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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

滇池2015年3期

西維

佳佳站在書房門口,小腳丫藏在粉色Kitty貓拖鞋的圓腦袋裡,露了白白的、細嫩的腳跟。她的小熊找不到了,跑來告訴我,倚著門框,撅著嘴,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我看了她一眼,視線很快回到了電腦屏幕上,繼續著未完成的文稿,一邊和她說,小熊可能被她塞到哪個角落裡了,讓她再找一找。這個屋子並不大,也不凌亂,能藏東西的角落只有那麼幾個。

「我都找過了,可是沒有,媽媽你和我一起找嘛。」佳佳走過來,拽了拽我的衣角。她把頭埋到了我的腿上,手動了動,身體微微地扭了一下,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她顯得很安靜,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我只好把視線從電腦屏幕上移了出來。

我們像大掃除一般,從客廳開始,把家裡的每一個角落全都找了一遍,衛生間、廚房、陽台、花架下。可是那隻熊,卻像個捉迷藏的高手,連個腳趾頭也沒露出來。它也許正躲在某個我看不見的角落,冷眼旁觀,看著我做的這些無用功。這不免讓人喪氣。

最後,我們筋疲力盡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盯著前方灰暗的液晶電視屏幕。

「媽媽,小熊會自己走掉么?」

「不會,它是玩具,怎麼會走。」

「電視里的小熊會走的,還會說話。如果我對它不好,它會躲起來。」

「那是電視里的,再說,你對它很好,對不對?」

「嗯。我每天陪著她,有好吃的都會分給它的。」佳佳抬起頭,她看起來很傷心,睫毛上掛著淚珠。

我抽了張紙巾,幫她擦去眼淚。透過薄薄的紙巾,淚水沾濕了我的手指,涼涼的。作為母親,對佳佳的了解,或許還不及那隻泰迪熊,如果它真的有生命的話。想到這,我突然感到失落,嘆了口氣,疲倦的感覺深深襲來,身體的關節有了隱隱的酸脹感。

「你對它那麼好,它一定會回來的,也許它貪玩,跑出去忘了回家了。」我試圖安慰她。

「那,爸爸是不是也貪玩忘記回家了?」佳佳幽幽地說,聲音細得像蚊子。「他和我一樣,那麼喜歡坐雲霄飛車。我好喜歡坐雲霄飛車,像飛一樣。」佳佳做了個飛的動作。

她提起了雲霄飛車。在這個時候。

以前,家揚每次去遊樂園都會帶佳佳坐雲霄飛車。而我則恐高,從不敢上去。家揚是佳佳的爸爸。我的前夫。

「我好想再去坐雲霄飛車啊!」佳佳的腳輕輕地、一下一下地踢著沙發的底座。她並沒有看我,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花了比平時多好幾倍的時間把佳佳哄睡著。沒有了那隻熊,又拒絕接受我給她的其它玩具,她抱著被子,聽我把白雪公主、拇指姑娘、睡美人、灰姑娘的故事全都講一遍,才漸漸閉上了眼睛。

白色的羽毛,一片一片地掉落,不斷地接近屏幕的下方,又不斷消失。

手輕輕觸動了滑鼠,羽毛變成了密密麻麻的方塊字。或許是因為疲勞,屏幕上的字體顯得異常刺眼,眼皮緊跟著跳了幾下。我拿起桌上的眼藥水,對著瞳孔滴了幾滴。片刻之後,癥狀又恢復,眼睛乾澀難耐。我很快就關了電腦,進到衛生間去洗漱。

衛生間並不大,卻有一面大鏡子,佔了一整個牆面。記得結婚裝修房子時,家揚說一定要有一面大鏡子,它可以留住女人的美麗。在情投意合的甜蜜時光里,這又是多麼溫情的一句話。

