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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讀柳永詞中的「寒林衰荷」

 南宋花庵詞客黃升的《花菴詞選》說柳永「長於纖艷之詞」,《四庫全書》說他「所作旖旎近情,使人易入,雖頗以俗為病,然好之者終不絕也」,故在詞史上,世人一般把柳永歸為婉約派。

所謂婉約即婉轉含蓄之意,相對於豪放派的縱橫捭闔、氣魄宏大、豪放不羈,婉約詞表現出一種纏綿悱惻的離愁別緒和兒女情長,具有一種音調和諧、婉麗多姿的陰柔之美。

在意象的運用上,柳永詞中多「纖艷旖旎」之語:「雨過月華生,冷徹鴛鴦浦。」(《甘草子.秋暮》)、「卻傍金籠共鸚鵡」(《甘草子.秋暮》)、「洞房記得初相遇」(《晝夜心.洞房記得初相遇》)、「千里清秋」「幽歡佳會」 (《曲玉管.隴首雲飛》)、「千里煙波」「楊柳岸」(《雨霖鈴》)、「萬里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迷仙引.才過笄年》)、「別岸扁舟三兩隻」 「玉樓深處」 (《歸朝歡.別岸扁舟三兩隻》)、「念兩處風情,萬重煙火」(《卜運算元慢.江楓漸老》)、「香暖鴛鴦被」(《浪淘沙慢.夢覺》)……在這些「纖艷旖旎」語中,大量使用了月華、鴛鴦、鸚鵡、洞房、楊柳、丹霄、玉樓、暖被等詞語,這一類明艷的景物,構成了柳永詞的暖色調。讀「纖艷旖旎」之語,如同品嘗春雨之滋潤、桃花之絢爛、牡丹之豐腴,能讓人感受到一股花季的芳香與生命的火熱。

  其實,纖艷綺麗是一種風格,幽凄哀怨則是另一種極致。除了纖艷之景外,柳永詞中還有另一類景物:衰荷、寒蟬、蕭索關河、殘月、沉沉暮靄、愁雲恨雨、危樓、寒林、斷雁、暮雨、愁蛾……這一類「寒林衰荷」,帶給人的是淚水!是離情別愁!是一種揪心的痛!可以說,它們才是柳詞景物的主流,才是柳詞婉約風格的最佳註解!探究柳永的詞風,不能不注意他作品中的「寒林衰荷」。

柳永青年時代曾困居東京,流連曲坊,為歌妓樂工寫作新詞,結識了許多民間歌妓,因此,反映普通市井婦女的閨情和民間歌妓的生活,成了青年時期的柳永詞的主題。

「秋暮,亂灑衰荷,顆顆真珠雨。雨過月華生,冷徹鴛鴦浦。 池上憑闌愁無侶。奈此個情緒。卻傍金籠共鸚鵡。念粉郎言語。」(《甘草子.秋暮》)

這是一首閨情詞,「秋暮,亂灑衰荷」,在暮秋這樣的季節里,荷已是滿目凋零。而秋天本易觸動寂寥之情,更何況「秋暮」雨灑衰荷歷亂驚心;鴛鴦雙棲、清冷的月光灑在女主人公與她所思念的情人曾留下美好回憶的地方,此情此景,怎不令憑闌凝佇、寂寞無聊的女主人公心緒更亂。

再看另一首閨情詞《晝夜樂.洞房記得初相遇》:

「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時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花狂絮」:暮春已使人感傷,而暮春春時節所見到的是「亂花狂絮」,春事闌珊。這恰恰又觸動了女主人公對往日與心愛之人幽歡的幸福和離別的痛苦記憶,女主人公不禁發出「一場寂寞憑誰訴」「悔不當時留住」的感慨。

《定風波·自春來》同樣表現的是思婦的閨怨。「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是事可可,事事都平淡乏味。在思婦的眼中,春季的桃紅柳綠都變成了慘綠愁紅,變為傷心獨自之色,故而一顆芳心,無處可以安放。「綠」「紅」本是明艷之景,加上「慘」「愁」二字,則成了哀傷之景。

