變遷流別,上下千古,一線相承,說得極其清楚。這派與那派,有何不同之處,兩派交互間又有什麼影響,也說得很明白。我們研究一種學說,要整個的完全的了解,當然走這條路最好。這種方法,其短處在於不能得時代的背景和問題的真相,第一第二兩種研究法的優點完全喪失無遺。一個時代的這一派,我們雖然知道,但這派以外的學說,我們就很茫然。一個問題的這種主張,我們雖然清楚,但這種主張以外的議論,我們也許就模糊了。上面所說三種研究方法,各有長處,亦各有短處。我們從事研究哲學的人,三法都可適用。諸君要研究儒家哲學,可以分開來作。有幾個作時代的研究,有幾個作宗派的研究,有幾個作問題的研究,各走各的路,不特不是相反,而且是以相成。此部講義,不能三種並用。三種之中,比較起來用時代的研究法,稍為便捷一點。因為時代的研究法,最能令人得到概念。所以本講義以時代的研究法為主。至於問題的研究法、宗派的研究法,在一時代之中,努力加以說明。例如一個問題,在這個時代,討論得最熱鬧;本時代中,特別講得詳些,以前以後稍略。一個宗派,發生於這個時代;本時代中,特別講得細些。價值流別,連類附及。此次講演,大概情形如此。我的講演,因為時間的關係,說得很簡單,不過略示模範而已。諸君能夠依照所說,分工作去,一定比我的還要詳細,還要精密得多。附帶要說的,有兩件事情,應當特別注意。就是大學者以外,一時代之政治社會狀況,與儒家以外所有各家的重要思想。一、 大學者外,一時代之政治社會狀況。儒家道術(哲學二字我實在不愛用)在中國歷史上,因緣太久,關係太深。國民心理的大部分,都受此派影響。因此我們將來研究,與研究一般西洋哲學不同。所謂西洋哲學,那才真是貴族的、少數人愛智娛樂的工具。研究宇宙來源,上帝存否,惟有少數貴族,才能領悟得到。晚近雖力求普遍,漸變平常,但是終未做到。儒家道術,因為籠罩力大,一般民眾的心理風俗習慣,無不受其影響。所以研究儒家道術,不單看大學者的著述及其理論,並且要看政治上社會上所受他的影響。儒家道術,不獨講正心修身,還要講治國平天下。所以二千年來政治,好的壞的方面,儒家道術,至少要佔一半。我們研究儒家道術時,一面看他所與政治社會的影響,一面看政治社會所與他的反響。這種地方,一點不能放過,應當常常注意。還有一層,就是一般風俗習慣,亦與儒家道術關係很深。儒家雖非宗教,但是講道德、講實踐的時候很多。並且所講道德實踐,與宗教家不同,偏於倫常方面,說明人與人相處之道。一般人的行動,受其影響極大。所以研究儒家道術,可以看出風俗的污隆高下。如顧亭林《日知錄》所講歷代風俗那幾條,說得很透徹。東漢風俗最好,因為完全受儒家道術的支配。兩晉風俗最壞,因為受儒家以外其他學說的影響。一面研究儒家道術,一面看國民心理的趨向、社會風俗的變遷,這一點也應常常注意。二、 儒家以外,所有各家重要思想。大凡一種學說,不能不受旁種學說的影響。影響的結果,當然發生變化。無論或變好,或變壞,總而言之,因為有旁的學說發生,或衝突,或調和,把本來面目改了。世界上無論那家學說,都不能逃此公例。儒家道術,在中國實佔在主人翁的地位,勢力最強。無論那家,都比不上。自孔子起到現在,一線相承,始終沒有斷絕過。研究中國思想,可以儒家道術作為主人翁;但是因為客來得很多,常常影響到主人,所以主人翁的態度,亦隨時變遷。最重要的客人,有下列幾個:在先秦時代,有司馬談所謂六家,劉歆、班固所謂九流。六家九流,大概皆出自孔子以後。而勢力最大,幾與儒家對抗的要算道家、墨家,以後才發生法家、陰陽家、農家等。這幾家都是對於儒家不滿,從新另立門戶。最盛的與儒家立於對等地位,甚至於比儒家的勢力,還要大些,不過為時很暫。能夠繼續不斷,永遠作社會思想中心的,還是儒家。因為有這幾家的關係,無論他們持贊成的論調,或反對的論調,儒家本身,不能不起一種變化。孟荀是儒家大師,但兩人都受道墨兩家的影響。漢初道家極盛,魏晉後更由九流之一,一變而為道教。道教的發生,亦受儒家很大的影響。由東漢末至隋唐,佛教從西方輸入。因為佛教是一個有組織有信條有團體的學派,勢力很大,根基亦很鞏固。自從他輸入以後,儒家自家,就起很大的變化了。近世晚明時代,基督教從歐洲傳到中國,攜帶所謂西方哲學,及幼稚的科學。在當時雖未大昌,然實與儒家哲學以極大的刺激。降至最近百餘年間,西方的自然科學,大大發達。在中國方面,科學雖屬幼稚,而輸入的亦很多。儒家哲學,幾有被其排斥之勢。西洋的政治理論,亦與儒家哲學,有很深的關係。因為儒家講內聖外王,政治社會,在本宗認為重要。凡歐洲新的政治學說,社會主義,皆與儒家以極大的影響。因受外界的刺激,內部發生變化;這幾個重要關頭,不可輕易放過。我們研究主人翁的態度,至少要看他發展的次第。某時代有什麼客來,主人翁如何對付,離開這種方法,不能了解主人翁態度的變遷。所以研究儒家道術,須得對於諸家,有普通的常識。即如先秦時代,有多少學派?大概情形如何?對儒家有何影響?漢魏時代道教如何成立?大概情形如何?對儒家有何影響?隋唐之交,佛教如何興盛?大概情形如何?對儒家有何影響?晚明基督教及西洋哲學,如何輸入?大概情形如何?於儒家有何影響?最近自然科學及社會主義如何傳播?其大概情形如何?於儒家有何影響?雖然不能有精密的研究,然不能不得普通的常識。上面所述二事,第一,大學者外,各時代的政治狀況、社會情形,受儒家什麼影響?與儒家以什麼影響?第二,儒家以外,所有各家的重要思想,因儒家而如何變遷?儒家又因各家思想而如何變遷?此在欲了解儒家道術,欲尋得儒家知識的研究方法,除此以外,全不是正確的路徑,全是白費氣力。  還有一層,更為重要。就是儒家的特色,不專在知識,最要在力行,在實踐。重知不如重行。行的用功,此處用不著說,正所謂「不在多言,顧力行如何耳」。真要學儒者,學孔子之道,不單在知識方面看,要在實行方面看。從孔子起,歷代大師,其人格若何?其用功若何?因性之所近,隨便學那一個,只要得幾句話,就可以終身受用不盡。真要學儒家道術,是活的,不是死的,只須在此點用功,並不在多,而且用不著多。第四章 二千五百年儒學變遷概略(上)(1)上次講,研究哲學,有問題的、時代的、宗派的三種方法,各有長處,各有短處。問題的研究法固然好,但本講演用來不方便,所以先在前論最末一章,專講儒家哲學之重要問題,以為補充。時代的研究法,固然亦有短處,但用之講演,最為相宜。所以本論各章,全用這個方法。惟如不先提綱挈領,不能得一個大意,現在要講二千五百年儒學變遷概略,就是想使諸君先得一個大意。這個題目,講來很長,打算分作兩章。上章從孔子起,到唐代止;下章從北宋起,到現在止。儒家道術從何時起?孔子以前有無儒學?此類問題留到本論再講。現在要簡單說明的,就是凡一學派,都不是偶然發生,雖以孔子之聖,亦不能前無所承。不過儒家道術至孔子集其大成,所以講儒學從孔子講起,未嘗不可。孔子學說全部如何,亦留到本論再講。我們所應當知道的,就是儒家道術,孔子集其大成,以後二千多年,都由孔子分出。在一方面,因為孔子的話,辭句簡單,而含義豐富,所以後來研究孔子學說的人,可以生出種種解釋。同為儒家,下面又分出許多學派。在他一方面,因為孔子的主張,平庸中正,有許多認為不滿意的人創為反動學派;既有反動學派發生,孔子弟子及後學受其影響,對於本派學說,或加修正,或全變相。所以從孔子起,分兩大支,有因辭句簡單而解釋不同的,有因受旁的影響而改換面目的,不可不加註意。先講儒家以外的學派。孔子之後,新出的重要學派,可分為二:一、墨家,二、道家,皆起於孔子死後數十年乃至百年。墨家出於孔後,自是不成問題。道家向來認為出在孔前,或與孔子同時,依我看來,都不大對。《老子》五千言,歷來認為孔子以前的作品,我一向很懷疑,時間愈長,愈認確實。不是本問題所關,暫不細講,但因要說明重要學派的順序,不妨略講幾句。孔子學說,最主要者為「仁」。仁之一字,孔子以前,無人道及。《詩》及《尚書》二十八篇,皆不曾提到,以仁為人生觀的中心,這是孔子最大發明。孔子所以偉大,亦全在此。《老子》書中,講仁的地方就很多,「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這全為孔子而發,假使孔子不先講仁,老子亦用不著破他了。此外壓倒仁字的地方正很多,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上仁為之而無以為」,「大道廢,有仁義」,「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等語,可知老子之作實在孔子的「仁」字盛行以後。不惟如此,義之一字,孔子所不講,孔子只講智、仁、勇。仁義對舉,是孟子的發明。而《老子》書中,講仁義的地方亦很多,可知不惟不在孔子之前,還許在孟子以後。孟子辟異端,他書皆引,未引《老子》一句,其故可想而知。這種地方,離開事迹的考據,專從文字下手,雖覺甚空,然仍不失為有力的佐證。此外,尚賢,是墨子所主張的,《墨子》有《尚賢》篇,而老子有「不尚賢使民不爭」一語。天道鬼神,是墨子所信仰的,墨子有《天志》篇,《明鬼》篇,而老子有「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一語。旁的不問,專從思想系統入手,《老子》一書,似在孔子以後,墨子以後,甚至於孟子以後啊。從前說九流各家,道家最古,儒家次之,其說非是。應當以儒家為最古,道家亦儒家盛行後一種反動,為儒家之對敵的學派。墨家方面,出在孔後,更不必辯。《淮南?要略》稱:「墨子受孔子之道,學儒家之術。」這是說從前研究孔子的道理,後來深感繁重,才從新創立一個學派。墨子是孔子後輩,生於鄒魯之間,其地儒學最盛,年輕時不能不有所習染,《淮南》之說甚是。墨家繼儒家而發生,有不以為然的地方,然後獨樹一幟,因在後輩影響甚深。墨門弟子,亦與儒家有密切關係,如禽滑釐,曾學於子夏,一面為墨家大師,一面為孔門再傳弟子。道家方面,既然《老子》一書,不在孔子之前,則莊子與老子的先後,亦成為問題了。向稱老莊,若使莊子在前,當改稱庄老才是。莊子地位,在道家極為重要,比禽滑釐之在墨家,還要重些。莊子學于田子方,田子方學於子夏,所以莊子一面是道家大師,一面是孔門三傳弟子。由此看來,道墨兩家,亦可以說是儒家的支派,先是承襲,後才獨立,先是附庸,後為大國。惟旁的儒家,無論如何變化,仍稱孔子之後。道、墨兩家既盛,與儒家立於三分的地位,就不承認是孔子之後了。恰如齊桓、晉文,雖握霸權,仍尊周室,楚莊王、吳夫差,一握霸權,便不承認周室的地位,情形正復相同。我們再看,最初的儒家,因為道墨二家獨立後,倡為反對的論調,與儒家以極大的影響,儒學自身,亦有許多變遷。