我擰開水龍頭,水緩緩流入白色的荷葉形狀台盆里。台盆是半年前新裝的,原來的那個因為陳舊過時,再加上有點漏水,被我換掉了。我拂了些水在臉上,瞬間的清涼趕走了一些疲倦,身體仍舊十分滯重。拿了毛巾擦乾臉上的水珠,我開始仔細端詳鏡子里的那張臉——膚色偏黃,兩頰有了些細紋和散落的斑點。頭髮凌亂地搭在肩上,發梢的水珠順著衣服滴了下來。

我很少這樣看自己。以往,洗漱更像是公式化的工作進程之一,十分迅速地就解決,進入下一環。

躺在床上,因為疲勞,很快就睡著了。夢是隨即就來的。在夢中,我看見熟睡的自己,躺在小一號的木床上。窗台上的銀心吊蘭伸著長須,屋頂懸掛著紫色的風鈴。那個「我」,和佳佳一般的年齡,臂膀里抱著的布娃娃已經鬆開,斜躺在枕頭旁。

我走近,想伸手去摸一摸那娃娃,它卻被另一隻手輕輕拿起。那是只小孩的手。黑暗中,一個瘦小的影子很快就閃到了門邊,房門被打開,借著屋外淡淡的月光,我看清了那一身彩虹裙。

「你不能偷這娃娃,那是她最珍愛的東西,是爸爸送的。」我對那個身影說。

「這個娃娃,本來就是我的啊。」她轉過頭來,說。小小的身體很快從半開的門縫閃了出去。

「別走!」我喊了出來。隨即醒來。窗外路燈暗黃的光透過米色的窗帘,照在床頭櫃擺放的女兒的照片上。

看過女兒在桃樹下的笑臉,我動了動蜷曲著的身體,翻了身,腦子完全清醒了過來,開始回憶著夢中的情境。

那個娃娃,在多年之後突然出現在我的夢裡。因為這個夢,我想起它來,那是我兒時鐘愛的玩具。

那個布娃娃,的確是父親送我的。小時候,他被調往北方工作。每次回家探親,都會給我帶很多好東西。娃娃是我六歲的生日禮物。我就像佳佳對待她的小熊一樣,每時每刻都和它在一起,我當它是我最好的夥伴。我當年的心思和秘密,也只有它知道。

想到這,我唏噓不已,便再也找不回睡意了,只能睜著眼,等待著黎明的到訪。

我把佳佳送到幼兒園,看著她像小兔子一樣蹦跳著跑進那群孩子中間。之後,我拿出手機,撥通了家揚的電話。為了女兒,儘管不願意,卻還是要再找那個人,我的前夫。

「佳佳說想去玩雲霄飛車。」我省略了一切客套的問候。

「那我明天帶她去,明天剛好是周六。早晨我去接她。」家揚的聲音很急切,他已經有兩周多沒見到女兒了。

「好,記著,你一個人來。我不想看到她。」

「好吧……明早我一個人去接佳佳。」

甚至沒有告別,我很快就掛斷了電話。

周六的早晨,佳佳很早就跑到我的房間,讓我幫她梳頭。我教過她扎簡單的馬尾,她說那髮型在今天不夠漂亮。

她手裡拿著最喜歡的髮飾,一對嵌了閃亮水鑽的紅櫻桃,讓幫她編最漂亮的辮子。要最漂亮的,她強調。

這個孩子,去見她爸爸,卻像是去和心儀的男孩約會。很多年前,我也曾坐在鏡子前梳了一個多小時的頭,拆了扎,扎了拆,只為了給當時還是我男友的家揚看那個最美的我。

門鈴一響,佳佳就飛奔到門口,打開門,撲到她爸爸的懷裡。

家揚還是以前的樣子,一絲不苟的髮型,稜角分明的臉——那是張除了我,仍會有無數女人喜歡的臉。一股熟悉的髮膠味很快在客廳內瀰漫開。是他慣用的一個牌子。以前,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他每天用它,把頭髮打理得服帖,一開始,我覺得那個味道過於濃烈,還曾建議他換別的牌子,而漸漸地,髮膠味我幾乎聞不出來了,不再感覺到它的存在。但如今,只要他一來,這股味道就可以在屋內停留一整天。