儘管身處紅粉佳人之中,柳永並沒有在燈紅酒綠中沉淪。相反,柳永以細膩的筆觸深入到思婦歌妓的內心,那些凄風苦雨、秋暮衰荷實際上是市井婦女和民間歌妓的內心寫照,是她們精神生活的真實反映,是柳永與她們的心靈交流。

柳詞的另一個主題是離別和思念意中人。柳永一生窮困潦倒,多次漫遊江南,其人生軌跡處在不斷的離別之中。

《雨霖鈴.寒蟬凄切》是柳永從汴京南下與戀人的惜別之作,「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離別之景極其悲涼,極目所見是「暮靄沉沉」,一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是道盡了離別之苦。蕭蕭疏柳、殘月高掛,氣氛凄清,離愁別緒盡在其中。此詞描繪了三幅圖:長亭別宴圖,哀婉之致;蘭舟催發圖,無奈之極;深秋羈旅圖,凄清痛心!

《鳳棲梧·佇倚危樓風細細》則把漂泊與思念結合在一起:「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主人公獨倚危樓,極目所見是春草萋萋、殘照當樓,一種「春愁」油然而生。春愁的原因是什麼呢?「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原來是因為思念意中人。

《婆羅門令·昨宵里》「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飲歸來,初更過、醺醺醉。中夜後、何事還驚起。霜天冷,風細細。觸疏窗、閃閃燈搖曳。 空床展轉重追想,雲雨夢、任欹枕難繼。寸心萬緒,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更是盡了孤獨與思念。昨夜是和衣而眠,今晚又是和衣而卧,在凄涼之中唯有借酒澆愁!「霜天冷,風細細,觸疏窗,閃閃燈搖曳」。半夜夢醒後所見的是霜天、冷風、疏窗,加上搖曳的燈光,可見詞人心境的凄清!這一切,只為「寸凡萬緒,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相思使詞人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青山綠水,解不了柳永的愁思,只能加深他思念的苦痛!在這類詞中,寒蟬、霜天、殘月、冷風成了詞人孤寂凄涼的內心情緒的外在體現。

羈旅之苦和思鄉是柳詞的又一個主題。柳永長於抒寫行役羈旅。北宋景佑元年(即公元1034)柳永中進士之前的數年間,曾漫遊江南,足跡遍涉江、浙、楚、淮等地。茫茫天地間,形影相弔,孤身一人如斷梗飄萍,其苦自不堪言。

《迷神引.一葉扁舟輕帆卷》:「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水茫茫,平沙雁,旋驚散。煙斂寒林族,畫屏展。天際遙山小,黛眉淺」。詞人如一葉孤舟,泊於楚江南岸,極目所見的是孤城獨矗、秋水茫茫、寒林冷煙、北雁南飛;耳聞的是北雁驚鳴、胡笳憂怨。悲涼的氣氛與內心的孤獨、旅途的勞苦交織在一起,詞人不由得發出「異鄉風物,忍蕭索,當愁眼。帝城賒,秦樓阻,旅魂亂。芳草連空闊,殘照滿。佳人無消息,斷雲遠」的感慨。「魂亂」二字,點出了詞人內心的苦悶。在這裡,詞人渴望把旅途之苦和一顆孤寂的心轉化為對情人的思念,可惜「佳人無消息」。仕宦無途,外放江南,鞍馬勞頓,長途奔波。這與他青年時期的風流旖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此中之苦誰知?故而,思念情人就成柳永族途中的一個精神家園。他企圖在思念情人找回往日的歡樂,以淡忘羈旅之苦。

