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斯福德莊園》影評
《高斯福德莊園》(Gosford Park)像是《紅樓夢》里的一兩個章節,比如元春省親,七姑六婆因一件事情聚在一起,再加上他們的丫鬟僕人,好不熱鬧。大家說著各自的話,盤算著各自的事,慢慢顯露出各自的身份及背景。影片的中心故事是威廉·麥考德爵士邀請一班親戚朋友到他的莊園打獵,但真正打獵的戲卻很短;影片結尾處有一個酷似阿加莎·克里斯蒂偵探故事的轉折,即男主人被謀殺,而賓客中似乎一半人有嫌疑。但《高》片跟《東方列車謀殺案》或《尼羅河慘案》有著本質的不同,後者的重點是讓人猜測究竟誰是兇手,而前者的精華是截取1930年代英國社會的一個橫截面,塑造上流社會及其隨從的眾生相,至於那謀殺案只不過是劇情的調料,而非營養所在。
本片導演羅伯特·奧特曼像庫布里克那樣,名義上是美國導演,但藝術嗅覺更偏歐洲。他藐視「一切以敘事為重心」的好萊塢傳統,而把精力放到大量的人物刻畫上,把「群像影片」(emsemble film)發展到巔峰。一般電影有幾個主角、幾個配角,加起來不會超過十個有名有姓有台詞的角色,但群像電影往往捨棄主角,將鏡頭分布在一大群人物上,如《獨立日》的人物結構就是如此。去年榮獲奧斯卡最佳導演的索德伯格便擅長這種電影類型,他的《毒品網路》有十多位主要角色,也可以說全是配角。但奧特曼更上一層樓,《毒品網路》中的人物尚可清晰地分為三個地域組,全片有一根貫串的故事線;奧特曼的《高斯福德莊園》只有兩個場景,故事性極弱,共有20多個人物,經常十多人出現在同一場景,同時說話,其效果不僅超越了傳統意義的故事片,而且也超越了話劇,進入《清明上河圖》那樣的境界。從純敘事的角度講,你也可以說這是一步步「倒退」。
《高》片一開始只介紹了伯爵夫人等兩三個人物,然後幾乎所有人同時出場。別說是外國觀眾,恐怕連英國人都分不清誰是誰,除非你對英國演藝界人士了如指掌。慢慢地,我們了解到,男主人威廉·麥考德爵士不是祖傳的貴族,他是靠開工廠發跡的新貴,娶了落魄的貴族之女。而他的妻子西爾維婭當初是跟她妹妹露易莎通過翻撲克牌來決定誰嫁給他的。麥考德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據說他經常調戲工廠的女工,跟女僕艾麗絲的關係也是公開的秘密。伯爵夫人一副高高在上的貴族氣派,誰都不放在她眼裡,說話尖酸刻薄,但她忍不住要向女僕打聽有關他人的八卦新聞;更吃驚的是,她打心眼裡看不起的侄女婿麥考德,多年來暗中為她提供「生活費」,隨時可能會切斷她的「財路」。
《高》片在富麗堂皇的外表下,上演著一出微妙的社會演變的諷刺喜劇。所有賓客中,有一位帶不起僕人,當別人得知她沒有僕人時,臉上掠過那隱隱的一絲不屑,可謂貴族窘境的絕妙寫照。(我們把這個細節螺旋式下降並搬到中國,那就成了:大家都駕著私家車來,只有你一個人是坐計程車;大家都坐計程車,只有你一個人是乘公共汽車來的……)影片中還有一位貴族動用三寸不爛之舌,勸說麥考德投資他的生意,「賣皮靴給蘇丹人」,表面上是大男人的正常聊天,但因這個主意極其荒謬(一:蘇丹很窮,買不起皮靴;二:蘇丹很熱,根本不需要皮靴),顯示出貴族階層病急亂投醫的末日心態。
影片除了沒落貴族和暴發戶,還帶進了幾個「局外人」。一個是當時的大明星艾維·諾威魯(歷史上確有其人),還有一個是來自好萊塢、專拍廉價偵探片的製作人莫里斯·魏斯曼;前者不停地彈琴唱歌,為貴族助興,後者是來「體驗生活」的,因為他正在籌拍一部以英國貴族莊園為背景的兇殺影片。貴族當然看不起「戲子」,他們強忍著自己對明星的好奇,用勢利眼當作自我保護的盾牌;而生長在沒有貴族傳統的美國製片人也不明白這幫虛偽的上流人士為什麼要擺這個譜,他問諾威魯「你怎麼能忍受跟這些人交往?」諾威魯莞爾一笑:「我需要在銀幕上扮演他們。」魏斯曼在片中花不少時間打國際長途,跟好萊塢的同事傳遞新片的「靈感」。這表面上跟影片的主線毫無關係,實際上為主線提供了一條「旁白」的聲軌。比如他提起一名當時好萊塢很紅的女明星,「她的英國口音是真的還是假裝的」,隱喻著貴族氣派的虛假性。