「我晚飯後把她送回來。」

「好吧。」

「要不要,一起去?」家揚頓了頓,看著我說。

「不了,我還有事,到我媽那裡去一趟。」

「哦,替我問候一下老人家。」他說完便帶著佳佳離開了。

他們走後不久,我也出了門。去了母親那裡。

其實,和家揚說去母親那裡是借口,我只不過不想和他呆在一起罷了。佳佳也沒有勉強我一定要隨同的意思,她著急著想要離開,想要去遊樂場,況且,她很多時候還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他們走後,屋子安靜得讓人難受,我又找不出想要做的事情,就出了門,去了母親那裡。我也有一段時間沒去看她了。

母親比以前更顯老態。牙齒又掉了一顆,說話開始漏風,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她執意不肯去裝假牙,我怎麼勸都沒有用。除了不肯去看醫生的習慣,還有個原因,她認為,不是自己的東西,放進去太彆扭。裝了假牙,就像在嘴巴里放了幾顆沙粒。她也不信,慢慢地,沙礫會變成她身體的一部分,她認為她永遠不會習慣。

大不了,就吃吃豆腐雞蛋羹——她像個小孩一樣說些鬥氣的話。她的冰箱里,也總是這些東西。它們幾乎不用咀嚼,就直接滑入母親的胃裡了。

陽台上的花草是一天比一天繁盛,不時有新的成員加入。今天的陽光很好,我便在她的陽台上看花草,母親站在一邊,不時用手撿去盆中的落葉。她極愛整潔,家裡永遠都是一塵不染。

「落葉就留在盆里吧,化作春泥更護花。」我看著她認真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習慣了,看見就得撿起來。」母親說。

有幾隻蜂飛來,停在不遠處的花蕊上,又很快飛走。大概是感覺到了我們的存在。

「媽,我以前的東西,你替我收在哪了?」

「以前的東西?」

「哦,就是玩具,相冊什麼的,小時候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你怎麼突然想起那些來了。」母親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擰開一邊的水龍頭,沖了沖手。

「就想看看。」

「都在床底下,你的床底下,我的床底下,都有。你那些東西,我都沒捨得扔,一樣一樣收著。」洗完手,母親帶著我去了我以前的卧室。

「你初中開始就上寄宿學校,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少。那些不用的東西,我定期都給你整理的。」

媽媽把床底下的兩個木箱子拉了出來。

的確,從初中起,因為住校,我和母親在一起的時間,就少了很多。那段時間裡,我是個沉默寡言的少女,身體開始發育,有了許多青春期的不適感。後來,我有了一個比較要好的女同學,一起上自習、寫作業,散步。她與我一樣是寄宿生。慢慢地功課繁忙了,我們就很少回家,到了周末,就去學校外的小河灘邊坐一個下午。她與父母的關係疏遠,只要不回家,我都會陪著她,而校外的河邊就是我們常去的地方。河水很淺,有一大片碎石子河灘,在那裡可以看到一些漂亮的卵石。女孩很愛撿卵石,在某天我們照例去河邊時,坐下不久,她送給了我一個裝了許多漂亮卵石的玻璃瓶,瓶口還扎著淺色的緞帶。那段時間,我很高興有這樣一位安靜的朋友,她不像別的女生那樣喋喋不休,那樣會讓我無話可講。在我的整個中學時期,和女生的關係都不太好,唯獨只有她是例外。母親從未過問過我這些。那個女生,也只來過我家幾次,坐了一會就走了,印象里,從沒留在我家吃過飯。母親應該也沒有刻意留她。我一直不太清楚母親對女孩的印象,她到底喜不喜歡她。她在她面前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好惡。女孩的心裡應該是清楚的吧,她是個敏感的女孩。她的父母做水果生意,曾經給過我一袋削價處理的芒果(芒果在那個時期很稀有)。芒果的皮已經很皺了,味道卻很好。