現在再講孔門直接的學派。《韓非子?顯學》篇說:「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氏之儒,有子思氏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儒……儒分為八。」韓非生當始皇的時候,離戰國最近,其說當甚可靠。此種八家,現在可考者,惟孟、孫二家。自餘六家無考,其著作見於《漢書?藝文志》的,有《子思》二十三篇,《漆雕子》十三篇,然後代亦皆喪失,殊可惋惜。此外四家,在漢朝時已經看不著了。果如韓非所言,戰國之末,儒分為八,我們誠然相信,但最初儒家的分裂,恐沒有如此複雜。現在姑且假定,孔子死後,最初分為二派,有子是一派,曾子是一派。所以《論語?學而第一》章,先說:「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繼說:「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又說:「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子是孔子。總觀《論語》全書,除孔子外,稱子者,惟有若、曾參二人。顏淵稱淵而不稱子,因顏淵早死,其學不傳。子夏、子貢,亦不稱子。此中消息,殊耐尋味啊!《孟子?滕文公上》說:「昔者孔子沒……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這並不是曾子有意與有子為難,徒爭意氣,實際是因為兩人學派,大不相同,所以就各人走各人的路了。大概子夏、子游、子張三人,因為孔子死後,門下散落,不能不要一個統率的人,而有若年最高、德最重,故推舉他,作孔門領袖。可知子夏、子游、子張,同是一派。這一派大概對於孔子所說的話,所刪定的經典,為形式的保守,異常忠實,以有若為其代表。後來荀子說:「其數始於誦經,終於習禮。」可以說是從這一派演出。 第四章 二千五百年儒學變遷概略(上)(2)曾子另為一派,不注重形式,注重身心修養,對於有若一派,很有些不同的地方。據說曾子的弟子是子思。曾子著作《大戴禮》有十篇,雖未必能包舉他學說的全部,也可據以窺見一斑。子思著作,現存者為《中庸》。《漢書?藝文志》有《子思》十八篇,今原書雖佚,或者《禮記》中還有若干篇是他的作品。後來孟子專講存心養氣,可以說是從這一派演出。照這樣的分法,孔子死後,門弟子析為二派:一派注重外觀的典章文物,以有若、子夏、子游、子張為代表;一派注重內省的身心修養,以曾參、子思、孟子為代表。春秋戰國時代的儒學情形,大概可以瞭然了。孔子道術方面很多,如前所述,一方面講內聖,一方面講外王。可見他不單注重身心修養,並且注重政治社會情形。孔門分四科:一德行,注重修養,後人稱為義理之學;二言語,注重發表,後人稱為詞章之學;三政事,注重政治,後人稱為經濟之學;四文學,注重文物,後人稱為考證之學。這樣四科,亦還不能算孔子全部學問,至多不過聖人之一體而已。四科之外,還有許多派別不可考的。如韓非子所說儒分為八,其中孟、孫二派,有書傳世,可以明白,前面已經說過;子思一派,由《中庸》及《禮記》可以窺見一斑,也用不著再講。惟漆雕氏一派,即《論語》上的漆雕開,《漢書?藝文志》有《漆雕子》十三篇,可見得他在孔門中,位置甚高,並有著書,流傳極盛。在戰國時,儼然一大宗派。至其精神,可於《韓非子?顯學》篇所說「不色撓,不目逃,行曲則違於臧獲,行直則怒於諸侯,世主以為廉而禮之」幾句話中,窺見大概,純屬遊俠的性質。孔門智、仁、勇三德中,專講勇德的一派,孟子書中所稱北宮黝養勇、孟施捨養勇,以不動心為最後目的,全是受漆雕開的影響。其餘顏氏、子張氏、仲良氏、樂正氏四派,本人的著作,既不傳世,旁人的著作,又沒有提到他們,所以無從考見了。這是我們認為很不幸的一件事情。孔子死後,有七十子,七十子後學者,一傳再傳,門弟子極多,學派亦很複雜。要研究這些人的學說,只有大小戴的《禮記》,還有一部分材料可考。其中十之二三,是七十子所記,十之七八,是七十子後後學所記。自孔子至秦,約三百年,自秦至二戴,又百餘年,時間如此的長,派別如此的複雜,而材料如此的短少,研究起來,很覺費事。我們根據《漢書?藝文志》,看孔門弟子的著作,有下列幾種:《子思》,二十三篇;《曾子》,十八篇;《漆雕子》,十三篇;《宓子》,十六篇;《景子》,三篇;《世子》,二十一篇;《李克》,七篇;《公孫尼子》,二十八篇;《子》,十八篇。可見西漢末年,孔子弟子及再傳弟子,著作行世者,凡有九家。至此九家的內容如何,可惜得不著正確資料,很難一一考證。大概這幾百年間,時代沒有多大變化,外來影響亦很少,不能有好大異同,可以附在孔子之後,一同研究。自春秋經戰國迄秦,儒學變遷,其大略如此。兩漢儒學,下次再講。凡一種大學派成立後,必有幾種現象:一、 註解。因為內容豐富,門下加以解釋。這種工作的結果,使活動的性質,變為固定,好像人的血管硬化一樣,由活的變成死的,這是應有現象之一。二、 分裂。一大學派,內容既然豐富,解釋各各不同,有幾種解釋,就可以發生幾種派別。往往一大師的門下,分裂為無數幾家。這也是應有現象之一。三、 修正。有一種主張,就有一種反抗。既然有反抗學說發生,本派的人,想維持發展固有學說,就發生新努力,因受他派的影響,反而對於本派,加以補充或修正。這是應有現象  之一。地不論中外,時不論古今,所有各種學派,都由這幾種現象,發動出來。儒家哲學,當然不離此例,所以儒家各派亦有註解,有分裂,有修正。自孔子死後,儒家派別不明,韓非所說儒分為八,亦不過專指戰國初年而言,經戰國及秦到漢數百年間,派別一定很多。七十子後學者的著作,留傳到現在的,以大小《戴記》為主,共八十餘篇,其中講禮儀制度的,約佔三分之二。大概自孔子死後,子夏、子游、子張,留傳最廣。因孔子以禮為教,一般人皆重禮。對於禮的內容,分析及爭辯很多,《小戴記》的《檀  弓》、《曾子問》,都不過小節的辯論。這種解釋制度、爭論禮儀,就是上面所說的第一第二兩種現象。所以子夏、子游、子張以後的儒家,一方面是硬化,一方面是分裂。同時道家之說,孔子死後,不久發生。老莊的主張,在《論語》中,可以看出一點痕迹,《論語》說:「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又說:「或曰:『以德報怨,何如?』」這類話,很與道家相近。道家在孔子後,然為時甚早,孔子死後,不久即發生,與儒家對抗,對於儒家的繁文縟節,與以很大的打擊。因為受敵派的攻擊,自己發生變化,就是上面所說的第三種現象,補充或修正前說。儒家自己發生變化,究竟如何變法呢?我們看《易經》的《繫辭》與《文言》,其中有好多話,酷似道家口吻。本來《十翼》這幾篇東西,從前人都說是孔子所作,我看亦不見得全對。《繫辭》與《文言》中,有許多「子曰」,不應為孔子語。孔子所作,當然不會自稱「子曰」,就是沒有「子曰」的,是否孔子所作,還是疑問。因為有「子曰」的,皆樸質與《論語》同,無「子曰」的,皆帶有西洋哲學氣味。大概《繫辭》與《文言》,非孔子作,乃孔子學派分出去以後的人所作。其中的問題,從前的儒家不講,後來的儒家,不能不講了。頭一步所受影響,令我們容易看出者為《繫辭》與《文言》,其次則為《禮記》中的《大學》、《中庸》、《樂記》等著作,大抵皆受道家影響以後,才始發生。所以曾子、子思一派講這類的話就很多,《中庸》一篇,鄭玄謂為子思作,我們雖不必遽信,但至少是子思一派所作。孟子受業子思之門人,所受影響更為明顯。孟子之生,在孔子後百餘年,那個時候,不特道家發生了很久,而且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既然群言淆亂,互相攻擊,儒家自身,不能不有所補充修正。孟子這一派的發生,與當時社會狀況,有極大的關係。因為春秋時代,為封建制度一大結束,那時社會很紊亂,一般人的活動,往往跑出範圍以外,想達一種目的,於是不擇手段。孟子的門弟子,就很羨慕那種活動,所以景春有「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的話。可見得當時一般社會都看不起儒家的恬適精神。人群的基礎,異常搖動,孟子才不惜大聲急呼的,要把當時頹敗的風俗人心,喚轉過來。孟子與孔子,有許多不同之點。孔子言「仁」,孟子兼言「仁義」。什麼叫義?義者,應事接物之宜也。孟子認為最大的問題,就是義利之辨,其目的在給人一個立腳點,對於出入進退,辭受取與,一毫不苟。所以孟子說:「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又說:「一芥不以與人,一芥不以取諸人。」都是教人高尚明哲,無論如何失敗,有界限,有範圍,出了界限範圍以外,就不作去。可以說對於當時的壞習氣,極力較正。第四章 二千五百年儒學變遷概略(上)(3)孔子智仁勇並講,所以說「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孟子專講勇,所以說「我四十不動心」,「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以仁弘義,以義輔仁;仁以愛人,義以持我。這種方法,孟子極力提倡,極力講究。孔子對於性命,不很多講,或引而不發,孔子門人常說:「子罕言命,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當孟子的時候,道家對於這部分,研究得很深,儒家如果不舉出自己的主張,一定站不住腳,所以孟子堂堂正正的講性與天道,以為是教育的根本。《孟子》七篇中,如《告子上》、《告子下》大部分講性的問題,自有不必說。其餘散見各篇的很多,如「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人之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這類話,對於當時章句之儒咬文嚼字的那種辦法,根本認為不對。孟子以為人類本來是好的,本著良知良能,往前作去,不必用人家幫忙,不必尋章摘句、繁文縟節的討麻煩,自己認清,便是對的。這種學說,可謂對於孔子學說的一種補充,掃除章句小儒的陋習,高視闊步的來講微言大義,我們可以說儒家至孟子,起一大變。孟子以後,至戰國末年,一方面社會的變遷更為劇烈,一方面道墨兩家,更為盛行,尤以墨家為最盛。