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詩人扎嘎耶夫斯基:詩歌能恢復我們的童真

前日,第九屆「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頒獎典禮在海怡半島星河灣酒店舉行。《詩歌與人》創辦人、詩人黃禮孩,以及雕塑家夏天為此次獲獎的波蘭詩人亞當·扎嘎耶夫斯基頒獎。授獎辭這樣寫道,「扎嘎耶夫斯基的詩從個人的生存境遇出發,從歷史和記憶中汲取力量,並不迴避世界的殘缺和黑暗,而是讓我們從殘缺的世界裡辨認出善和光明」。對此,詩人謙虛地回應:「我覺得詩人,可能在一瞬間閃現了某種的光;但更多的,我懷疑自己做的是否足夠,是否能通過詩表現人的內心世界。」

扎嘎耶夫斯基,1945年出生,著名波蘭詩人。他在波蘭最古老的大學之一克拉托夫的雅蓋沃大學主修哲學,曾是波蘭新浪潮派詩人的一員。上台領取大獎後,扎嘎耶夫斯基發表感言,他說道:「詩歌彷彿建立在一條窄道上———在這條窄道上一邊是可怕的、非人道的東西,另一邊是友好的、鼓舞人心的、嶄新的、欣喜若狂的東西。詩歌激勵我們,讓我們抖擻精神,恢復我們的童真,但與此同時也不允許我們忘記困難和痛苦。」

對話

詩歌寫作 對世界的萬能的思辨

南都:在你的很多詩歌中,都曾提到中國和中國詩,這是你第一次到中國,感受怎麼樣?

扎嘎耶夫斯基:首先要感謝黃禮孩先生的邀請,幾個月前,當我聽到這個消息,非常高興。我的身體是第一次踏入中國的領土,但思想上頭腦里早已有關於偉大中國的文化、文明的知識,雖然我不是研究中國的專家,但是對中國文化和文明早已比較了解。我特別感興趣的是中國的科舉制度,它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當時的人能夠憑藉自己的知識去做官,而不是通過金錢和關係,這讓我感到非常震驚。

對於中國詩歌,我家有幾十本中國的詩集,有英文的也有波蘭文的。我非常喜歡中國詩歌,它們一直伴隨著我。中國詩歌營造出一種寧靜、和諧的氛圍,蘊含著很多哲學理念。我不僅閱讀中國的古典詩歌,比如李白、王維;我也很了解中國的現代詩,我也認識北島、藍藍。當然,我也希望通過這次來中國,可以認識更多的中國詩人。

南都:閱讀你的詩歌有一種很深的感受,你在四五十歲時,詩歌風格似乎發生了大的改變。此前你的詩歌似乎比較傳統,而之後則變得非常簡練。

扎嘎耶夫斯基:很難說我的詩歌在年輕時是很傳統的。但我在二三十歲時寫的很多詩,確實會有比較憤青的感覺,帶有強烈的政治批判性。當時的新浪潮派,我的詩人朋友們也大多是這樣。當時覺得,寫詩的主要任務就是對政治制度進行大辯論。

在當時的波蘭,自由度非常小,我們不能完全表達自己的想法。但對於我之後的詩歌,我自己倒沒覺得有很大的轉折和變化,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一方面我們同政治制度的大辯論獲得了很好的效果;另一方面我的年齡也在增長,慢慢成熟起來,寫的詩也就不會那麼偏向於政治。我這種改變,其實在四十歲之前就完成了,之後的詩不再那麼政治,這種轉變是對世界的萬能的思辨,希望詩更能是世界文化的,而不僅僅是政治的東西。這是一種哲學性的轉變,是我們變得更成熟了,你很難說它是一種現代的手法。

詩歌記憶 不同的記憶給人不同的風格

南都:你在1982年以後,在法國生活了二十年,但仍堅持用波蘭語寫作。對於很多作家而言,脫離了本土創作環境之後,堅持用母語創作時常會出現一些隔閡或者不適。你是怎麼來處理這個問題的?

扎嘎耶夫斯基:我是在巴黎居住了20年,離開波蘭很長時間,這期間也常去美國。你說的母語寫作問題,可能發生在小說家、散文家身上會比較多,對詩人來講,卻問題不大。

我在法國期間,之所以會堅持用波蘭語寫作,首先是因為在我看來,詩人用母語寫作是一個基礎,詩人一定要用母語寫作;其次我是到法國才開始學法語。我的英語倒是不錯,但我不用英語寫作,少數的幾首英文詩也是應邀創作的。總的來說,我絕大多數詩都是波蘭語寫作,但我也不覺得這是一種英雄的選擇,它是一種很自然的行為,因為詩人寫詩不是通過對生活的觀察來寫,而是通過自己內心的經歷、內心的生活來寫詩,他寫的是自己內心的東西,寫的是自己童年以來一直有記憶的東西。

南都:那你會怎麼來看待童年記憶和民族記憶在你詩歌中的關係?

扎嘎耶夫斯基:在我的詩歌中,童年記憶和民族記憶是兩個分不開的問題,常常相輔相成。每個詩人的童年都不一樣,童年經歷給了我們寫詩的源泉。童年不懂諷刺不懂詼諧,這種不懂諷刺詼諧為我們成熟之後寫詩提供了許多養分。

童年記憶和民族記憶最後會融為一體,而且也常常糾結在一起,所以不同的童年記憶會給人不同的風格,讓我們回到一個整體。第二呢,就是我儘管是生在「二戰」之後,但是「二戰」這種殘酷的記憶,這種人類的屠殺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

波蘭詩人 米沃什具世界性,辛波斯卡思維大膽

南都:這幾年,在中國,米沃什、辛波斯卡的作品受到很多讀者關注,你是他們的好朋友,能不能說說你與他們的交往?