「月,那麼小就把你一個人扔到外面,你會不會怪我?上初一時你才十三歲。」

「不會。」我幫她打開箱子,蓋子上的一層薄薄的浮灰飄散開。

母親便不說了。我們開始整理東西。那些陳舊的小物件,多半還是保持著原樣,然而,卻過去了太久的時間,它們躺在這些箱子里,再沒被使用過。

「前幾天,貝麗,就是我初中的玩伴,來過我們家幾次的。」我對母親提起了那個女孩。

「哦,記得,瘦瘦的姑娘。」

「她打電話給我,邀我去她那裡玩。她在海南,我們大概有三四年沒聯繫了。」

「你想去么?佳佳我幫你帶,你去散散心,海南很好。」

「不了。算了。」我搖搖頭,開始翻箱子里的東西。

我的確是不想去,可我又為何要在母親面前提起來?我們之間可談的話題雖然不多,還不至於到沒話找話的程度,即使都不想說,就沉默著,也可以過一整天。

「是不是……因為你離了婚?」片刻後,母親又問。

我笑了笑,坦白地說,這的確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和她,已經疏遠了吧。

母親嘆了嘆氣,想說什麼,又沒能說出來。她用抹布將箱子四周仔仔細細地擦拭乾凈。

在一個箱子底,我看見了那個布娃娃。只是眼前的它,比起昨晚夢裡的那個它,舊了很多。

我拿起它。

「這娃娃我是在我床底下找到的,全是灰,扔在下面很久了。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放在那的。也怪我那時候太忙了,床底已經很久沒仔細收拾了。這娃娃,就在兩個箱子的夾縫裡。」

小時候,如果打雷,我會鑽到母親的床底下,那樣才覺得安全。母親常上夜班,許多個夜晚,我都是獨自睡覺。

「我找到這個娃娃時,你都上初一了。開始住校,這娃娃,你也用不上了。我洗乾淨就替你收了起來。」母親接著說。

我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塵,仔仔細細地看它。

「這個娃娃是爸爸送給我的。」我提起了父親,並沒有覺得什麼不妥。

「是啊,你六歲生日時他送的。托國外的朋友帶過來的。你好開心啊,親的他滿臉都是口水。每天都抱著它,捨不得離手,上哪都帶著。」母親的表情是自然安詳的。

我們已經有好久沒有提及父親了。我幾乎從不在她面前主動提起他,在他們離婚之後。

「你是他的寶貝。」她說。

「這些都是你最愛穿的,你小時候愛美著呢,像個高傲的小公主。」她繼續翻著衣服,「這件你初一時穿了一個夏天,晚上換下來洗好,第二天還要接著穿。」母親將一條裙子抖開。

初一。那個夏天。熟悉的清秀的臉。瘦瘦的身體。

「那個娃娃,本來就是我的啊。」

我想起了那個聲音。

午飯後,母親說有事要告訴我。她正在洗碗,急促的水流沖在她的手上,那雙老人的手。她話說得極慢,說完一句便是漫長的沉默。我就像小時候等待老師公布考試成績那樣,等待著時間一點點移動,同時猜測著話語的內容。她慢慢地洗著碗,一遍又一遍地擦洗著白瓷盤的底部和邊緣。

屋子裡只有水流和瓷碗碰撞的聲音。

等她洗好碗,她的表情又有了變化,像是決定好了什麼事情似的,不再猶猶豫豫。她擦乾手,去了卧室,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兩本封面已經泛黃的本子。像是舊時的日記本。沒錯,是日記本。父親的日記本。母親說是一周前她收到的,是他的妻子寄來的。父親在一個多月前已經去世。

