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恩洋：佛法與外道之差別及佛法之根據

佛法與外道之差別及佛法之根據

王恩洋

　　頃於南京高師日刊見胡君翼成《佛法與哲學之對比與其論理根據之批評》一文，大意謂：佛法與外道及哲學立說雖各有不同，而內中不無相同之點，如吠檀多人之言梵，大似佛法之真如，又如康德之言現象，Bradley之論現象與真實，或反對心緣實境，或否認實我，尤與唯識之理相同。然佛家對於外道常詆毀之以外道，而近日歐陽竟無先生復謂佛法非哲學，亦以昔之對付外道者同樣施之哲學，此乃門戶之見，非大公之論也。又云：佛法之理論為否認與破壞，所謂去執與除分別是也。雖然，除分別亦分別也，去執亦執也，既自分別而復欲除分別，既自執而復欲去執，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然則千卷佛法可不勞人破而自破矣。且夫世間之言論道理非有即無，要在能示人以物理世事之含義與關係。今佛法所言乃大異此，彼所指之真如既非有相，又非無相，又非非有相，又非非無相，乃至非有無俱相，夫然，則彼所言之理乃全違世間而別根據於出世間矣。雖然，此出世間者云何而可知耶？是非真出世間分別俱斷心識盡滅如阿羅漢者沒之能知也。然苟真出世間者，分別心識既永斷滅云何復能起種種言說以分別此為非有非無等耶？抑既妙理離言，則亦無言而已矣，奚用三藏十二部經為？是則一切佛經皆戲論耳。

　　昔者吾師講演《佛法非宗教非哲學》於南京高師，吾記之，布之世人年余尚未見有疑難者，獨去冬吾友劉君伯庄自法來函質吾，大意與胡君所言者同，尚未致答也，而胡君此文復出。夫解難疏滯，友朋之誼也；顯理祛惑，學佛之事也；責之所在，義何辭焉，作《佛法與外道之差別及佛法之根據》，用答吾友劉君，兼以質之胡君，並世人之同懷此疑者。

