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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人馬達 [圖片]

他沒有把自己當做老領導和下屬,沒有把自己當做官員,而是把自己定為了一個報人。在他的回憶文章里有兩句頗具風骨的話,一句是「作為一個報人,為了堅持真理,可真不容易啊!」另一句是「我尊敬領導,但我更尊重真理。」馬達走了。馬達留下許多故事。

先講馬達跳舞的故事。上海本是十里洋場,歌舞廳和咖啡館一樣,有專職陪人跳舞為生的舞女,應該是一種文化活動,進入舞廳,踏進舞池的人都有禮貌,有著華貴的紳士風度。解放前的上海,中產階級、上層社會的人,如果不會跳舞,總認為是人生的一大缺陷。新中國成立之後,跳舞成為禁忌,把跳舞看做不健康的社會風氣,不準跳舞了。老上海人到了新社會,不讓跳舞怎麼生活呢?許多愛跳舞的人開家庭舞會,由公開轉入地下,有的舞者以「流氓阿飛」或「壞分子」的罪名,被送到白茅嶺去勞動改造,搞得上海人談舞色變。就這樣跳舞被封閉了30年。1980年,上海工業展覽館中大廳舉行交誼舞會,筆者不會跳舞,聞訊趕到舞場,看到我認識的文藝界、新聞界有不少人在那裡跳交誼舞。男的脫去中山裝,換上西裝,女的脫去兩用衫,穿上各色各樣的衣裙。我感到這是上海衝破禁區、改變社會沉默空氣、豐富人們生活的開端,隨寫了3500字的新聞,交給夜班編輯部。馬達的工作重點是抓好頭條,管好評論,對這樣短的新聞不是太注意。但他看了這條新聞,興奮得手舞足蹈,決定把這條新聞放在新聞版的中央地位,加了尾花和花邊,處理得極為醒目。馬達回過頭來對我說:「為什麼事先不對我說,今後哪裡有舞會,我去跳舞。」第二天中午,市委宣傳部一位領導人打電話來,問我:「上海不準跳舞,你知道不知道,為什麼要寫這樣的新聞。」我唯唯諾諾地作了回答。飯桌上,我把宣傳部領導人的意見告知馬達,他做了一個怪相,只是問:「今天還跳嗎?」我告知他在老地方。這天的傍晚,他帶著報社的幾位女記者趕赴工業展覽館大廳,參加舞會。又過一天,報社男女記者有不少人去跳舞,馬達還帶著女兒去跳舞。從跳交誼舞開始,我們又組織了輕音樂、室內樂及流行歌曲的報道,然後又從報紙版面移到廣場,組織大型流行通俗歌曲演唱會,許多歌手紛紛登場,成了開創流行歌曲一代新風的名角。二再講他不批《苦戀》的故事。1981年4月21日一早,新華社播發《解放軍報》特約評論員文章《四項基本原則不容違反——評電影文學劇本〈苦戀〉》。《解放軍報》負責人給《文匯報》主管夜班工作的張伏年來電話,說明這篇文章重要,希望再度合作。在此之前,《解放軍報》報道了聶榮臻元帥和日本小姑娘的事迹,《文匯報》和他有過很好的合作,所以此次有「再度合作」之說。張伏年回答:等我們看了稿子再說吧。新華社為此特別發了一則「公簽」,要全國各報以顯著地位轉載。「公簽」即是命令,一般都要貫徹執行。這天早上上班之後,馬達剛到辦公室,即接到市委主管宣傳工作的領導的電話,要《文匯報》轉載此文。中午剛過,新華社電訊稿已到,馬達看了全文,感到語言十分嚴厲,全文是政治批判,文章的末尾結論是:《苦戀》的出現不是孤立的現象,它反映了「存在於極少數人中的無政府主義、極端個人主義、資產階級自由化以至否定四項基本原則的錯誤思潮」。《苦戀》是軍隊作家白樺的電影文學劇本,拍成電影叫《太陽與人》。這部電影馬達是看過的。影片主人公在「文革」中遭受殘酷迫害和非人遭遇,境況凄慘,影片的結尾畫面,一個血紅的太陽從地面升起,越升越高,越升越大,一個受傷的人伏在雪地上艱難地爬行,兩相對照,馬達理解這是強烈暗示:領袖被無限神化了,而普通人的人性卻被殘酷地踐踏了。馬達說:「看到最後使我透不過氣來。影片採用這種隱喻、誇張的手法,我感到太離譜,煽動性太大。」但是《解放軍報》特約評論員文章的那種批判,他又不同意。此事非同小可,作為紅色報人的馬達,感情在矛盾中。馬達立即召開黨委會及編委會進行討論,並把文章帶到會上請大家閱讀。大家看完電訊稿,一致認為三中全會之後,知識分子還在驚魂不定、心有餘悸中,這一批,一圍攻,大家都以為又要搞政治運動了,而且全國轉載一篇批評文章,無異是重複當年大批判的做法,大家一致決定不轉載。會議進行期間,那位領導又來第二個電話,傍晚又來第三個電話,都是督促馬達轉載此文。第二天《解放日報》在一版轉載了,《文匯報》按照馬達對版面的安排,沒有轉載,那位領導來了第四次電話:「《文匯報》為什麼不轉載?」《文匯報》領導當時認為《苦戀》不是沒有錯誤,但要用正確方法實事求是地進行批評。馬達找了文藝部、評論部,擬定了《評電影劇本〈苦戀〉的錯誤思想傾向》,對《苦戀》提出批評。在討論題目時,那位領導又打來第五個電話,馬達不接,要黨委副書記劉慶泗接,並作記錄:你告訴老馬,不轉載是不對的,看風是要倒霉的,危險的。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是經過市委的。馬達看了電話記錄很不高興,那位領導說「跟風」,跟誰的風,跟什麼風?馬達雖然心中有氣,但對「經過市委的」這話沒敢等閑視之,他馬上去拜望市委書記,問市委是如何討論決定的。市委書記說沒有討論過。馬達又去拜望那位主管宣傳的領導,陳述了不轉載的理由,那位領導也說不出不轉載錯在哪裡。第六次電話,劉慶泗擋了駕,說老馬出去了。第七次電話,馬達聽了,領導在電話中說:「你們做得不漂亮。我們的關係蠻好嘛,你們這樣做,以後我們怎麼相處,怎麼做朋友啊……」馬達拿著電話機,不知如何回答,半天說不出話來。第三天,市委辦公廳通知,說書記處開辦公會議,討論《苦戀》問題,請馬達列席。馬達怕抵擋不住,拉著陸灝一起去。在會上,批評的矛頭直對馬達,陸灝說,這是《文匯報》黨委的決定,不是馬達個人的意見。會上爭論了一番,不了了之。回到報社的當晚,馬達把《文匯報》批評《苦戀》的錯誤思想的本報評論員文章送審,石沉大海,連個迴音也沒有。從這個故事裡,我們可以看出馬達是如何對自己定位的,他沒有把自己當做老領導和下屬,沒有把自己當做官員,而是把自己定為了一個報人。在他的回憶文章里有兩句頗具風骨的話,一句是「作為一個報人,為了堅持真理,可真不容易啊!」另一句是「我尊敬領導,但我更尊重真理。」這是何等光明磊落的報人風采啊。(作者為《文匯報》高級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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