她把日記本遞到我的手裡。

我沒有立即翻開,而是看著母親。對過去的事情,我並沒有那麼大的好奇心。但母親的表情,讓我覺得她更老了,就是我今天剛見到她時的那種感受。

我們在餐桌前坐下,我把日記本放在一邊,給她倒了一杯水。她有話說,她的表情像是一輛已經發動了引擎的陳舊汽車,她等著我,等著我上車。

她喝了口水,開始說話。

她打算將過去的事情重新打開,鋪展到我的面前,哪怕因此而遭受到我的責怪。你看,你年輕時是多倔,多衝動啊,哪怕我會這麼想。她的確是個倔強的人。我從頭到尾都知道,小時候的事我還記得。我也記得她和父親的爭吵;記得她的憤怒和眼淚,那些破碎的碗碟,撕碎的相片,地板上的刮痕、碎渣;記得父親委屈和無奈的表情;還有,他離開我們時的目光。可,這些都已經過去了,我又怎麼能去怪她,怎麼會去怪她呢。

我心裡一驚。面對她,我至親的人,我是如此的寬宏大量。此刻我內心溫存的情感,像細細的流水。而之前,我從未意識到它的存在。

或許,她也是這樣。坐在我面前,餐桌的另一側,那個瘦小的老人。我從未如此明顯地感受到她的存在,她說話時顫抖的嘴角,被牽扯住的皺紋,她穿在身上顯得有點不合時宜的毛線開衫。她開始怕冷,即使是夏天也不開空調。她說話時一直看著我,那些話,卻又像是說給自己聽。她的語調,喃喃自語式的,很輕,將一些幾近微小的記憶碎片從沉睡已久的過去中挖出,零零碎碎的,在我的面前鋪展開。

在這張舊的松木餐桌邊,她說著她和父親是如何認識的,如何產生好感。她試圖找回曾經的愛情中的美好,而忽略那個年代不可抗拒的事件給她帶來的傷害。她的語調從緊張到了平緩。

她大概不需要我來做什麼評判了。那是屬於她的過去,屬於她的激情和青春。

陽台上的花朵被蜜蜂圍簇著。它們自由自在,來來往往。花的香氣,淡淡的,若有若無地在空氣中飄散。

「我們不可能一輩子,都是對的。」我安慰著她。

「是我太倔強。你剛出生不久,他就被調往北方。我一個人帶著孩子,雖然辛苦,但還能過。那個時候的政策,不像現在。你爸爸的回調,基本是件沒什麼希望的事。我等了那麼多年,都等得沒信心了。後來,我聽了在那邊的同鄉傳來的一些消息,知道他和一個女人走的近,我幾乎要瘋了。」

「離婚是我提出來的,我沒給他任何的機會。他的信都被我退了回去。」

「後來,我就再沒見過他,不想去聽關於他的消息。一直到現在。我沒考慮過你的感受……」

我站起身,輕輕地抱住了她。

七點鐘,家揚準時將佳佳送了回來。她一直拉著家揚的手,生怕他跑開。

「等她睡著你再走吧。」我輕聲對著家揚說。

他點了點頭。我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即下逐客令。他對我的態度似乎有些疑惑,可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很快被女兒拉走。

家揚陪著佳佳坐在客廳看了會櫻桃小丸子,然後我帶她去洗漱。

「爸爸不要走,等我。」她回頭和家揚說,在進衛生間之前,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快點進去。

給佳佳洗澡時,門鈴響了。等我擦乾淨手準備走出去,家揚已經開了門。我便又走回去。

等佳佳洗完澡出來,家揚手裡拿著一隻玩具熊和我說,樓上的李姐來過了,她說佳佳把熊帶到了幼兒園,那天她代你去接她,佳佳在她家玩的時候,忘在她家裡了。

「我的熊又回來了。」佳佳立即把她的小熊抱在懷裡,用臉蛋親昵地撫摸。

「媽媽,它比我還貪玩,這麼久才肯回來。」她用責怪的眼神看著它。

那隻熊,佳佳帶著去幼兒園了?送她去上學時我似乎沒有留意。

睡覺前,佳佳抱著熊,家揚給她講了逃家小兔的故事。她很快就睡著了,他便出了卧室,準備離開。

「你坐會吧?急著回去?」我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

他坐了下來。我們面對面坐在餐桌兩邊。這是我們以前吃飯時固定的位置,佳佳坐在我的左邊,他的右邊。

「有沒有覺得我很倔?」我突然問。

「嗯,有點。」他回答。

我笑了笑。他也報以同樣的笑容。之後我們似乎找不到什麼可說的話了,相互之間沉默著,安靜地喝著茶。

茶杯見了底,我送家揚出門,看著他那輛黑色豐田駛離我的住宅,出了小區的大門。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親。小的時候,我是個多愛在他面前撒嬌的女孩。我都記了起來。