　　何者為佛法與外道之差別耶？曰，欲辨二者之差別，須先知二者之意義，何者為佛法，何者為外道耶？此中先言外道。

　　欲辨外道，且先明道。何者為道？曰，道者，萬法之實理，因果之定義，恆常周遍，不可變易者也。此中言萬法之實理者謂法之體，因果之定義者即法之用，體用俱該，即攝佛法之教理行果盡也。蓋一切法生滅無常者也，即此無常其性常焉，一切法因緣假有，無白性也，即此無性，是法實性焉；即以是義，說為諸法體。一切法待因緣生，都無自性也，然非遂無用，識法有變現了別等用，色法有對礙依持等用，受有感受苦樂等用，想有施設名言等用，行有造作善惡等業之用，既從緣生，復能為緣而生余法。從緣生時，緣為彼因，彼為緣果。自復為緣生余法時，余法為果，自復為因，剎那剎那，頓生頓滅，故生而非常。前後相續，因果感赴，故滅而非斷。即此非斷非常，展轉生滅，而諸法無體，妙用昭然。諸法以何而有用？曰，以因果而有用。諸法之用於何顯？曰，於因果而用顯。若無有因，則法不生，不生有何用？若無有果，則不生余，無生有何用？是故諸法之用以因果而有，依因果而顯也。即此因果生起，有其決定之義焉：一者無因不生果，二者異因不生異果，因緣增上兩緣生中無不皆然。譬如稼穡，若無種子及諸土壤水分日光肥料及以人工，則不得生，此所謂無因無緣不生果也。反之，則因緣俱備，必生果焉。是故諸法不作不得，作已不失。雖然，因緣既備而果定生，然谷種不生麥芽，桃蕊不結杏實，又或日光水分肥料人工等或失之過，或失不及，或得其中，而結果又有美惡之殊焉，所謂異因不生異果也。反之，而正因定生正果焉。是故諸法善因不招惡果定招善果，惡因不招善果定招惡果。諸無記法如是，染凈法生亦然。欲求果者必種其因；猛利加行，唯仗自力。而貪嗔痴慢唯墮三途；有漏善因唯感人天。乃至清凈勝果唯清凈勝道始可得之，所謂聽聞正法、如理作意、法隨法行、五根、五力、覺支、道支、六度、四攝等是也。苦集滅道，流轉還滅，招感引發，決定決定。是之謂緣生決定義。如上所明，諸法體空，其空決定；諸法有用，其有決定；恆常而不可易，周遍而無有遺，不滅不生，不垢不凈，不增不減，如如不動，真實不虛，是謂真如；亦謂之道。略之則曰體用，廣之則曰教理行果，總而言之則一如耳。如之與道，一義二名。是故證如亦名見道。以其為法真理恆常而不改也。所謂道者如是如是。若欲詳研體用之義，則可取拙著「起信論料簡二諦篇」讀之。問者曰，諸法空理，體為真如可耳，如何因果之用亦真如耶？曰，法本無體，即於用以顯體，以是義故，諸法空理固可名如，因果定義亦名為如，此苦集滅道所以名四諦，又名安立真如邪行真如清凈真如正行真如也。問者曰，道譬如道，示所行也。有為可名道無為亦名道耶？曰，無為本無體，即於有為以顯體。以是義故，諸法勝用、菩提分法、靜慮、止觀、六度、四攝、無間、解脫等固可名道，真如無為亦名道，此初證真如所以名見道也。道義既明，而外道之意義可得言焉，外道也者，外於道之謂也，道本無體，而諸迷人執有實體，則我法二執是也。道本有用，而諸愚夫撥無有用，則邪因斷滅之論是也。我法障礙，則觀行不立。邪因惡見，則修持無依。而猶復計為最勝，執為究竟，以為由之可得勝果，行之可免苦趣，自誤誤人，執迷不反，永淪三界，出離無方，是則自絕於無上之果，自外於真實之道也。故曰外道。雖然，一切眾生根有利鈍，執有淺深，是故雖同為迷人，而亦有非外道者，則愚於法而不執，蔽於道而不謗者是也。又諸外道，有但執我法而不謗因果者，有既執我法復謗因果者。前者但失出世道，後者並失世間道。既執有淺深之殊，而道有失不失異，反之則自亦有聰明黠慧立言說理間符正義不背佛法者，則就某點言之雖屬外道，再就某點言之，則又有不得以外道目之者，故契經雲，佛說，弟子說，仙人說，外道說，皆是佛說。所以者何？以其於世出世間二道理中時有不相違者故。此所謂依法不依人者也。複次，或雖為奉法信佛之人，然於世尊方便言教不善達義，而隨言起執，則雖是佛說亦成外道說。是故經雲，獅子中蟲自食其肉。所以者何？以其不達正理，失法性故。此所謂依義不依語者也。了知此者，當知外道之名，乃如實稱量之稱，非門戶黨伐之見。而依義不依語，依法不依人，其道乃至大至公，無絲毫偏私也。嗟夫，我佛慈悲，大願救世，凡諸有情皆如赤子，豈有與人爭論短長之暇哉？凡所以斥責人者，皆所以破人之執著，令之歸正道也。故凡所以呼外道以外道之名者，非外之也，乃欲使彼外道之自知其外於道，舍執去妄以自內於道耳!外道之義既明，而佛法之義亦顯，何謂佛法？曰，實證實修實明實由此道者即佛法也。蓋道本恆常不變，周遍無私，是天下之公理，古今之定義也。是故無人無時不在道中行，無人無時能外於此道。然智愚有異，覺迷殊焉。於是有愚而迷焉者，則外道是也；有智而覺焉者，則佛法是也。佛也者覺也，根本後得正智親證，如如相應，體如實證知其體，用如實證知其用，故名覺焉。即此覺者，名曰佛焉。佛所證法，佛所說法，名佛法焉。佛所證法，是曰理也。佛所說法，以詮斯理，以教眾生者，是曰教也。因教悟理，而起加行，曰聞思修，曰戎定慧，是曰行也。由行而證，曰見、曰修、曰滿，是為果也。教埋行果，如如相應，因果隨順，一契於道，故曰佛法。