《韓非子?顯學篇》說,「今之顯學,儒墨也」。戰國末年,儒墨並舉,兩家中分天下。墨家對於知的方面,極為注重,以知識作立腳點,為各家所不及。即如《經上》、《經下》、《經說上》、《經說下》諸篇,對於客觀事物,俱有很精確的見解。所以當時墨學,幾遍天下。同時因為社會變遷更大的結果,豪強兼并,詐偽叢生,而儒家嚴肅的道德觀念,被社會上看作迂腐。除了道墨盛行、社會輕視以外,儒家自身亦有江河日下的趨勢。孟子道性善,說仁義,有點矜才使氣。孟門弟子,愈演愈厲,一味唱高調,講巨子,末流入於放縱誇大。從這一點看去,後來王學一派,有點近似,陽明本身,尚為嚴肅,門弟子則光怪陸離,無奇不有。因為孟派末流,有許多荒唐的地方,所以那時儒家,很感覺有補充修正的必要,於是乎荀卿應運而出。《史記?孟荀列傳》稱:「荀卿嫉濁世之政,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於巫祝,信祥,鄙儒小拘,如莊周等又滑稽亂俗,於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著數萬言。」太史公這幾句話,很能說出荀派發生的動機。當時儒家末流,有許多人,專靠孔子吃飯。《非十二子篇》說:「……偷儒憚事,無廉恥而耆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賤儒也。」記得某書亦說,人家辦喪事,儒者跑去混飯吃,這正是太史公所謂鄙儒小拘。而莊周末流則又滑稽亂俗,很能淆惑視聽。莊周是否儒家,尚是問題,莊周出於田子方,田子方是子夏的門生。孟子出於子思,子思是曾子的門生。庄孟二人,很可以銜接得起來。在這儒道末流,俱有流弊的時候,荀卿這派,不得不出頭提倡改革了。前面說墨家長處,在以知識為立腳點。荀子很受他們的影響,對於知識,以有條理有系統為必要,他的《解蔽》、《正名》諸篇,所討論都是知識的問題。譬如論理的憑藉是什麼,知識的來源是什麼,這類問題,孔孟時所不注重,到了荀子,就不能不注重了。這是荀子受墨家的影響,而創為儒家的知識論。此外受墨家影響的地方還多,墨子有《天志》、《明鬼》論,最信鬼神,荀子的《天論》等篇,正是對墨而發,與墨子持反對的論調。當時一般人,對於嚴肅修養的功夫,都認為迂腐,不肯十分注重。孟子一派,雖提出自己的主張,不特不能救鄙儒小拘的學風,甚或為作偽者大言欺人的工具。到了荀子,極力注重修養,對於禮字,從新另下定義。孔子言仁,孟子言義;荀子言禮,以禮為修養的主要工具。孟子主張內發;荀子主張外范。孟子說性是善的,隨著良知良能做去;荀子說性是惡的,應以嚴肅規範為修束身心的準繩。所以荀子的學說,可以說是戰國末年,對於儒家的一大修正。今天所講孟荀學說,講得很簡單,以下另有專篇,專門講他二人。自孔子死後,儒家的變遷,其大概情形如此。還有一種現象,西漢以前,儒家學派,可以地域區分,所謂齊學魯學,風氣各自不同。魯是孔子所居的地方,從地理方面看,在泰山以內,壤地褊小,風俗謹嚴;從歷史方面看,自周公以來,素稱守禮之國,又有孔子誕生,門弟子極多。魯派家法,嚴正呆板狹小,有他的長處,同時亦有他的短處。齊與魯接壤,蔚為大國,臨海富庶,氣象發皇,海國人民,思想異常活潑。直接隸屬孔門的時候,齊魯學風,尚無大別,以後愈離愈遠,兩派迥不相同了,若以歐洲學風比之,魯像羅馬,齊像希臘。齊派學風的?色,可以三鄒子作為代表。《史記?孟荀列傳》稱:「齊有三鄒子,其前鄒忌……其次鄒衍……鄒奭。」三鄒是否儒家,尚待研究,雖非直接由儒家出,但亦受儒家的影響。鄒衍主九洲之外,尚有九洲,可見其理想力之強,但彼好推言「終始五德之運」這種學說。衍為方士的思想(不是道家),司馬談《六家要旨》,名之為陰陽家,後代相仍未改。這種人,以儒者自居,社會上亦把他們當作儒者看待。秦始皇坑儒生,人皆以為大罪,其實所坑的儒生七十餘人,都是方士陰陽家一派。如盧生、韓生最初替始皇求不死之葯,歷年不得,又造為種種謊語,始皇才把他們坑殺了。這一派在戰國末年頗盛,如果說是由儒家變出,可以說是由齊派演化出來。自秦以前,同為儒家,有齊魯兩派,其不同之點,既如上述。到漢,兩派旗幟,更為顯明,甚至於互相攻擊。漢人對於儒家的貢獻,只是他的整理工作,旁的很少值得注意的地方。凡是一個社會,經過變化之後,秩序漸趨安定,就做整理的工夫,所以漢人發明者少。一部分的精神,用在整理方面,一部分精神,用在實行方面,漢代四百年間,其事業大致如此。至於思想學術,漢代亦較簡單,漢時墨家業已消滅,只剩道儒兩家。道家整理工作的表現,在於《淮南子》。《淮南子》一書,可謂戰國以來,總括許多學說,為一極有系統之著述。儒家整理工作的表現,在於治經。漢儒治經分今文古文兩派,西漢為今文獨盛時代,東漢為今古文互爭時代。東漢前半,今文很盛,到了末年,大學者都屬古文派,今文純至消滅。西漢全期,今文家都很盛,古文家不過聊備一格而已。西漢經學,共立十四博士。計《易》有施、孟、梁丘三家,均出田何,為齊派。《書》有歐陽、大小夏侯三家,均出伏生,為齊派。《詩》有魯、齊、韓三家,齊詩出於齊派。《禮》有大小戴及慶氏三家,與齊無關,為魯派。《春秋》有嚴、顏兩家,均出公羊,為齊派。總觀十四博士之中,九家出齊。此外《論語》有《齊論語》及《魯論語》。以此言之,西漢儒學,大部屬齊,魯學很衰。《春秋》之《穀梁》學屬魯派,然西漢時無博士,其學不昌。惟魯詩極發達,齊詩、韓詩,俱不能及。齊派學風的特色,在與陰陽家——鄒衍一派結合,上文業已提到過了。即如《易》的施、孟、梁丘三家,今無傳,當時所講,占驗象數為多;伏生《尚書》,講中候五行,《大傳》亦多與陰陽結合;齊詩講五際六情;《公羊春秋》,多講災異。西漢學風,齊派最盛,其中頗多方士及陰陽家語。第四章 二千五百年儒學變遷概略(上)(4)西漢末年,古文始出。古文家自以為孔派真傳,斥今文為狂妄;今文家自以為儒學正宗,斥古文為偽作。漢時所謂今文古文之辯,各部經都有,而《周禮》、《左傳》,辯論最烈,其後馬融、賈逵、服虔、許慎、劉歆皆從古文,是以古文大盛。今文家專講微言大義,對於古書的一字褒貶,皆求說明;古文家專講訓詁名物,對於古書的章句制度,皆求了解。古文家法謹嚴,與魯派相近;今文家法博大,與齊派相近。所以兩漢經學,一方面為今古文之爭,一方面即齊魯派之爭。自鄭玄雜用今古文,今古學乃復混。上面說,西漢經學,立十四博士,有今文古文的爭執,有齊派魯派的不同。又說兩漢工作,最主要的是解經方法,魯派即古文家,注重考釋,專講名物訓詁,齊派即今文家,頗帶哲學氣味,講究陰陽五行。這些都是經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以不講。經生以外,還有許多大儒,他們的思想學術,自成一家,應當格外注意。以下一個一個的分開來講。一、 董仲舒。他是西漢第一個學者,受陰陽家的影響,對於儒學,發生一種變化。荀子反對祥,對於迷信,在所排斥。董子迷信的話就很多,書中有求雨止雨之事。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惡,董子調和兩家,主張兼含善惡。公孫弘治《公羊春秋》,董子亦治《公羊春秋》,而弘不逮仲舒遠甚。董子學說,具見於《春秋繁露》。全書分三部,一部分解釋《春秋》的微言大義,應用到社會上去;一部分調和孟荀的性說,主張成善抑惡;一部分承陰陽家的餘緒,有天人合一的學說。二、 司馬遷。他是一個史家,同時又是一個儒家。《史記》這部著作,初非匡無意義,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自述懷抱說:「亦欲以究天地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是何等的偉大!同時在自序中又說:「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這簡直以繼承孔子自命了。《史記》這部書,全部目錄,許多地方,很有深意,在史部中,極有價值。其編製論斷,關於儒家道術的地方很多。三、 揚雄。他是一個完全模仿、不能創作的大文學家,仿《離騷》作《解嘲》,仿《上林》作《長楊》,仿《易》作《太玄》,仿《論語》作《法言》,不過是一個專會模仿的人,在學術界,沒有多大價值。但是以時代論,他亦有他的地位。當西漢末年,魯派經生,專講章句訓詁,解「粵若稽古帝堯」幾個字,長到十餘萬言,瑣碎得討厭。同時齊派末流,專講五行生剋,亦荒誕得不近情理。揚雄能離開經生習氣,不講訓詁五行,直追《周易》、《論語》,雖然所說的話,大致不過爾爾,犯不著費力研究,但是別開生面,往新路徑上走,這又是他過人的地方。四、 桓譚。他是一個很有新思想的學者,曾作一部《新論》,可惜喪失了,現存的不過一小部分,看不出全部學說的真相。我們所知道的,就是他很受揚雄的影響。儒家自董仲舒以後,帶哲學的氣味很濃,桓譚生當東漢初年,自然免不了時下風氣。《新論》存留,十停只有一二,講養生無益及形神分合問題,上承西漢時《淮南子》的遺緒,下開魏晉間何晏、王弼的先聲。五、 張衡。他是一個科學家,對於自然界,有很精密的觀察,曾造地震計,造得很靈巧,在天文學上,發明頗多。他又是一個大文學家,很佩服揚雄的為人。現在所存的作品中《兩京賦》、《思玄賦》等,前者純為文藝性質,後者可以發表思想。揚雄的功勞在開拓,桓譚的功勞在繼續,桓張二人,為漢學、魏學的樞紐。六、 王充。他是一個批評哲學家,不用主觀的見解,純采客觀的判斷,關於積極方面,沒有什麼主張,而對過去及當時各種學派,下至風俗習慣,無不加以批評。他是儒家,對儒家不好的批評亦很多,雖然所批評的問題或太瑣碎,但往往很中肯,掃盡齊派末流的荒誕思想,在儒家算是一種清涼劑。當時儒家,或者尋章摘句,或者滑稽亂俗,他老實不客氣的攻擊他們的短處,可以說是東漢儒家最重要的一個人。漢代儒學,除經生外,最重要的,有此六家,即董仲舒、司馬遷、揚雄、桓譚、張衡、王充。其餘劉向、劉歆、仲長統、王符、徐幹等,或者關係較小,或者缺乏特異的主張,所以我們不及一一細述了。漢以後,是魏晉。魏晉之間,儒家發生一種很大的變動。這個時候,在學術方面,漢儒的整理事業,太細密,太呆板,起了硬化作用。在社會方面,經過戰國大亂以後,有長時間的太平——戰國如像三峽,漢代好比大湖——安定久了,自然腐敗。一方面,儒家的呆板工作,有點令人討厭;一方面,社會既然紊亂,思想亦因而複雜。所以魏晉之間,學術界急轉直下,另換一個新方面。這?時候,道家極為發達,士大夫競尚清談。