這是我到過最北的地方,習慣於南方生活的我,對這裡的一切都很好奇。

我走進一片茂密的白樺林。這個白樺林場是父親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林子里很安靜,可以清楚地聽到落葉在腳底的沙沙聲。

林阿姨,父親的妻子,已經在門口等我,她把我領進了林場的職工宿舍,一幢帶著紅色屋頂的小樓。

這是個瘦小的東北女人,與我印象中的東北大媽的形象相去甚遠。要不是那一口標準的東北口音,我會以為她來自江南。

她燒了一桌子的菜來招待我,我們面對面隔著餐桌坐著。一張陳舊的,紅褐色的木質摺疊圓桌。

我誇讚著她的廚藝。她笑了,說這些都是山裡產的東西,純天然的,已經給我準備了一些帶回去。我感謝她的禮貌客氣,她的菜燒得太多了,只有我們兩個人,她又吃得那麼少。她解釋說,山裡的好東西很多,在外面很難得吃到這樣新鮮而又正宗的,我呆的時間太短,她想每樣都讓我嘗一嘗。

她替我夾了一些菜,東一筷子,西一筷子,它們堆在我面前的碟子里。她看著我,停了手,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吃,快吃。」她就只說著這樣的話。飯桌上,除了食物,我們的話題不多。

談起食物,她的表情顯得自然而又愉悅了。

她擅長廚藝。因為父親的緣故,她也學做了一些江南菜。但這桌上卻沒有。

「如果吃不慣,我晚上給你做些南方口味的?」

「不會。很好。」

她好像得到鼓勵似的,夾了張蔥油餅,卷了點冷盤,遞到我的面前。

我謝過她,一口一口地咬著她遞過來的卷餅。味道很好,我將它吃了個光。

她開始說起了烙餅,說她烙餅的手藝算是好的,做姑娘時她那個嚴厲的母親唯一誇過她的就是這烙餅了。因為這烙餅,拘謹才漸漸從我們的臉上消失。

吃過飯,她領著我去父親的墓地。墓地就在白樺林里。她和父親說了幾句話,便走開了,在遠處等我。

晚上,我睡在父親的書房。林阿姨說,他的書房一直都是原來的樣子。書桌上擺著我小時候的照片,六歲的我笑容像花朵一般。

那些被媽媽退回的禮物都收在一個大箱子里。全是布娃娃,大大小小,每個都不一樣。

林阿姨說,父親是個好人。80年代末林場的大火,差點把整片山都燒沒了。火最後是滅了,父親卻因為救火傷了腿,是被倒下的樹榦壓壞的。因為腿傷,這麼多年行動不便,也沒有辦法去南方找我。我和母親搬家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與我們失去了聯繫。

他們並沒有孩子,我是父親唯一的女兒。

如果你能早點來,多好。她嘆了口氣,就不再說下去了。她隨手整理了一下父親的書架,用雞毛撣子拂了拂灰,便不再打擾我,也可能她不知道該怎麼與我聊下去了。她不善談,但看得出來,她是個性格溫柔的女人。離開書房的時候,她囑託我下次來時,帶上我的孩子。這一整天時間裡,她都在為我呆的時間如此之短而遺憾。

關了燈,窗外的月光隱隱地透了進來。

我躺在父親曾睡過的那張硬板木床上,沉沉睡去。被褥散發著肥皂的清香。這是個寧靜而又安詳的夜晚。或許,我會夢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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