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美學精神」探析之二:追尋人生之美

「中華美學精神」探析之二 追尋人生之美

中國紀檢監察報20170818第五版

中國社科院哲學所美學研究室主任,中華美學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徐碧輝

在當今世界各種文化、學說多元共生的格局下,中華美學精神這種在現世建構溫暖人情、把整個世界看成一個充滿情感與生命的有情宇宙觀,通過現世的道德、審美和藝術活動實現現世超越的形而上精神,既自由逍遙、任情適性又懂得剋制堅守、理性對話的個體生存觀,以及虛實結合、有無相生、以形寫神的藝術觀,追求天人合一的天地境界的境界論,正是中華民族貢獻於世界的珍貴財富,是讓我們取得文化身份、增強文化自信與民族認同的堅實根基,也是我們建構和諧社會、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文化根基。

作為中華美學精神集中表達的藝術,起源於人的心靈與外物之間的感應互動,是人生命的本真需求;中國人的藝術是「為人生的藝術」,中國人的生存是一種「藝術化的生存」

藝術在中國人的生活中,並非風花雪月的點綴,而是一種切切實實的精神寄託。中國人不把藝術看成是茶餘飯後的消遣,而是一種高層次的精神需要,它承擔著超越現實、達於無限之境的形上任務。換言之,藝術是中華美學精神的集中體現和表達。

作為中華美學精神集中表達的藝術,起源於人的心靈與外物之間的感應互動,是人生命的本真需求,正如《樂記》所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劉勰也道,「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正因為藝術起源於人與自然的相互感應,故而它是溝通人與自然的中介或橋樑。人通過藝術活動體察自然之精神,了悟自然之本質,掌握自然之節奏,欣賞自然之美景。也可以說,人通過藝術活動以表達心中所感受到的天地自然之中流轉生動的氣韻。一方面,「氣之動物,物之感人」,人心感於自然而動;另一方面,感於自然而動的人心便有了以藝術來表達所感、所悟、所思、所想、所憶、所牽持的各種情感與思想。「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由此可見,藝術具有本體性,「大樂與天地同和」。

由此,中國人心中藝術的任務便不是惟妙惟肖地描繪、臨摹自然,而是以各種手法表現出宇宙自然間的精神與本質。從而,中國藝術並不特彆強調寫實與描摹,而是注重傳神達意、氣韻生動。於是,中國藝術便有了一種獨有的特色,即虛實結合。所謂實,即眼睛看得見的形象,如文字、線條、顏色、形狀、舞台布景等,耳朵聽得見的聲音,如音質、音色、器樂、人聲,以及語言符號等。但這些有形的形象或聲音,只是起一種符號的功能,用現代西方符號學的術語來說是一種「能指」,它背後有一種「意義」或意蘊,即符號學所謂的「所指」。這個「所指」是藝術通過符號所要表達、體現或描摹的。對於中國傳統藝術觀來說,藝術的最終所指是「道」,即自然、社會的「本體」。中國人的「道」並非與現實世界分割開來,而是就存在於現實之中,在自然山水之中,在日常生活過程中,「山水以形媚道」。因而藝術就可以通過一定的有形手段或途徑來表現這「道」。其中最重要的手段便是虛實結合。

「虛」非空虛、虛無,而是「虛而待物」,因此它就有無限的可能性。如《老子》所言,「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有與無本不是絕對分割的,而是相互依存並相互轉化的,誠如老子所言:「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

作為「本體」,「道」本是無形、無象、無色、無味的。藝術要想通過有形有象有聲的作品表現這個「道」,便只能通過象徵、比喻、暗示,如風、雅、頌、賦、比、興等手段,「遷想妙得」,以實馭虛,以靜示動,虛實結合,從而使得藝術能夠以實存性的形、象、聲、色、語言符號表達,體現那看不見摸不著聽不見的「道」,即「以形寫神」。

中國藝術,無論是作為文人雅趣的琴、棋、書、畫、詩、樂,還是作為百姓娛樂主要方式的地方戲曲,莫不遵循這一虛實結合的原理或思路。比如戲曲,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一種象徵性極強的藝術形式。人物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往往暗示出某種場景。因此,中國戲曲的舞台布景往往很簡單。要表示騎馬,並不用真的牽一匹馬上舞台,而是通過人的步伐、手中的鞭子而讓觀眾知道角色在騎馬;表示黑夜,也不會熄掉台上的燈光,而只是通過人物動作,活靈活現地表示出「現在周圍一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這樣一個情景。