研究儒學的人,亦以道家眼光,看儒家書籍,擺脫從前章句訓詁的習慣,從新另下解釋。這種新解釋,雖然根據道家,但亦非完全不是儒家。儒家自身,本來有類似道家的話,兩漢時代未能發揮,到了魏晉,因為發生變動,才把從前的話,另外估定一番。最主要的經學家,有下列幾位。一、 王弼。他是一個青年著作家,曾注《周易》及《老子》,兩部俱傳於世,學者成就之早,中外古今,恐怕沒有趕得上他的。他死的時候,不過二十四歲,能夠有這樣大的成績,真不可及。我們可以說中國文字不消滅一天,王弼的名字保存一天。今《十三經註疏》所用《周易》,即魏王弼、晉韓康伯二人所注。《易》本卜筮之書,末流入於讖緯,王弼乘其敝而攻之,遂能排擊漢儒,自標新學。像王弼的解釋,是否《周易》本意,我們不得而知,但不失為獨創的哲理,在學術史上,有相當的地位。二、 何晏。他同王弼一樣,也是一個引道入儒的哲學家,曾注《論語》,在當時很通行。後來朱注出現,何注漸衰,然在經學界,仍有很大的權威。何晏以前的《論語》注,盡皆散失,惟何注獨受尊崇,其思想支配到程朱一派。朱雖亦注《論語》,但不出何晏範圍。王、何二人,都是對漢儒起革命,所作論文極多,可惜皆不傳了。何著《聖人無喜怒哀樂論》,王著《駁論》,全篇今失,只剩百餘字,見《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有許多問題,古人所不講的,喜怒哀樂也就是其中之一,魏晉間人很喜歡提出這類問題。三、 鍾會。他是一個軍事家,同時又是一個學者。曾作《四本論》,講才性的關係,持論極為精核,原文喪失。《世說新語?文學》篇說:「鍾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於戶外遙擲便回急走。」註:「《魏志》曰:會論才性同異,傳於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也。尚書傅嘏論同,中書令李豐論異,侍郎鍾會論合,屯騎校尉王廣論離,文多不載。」在當時很流行的,可惜我們看不見了。此類問題,孟子、荀卿以後,久未提及,他們才作翻案,四家各執一說,在學術界上很有光彩。自王、何起,直至南朝的宋、齊、梁、陳,都承繼這種學風,喜歡研究才性、形神一類的問題。第四章 二千五百年儒學變遷概略(上)(5)四、 嵇康、阮籍。他們同王弼、何晏一樣,都是講虛無、喜清談,至其著作,見於《漢魏六朝百三家集》的很不少。嵇康好老莊之學,研究養性服食一類的事情,嘗著《養生論》、《聲無哀樂論》,以道家的話,調和儒家。阮籍詩作得很多,從詩裡面,可以看出他的見解的一部分,散文有《達庄論》,闡明無為之貴。嵇、阮同當時的山濤、向秀、劉伶、阮咸、王戎號稱竹林七賢,都是調和儒老、蔑棄禮法一流的人物,彼此互相標榜,衍為一時風氣。五、 陶淵明。他是一個大詩人,思想極其恬靜,人格極其高尚,同時他又是一個儒家,崇法孔子的話很多。他的論文有《歸去來辭》、《桃花源記》等,可以看出他厭惡當時的污濁社會,游心於世外的理想生活。他的詩很多,做得都很好。關於討論哲學問題的,有《形神問答詩》,可見其個人思想所在,又可以見社會風尚所在。六、 潘尼、顧榮。他們兩人,是宋學很遠的源泉。潘尼作《安身論》,根據老子的哲理,大講無欲,並以無欲解釋儒家經典。顧榮作《太極論》,亦根據道家哲理,大講陰陽消長,並以太極解釋宇宙萬有。後來周濂溪一派,即從潘、顧二人而出,無極太極之辯,亦成為宋代一大問題,可見得宋學淵源之遠了。魏晉儒學,最主要的,大致有此八家,即王弼、何晏、鍾會、阮籍、嵇康、陶淵明、潘尼、顧榮。此外如葛洪的《神仙論》,鮑敬言的《無君說》,紀瞻的《太極說》,亦皆各有各的見解,蔚為魏晉哲學的大觀。現在因為時間的關係,只得從略。大概說起來,魏晉南北朝學風,都以《老》《易》並舉,或以黃老並舉,將儒道兩家,混合為一。所以魏晉學者,在在帶點調和色彩,而道家哲理,成為儒家哲理的一部分。同時自東漢末葉以來,佛教已漸輸入,三國因為書少,未能全盛,東晉則大發達。梁武帝時,勢力尤巨,一般學者,往往認儒佛為同源,不加排斥。如沈約作《均聖論》,即謂孔佛一樣。孔綽作《喻道篇》,謂「周孔即佛,佛即周孔」。張融作《門論》,周顒作《難張長史門論》,都主張三教一致。顧歡作《夷夏論》,亦稱道佛二教,同體異用。當時大部分儒者,不以老莊釋儒,即以佛教釋儒,三教同源,成為一時的通論了。對於這種三教調和論,作有力反抗的,據我們所知,有兩個人。一個是裴頠,東晉時人,作《崇有論》,反對虛無主義。王衍他們,極力攻詰他,但是沒有把他攻倒。一個是范縝,梁武帝時人,作《神滅論》,反對明鬼主義。梁武帝敕曹思文等六十三人攻詰他,亦沒有把他攻倒。像這種有無的爭辯,神滅神不滅的爭辯,在六朝學術界,很有光彩,與前幾年科學與玄學之戰差不多。我們看王衍、梁武帝,雖然反駁,然不壓迫言論自由,這種態度,是很對的。又看裴、范縝,在清談玄妙的六朝居然敢作這種反時代的主張,亦可謂豪傑之士了。南北朝的儒家,對於經學,亦很重視,而南北色彩不同。南朝另闢門徑,王弼、何晏這派,很有勢力。北朝則仍受漢儒家法,馬融、鄭康成這派,很有勢力。《北史?儒林傳》總論裡面,有這兩句話:「南學簡潔,得其精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這個話,雖然偏袒南學,然可見南北學風,迥不相同了。南朝的學風,專從幾部經中,求其哲理,對於漢儒家法,極端反對。如《南史?儒林傳》所稱何承天、周弘心、雷次宗、劉、沈麟士、明山賓、皇侃、虞喜、周撫、伏曼容一流,十分之九,皆信仰老莊,或崇拜佛法。《南史》常用「緇素並聽若干人」等字,可見得每次講演,和尚道士,前往聽講的很多。所以南朝經學家,大多數以道佛的哲理,解釋儒家的學說。北朝的學風,帶點保守性,專從名物訓詁上著手,一依馬鄭以來舊法。如《北史?儒林傳》所稱盧玄、刁沖、劉蘭、張吾貴、李同軌、徐遵明、熊安生、劉焯、劉炫一流,大體皆墨守漢儒家法,釋經極其謹嚴。後來,唐代陸德明作《經典釋文》,孔穎達作《五經正義》,賈公彥作《周禮儀禮疏》,以及徐彥的《春秋公羊傳疏》,楊士勛《春秋穀梁傳疏》,皆有底本,出自本人者極少。徐遵明、熊安生、劉焯他們的底本,由孔穎達、賈公彥等整理一番,成為現在的《十三經註疏》。總之,南朝富流動性,受佛道的影響;北朝富保守性,受漢儒的支配。這是南北學派的大概情形。惟北朝末年,稍起變動。徐遵明為北朝第一學者,後人註疏,多本其說。他最初從許多人為師,皆不以為然。有人告訴他說,這樣下去,絕對不會成功,後來他才改換方針,專以本心為師,上承孟子,下開象山。北朝前期,雖極保守,到了末年,徐遵明以後,已經有很大的變遷了。隋朝統一天下,南北混同,車馬往還,絡繹不絕。因政治上交通上的統一,全部文化,亦帶調和色彩,即文藝美術,亦在在有調和之傾向。最足以代表時代學風的,有兩個人,一個是  顏之推,一個是王通。一、 顏之推。他是南方人,後來遷往北方,受南方的影響不少,受北方的影響亦很大。他作《顏氏家訓》,對於北方嚴正的章句訓詁,非常注意;對於北方保守的風俗習慣,亦很贊成。他的《歸心篇》主張內外一體,儒佛一體,是想把兩教調和起來的。二、 王通。他是北方人,亦受南方的影響。這個人,事事模仿,很像揚雄一樣。生平以孔子自命,曾作《禮論》二十五篇,《樂論》二十篇,《續書》百五十篇,《詩》三百六十篇,《元經》五十篇,《贊易》七十篇,謂為《王氏六經》,後來門弟子尊稱他叫文中子。他的著作,有人說是博洽,有人說是荒唐,現在暫且擱下不講。但他不同徐、劉一派專做名物訓詁的工夫,而能另闢蹊徑,直接孔子,這是他獨到的地方。他對於佛教,一點不排斥,並且主張調和,亦持儒佛一體的論調。隋代儒家,不論南北,都主調和儒佛。即如徐遵明、劉焯諸大經師,對佛教不大理會,要是理會,必定站在調和的地位,顏之推、王通就是很好的代表。自兩漢至六朝,儒學變遷,其大概情形如此。唐朝一代,頭等人物,都站在佛教及文學方面,純粹講儒家哲學的人,不過是二三等腳色。專就儒學而論,唐代最無光采。初唐時有名經師,如陸德明、孔穎達、賈公彥等,仍遵漢學家法。《十三經註疏》中重要之疏,皆為所作,在經學界很有名,但是實際上都不能算是他們作的,不過根據前人成績,加以整理而已。唐人所講各經正義及義疏,大半采自熊安生、劉炫、劉焯等著作。這一派北朝學者,對於各經的疏,考據得很有成績,唐人把它聚集起來,加以整理,不能說是獨創。其中稍值得注意的,就是因政治的南北統一,而學術上(經學)的南北混合亦隨而成立。北派所宗之馬融、鄭玄、賈逵、服虔,與南派所宗之王弼、王肅、杜預,從前取對立的形勢,至此便趨到調和的形勢。 第四章 二千五百年儒學變遷概略(上)(6)中唐以後,所謂經學家,如啖助、趙匡一流,尚能開點新局面,對於漢魏六朝以來那種煩碎支離的解經方法,認為不滿,要脫去陳舊束縛,專憑自己聰明,另求新意。韓愈送盧仝的詩說道「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這兩句話,很可以代表當時的一般精神。他們雖有另求新意的傾向,可惜沒有把門路創出來,不如近人研究經學這樣的切實、精密。清朝像王念孫,是很革命的,在小學上、文法上,另外找根據。近人如王國維,亦是很革命的,在鐘鼎上、龜甲上,另外找根據。這種精神,很合科學。啖助、趙匡等,沒有好的工具,但憑主觀見解,意思不合,隨意刪改。這樣方法,容易武斷,在經學上,占不到很高的位置。漢人解經,注重訓詁名物,宋人解經,專講義理。這兩派學風,截然不同,啖、趙等在中間,正好作一樞紐。一方面把從前那種沿襲的解經方法,推翻了去,一方面把後來那種獨斷的解經方法,開發出來。啖、趙等傳授上與宋人無大關係,但見解上很有關係,承先啟後,他們的功勞,亦自不可埋沒啊!唐代頭等人才,都站在佛教方面。佛教在唐代,亦起很大的變遷,其變遷直接間接影響於儒學者不少,所以我們欲明白儒學嬗蛻的來歷,不能不把當時的佛教略加說明。佛教的發達,在南朝從東晉末年到梁武帝時代,在北朝從苻秦、姚秦到魏、齊,都占思想界極重要地位。到隋及初唐,遂達全盛。前此的佛教,概自印度傳入,用印度方法,解釋佛經,很忠實,很細密,這是他們的長處;但是逐字逐句的疏釋,落了熊、劉、孔、賈一派的窠臼,很拘牽,很繁瑣,這又是他們的短處。唐以前,全為印度佛教,不失本來面目。唐中葉——約在武后時代,佛教起很大的變化,漸漸離開印度佛教,創立中國佛教,主要的有三派。慧能的禪宗是一派,六朝時已具端倪,至唐始盛;澄觀的華嚴宗是一派,華嚴大師並在唐代;智顗的天台宗是一派,自隋以來,業已大大發達。