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交往」的路上——海德格爾的「存在」與老子的「道」
06-22
中西哲學不僅需要「比較」(comparison),尤其需要「交往」(「交流」,communication);「比較」重在「分析」、「觀察」,「交往」重在「體會」、「理解」。 歐洲的民族是「哲學」的民族,自古代希臘以來,以概念、判斷、推理的結構方式,使「哲學」成為一門「科學」,「愛智者」(???),成為「哲學(家)」(???)。中國古代的「愛智者」始終是「思想家」,而不是「專門家」(scholar scientist)。古老的東西方民族在哲學上遇到的當然是相同的問題——宇宙、人生的本源性問題,但它們的把握方式、因而它們的歷史發展是不同的。 歐洲的哲學思想,從近代以來,集中反對「形而上學」,即對那種把「哲學」作為一門「科學」而以一般的概念體系來結構,感到不滿。於是有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通過對理論理性的工具的批判,划出知識的界限,揭示形而上學的虛妄性,重新確立「理念」在本源性思想中的地位。康德這個思想路線,經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發展為現代胡塞爾之「純心理」之現象學。胡塞爾認為他已在根本上揭示並恢復了柏拉圖「理念論」的本意,他的「生活的世界」,就是「理念的世界」。 「世界」不是我們「科學研究」的「對象」,我們就是「生活」「在世界中」。我們對「世界」的「意識」,不是「對象性」的概念;「對象性」思想方式的克服,也就是「形而上學」思想方式的克服,事實上也是歐洲哲學作為一門學科的傳統思想方式的克服。胡塞爾晚年所謂歐洲文化之危機,即對象性思想方式之危機。 然而,胡塞爾的現象學仍以建立一種與一切對象科學完全不同的「人文科學」為目的,因為它排除(括出)一切「對象性」之「經驗」,故為「最嚴格之科學」。 「這是桌子」,固不需明析「桌子」諸經驗之屬性,「桌子」這個概念亦非由此眾多屬性歸納而成,故「桌子」並非種屬之特性(物之性),而是「理念」(觀念);「理念」先於諸種屬特性而出現,但畢竟與「物之性」有多種糾葛。諸種「理念」要構成我們的「生活的世界」,仍需一個「體系」,以「理念」之「體系」代替「概念」之「體系」,終也並非探本求源的辦法。人們不要忘記,在「這是桌子」這個命題中,「桌子」之前尚有一個「是」字,它比「桌子」之「理念」更根本。推而廣之,它是比一切「理念」更根本、更原始的「是」或「在」(Sein Being)。胡塞爾說,我們睜眼看到的這個「世界」,是「理念」的世界,海德格爾則說,我們所看到的最本源的世界是「存在」的世界。「世界」向人(Dasein)顯現(開放)為Sein。「理念」固不是經驗意義上的「概念」,「Sein」也不是經驗意義上的「對象性」或「物質性」的「物」。「物質」是永恆的,但「理念」和「Sein」都是「意義」(Bedeutung),只對人(Dasein)開放。「世界」與「人」同在。 「理念」為「有名」,「存在」則為「無名」。「無名」比「有名」更為本源。 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25) 此處所謂「道」,很像古代希臘之「???」,但是「Logos」意義下之???,而不是「水」、「氣」。Logos原意為「度」,但不是計量工具意義下之「度」,而是本源性的「度」,是世界向人顯現出來的「度」。 「道」在金文為「*談」,為(敵)人走在路上的意思,是「對方」向「我方」顯示出來的路,但又非靜觀之「客體性」(對象性)的,而是要來「攻打」或「偷搶」我們的「路線」。「道」是天地向人顯現出來的「度」。「我」所「見到」的「道」為「德」——「德」在金文為「* 」,以「目直視」易「首」。 「道」和「存在」(sein)都是「人」與「世界」的一種本源性關係,都是「世界」向人顯現出來的一種本源性的「意義」。 不錯,「天下本無路,路是人走出來的」,但天地也已向人顯示了最本源的「路」,人總是依天時、地利來做自己的工作的。 然而,人築出的路是可以改道的,天地向人昭示的最本源性的「路」卻是「常恆」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1)老子說,流行的、通常的「道」—或主要是指儒家之道,固可曰道,但不是「常恆」之「道」;當時流行的、通常的「名」— 或標誌社會地位之「名分」,固可曰「名」,但不是「常恆」之「名」。擴大來說,經驗的「道」和「名」,都不是恆常的,不是本源性的「道」和「名」。所以第二章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經驗的美、惡和善、不善是會轉化的,王侯將相的名分也不是長久的。