　　外道與佛法何以異耶？曰，如上所言義已顯矣。一者背於道，一者契於道，如斯而已矣。吾人苟不信萬法有大公之義，今古有不易之理，而不信有此道，主張真理隨空間時間而有變易者，則佛法外道無由辨。何者？無確定之標準以別此二者之是非，則人亦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各自為道而自道之，奚以辨其外不外也？吾人苟不信一切有情有覺迷之殊，而不承認世真有佛，而主張一切有情皆為不完全者，則佛法外道亦無由辨。何者？雖有至道，然理超現象，不可識知；吾人之知慧微鮮，無由思議；既同屬愚痴，則亦各夢其夢，各執所執，奚以辨夫此為外道彼為佛法也？雖然，主張真理隨時間空間而變易者，彼之真理應非真理，以可變故；譬如幻事。主張一切有情之知識皆不完全者，不能判斷世無有智慧完全之佛，自之知識不完全故；如彼愚痴。即以是故，上二類人不能主張其真理無定與有情智慧皆不完全之說，以自所主張者非真理故；自之知識不完全故。即以是故，此二類人即失其與吾對辨佛法外道之同異之資格，自非真故，自無知故，安能知夫無真常之道，安能知夫無證道之佛也。彼既非真彼既無知，則權衡進退於此佛法外道之權乃獨我佛操之矣。所以者何？自許有真常不變之至道可以為標準故；而佛又全知實證此至道故，若夫必謂世無此真常之至道，必謂世無全知實證至道之人而固執之，則應自成矛盾，所以者何？既自謂真理皆無決定，即有此無定之定矣。又既謂一切真理皆無決定，應汝所言亦無決定矣。若必謂無定是定，安能復謂一切真理皆無定耶？又既謂一切有情皆不完全，是自己全知一切有情不完全矣，既自全知，安能復謂世無全知者耶？是彼所言，徒自陷耳!以故世無至道世無有佛之說不能成立。即我所云，汝終不能反對。既有真常之道以為為標準。而眾生又有覺迷之殊，是外道與佛法之差別乃真決定，違道不違道異故，覺與不覺異故。如是則豈可更為模稜兩可之說，作似是而非之論，以淆惑眾生之慧目，令之無所適從也哉!佛法外道之意義既明，則厘而別之之事極重，而又純出於拔度眾生之悲心，非有一毫朋黨門戶之私見也。佛之呵斥外道也以此，龍樹提婆無著世親陳那護法之破斥外道也亦以此。斥之破之，非斥破其人也，斥破其無明惡見耳!破其無明惡見者，所以生其智慧正見耳!生其智慧正見者，所以令彼外道自歸於道耳!

　　佛法非宗教非哲學之說何由作乎？曰，明佛之所以破斥外道者今亦隨順於其旨耳。正教日遠，異義朋興，人自為道，家自為說，加以五洲通化，西學東來，所謂宗教哲學者風馳潮湧，競思奪東方文化裂而代之。其間不無救世覺人之懷，亦不無一曲偶中之說。雖然，人間知解，絕不可執為究竟之談，魚目混珠，尤多有淆亂白黑之懼。然而淺識者遂執一偏為究竟，附和者輒吒似是為真實，長此以往，豈不失我正道蔽我佛法，而永絕眾生出離苦海之舟楫也哉？二者雖偶有相似之點，不當斥為外道，然其不同之處則既已多矣。此如「佛法非宗教非哲學」文中己廣辨，又如拙著「研究佛法者應當注意的三個問題」中亦有所論，此不煩述。諸有智者應自尋求也。抑更有進者，凡成一家之學說必有其根本一貫之主張，而其一切問題枝葉條梢皆必以其根本主張為出發點。故欲知各家學說之同異，唯當於其根本求之。苟根本而同也，則枝葉雖萬別千差，而終不失其同，此如佛法之有諸宗是也。苟根本而異，則文字言語縱極相同，而仍不失其異，此如吠檀多人之竊取佛語以釋彼梵天是也。舍根本精神不之求，徒於枝葉形式之是務，鄭聲亂雅樂，鄉愿亂德，此中諦義，可不善察其微哉？孟子曰，余豈好辯哉？余不得已也!區區之意，亦復如此。