一、 禪宗。從前學佛,要誦經典。現在的《大藏經》,有七千卷,在唐時,約六千卷。經典既浩繁,解釋又瑣碎,後來許多人,厭惡讀經典。禪宗六祖慧能出,主張頓悟,不落言詮,很投合一般人的心理。據說慧能不識字,在五祖弘忍門下,充當打雜。五祖門下有許多弟子,天天講經守律,五祖沒有看重他們,獨於把他的衣缽傳給這個打雜的。到底慧能識字與否,此層尚屬問題。但是他主張擺脫一切語言文字,亦可成佛,這是禪宗的特色。自六朝隋唐以來,佛家經典浩如煙海,本來難讀,慧能的「即心是佛」,這種主張,算是一種大革命。從前學佛,守律讀經,毫無生氣。禪宗學佛,不必識字,乃至不必嚴守戒律,佛教的門庭,大大的打開了。不過真的固然多,假的亦不少。從前還要讀書,還講說經,須得有真學問,下苦功夫。現在不必讀,不必說,當頭棒喝,立地覺悟,自然可容假託的餘地。因為佛教這樣,儒家亦受影響,儒佛之界破了許多。在佛教方面從事研究的人,不必讀經,不必守戒,所以佛教因為禪宗之起,勢力大增。在儒家方面,亦沾染禪宗氣息,治經方法,研究內容,完全改變。儒家在北朝時專講註疏,中唐以後,要把春秋三傳,束之高閣,這是方法的改變。儒家在北朝時,專講訓詁名物,中唐以後主張明心見性,這是內容的改變。所謂去傳窮經,明心見性,與佛教禪宗,大致相同。二、 華嚴宗。華嚴這派同禪宗那派,普通都說是自印度來,其實不對。禪宗,絕對不出自印度。華嚴,亦許來自於闐,不是中國所創。華嚴最主要的教義,就是「事理無礙」。這句話,有三面:「事理無礙,事事無礙,理理無礙。」佛教講出世法,離開這個社會,另尋一種樂土。華嚴講世法與出世法不相衝突,現象界與真如界一致。華嚴要想緩和儒佛之爭,儒家講世法,過現實的生活;佛教講出世,求極樂的世界,二種主張相反,要想調和,只好講事理無礙了。這一派的創始者,為澄觀,即清涼國師。其自著及釋佛,俱引儒家的話,所謂儒佛融通。後來宗密即圭峰就是承繼這派學說,而融通儒佛的色彩,更為顯著。宗密著《原人論》,綜合古來論性諸家,而自下心性本原的定義,可以謂之宋學根本。宋儒講心性,皆由原人論及理事無礙觀,推演而來。三、 天台宗。這一派,在隋末,智即智者大師初創時,尚與儒家無大關係。唐中葉以後這派的湛然即荊溪,與華嚴宗的澄觀,所持態度相同。大抵以儒釋佛,兩教才始溝通。但是天台與華嚴,又不一樣,天台講修養身心的方法,華嚴講世法與出世無礙。一個偏於方法,一個偏於理論,這是不同的地方。中唐有一個梁肅,他是唐代的大文學家,沒有作和尚,但實際上卻是天台宗的健將。數天台宗的人物,當然離不了他。可是他確未落髮,表面是一個儒者,骨子裡是一個佛徒。湛然以儒釋佛,梁肅以佛釋儒。有唐一代,這類人很多,儒佛兩家,天天接近,其痕迹如此。所以我們講儒家哲學,不能不把佛教這三宗,簡單的說一下。話說回頭,再講儒家方面。前所謂啖助、趙匡一派,算是經學家,然唐代(除初唐外)純粹經學家實甚少,以文學家帶點學者色彩,這類人多。最主要的有三位,一個是韓愈,一個是  柳宗元,一個是李翱。一、 韓愈。他是一個文學家,同時又是一個儒家。所著《原道》、《原性》諸文,都是站在儒家方面,攻擊佛教,竟因諫迎佛骨,謫貶潮州。但他是純文學家,對於佛教知識,固然很少,對於儒家道術,造詣亦不甚深。漢魏六朝的註解工夫,宋以後的修養工夫,他都沒有做多少,所以對於儒家,在建設方面,說不上什麼貢獻。但是他離開舊時的訓詁方法,想於諸經之中,另得義理,所謂「獨抱遺經究終始」,這是他見解高超處。二、 柳宗元。他亦是一個文學家,但是他在學問方面的地位,比韓愈高。除研究儒家道術以外,對於周秦諸子(自漢以後,無人注意)都看都讀,有批評,有鑒別力。他所著關於討論諸子的文章,篇篇都有價值。他對於傳統的舊觀念,很能努力破除,譬如封建制度,儒家向極推崇,他作《封建論》,斥以為非先王之意。韓柳二人,對於宋學都有很大的影響。韓愈主張「因文見道」,要把先王的法言法行,放在文字裡面。後來宋朝的歐陽修、王安石、蘇東坡一派,都從韓愈出,同往一條路上走。柳宗元的直接影響不大,但是有膽有識,對於以前的傳統觀念求解放,治經方法求解放。韓是一個反對佛教論者,柳是一個調和儒佛教論者。子厚於佛教,較有心得,不特不毀,且極推崇,頗主張三教同源。直到現在,這類文字還很多。三、 李翱。唐末,有一個很重要的人,為宋學開山祖師,就是李翱,字習之。他在文章方面,是韓愈的門生,在學問方面,確比韓愈高明多了。他的言論很徹底,很少模糊籠統的話。他於佛教,很有心得,引用佛教思想,創設自己哲學。這種事業,至宋代才成功,但是最初發動,往創作的路子上走,還是靠他。他最主要的文章,是《復性書》,分上中下三篇,很有許多獨到的見解。 欲知宋學淵源,可以看這兩篇文章,一篇是《原人論》,佛徒宗密所作,一篇是《復性書》,儒家李翱所作。前者有單行本,金陵刻經處可買,後者很普通,見於《唐文粹》,及其他唐人文鈔。在唐時,為宋學之先驅者,這兩篇最重要,宋學思想,大半由此出。這兩篇的思想,相同之處頗多,最主要的,為性二元論。性善性惡,歷來討論很盛,至宋朱熹,調和孟荀學說,分為理氣二元。但是這種思想,《原人論》及《復性書》早已有之,於後來影響極大。自唐末起,歷宋、金、元、明,在全國思想界最占勢力,為這一派調和儒佛論。佛教方面的澄觀、湛然,莫不皆然,而宗密最得菁萃。儒家方面的梁肅、柳宗元,莫不皆然,而李翱最集大成。誠然以宋代學術,同他們比較,覺得幼稚膚淺,但是宋學根源,完全在此。不懂他們的論調,就不知宋學的來原。     五代自梁太祖開平元年,至周世宗顯德六年,不過五十二年的時間,天下大亂,文化銷沉,無甚可述,我們可以不講。以下講宋代,儒家道術,很有光彩,可謂之三教融通時代,亦可謂儒學成熟時代,我們可以另作一章來討論。第五章 儒家哲學的重要問題(1)從前講研究法有三種:時代的研究法、宗派的研究法、問題的研究法。本講義以時代為主,一時代中講可以代表全部學術的人物同潮流。但是問題散在各處,一個一個的講法,幾千年重要學說的變遷,重要問題的討論,先後的時代完全隔開了,很不容易看清楚。添這一章,說明儒家道術究竟有多少問題,各家對於某問題抱定何種主張,某個問題討論到什麼程度,還有討論的餘地沒有,先得一個簡明的概念,往後要容易懂些。以後各家,對於某問題討論得詳細的,特別提出來講;討論得略的,可以省掉了去。真講儒家道術,實在沒有多少問題。因為儒家精神不重知識——問題多屬於知識方面的。儒家精神重在力行,最忌諱說空話。提出幾個問題,彼此互相辯論,這是後來的事;孔子時代原始的儒家根本沒有這種東西。近人批評西洋哲學說:「哲學這門學問不過播弄名詞而已。」語雖過火,但事實確是如此。哲學書籍雖多,要之僅是解釋名詞的不同。標出幾個名詞來,甲看見這部分,乙看見那部分;甲如此解釋,乙如彼解釋,所以攪作一團無法分辨。專就這一點看,問題固不必多,多之徒亂人意。許多過去大師都不願討論問題,即如陸象山、顧亭林,乃至顏習齋,大概少談此類事,以為彼此爭辯,究竟有什麼用處呢?顏習齋有個很好的譬喻:譬如事父母曰孝,應該研究如何去冬溫、夏清、昏定、晨省,才算是孝。乃歷代談孝的人,都不如此研究,以為細謹小節,反而追問男女如何媾精,母親如何懷胎,離去孝道不知幾萬里。像這類問題,不但無益,而且妨害實行的功夫。理論上雖以不談問題為佳,實際上,大凡建立一門學說,總有根本所在。為什麼會發生這種學說?如何才有存在的價值?當然有多少原理藏在裡邊。所以不討論學說則已,討論學說,便有問題。無論何國,無論何派,都是一樣。中國儒家哲學,所討論的問題雖然很少,但比外國的古代或近代,乃至本國的道家或墨家,都不相同。即如希臘哲學由於愛智,由於好奇心,如何解釋宇宙,如何說明萬象,完全為是一種高尚娛樂,為滿足自己的慾望。至於實際上有益無益,在所不管。西洋哲學,大抵同實際發生關係很少。古代如此,近代亦復如此。中國的道家和墨家,認為現實的事物都很粗俗,沒有研究的價值;要離開社會,找一個超現實的地方,以為安身立命之所。雖比專求知識較切近些,但離日常生活還是去得很遠。惟有儒家,或為自己修養的應用,或為改良社會的應用,對於處世接物的方法,要在學理上求出一個根據來。研究問題,已陷於空,不過比各國及各家終歸要切實點。儒家問題與其他哲學問題不同就在於此。儒家的問題別家也許不注重,別家的問題儒家或不注重,或研究而未精。看明了這一點,才能認識他的價值。現在把幾個重要問題分別來講。一 性善惡的問題「性」字在孔子以前,乃至孔子本身,都講得很少。孔子以前的,在《書經》上除偽古文講得很多可以不管外,真的只有兩處。《西伯戡黎》有「不虞天性,不迪率典」。《召誥》有「節性惟日其邁」。「不虞天性」的「虞」字,鄭康成釋為「審度」。說紂王不審度天性,即不節制天性之謂。我們看「節性惟日其邁」,意思就很清楚。依鄭氏的說法,虞字當作節字解,那末《書經》上所說的性,都不是一個好東西,應當節制它才不會生出亂子來。  《詩經?卷阿篇》「豈弟君子,俾爾彌爾性」,語凡三見。朱《詩集傳》根據鄭《箋》說:「彌,終也;性,猶命也。」然則性即生命,可以勉強作為性善解。其實「性」字,造字的本意原來如此,性即「生」加「忄」,表示生命的心理。照這樣講,《詩經》所說性字,絕對不含好壞的意思。《書經》所說「性」字,亦屬中性,比較偏惡一點。  孔子以前對於性字的觀念如此,至於孔子本身亦講得很少。子貢嘗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算是可靠了,裡面有很簡的兩句:「性相近也,習相遠也。」下面緊跟著是:「惟上智與下愚不移。」分開來講,各皆成理,可以說得通。補上去講,就是說中人之性,可以往上往下,上智下愚生出來便固定的,亦可以說得通。賈誼《陳政事疏》引孔子語,「少成若天性,習慣成自然」。這兩句話好像性相近習相遠的註腳。賈誼用漢人語,翻譯出來的,意味稍為不同一點。  假使《周易》的《繫辭》、《文言》是孔子作,裡面講性的地方到很多。《乾彖傳》說:「乾道變化,各盡性命。」《乾卦?文言傳》說:「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貞者,性情也。」《繫辭上傳》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又說:「成性存存,道義之門。」《說卦傳》說:「和順於道德而理於義,窮理盡性以至於命。」諸如此類很多,但是《繫辭》裡邊?相衝突的地方亦不少。第三句與第四句衝突,第四句與第五句亦不一樣,我們只能用作參考。假使拿他們當根據,反把性相近習相遠的本義弄不清楚了。  