天地本無名(分),人「命名」萬物以使萬物成為萬物。天地本無名,所以「道」無名而有。「有」、「無」都與「名」相應。天下萬物皆有名,只有「道」無名。所以在老子看來,「名分」不是天生的,也不是永久的,於是「正名」非大道。 「名」為「器」之「名」,「道常無名,朴。」(§32)這個比喻在古代是很有說服力的。「朴」有點像亞里士多德的「質料」,無形(無器形),無名。「朴」非「器」,但卻是「器」之本。故「道」為萬物之本,無(名)為有(名)之本。 「無」不是「真無」,不是字面上的「無」,不是經驗上的「無」,也不是薩特的「意識」。古代原子論的「虛空」(???)仍是一個「始基」(???),「原子」與「虛空」相生而成宇宙。「道」非「器」而「無名」,「道」為無名之器,「非器」為「空(器)」,是為「沖」(盅)。「道沖而用之或不盈」(§4),因其「空」而能容物。這是古代對於「空」、「無」的想像,是一種比喻的說法。 「無」即「無名」。「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今,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今冥今,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21)「道之為物」,不必拘於字面,但為無名之物,有「象」而無名,「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14)。 「物」為經驗之萬物,萬物皆「器」,為我所用;「道」為無名之「象」,似有(物)而無(名),所以說是「恍惚」,但卻為萬物之本,「我」亦為「道」所「導」、「象」為一種「顯現」,「世界」向入顯現「象」,顯示「度」,指出「道」。「道」固非「器」,故不為人「用」,然「道」「引導」人的活動。人既不以主觀之好惡(欲)、也不以既成之定分(禮)行事,人依「道」而作,故老子倡「無為」之說。「無為」不是字面上的「無所作為」,而是強調非「人」之「為」,乃「道」之「為」。不為宮室、器皿、華服、駿馬而為,亦不為「名」、「位」而為;去人之為,得道之為,去有限之為,得無限之為,故無為無不為。 海德格爾之「存在」為「明」,老子之「道」為「玄」。海德格爾乃是擬哲人眼光來看「存在」,「去蔽」得「真」,則「明」,這是從古代希臘以來歐洲入追求的理想境界;老子設以常人眼光來看「道」,則深不可測,玄奧不透。「存在」在知識上無以名之,所以也應是「玄」(不明),知識無法使「存在」的「意義」「顯現」(明)出來。「無名」,因而用經驗之範疇不能把握,「無名」為「暗」,為「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1),「妙」即「無名」,不可「名」「狀」。然而,「無名」非「真無」,「無名」而「有」,是謂「妙有」,這當是後人發揮出來的說法,但「無名」之「有」實即為「道」,為「存在」。 至此,可以看出,人類在體察本源性問題時的一種相同的傾向:「去」(無、否定、使無)一切既定之「道」、「名」,以求各種名分(萬物、社會)出現之前之純然境界。對這種境界「晦」、「哪」之別,說明了東西方文化關於「人」的觀念的不同。存在和道,對經驗的人來說,深不可測,晦暗不明;但對Dasein來說,或對有Dasein意識(覺悟)的人來說,則如柏拉圖洞穴之喻所謂,乃是透明、無隔、無礙之境界。「我在世界中」,我與世界同在,「人」是「存在」和「道」的「鄰居」,「人」詩意地存在著。「Da」如一道光線,照亮了世界之「道」。人在「道」上。「人」開闢著「道」;「道」「導引」著「人」。 對經驗的人、普通的人來說,因「存在」和「道」常「無名」,因而是不透明的。世上若無尊卑、長幼、高下、賢愚、善惡……之分,則可謂「玄」、「清」謂「可辨」。「辨」什麼?「辨認」萬物。如萬物無名只有恍惚之「象」,則無從「辨認」,故「無名」實為「無知」。在本源性層次上的「無知」,只有「聖人」能做到,故 曰「大智若愚」。《老子書》第20章所述,就是「聖人」與「眾人」之區別。 「道」有「象」而「無名」。「象」固不僅是感覺意義上的「印象」、「形象」,而是「世界」向「人」顯示的「徵兆」(sympton)。「象」指示著「道」。深山結廬,湖上泛舟,秉燭夜讀,都是山山水水提示了人,我們才去作漁樵耕讀的事。世界不是暴虐之君主要我們服從,世界也不是柔弱之婢女任我們驅使,我們在世界中,我們是世界的一個部分。我們所作所為,並非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世界,而是在世界向我們的提示下,做我們的工作。 世界的提示(index)使人做事有「依據」,但「依據」不是「名分」,不是事物的「概念」或「理念」。