這些都是「樓上」發生的故事,影片的另外一半人物是莊園「樓下」的僕人,包括管家、跑腿、廚師、女傭等。這個世界雖然沒有樓上那麼華麗,但其精彩程度絕不亞於樓上的有閑階級。樓上有樓上的禮儀,樓下有樓下的規矩。如樓下對來賓的隨從不能直呼其名,而必須用其主人的名字;他們用餐的坐次也跟樓上相仿。樓下的故事在很多地方跟樓上有銜接點,如偷雞摸狗沒有等級界線,另外,樓下人物的個性刻畫及智商也絲毫沒有受到地位的局限。
如果讓瓊瑤阿姨來寫這個故事,最少得30集,但2小時17分鐘的《高斯福德莊園》很少把話說穿說透。該片潛台詞之豐富,足以讓觀眾每看一遍都得到新收穫(當然前提是字幕翻譯必須精準,這在我國簡直比打進世界盃16強還難)。比如女主人初次見好萊塢製片人魏斯曼先生時,她招呼完魏斯曼,又略帶疑問地自語:「魏斯曼?」並非她想起某箇舊友,而是這個典型的猶太人姓氏,通過她那眉頭一撇,蜻蜓點水地道出女主人的種族歧視態度。再如,影片自始至終沒有提到魏斯曼是同性戀,甚至連一個娘娘腔動作也沒有,但從他帶來的那個漂亮小夥子「跟班」,觀眾便可意識到他倆之間的關係。他的「小跟班」一開始冒充蘇格蘭人,在樓下瘋狂追逐漂亮女僕,從他的大膽舉止可以推測他在好萊塢的地位及處世態度;至於性取向,他很可能本身不是同性戀,或最多就是雙性戀。
有時影片用非常簡短的台詞,道出多層涵義。比如男主人遇害後,女主人不經意地提到女僕艾麗絲,說她可能是唯一一個對此感到悲傷的人。這句話不僅點出男主人跟艾麗絲的曖昧關係,還表達出女主人的滿不在乎。女主人勾引好萊塢小跟班也只用了一句話:「麻煩你(凌晨)一點鐘給我送杯熱牛奶。我醒著呢。」伯爵夫人的尖刻不帶一絲羅嗦,她把明星唱歌看成「賣唱」,跟牌桌上的貴婦們說:「別鼓勵他。」 (Don"t encourage him.)
說起伯爵夫人,在這麼多千姿百態的人物中,她如同慈禧太后,令人過目難忘。扮演伯爵夫人的瑪姬·史密斯,我國觀眾不一定知道其名,但她的形象可謂英國貴族的化身,從《跟墨索里尼喝茶》中的大使夫人,到《哈利·波特》的魔法教授,說她是英國片的巨擎一點也不過分。扮演女管家的海倫·米倫彷彿是僕人中的伯爵夫人,孤傲、執著,人情味被處於主人和奴僕的中間地位所榨乾。除了這兩位獲奧斯卡最佳女配角提名的演員,本片中每一位演員均有出色的表演,儘管戲不多,但足以塑造一個個栩栩如生的藝術形象。不少人主張奧斯卡設立「群像表演獎」,以表彰該片那樣人人出彩的「集體貢獻」。
羅伯特·奧特曼拍過多部經典的群像影片,如反映美國鄉村歌曲行業的《納什維爾》,但《高斯福德莊園》在處理手法上有更多高難度創舉。最明顯的莫過於「樓上」客廳的派對(聚會):十多人在同一個場景、同時說話,鏡頭如行雲流水,隨意至極,似乎漫不經心。奧特曼沒有採用傳統的話劇手段,他的人物雖然也是一組組,但沒有大段對白,而採用隻言片語;他的攝影鏡頭像是偷窺者的望遠鏡,對不同人物作短暫停留,從不流連忘返。筆者原以為,這些鏡頭都是像希區柯克那樣事先精心安排,只是因技巧高超、不露痕迹罷了;但經過打聽,發現事實更令人吃驚。奧特曼事先把台詞給每位演員,但他鼓勵他們切莫照本宣科,而要盡量即興發揮;他不告訴演員什麼時候拍每一組的戲,而讓他們模擬真的情景,按人物定位說該角色該說的話、做該角色該做的事。他讓攝影師同時用區區兩部機器,「捕捉」每一組的精彩之處。演員不知道什麼時候論到自己「上鏡頭」,但經過幾輪排練,每場戲產生出毫無雕琢的自然感。
常見的好萊塢史詩片,如《勇敢的心》,結構上像是精簡的《三國演義》;《高斯福庄德園》揮動的不是鋒利的劍,而是隱隱的刺,它像《紅樓夢》中某些場景那麼精緻,通過一大群人物的塑造,富於弦外之音的氛圍,揭示出媚富嫌貧的人性陰暗面。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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