子貢說:「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可見得孔子乃至孔子以前,談性的很少。以後為什麼特別重要了呢?因為性的問題,偏於教育方面。為什麼要教育?為的是人性可以受教育;如何實施教育?以人性善惡作標準。無論教人或教自己,非先把人性問題解決,教育問題沒有法子進行。一個人意志自由的有無,以及為善為惡的責任,是否自己擔負,都與性有關係。性的問題解決,旁的就好辦了。孔子教人以身作則,門弟子把他當作模範人格,一言一動都依他的榜樣。但是孔子死後,沒有人及得他的偉大教育的規範,不能不在性字方面下手。性的問題因此發生。我看發生的時候,一定去孔子之死不久。  王充《論衡》的《本性篇》說:「……周人世碩以為人性有善有惡。舉人之善性,養而致之,則善長;性惡,養而致之,則惡長。如此性各有陰陽善惡,在所養焉。故世子作《養性書》一篇。宓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亦論情性,與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惡。……」世子,王充以為周人,《漢書?藝文志》以為孔子再傳弟子。主張性有善惡,有陰陽,要去養他,所以作《養性書》。可惜現在沒有了。宓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俱仲尼弟子,其著作具載於《漢書?藝文志》,王充曾看見過。  宓子賤、漆雕開以後,釋性的著作有《中庸》。《中庸》這篇東西,究竟在孟子之前,還是在孟子之後,尚未十分決定。崔東壁認為出在孟子之後,而向來學者都認為子思所作。子思是孔子之孫,曾子弟子,屬於七十子後學者。如《中庸》真為子思所作,應在宓、漆之後,孟子之前。而性善一說,《中庸》實開其端。《中庸》起首幾句,便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率性,另有旁的解法。若專從字面看,朱子釋為:率,循也。率與節不同,節講抑制,含有性惡的意味。率講順從,含有性善的意味。又說:「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這段話,可以作「率性之謂道」的解釋。「率性」,為孟子性善說的導端。「盡性」,成為孟子擴充說的根據。就是依照我們本來的性,放大之,充滿之。《中庸》思想很有點同孟子相近。《荀子?非十二子篇》,把子思、孟子一塊罵,說道:「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材劇志大,聞見雜博。……子思唱之,孟子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這個話,不為無因。孟子學說,造端於《中庸》地方總不會少。第五章 儒家哲學的重要問題(2)一面看《中庸》的主張,頗有趨於性善說的傾向;一面看《繫辭》、《說卦》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亦是近於性善說的話。如《繫辭》為七十子後學者所作,至少當為子思一派。或者子思的學說,與孟子確有很大的影響。《繫辭》、《文言》非孔子所作,因為裡面稱「子曰」的地方很多,前回已經說過了。《彖辭》、《象辭》,先儒以為孔子所作,更無異論。其中所謂「乾道變化,各盡性命」,與《繫辭》中所講性,很有點不同,不過生之謂性的意思。此外《彖辭》、《象辭》不知道還有論性的地方沒有,應該聚起來,細細加以研究。  大概孔子死後,弟子及再傳弟子,俱討論性的問題。主張有善有惡,在於所養,拿來解釋孔子的「性相近,習相遠」兩句話。自孔子以後,至孟子以前,儒家的見解都是如此。到孟子時代,性的問題,愈見重要。與孟子同時,比較稍早一點的有告子。《告子》上、下篇,記告孟辯論的話很多。告子生在孟前,孟子書中有「告子先我不動心」的話。墨子書中,亦有告子。不知只是一人抑是二人。勉強湊合,可以說上見墨子,下見孟子。  這種考據的話,暫且不講。單講告子論性,主張頗與宓子賤及世子相同。告子說:「生之謂性。」造字的本義,性就是人所以生者。既承認生之謂性,那末,善惡都說不上,不過人所以生而已。又說:「食色性也。」這個性完全講人,專從血氣身體上看性,更沒有多少玄妙的地方。赤裸裸的,一點不帶色彩。他的結論是:「性無善無不善也。」由告子看來,性完全屬於中性,這是一說。  同時公都子所問還有兩說。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第一說同告子之說,可以會通。因為性無善無不善,所以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再切實一點講,因為性有善有不善,所以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第二說,有性善有性不善,與性有善有不善不同。前者為人的差異,後者為同在一人身中,部分的差異。所以說「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只要有人領著群眾往善方面走,全社會都跟著往善走。又說「以堯為君而有象,以瞽瞍為父而有舜」。瞽瞍的性惡不礙於舜的性善。這三說都可以謂之離孔子原意最近。拿去解釋性相近習相遠的話,都可以說得通。  孔子所說的話極概括,極含渾。後來偏到兩極端,是孟子與荀子。孟子極力主張性善。公都子說他「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歟」。孟子所主的性善,乃是說:「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這句話如何解釋呢?《公孫丑上》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這幾種心都是隨著有生以後來的。《告子上》又說:「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禮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這類話講得很多。他說仁義禮智,或說性是隨著有生就來的。人的善性,本來就有好像口之於美味,目之於美色一樣,堯舜與吾同耳。  人性本善,然則惡是如何來的呢?孟子說是習慣,是人為,不是原來面目。凡儒家總有解釋孔子的話,「心之所同然」,「聖人與我同類」。這是善,是性相近;為什麼有惡,是習相遠。《告子上》又說:「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於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櫱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這是用樹林譬喻到人。樹林所以濯濯,因為斬伐過甚;人所以惡,因為失其本性。所以說「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人性,本是善的;失去本性,為習染所誤,才會作惡。好像水本是清的,流入許多泥沙,這才逐漸轉濁。水把泥沙淘凈,便清了;人把壞習慣去掉,便好了。自己修養的功夫以此為極點,教育旁人的方法,亦以此為極點。  孟子本身對於性字,沒有簡單的定義。從全部看來,絕對主張性善。性善的本原只在人身上,有仁義禮智四端,而且四端亦就是四本。《公孫丑上》講:「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說明人皆有惻隱之心。以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為例,下面說,「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赤裸裸的只是惻隱,不雜一點私見。這個例確是引得好,令我們不能不承認,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可惜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就沒有舉出例來。我們覺得有些地方,即如辭讓之心,便很難解答。若能起孟子而問之,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孟子專看見善的方面,沒有看見惡的方面,似乎不大圓滿。荀子主張與之相反。要說爭奪之心,人皆有之,倒還對些。那時的人如此,現在的人亦然。後來王充《本性篇》所引如商紂、羊舌食我一般人,彷彿生來就是惡的,不能不承認他們有一部分的理由。孟子主張無論什麼人,生來都是善的;要靠這種絕對的性善論作後盾,才樹得起這派普遍廣大的教育原理。不過單作為教育手段,那是對的。離開教育方面,旁的地方,有的說不通,無論何人亦不能為他作辯護。  因為孟子太高調,太極端,引起反動,所以有荀子出來主張性惡。《性惡篇》起頭一句便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要是不通訓詁,這兩句話很有點駭人聽聞。後人攻擊他,就因為這兩句。荀子比孟子晚百多年,學風變得很利害。講性不能籠統地發議論,要根據論理學,先把名詞的定義弄清楚。在這個定義的範圍內,再討論其性質若何。「性惡」是荀子的結論。為什麼得這個結論,必先分析「性」是什麼東西,再分析「偽」是什麼東西;「性」、「偽」都弄明白了,自然結論也就明白了。什麼是性?《正名篇》說:「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與告子「生之謂性」含義正同。底下一句說:「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便是說自然而然如此,一點不加人力。性之外,還講情。緊跟著說:「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這是說情是性之發動出來的,不是另外一個東西,即性中所含的喜怒哀樂,往外發泄出來的一種表現。什麼是偽?