不是「小人」盡「小人」之責,「君子」行「君子」之事,因為天下本無定名、定份。但人又不是隨心所欲的,人的行為要有「法」,即要有「依據」。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5)老子的時代,沒有「Nature」意義上的「自然」,所以不是說「道」之上(或之外)尚有一個「自然」。這裡的「自然」是為「本然」。「道」別無自身以外的「法」、「道」法「自然」即「道」法「自身」,「道」本「自然」。從這個意義上說,即從「道」因「無名」而不是知識對象之Nature而言,老子的「自然」與海德格爾理解的「???」相近。但由於海德格爾的思想以Dasein為中心,而Dasein又是時間性、歷史性的,所以海德格爾的「???」為「生長」(???);但老子的「道」則是「不自生」的(§7),不(自)生,故不(自)滅,才能天長地久,才能長生。「道」生萬物,而不自生,即「道」不是生出來的。母為子(萬物)命名,但不自名,「道」無始無終,是為「自然」。「自然」者,重在一個「然」字。這樣,老子的「道」不是從Dasein立足點來看,而是從普通人的立足點來看的。「道」比芸芸眾生長久。「道」為「無時限性」。「無時限性」的「自然「,而又不是科學性、知識性、對象性的Nature,所以它是古人帶有原始性、想像性、幻想性的思想,而不是今人的思想。從海德格爾的眼光來看,也許問題仍出在Dasein的意識不夠明確。這就是說,老子已有「存在」的意識,但並未追根於Dasein,提高到Dasein的意識。「道」不是抽象的、概念性的「規律」,也不是由Dasein照亮了的世界,但卻同是本源性的、「引導」眾人生長的「意義」的世界。海德格爾的「存在」,是在「主體性原則」(這是歐洲哲學思想之核心)經過長期發展以後的本源性意義;老子的「道」,則是「主體性原則」未得到充分發展的一種本源性意義。前者是後主體性的存在論,後者為前主體性的存在論。 後主體性的存在論,人為Daasein,Dasein與Sein屬於同一個層次,「世界」與「人」同在,所以Dasein為明、為顯;前主體性的存在論,「人」與「道」不屬同一個層次,故「道」為玄,為隱。「道隱無名」(§41)。這裡老子的思想使人想到赫拉克利特。「顯」、「隱」,「晦」、「明」乃知識論(廣義)上的問題。西方哲學以「知識」為發源,中國古代思想,則直接從「存在」問題入手,故在知識論上追求之理想目標,顯隱、晦明各異。 老子說「道」,標出「象」、「物」、「精」、「真」、「信」(§21),都是「世界」為我們打開的最為本源之「度」,有跡可尋,有象可見,雖精微而為本為真(eigentlich,authentic)之境界,尤其最後一個「信」字,指出「道」為一種「可靠」之「信息」(message),「預示」著新世界的來臨和萬物之生衍不息。宇宙為熊熊之「活火」,Logos為「活火」燃燒之「度」。天地向我們展現著這個「度」,預報著世界之進程。人要讀懂向我們展現的「度」(道),懂得天地這部大書的「意義」,人體會著天地(世界)讓我們體會的意思,人的語言「說著」天地(世界)所告訴我們、讓我們說的「話」。逐漸地,天地之「道」與「說話」、「言說」、「曰」通用一個漢字,亦並非無因。我們知道,古代希臘的Logos來自動詞???,它原意也有「說」在內。 「說」是揭示出「道出」天地向我們顯現出來的「道」,Sein與Sprache是一個層次的事,「道」、「道」相通。「語言」是「存在」的「家」,這是海德格爾的比喻的說法;老子的「道」,卻「行無言之教」(§43),是靜默的、沉寂的,但在某種意義下,「沉默」是更為深沉的「說」,這也是海德格爾的意思。「道」無言而教化萬方,因為天地已向人顯現了它的「意義」。天地萬物都在向我們「說」些「什麼」。 有一點仍然是共同的:人讀天地(世界)這本大書,「體會」並「闡發」它所提供給我們的「意義」。古今、中外人人都在「讀」這本書,體察它的意義,因此古今中外的人都能夠而且需要「交流」讀這本書的「心得」。我們與日月山川「交往」,「聽」他們向我們「說」些什麼;我們與前人的作品(包括文學作品)「交往」,「聽」他們向我們「說」些什麼,我們也以我們自己的工作(包括文字工作)向後人說些什麼。我們總是在與包括前人、後人、洋人在內的「他人」「交往」,我們總是在「交往」的路上。 (選自《思·史·詩——現象學和存在哲學研究》,人民出版社1988年12月版》 注釋 ①海德格爾:《論人道主義》,熊偉先生譯文。 ②「???」見赫拉克利特殘篇,而「???」則最早見於柏拉圖的著作。 ③海德格爾:《哲學的終結和思想的任務》,收《存在與時間》,英譯,第56頁。 ④柏拉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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