　　問者曰，「佛法非宗教非哲學」中既謂哲學唯一之要求在求真理而與汝佛法異，今復謂有常恆周遍之道為一切法之定義公理，此與哲學家所云之真理何異？寧不自相矛盾耶？答曰，方言欲知諸家學說之同異唯當於根本精神是求而不可於文字形式上求之，豈不然哉？此二之辨亦唯在此耳。道與真理，言若相同，而兩家所賦之意義乃實大異。蓋彼輩所云之真理，又稱曰元，意謂萬事萬物之所本以生，而為其元質實體也。此亦如梵天、神我、冥性之類也。我所云道則異乎此。前此不云乎？萬法無性，即此無性是諸法實性；諸行無常，即此無常其性是常。一切幻有但幻有而已矣，更無所依所本之實體焉，依於是義而立真如，或又名道。故彼之真理但是法執，而我所云道乃破執之空理諸法之實相也，此正佛法與哲學家宗教家根本不同之點，安得謂為自相矛盾耶？此中理趣，廣如《起信論料簡》中辯。

　　上來既談佛法與外道之差別，次言佛法教理之根據。及佛法之根據

　　問者曰，如汝所云之佛法，義誠高矣，然果何根據而建立耶，果由何者而建立耶，以何義故真實不虛不可破壞耶？

　　答曰，佛法根據世間一切法而建立，佛法由於現量比量而建立，即以是義故，真實不虛，不可破壞。

　　云何知然？

　　曰，一切佛法略攝於三性，一者遍計所執性，二者依他起性，三者圓成實性。此之三性即世間法，不離世間法，故曰佛法建立於世間一切法。世間一切法無有不待因緣而得生起者，無有不待因緣而得相續住持者，依他而生，依他而住，故曰依他起性。即此依他起性依他生故，都無主宰；依他住故，不得自在；無主宰故，不自在故，故無有我，以凡雲我者必有主宰自在義故。又是一切法依他而生，生已必滅，是故無常，無常故我無，以凡雲我者必是常故。既無有我，即無自性，即此無性，是諸法實性。即依此無性實性而立圓成實性。圓謂圓滿，遍一切法，一切法俱無自性故；成謂成就，恆常不改，一切法常無自性故；實謂真實，顯非虛妄，一切法真實不虛無自性故；故名圓成實。既諸法圓成都無有我，都無自性，然而一切眾生常於無我無自性之依他起法中，遇事攀援，虛妄計度，謂為有我，謂為有法，不達虛幻，執以為實，則所謂我執法執是也，即以此故建立遍計所執性。周遍計度，妄執為有，自性實無故。依他起性依一切世間法立，圓成實性依依他起性立，遍計所執性依世間眾生愚痴妄情立，俱不離於世間法，故曰佛法依一切世間法而建立也。又依依他起故立如幻等義；依圓成實故立實際等義；依遍計所執故立空無等義；俱不離於世間法，是故佛法建立於世間一切法。