下面又說:「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能」字荀子用作態字,由思想表現到耳目手足。緊跟著說:「慮積焉能習焉而後成,謂之偽。」這幾段話,簡單的說,就是天生之謂性,人為之謂偽。天生本質是惡的,人為陶冶,逐漸變善。所以他的結論是:「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第五章 儒家哲學的重要問題(3)荀子對於性解釋的方法與孟子相同,惟意義正相反。《性惡篇》說:「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畢。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讓,合於文理,而歸於治。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故枸木必將待隱括蒸矯然後直,鈍金必將待礱厲然後利,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這段話是說順著人的本性,只有爭奪、殘賊、淫亂,應當用師法禮義去矯正他。猶之乎以樹木作器具,要經過一番人力一樣。《性惡篇》還有兩句說:「不可學不可事之在天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這兩句話,說得好極了。性、偽所以不同之點,講得清清楚楚的。《禮論篇》還有兩句說:「性者,本始材朴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這是說專靠原來的樣子,一定是惡的,要經過人為,才變得好。  荀子為什麼主張性惡?亦是拿來作教育的手段。孟子講教育之可能,荀子講教育之必要。對於人性若不施以教育,聽其自由,一定墮落。好像枸木鈍金,若不施以蒸矯礱厲,一定變壞。因為提倡教育之必要,所以主張性惡說。一方面如孟子的極端性善論,我們不能認為真理;一方面如荀子的極端性惡論,我們亦不完全滿意。不過他們二人,都從教育方面著眼,或主性善,或主性惡,都是拿來作教育的手段,所以都是對的。孟子以水為喻,荀子以礦為喻。採得一種礦苗,如果不淘、不煉、不鑄,斷不能成為美的金器。要認性是善的,不須教育,好像認礦是純粹的,不須鍛煉。這個話,一定說不通。對於礦要加工夫,對於人亦要加工夫。非但加工夫,而且要常常加工夫。這種主張,在教育上有極大的價值。但是離開教育,專門講性,不見得全是真理。我們開礦的時候,本來是金礦,才可以得金,本來是錫礦,絕對不能成金。  孟荀以前,論性的意義,大概包括情性並講,把情認為性的一部分。孟子主性善。《告子上》論情說:「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性善所包括的情亦善。荀子主性惡。《正名篇》論情說:「不事而自然謂之性,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性惡所包括的情亦惡。籠統地兼言性情,把情作為性的附屬品,漢以前學者如此。  至漢,學者主張分析較為精密。一面講性的善惡,一面講情的善惡。頭一個是董仲舒,最先提出情性問題。《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篇》說:「……天地之所生,謂之性情。性情相與,為一瞑,情亦性也。謂性已善,奈其情何?故聖人莫謂性善,累其名也。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陰陽也。言人之質而無其情,猶言天之陽而無其陰也。」董子於性以外,專提情講。雖未把情撇在性外,然漸定性情對立的趨勢。王充《論衡?本性篇》說:「董仲舒覽孫孟之書,作性情之說曰:『天之大經,一陰一陽;人之大經,一情一性。性生於陽,情生於陰。陰氣鄙,陽氣仁。曰性善者,是見其陽也;謂惡者,是見其陰者也……。』」人有性同情,與天地的陰陽相配,頗近於玄學的色彩。而謂情是不好的東西,這幾句話,《春秋繁露》上沒有,想系節其大意。董子雖以陰陽對舉,而陽可包陰;好像易以乾坤對舉,而乾可包坤一樣。《春秋繁露》的話,情不離性而獨立。《論衡》加以解釋,便截然離為二事了。大概董子論性有善有惡。《深察名號篇》說:「人之誠,有貪有仁。仁貪之氣,兩在一身。」這個話,比較近於真相。孟子見仁而不見貪,謂之善。荀子見貪不見仁,謂之惡。董子調和兩說謂:「仁貪之氣,兩在一身。」所以有善有惡。王充批評董子,說他「覽孫孟之書,作性情之說」。這個話有語病。他並不是祖述那一個的學說,不過他的結論,與荀子大致相同。《深察名號篇》說:「天生民性,有善質而未能善。」「今萬民之性,待外教然後能善。」《實性篇》又說:「名性者,中民之性。中民之性,如繭如卵。卵待覆二十日而後能為雛,繭待繅以涫湯而後能為絲,性待漸於教訓而後能為善。善教訓之所然也。」孟子主張性無有不善,他不贊成。荀子主張人之性惡,他亦不贊成。但是他的結論,偏於荀子方面居多。董子雖主情包括於性中,說「情亦性也」,但情性二者,幾乎立於對等的地位。後來情性分陰陽,陰陽分善惡,逐漸變為善惡二元論了。漢朝一代的學者,大概都如此主張。《白虎通》乃東漢聚集許多學者,討論經典問題,將其結果編撰而成一部書。其中許多話,可以代表當時大部分人的思想。《白虎通?情性篇》說:「情性者,何謂也?性者陽之施,情者陰之化也。?稟陰陽氣而生,故內懷五性六情。情者靜也,性者生也。此人所稟天氣以生者也。故《鉤命決》曰:『情生於陰,欲以時念也。性生於陽,以理也。陽氣者仁,陰氣者貪。故情有利慾,性有仁也。』」這些話,祖述董仲舒之說,董未劃分,《白虎通》已分為二。王充時,已全部對立了。許慎《說文》說:「性,人之陽氣性善者也。」「情,人之陰氣有欲者。」此書成於東漢中葉,以陰陽分配性情。性是善的,情是惡的。此種見地,在當時已成定論。王充羅列各家學說,歸納到情性二元,善惡對立,為論性者樹立一種新見解。  情性分家,東漢如此,到了三國討論得更為熱烈。前回講儒學變遷,說鍾會作《四本論》,討論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的問題。才大概即所謂情。孟子說:「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情才有密切關係,情指喜怒哀樂,才指耳目心思,都是人的器官。《四本論》這部書,可惜喪失了。內中所說的才是否即情,尚是問題。亦許才即是情。董尚以為附屬,東漢時,已對立。三國時,更有同異離合之辯。後來程、朱、顏、戴所講,亦許他們早說過了。大家對於情的觀念,認為才是好東西。這種思想的發生,與道家有關係,與佛教亦有關係。何晏著《聖人無喜怒哀樂論》主張把情去乾淨了,便可以成聖人,這完全受漢儒以陰陽善惡分性情的影響。  到唐朝,韓昌黎出,又重新恢復到董仲舒原性說:「性也者,與生俱生者也;情也者,接於物而生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情者七。……性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為性者有五:曰仁,曰禮,曰信,曰義,曰智。性之於情視其品。情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懼,曰愛,曰惡,曰欲。……情之於性視其品。」這是性有善中惡的區別,情亦有善中惡的區別。韓愈的意思,亦想調和孟荀,能直接追到董仲舒,只是發揮未透,在學界上地位不高。他的學生李翱就比他說得透徹多了。李翱這個人,與其謂之為儒家,毋寧謂之為佛徒。他用佛教教義,拿來解釋儒書,並且明目張胆的把情劃在性之外,認情是絕對惡的。《復性書》上說:「人之所以為聖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感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樂、愛、惡、欲七者,皆情之所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過也。七者循環而交來,故性不能充也。……性之動靜弗息,則不能復其性。」這是說要保持本性,須得把情去掉了。若讓情盡量發揮,本性便要喪失。《復性書》中緊跟著說:「將復其性者,必有漸也。敢問其方,曰:『弗慮弗思,情則不生,情即不生,乃為正思。正思者,無慮無思也。』」照習之的說法,完全成為聖人,要沒有喜、怒、哀、樂、愛、惡、欲,真是同槁木死灰一樣。他所主張的復性,是把情慾剷除乾淨,恢復性的本原。可謂儒家情性論的一種大革命。從前講節性、率性、盡性,是把性的本身抑制他,順從他,或者擴充他。沒有人講復性,復性含有光復之意。如像打倒滿清,恢復漢人的天下,這就叫復。假使沒有李翱這篇,一般人論性,都讓情字佔領了去,反為失卻原樣。如何恢復就是去情。習之這派話,不是孔子,不是孟子,不是荀子,不是董子,更不是漢代各家學說,完全用佛教的思想和方法,拿來解釋儒家的問題。自從《復性書》起,後來許多宋儒的主張,無形之中受了此篇的暗示。所以宋儒的論性,起一種很大的變化,與從前的性論,完全不同。第五章 儒家哲學的重要問題(4)宋儒論性,最初的是王荊公。他不是周、程、朱、張一派,理學家他排斥在外。荊公講性,見於本集性情論中。他說:「性情一也。七情之未發於外,而存於心者,性也;七情之發於外者,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情而當於理,則聖賢;不當於理,則小人。」此說在古代中,頗有點像告子。告子講「生之謂性」,「食色性也」,「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與「當於理則君子,不當於理則小人」之說相同。荊公在宋儒中,最為特別,極力反對李翱一派的學說。  以下就到周濂溪、張載、程顥、程頤、朱熹,算是一個系統。他們幾個人,雖然根本的主張,出自李翱,不過亦有多少變化。其始甚粗,其後甚精。自孔子至李翱,論性的人,都沒有用玄學作根據。中間只有董仲舒以天的陰陽,配人的性情講,頗帶玄學氣味。到周、程、張、朱一派,玄學氣味更濃。濂溪的話,簡單而費解。《通書?誠幾德章》說:「誠無為,幾善惡。」