中國藝術的這一特點是因為藝術在中國人的生命中不僅僅是一種通常意義上的「娛樂」,它本身就是中國人精神生命中最為重要的部分,是中國人形上精神的超越性追求最重要的途徑,是中華美學精神的集中體現。中國人的藝術觀與自然觀、宇宙觀、社會觀往往源出於同一種精神,也可以說,中國人的藝術是「為人生的藝術」,而中國人的生存是一種「藝術化的生存」,因此,中國美學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一種「人生論美學」。

所謂境界,一方面包含了主體人的道德、意志、修養與人格,是主體精神的外化與符號化,另一方面,它也存在於宇宙天地之間,包含自然的規律、規則、法則

嚴格說來,中國古代並沒有像西方那樣的哲學和美學。今日所言「中國傳統美學」不過是以當代學科分類的視角回溯和審視中國傳統文化精神而分縷出來,而非中國古人有意識地按照學科規範建立的「美學」。

「中華美學精神」也並非古已有之自覺的理論建構。但是,這並不代表中國傳統文化之中沒有美學和藝術理論的思考。相反,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中蘊藏著極為豐富的關於美和藝術的靈思妙想。各種關於審美與藝術的學說在相互爭論、辯駁中不斷豐富。比如「詩言志」與「詩緣情」,「文以載道」與「獨抒性靈」,「神韻說」「妙悟說」「童心說」「唯情說」,等等。總的來說,中國的美學是與政治、社會和道德等學說纏繞、關聯在一起的,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人生論美學,即是關於人的生存和發展、關於詩意人生、道德超越和審美超越的學說。對於中國傳統美學來說,最重要的並不是提出和追問「美是什麼」這類帶有思辨性的問題,而是為人生為社會甚至為整個宇宙自然提出一種合理合情的解釋,為作為個體存在的人提出一種可以學習和踐行的道路。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總結中國歷代詩詞理論,其「境界說」是中國美學和藝術的總結。他認為,「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境界分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如「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並且,王國維認為,「境界說」比前人之「妙悟說」「神韻說」更能探究詩詞的本源。實際上,王國維的「境界」探究和體現的不僅是詩詞之本,也是人生之本、社會之本,而這一點,正是對中華美學精神和藝術精神的一種精當的概括總結。王國維曾引用三句詩來概括人生之三種境界:第一種,在眾生芸芸中徘徊尋覓,尋找那個屬於自己的目標與理想。這裡,沒有人能幫助,因為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都只能靠自己去設計自己的人生,把握自己的道路。因此,人孤獨彷徨,猶豫不決,瞻前顧後,探索各種可能性,嘗試諸種方式和線路。此時的心境,就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第二種,經過種種嘗試、選擇,目標既已確立,理想已然確定,便一心一意去追求,百折不回,九死不悔,可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種,經過諸種煎熬、奮鬥,歷經各種坎坷折磨,千迴百轉,曲折不堪,幾度幾欲放棄,卻仍咬牙堅持。最後,在千百度奮鬥、尋覓、追索之後,終於成功地登臨絕頂,實現了理想。正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在這裡,境界便不僅僅是一種藝術和人生狀態,也是宇宙自然之精神實質。也就是說,所謂境界,一方面包含了主體人的道德、意志、修養與人格,是主體精神的外化與符號化,另一方面,它也存在於宇宙天地之間,包含自然的規律、規則、法則。人以堅強的意志、充盈的智慧在天地自然間生存、奮鬥,以自己的理解力去了解、把握自然,體會自然的勃勃生機、不息生命。在這個過程中,人可以「參天地贊化育」,要「為天地立心」,參悟自然宇宙之創造,體察自然社會之精神。因而,人通過道德、藝術以及政治、法律、宗教等使宇宙、自然、社會和個體的生命融合為一,創造出包含了個體生命、自然法則、道德意志、社會規律的「天地境界」。由此,人的精神超越肉體的暫時性與有限性,達於無限與不朽。這裡,審美與道德、宗教、政治、倫理融合為一,境界亦成為包含藝術——自然——社會——人生在內的精神鏡像。

在當今世界各種文化、學說多元共生的格局下,中華美學精神這種在現世建構溫暖人情、把整個世界看成一個充滿情感與生命的有情宇宙觀,這種通過現世的道德、審美和藝術活動實現現世超越的形而上精神,這種既自由逍遙、任情適性又懂得剋制堅守、理性對話的個體生存觀,以及虛實結合、有無相生、以形寫神的藝術觀,追求天人合一的天地境界的境界論,正是中華民族貢獻於世界的珍貴財富,是讓我們取得文化身份、增強文化自信與民族認同的堅實根基,也是我們建構和諧社會、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文化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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