　　問曰，云何知世間一切法皆依他起耶？曰，現量知故，比量知故。如禾稼等，世間現見依種子土壤水分人工等而生起，不自然起故。如宮室等，世間現見由樑柱等相倚相拄始住，不自然住故。物如是，心亦然耶？曰，心亦然。眼識之起必由空明根境等九緣，乃至八識必由四緣而得生故。世間諸法，如是類知。設有不為世間現量而得知者，如大地等，則可由聖教正理而比量之。此復云何？如契經雲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等。一切法既唯心所現，相不離見，色不離心而獨起，心既依他起，依此心而起者自亦依他起。諸如是等，理趣煩廣，如余處辯，此不具述。云何得知諸依他起法皆無常耶？曰，世現知故。以有為法待滅而有生，待生而有滅，生滅相待，故無常也。譬如禾稼，種子芽莖花葉果等展轉變易而成熟故。展轉變易者，即展轉迭生之謂也。展轉迭生者，即展轉迭滅之謂也。蓋前法不滅，則後法不生；種如常種，則芽不生；芽如常芽，則莖不生；花如常花，則實不生。一切法既剎那剎那展轉相生，即剎那剎那展轉迭滅也。現比二量，正理安立。物如是，心亦然，念念生滅，善染喜怒，交互而生，即迭滅故。諸山河等，運轉而不息，流注而不停，如是類知。是故有為法俱無常。以是義故，依他起性道理安立。依他起性義安立故，無我無法之圓成實性道理安立。依他圓成俱安立故，彼我法執為遍計所執性道理安立。三性既安立故，依彼之義，依他如幻義，圓成真實義，遍計空無義，道理安立。以是義故，即依世間一切法而我佛法一切安立，如如不動，不可破壞，譬如金剛，但能破他，非他所破。以是義故，殊勝殊勝，無上無上。亦以是義故，平等平等，簡易簡易。亦以是義故，實在實在，決定決定。正以其平等簡易，是以無上殊勝也。正以其平等而無上易簡而殊勝，是以實在而決定，莫之能違也。雖然，亦正唯其平等而易簡也，而眾生恆迷昧焉。何者?以其無明愚痴，而復好矜聰明，自私用智，不能實證萬法之本然，大公以順應乎至道，而橫興妄執我見貪著也。此則外道哲學家是也。孔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又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踏也，中庸不可能也。又曰，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又曰，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王恩洋曰，夫道豈不然哉？至道不外夫世法，而眾生無時不在至道中行，此所謂當體即是，本自現成者也。然而人皆昧焉，舍此至道不之由，而別於世法之外以求真理也。求之不得，則戚焉憂之，手足無所措，心身無所寄，顛倒紛紜，卒之以至於自殺而殺人也。此千百年來人生問題宇宙問題所以囂囂於哲人智士之心髓，迄至於今而精神界益起甈（不安）恐慌之現象而莫之解決也。嗟夫!由夫彼之道，無改彼之術，江水滔滔，逝日遠矣，豈有解決之日哉？此則何也？曰，舍當前現成者不之證，而周遍計度於外而執之，遍計執著愈甚，則去此當前現成者自益遠矣。是以無解決之望也。然則當奈何？曰，圓成實性，本自現成，然而眾生所以不之覺者，以其多執多痴耳。韓昌黎有雲，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則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矣。我亦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如其如，破其執，絕其痴，明我佛之教以教之，則愚暗幽蔽者有覺矣。如斯而已矣。不用求真，祗求息妄，執為眾生，執破為佛，破執為法，我佛之功德巍巍，至高無上，亦豈有其他妙巧更豈能於法界法性有所增減哉？亦斷障清凈如其所如而已矣。故契經雲，一切法皆如也，一切眾生亦如也，至於彌勒亦如也。此蓋雲佛法者，即建立於世法也。又雲，都無所來，亦無所去，是名如來。又雲，如來者即諸法如義。又曰，如來不過一切諸法如故，名為平等。此蓋雲佛非能於法有所造作有所增益，但能如一切法本來實相如其所如而如之耳。是故道不離於一切法，而佛乃真實圓證於道者也。佛法之根據如是如是。佛法之根據既明，而佛法之破遣斯喻。何以雲諸法非有耶？曰，依他起性，無實體故，無自性故，如幻夢等。何以雲諸法非無耶？曰，依他起性有功用故，有相貌故，如幻夢等。（問者曰，幻夢有何用？曰，幻有誑惑愚痴之用，夢有損失精血等用，令人喜，令人怒，令人恐怖，令人悲哀，令人顛倒貪著而不能自止，幻夢之用如是如是）。何以雲諸法非非有非非無耶？曰，有相有用，故非非有；無體無性，故非非無。即以是義？《攝大乘論》說頌云：如法實不有，如現非一種。非法非非法，故說無二義。依一分開顯，或有或非有。依二分言說，非有非非有。如顯現非有，是故說為無。由如是顯現，是故說為有。自然自體無，自性不堅住。如執取不有，故說無自性。無自性故成，後後所依止。無生滅本寂，自性般涅槃。了知此義，則於佛法所謂離四句絕百非、重重遣執之義，可瞭然矣。是故說有說無，遣有遣無，俱無有過，俱非矛盾。而有如其有，無如其無，如如相應，俱順實相。即以是義故，而諸佛菩薩曾不建立少法，亦曾不破壞一法。立者本立，不待立故；破者自破，不待破故。亦立亦破，無立無破，立而無立，破而無破，即破即立，即立即破，理超常情，道冠古今，魁實言之，亦實至平易而極尋常耳。蓋明道者無語而非圓，迷理者有說而皆過，諸愚人等一聞有言則執有實物，一聞空言則撥如空花，而不知一切有為，如幻而有，如幻而無，有非實有，無非實無，亦有亦無，非有非無，法相如是，故說如是，愚夫之執有無量，故我佛之遣亦無邊，此中旨趣固非凡愚之所能妄測，亦非凡夫之所得輕謗者也。