這是解性的話。他主張人性二元,有善有惡。《太極圖說》又云:「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他以為有一個超絕的東西,無善無惡,即誠無為。動而生陰,即幾善惡。幾者,動之微也。動了過後,由超絕的一元,變為陰陽善惡的二元。董子所謂天,即周子所謂太極。周子這種誠無為、幾善惡的話,很簡單。究竟對不對,另是一個問題。我們應知道的,就是二程、張、朱,後來都走的這條路。張橫渠的《正蒙?誠明篇》說:「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形狀尚未顯著以前,為天理之性。形狀顯著以後,成為氣質之性。天理之性,是一個超絕的東西。氣質之性,便有著落,有邊際。李翱以前,情性對舉是兩個分別的東西;橫渠知道割開來說不通,要把喜怒哀樂去掉,萬難自圓其說。所以在性的本身分成兩種,一善一惡,並且承認氣質之性是惡的。比李翱又進一步了。  明道亦是個善惡二元論者。《二程全書》卷二說:「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他所謂氣,到底與孟子所謂情和才,是全相合,或小有不同,應當另外研究。他所謂性,大概即董子所謂情,論情要帶著氣講。又說:「生之謂性,性即氣,氣即性。人生氣稟,理有善惡,然不是性中元有此;兩兩相對而生,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氣稟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他一面主張孟子的性善說——宋儒多自命為孟子之徒——一面又主張告子的性有善有惡說。生之謂性一語,即出自告子。最少他是承認人之性善惡混,如像董仲舒、揚雄一樣。後來覺得不能自圓其說了,所以發為遁詞。又說:「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這好像禪宗的派頭,才一開口,即便喝住。從前儒家論性,極其平實,到明道時,變成不可捉摸,持論異常玄妙,結果生之謂性是善,不用說,有了形體以後,到底怎麼樣,他又不曾說清楚,弄得莫名其妙了。伊川的論調,又自不同,雖亦主張二元,但比周、張、大程都具體得多。《近思錄?道體類》說:「性出於天,才出於氣。氣清則才清,氣濁則才濁。氣則有善有不善,纔則無善無不善。」這種話與橫渠所謂天理之性、氣質之性,立論的根據很相接近。《全書》卷十九又說:「性無不善,而有善有不善者才也。性即是理,理則自堯舜至於途人一也。才,稟於氣,氣有清濁,清者為賢,濁者為愚。」名義上說是宗法孟子,實際上同孟子不一樣。孟子說:「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主張性、情、才全是善的。伊川說:「有善有不善者,才也。」兩人對於才的見解,相差多了。伊川看見絕對一元論講不通,所以主張二元。但他同習之不一樣。習之很極端,完全認定情為惡的。他認定性全善,情有善有不善。才,即孟荀所謂性,性才並舉,性即是理,理是形而上物,這是言性的一大革命。人生而近於善,在娘胎的時候,未有形式之前,為性,那是善的,一落到形而下,為才,便有善有不善。二程對於性的見解,實主性有善有不善,不過在上面,加上一頂帽子,叫做性之理。他們所謂性,與漢代以前所謂性不同,另外是一個超絕的東西。  朱熹的學問完全出於伊川、橫渠,他論性,即由伊川、橫渠的性論引申出來。《學》的上篇說:「論天地之性,則專主理;論氣質之性,則以理與氣離而言之。」這完全是解釋張橫渠的話。《語類一》又說:「性者,人之所得於天之理;生者,人之所得於天之氣。」他把性同生分為兩件事,與從前生之謂性的論調不一樣。從大體看,晦翁與二程主張相似,一面講天之理,一面講天之氣。單就氣質看,則又微有不同。二程謂氣質之性,有善有不善,屬於董子一派。晦翁以為純粹是惡的,屬於荀子一派。因為天地之性是超絕的,另外是一件事,可以不講。氣質之性是惡的,所以主張變化氣質。朱子與李翱差不多,朱主變化氣質,李主消滅情慾。朱子與張載差不多,張分天地之性、氣質之性,朱亦分天地之性、氣質之性。氣質是不好的,要設法變化他,以複本來之性。《大學章句》說:「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慾所蔽,則有時而昏。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恢復從前的樣子,這完全是李翱的話,亦即荀子的話。周、程、張、朱這派,其主張都從李翱脫胎出來,不過理論更較完善精密而已。  與朱熹同時的陸象山就不大十分講性,《象山語錄》及文集,講性的地方很少。《朱子語錄》有這樣一段:「問子靜不喜人論性,曰,怕只是自己理會不曾分曉,怕人問難,又長大了,  不肯與人商量,故一截截斷。然學而不論性,不知所學何事?」朱子以為陸子不講這個問題,只是學問空疏。陸子以為朱子常講這個問題,只是方法支離。不單訓詁、考據,認為支離;形而上學,亦認為支離。朱陸辯《太極圖說》,朱子抵死說是真的,陸子絕對指為偽的,可見九淵生平不喜談玄。平常人說陸派談玄,近於狂禪,這個話很冤枉。其實朱派才談玄,才近於狂禪。性的問題,陸子以為根本上用不著講。這種主張,固然有相當的理由,不過我們認為還有商酌的餘地。如像大程子所謂「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那真不必討論。但是孟荀的性善性惡說,確有討論的必要,在教育方面,其他方面,俱有必要。總之,宋代的人性論是程朱一派的問題,陸派不大理會,永嘉派亦不大理會。  明人論性,不如宋人熱鬧。陽明雖不像子靜絕對不講,但所講並不甚多,最簡單的,是他的四句之教:「無善無惡性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據我們看,陽明這個話說得很對。從前講性善性惡都沒有定範圍,所以說來說去莫衷一是。認真說,所討論的那麼多,只能以「無善無惡性之體」七字了之。程朱講性,形而上是善,形而下是惡。陽明講性,只是中性,無善無惡。其他才、情、氣都是一樣,本身沒有善惡。用功的方法,在末後二句。孟荀論性很平易切實,不帶玄味。程朱論性,說得玄妙超脫,令人糊塗。陸王這派,根本上不大十分講性,所以明朝關於這個問題的論調很少,可以從略。  清代學者對於程朱起反動,以為人性的解釋要恢復到董仲舒以前,更進一步,要恢復到孟荀以前。最大膽、最爽快的推倒程朱自立一說,要算顏習齋了。習齋以為宋儒論性,分義理氣質二種,義理之性與人無關,氣質之性又全是惡,這種講法在道理上說不通。他在《顏氏學記》中主張:「不惟氣質非吾性之累,而且舍氣質無以存養心性。」他不惟反對程朱,而且連孟子杞柳柸棬之喻亦認為不對,又說:「孔孟以前責之習,使人去其所本無。程朱以後責之氣,使人憎其所本有。」他以為歷來論性都不對,特別是程朱尤其不對。程子分性氣為二,朱子主氣惡,都是受佛氏六賊之說的影響。《顏氏學記》卷二說:「……若謂氣惡,則理亦惡;若謂理善,則氣亦善。蓋氣即理之氣,理即氣之理,烏得謂理純一善,而氣質偏有惡哉?譬之目矣,眶皰睛氣質也,其中光明,能見物者性也。將謂光明之理,專視正色,眶皰睛乃視邪色乎?余謂光明之理,固是天命,眶皰睛皆是天命,更不必分何者是天命之性,何者是氣質之性,只宜言天命人以目之性光明。能視即目之性善,其視之也,則情之善,其視之詳略遠近,則才之強弱,皆不可以惡言。蓋詳且遠者固善,即略且近亦善,第不精耳,惡於何加?惟因有邪色引動,障蔽其明,然後有淫視而惡始名焉。然其為之引動者,性之咎乎?氣質之咎乎?若歸咎於氣質,是必無此目而後可全目之性矣,非佛氏六賊之說而何?」他極力攻擊李習之的話亦很多,不過沒有攻擊程朱的話那樣明顯,以為依李之說,要不發動,才算是性;依程朱之說,非撾目不可了。這種攻擊法,未免過火,但是程朱末流流弊所及,最少有這種可能性。 第五章 儒家哲學的重要問題(5)他根本反對程朱把性分為兩橛,想恢復到孟子的原樣,這是他中心的主張,所有議論俱不過反覆闡明此理而已。  戴東原受顏氏的影響很深,他的議論與顏氏多相吻合,最攻擊宋儒的理欲二元說,以為理是條理,即存於欲中,無欲也就無由見理。他說:「理者,察之而幾微,必區以別之名也,是故謂之『分理』。在物之質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得其分有條而不紊,謂之『條理』。」理存於欲,宋儒雖開人生緲緲茫茫的另找一個超絕的理,把人性變成超絕的東西,這是一大錯誤。東原所謂性,根據《樂記》幾句話:「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不能反躬,天理滅矣。」由這幾句話,引申出來,以成立他的理欲一元、性氣一元說。《孟子字義疏證》說:「人之精爽,能進於神明,豈求諸氣稟之外哉?」又說:「理也者,情之不爽失者也。無過情,無不及情,謂之性。」《答彭進士書》又說:「情慾未動,湛然無失,是為天性。非天性自天性,情慾自情慾,天理自天理也。」大概東原論性,一部分是心理,一部分是血氣。吾人做學問要把這兩部分同時發展,所謂存性盡性,不外乎此。習齋、東原都替孟子作辯護,打倒程朱。習齋已經很爽快了,而東原更為完密。  中國幾千年來,關於性的討論,其前後變遷,大致如此。以前沒有拿生性學、心理學作根據,不免有懸空膚泛的毛病。東原以後,多少受了心理學的影響,主張又自不同。往後再研究這個問題必定更要精密得多,變遷一定是很大的,這就在後人的努力了。參考書目:  一《孟子?告子》《盡心》兩篇  二《荀子?性惡》《正名》《勸學》三篇  三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號》及《實性》兩篇  四王充《論衡?率性》《不性》兩篇  五韓愈《原性》一篇  六《白虎通義?情性篇》  七李翱《復性書》  八《朱子語錄》講「性」的一章  九《近思錄?心性》兩條  十顏習齋《存性篇》  十一戴東原《孟子字義疏證》  十二孫星衍《原性》一篇  二 天命的問題  三 心體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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