扎嘎耶夫斯基:他們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兩位詩人,在我的詩歌里,也傳承了很多他們的精神。我很幸運,不僅是他們(米沃什與辛波斯卡)的讀者,也能成為他們的朋友,有親近的交往。米沃什是一位劃時代的詩人,他的思想、哲學思維不局限於某個國家,而是帶有某種世界性,我非常崇拜他。至於辛波斯卡,她獨具一派,是一個有大膽思維的女詩人。

我認識辛波斯卡是一個非常意外的機會。在我很年輕時,寫了一篇文章,諷刺一些當代詩人,稱他們是「懶惰」的詩人,他們既沒有充分利用自己的思想,也沒有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辛波斯卡看到這篇文章,非常喜歡,她給我寫信,請我吃飯,於是我就很榮幸地認識了這位女詩人。

至於米沃什,我了解他的詩早一些,但真正認識他就很晚了。因為在我年輕時,米沃什的著作被當時的波蘭政府禁止出版,他當時遠在美國的加利福利亞,是一位危險的政治詩人。所以當時在波蘭,要大費周折,才能通過朋友間的地下出版物讀到米沃什的詩。我很幸運當時就讀到了他的著作,發現了他的詩風。1983年,我移居到巴黎以後,我們才真正彼此認識,當時他已經獲得了諾貝爾獎。我們一見如故,此後便經常見面,成了非常好的朋友。

南都:你覺得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波蘭詩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群體,產生世界性的影響力?

扎嘎耶夫斯基:這很難用一兩句話來回答,在別的國家也有人問過同樣的問題。中國擁有博大精深文明,你們不需要提出問題說,我們的文明究竟是什麼。因為中國文明有它自己的定義。但波蘭不一樣,波蘭這麼多年來命途多舛,它對自己在世界上究竟是怎樣的身份,自己的文明究竟是什麼一直存有疑問。所以我們必須不斷提問,我們的文明是什麼?我們的文明是怎樣發展的?

同樣的,在「二戰」之後,波蘭詩人在詩歌界提出了很多問題,而且波蘭詩歌沒有跟國際現代派潮流這個風,一直希望不僅僅能找到詩歌的新形式,同時,更多的是要尋找到詩歌的意義,可能因此也給讀者留下了不同於其他流派的深刻印象。在中國,很多人問我,詩歌是不是逐漸在衰亡。我不這樣認為,詩歌離不開社會,也離不開人。與此同時,人和社會,不論在什麼年代,也都需要詩歌。人們都需要它,不管寫得是好是壞,給自己寫或是寫給家人,作為一種抒發自己情感、表達內心世界的方式,詩歌會一直存在下去。

詩作

卡西斯的日出(節選)

一座座白色建築在黃昏中歡動,沒有宣布

結束,旁邊是灰色的葡萄園,黎明前的寂靜;

猶大數著銀幣,橄欖樹葉蜷曲在亂糟糟的祈禱聲中

深深地扎入大地。

祈願太陽升起!現在很冷,周圍凄慘的景緻

在迷霧中蔓延:星辰已經離開,僧侶們在熟睡,

七月,不準小鳥歌唱,唯有一些還在輕輕地呻吟,

彷彿懶惰的中學生在上拉丁語。

此時,清晨四點,絕望居住在這些房子里。

也正是此時,那些臉龐消瘦悲哀的哲學家們

書寫著憤世嫉俗的格言警句,而

晚上沉浸在布魯克納和古斯塔夫·馬勒疲憊的指揮家們

沒有掌聲,不願入睡,妓女們回到

破舊的家。

譯者說

「道德感與審美在他的詩里精妙平衡」

波蘭是個詩歌大國,在二十年之間出現了兩個獲得諾貝爾獎的詩人(米沃什和辛波斯卡),扎嘎耶夫斯基被認為是這兩位詩人的後繼者,所以對他重視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扎嘎耶夫斯基的詩,有強烈的道德感、倫理感,這是我們這種國家體制下共同的焦點之一;但與此同時,他的詩又有很強的對審美超越、審美愉悅方面的追求。這兩者在扎嘎耶夫斯基筆下達到精妙的平衡,這也是與我們中國讀者最能夠心靈相通的地方。現在很多中國詩人,他們可能有很強的政治需求、道德需求,但卻壓倒了審美需求;反過來有一部分人又完全顛倒過來,一味追求形式感,卻忘記了現實裡面的道德壓力、倫理壓力,那種歷史感的東西。我從2004年開始從英文翻譯扎嘎耶夫斯基的作品,因為從英文翻譯過來,所以我更注重的是他作品「詩性」的翻譯。預計到下半年,會有兩本扎嘎耶夫斯基的中文詩集面世。 

波蘭詩歌的高度,我們的詩人暫時還達不到

扎嘎耶夫斯基的作品,從語言上說,他不會使用生僻的詞,他用一些普通的簡單的詞來充分地表達他的思想,充分表達他的哲學思維。我從波蘭語直接翻譯而來,沿襲的還是「信達雅」的原則。我還是希望能以原汁原味的的方式來翻譯。

除了米沃什和扎嘎耶夫斯基之外,我現在也還在翻譯其他一些波蘭作家、詩人的作品。我覺得他們的詩歌有哲學思維,但又不是那種空話大話,他們把人類的苦難都寫出來,比如說流行的米沃什、辛波斯卡和赫貝特。這一點,我們中國的詩人暫時還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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