　　問曰，如汝所云依他起性如幻而有，都無自性，既皆幻矣，云何復有遣執破妄之用？且破分別亦分別也，破人之執自亦執也，豈不自相矛盾耶？咄哉!妄執，漫以非人。佛法所云依他如幻者，但謂其無自性，無實體耳；豈謂其無用也？用有善惡、染凈、漏無漏殊。所謂去執除分別者，但除虛妄分別，邪染有漏之分別耳；非謂無漏凈善之心心所如理相應之分別而亦除之也。夫所除必有能除，有凈分別故始有除染分別之用，則聽聞正法如理作意，乃至正智現觀對治無明是也。如無如理分別，則無由引生正智。正智不生，誰復能除無明耶？抑正智非全無分別也，加行智有抉擇法相之功，後得智有善巧度生之用，根本智親證真如雖無分別，然覺慧增盛，頓破黑暗愚痴，豈如草木土石之頑然無分別也？是故以凈依他除染依他，以凈分別除染分別，菩提涅槃為二轉依，無垢凈識鏡智相應，變化受用作諸功德利樂有情窮未來際，豈若外道之以斷滅為涅槃耶？夫然，而此如理分別正吾輩所應有事，以分別除分別復何過耶？又謂破執是亦執也，此則不通之論也。既破執而執破，則不執也。如雲火滅，則無火也。若言汝今滅火，汝亦火也，又曰，此火雖滅，然仍熾然也。此豈不自語相違也耶？又所云執者，非謂有所認可，有所決定，有所信解，皆是執也。蓋謂其所認可、所決定、所信解者，非真非實，世間相違，聖教相違，現量相違，比量相違，有如是等過，始雲執也。否則其所認可決定信解者，不與世間聖教現量比量相違，則非執也。如有人云，凡為馬者必定有角，以是獸故，譬如牛等。此比量中宗有世間現量相違過，因缺第三相異品遍無性，即不成因。因不成故，比量成過。既世間現量比量俱成過失，而彼猶複信為實然，則為執矣。今破彼執故而曰馬定無角，此無角言，既無世間現比量過，則非執也。倘必如汝所云除妄分別亦妄分別、破執亦執者，則世間尚何道理可說，而諸佛菩薩更有何自度度他之道也？

　　今正告世人曰，諸法如幻而生，故無體也；諸法如幻而生，故有用也。用有染凈之殊，故心有執不執異。染心起執故，不達諸法實相，而流轉生死。凈心離執故，達諸法實相，而回趣涅槃。而離染破執，又必依凈心心所始有功能也。是故佛法非斷滅，而修行證果自度度他，無不皆成。除妄分別，非斷凈分別也。去執斷障，非執非障也。化日光天，坦然大道，豈不昭然著明而易知易行也哉？一知半解之士，於佛聖教慢不深求，一聞空言，即謂破壞；一聞斷言，便謂斷滅。比如阿賴耶識頌雲，「阿羅漢位舍」，便謂至阿羅漢位永斷此第八識，並相應心所亦斷之也。而不知所云舍者，但舍此我受執藏之阿賴耶名，非謂並執持種子根身之阿陀那識及五心所而並舍之；故曰如來無垢識，是凈無漏界，解脫一切障，圓鏡智相應也。《成唯識論》既分明詳釋，乃不多聞，便執之以謗佛法，謂為破壞斷滅等，豈知佛法正義全不如是也哉？諸謗佛法者之無知不學，輕於發言而妄起遍計，大都類此，舉一反三，不能多述矣。嗟夫!真欲於佛法而申論難，可不慎於發言，以徒見笑於大方之家也哉!孔子有雲，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又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又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又曰，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先聖垂教，遺範無窮，嗟我君子，尚鑒之哉。（關於佛法果位斷滅不斷滅義，可取拙著《研究佛法者應當注意的三個問題》、及《自殺論》，並《佛法真義》中『學佛方法」大乘精神』二章參看。）佛歷二千四百八十八年三月八日作於南京支那內學院。昔在內院從師，就所聞思，作《佛法真義》。經師印可，即在內學院印行。今二十餘年矣，覆讀之，仍足為初學佛者之指南，特由文教研究院重印流通。又《研究佛法者應當注意的三個問題》及《佛法根據》論文兩篇，皆吾少年時作，對佛法實有更親切清新之認識，因附刊之，以饗讀者。三十五年十一月王恩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