此外,柳永還有另一個精神家園──思鄉。《安公子.遠岸收殘雨》:「這岸收殘雨,雨殘稍覺江天暮。」詞中描繪了風雨孤舟中,遠望「萬水千山迷遠近」歸期無定;聽杜鵑聲聲勸人歸去,忍不住潸然淚下「想鄉關何處」。俗語云,有得必的失!柳永好不容易走入仕途,卻感覺魂歸無依,他自嘆「遊宦成羈旅」,想起當年的歡樂,念及現在的處境「自別後、風亭月榭孤歡聚」,更覺「剛斷腸、惹得離情苦」,再「聽杜宇聲聲,勸人不如歸去」,更是苦上加痛,真是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思念情人,情人不在身邊;思念家鄉,家鄉遠隔千山萬水。連這兩個精神家園都守不住,又哪裡有歡樂呢?思念,終歸是徒亂人意,只能使心中之苦更甚!在這一類羈旅題材的作品中,「凄風苦雨、孤城鵑啼」無不凝聚著詞人仕宦道路上的血與淚。  

那麼,造成柳永詞中多「寒林衰荷」之景的原因是什麼呢?我們不妨從兩個方面分析。

一是仕途不順的失志之悲。宋真宗天禧三年(1019年)至宋仁宗天聖五年(1027年)間,柳永三次參加科考,均名落孫山。據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載:柳永初考進士落第,填《鶴衝天》一詞以抒不平,為仁宗聞知,再次應試,本已中取,臨軒發榜,仁宗故意將其落之,並雲「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於是柳永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故事大約是說:宋真宗天禧三年(1019年),柳永初考進士落第,填了一首《鶴衝天》詞抒發自己內心的不平,被宋仁宗聞知。宋仁宗天聖五年(1027年),柳永第三次參加科考,本來已經中舉,發榜時,宋仁宗故意刷掉了柳永,還說『你去淺斟低唱吧,拿浮名來幹啥?』宋仁宗幽默了柳永,柳永也以幽默回敬,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然後繼續填他的艷詞。

柳永的《鶴衝天.黃金榜上》云: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在詞中展示了他的功名之心,「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詞人的目標不僅是進仕及第,而是奪取頭名狀元。然而初試落第,他又有一點心灰意冷,「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理想落空,他便要過一種為一段封建仁人所不齒的流連曲坊的狂盪生活,所以又說「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從此,柳永流連於京都曲坊,為伶工樂妓寫詞。

但是,柳永並沒有忘記功名,一考再考。世人均謂「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傷別哀怨,難道僅僅是傷別之作嗎?在這之中,同樣表現了詞人對前途的迷茫與憂慮。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年)柳永在遊歷蘇州、揚州、杭州、湖湘等地後,又回到京城,準備參加科舉,再次圓自己的仕宦夢。宋仁宗景佑元年(1034年)柳永終於考中進士,踏入仕途,此時已年過五十,入仕之後,又久困選調,輾轉宦遊各地,恨不得志,其內心之苦可知。

另一方面是文不為容,柳永的詞為當時的文人所不齒。宋人王辟之 《澠水燕談錄·卷八》載:

皇佑中,(柳永)久困選調,入內都知史某愛其才而憐其潦倒,會教坊進新曲《醉蓬萊》,時司天台奏:「老人星見。」史乘仁宗之悅,以耆卿應制。耆卿方冀進用,欣然走筆,甚自得意,詞名《醉蓬萊慢》。比進呈,上見首有「漸」字,色若不悅。讀至「宸游鳳輦何處」,乃與御制《真宗輓詞》暗合,上慘然。又讀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擲之於地。永自此不復進用。

柳永本想通過投獻詞達到儘快入仕的目的,結果事與願違,於是只好去求時任臣相的晏殊。宋·張舜民《畫墁錄》載:

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廟,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曰:「賢俊作曲子(詞)么?」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綵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綵線慵拈伴伊坐」出自柳永《定風波.自春來》,表現的是思婦的閨怨生活。柳永前期詞作大多表現樂妓思婦的生活,是一個以艷詞而名聞京都的歌者,其詞更是以俗為主,其作品不為當時的封建仕人看重是必然的。然而,對女性的關注是柳永的本性使然,他不可能改變來迎合的謂的「正統文人」。這就造成了追求功名與渴求心靈自由的矛盾。

仕途不順、文不為容,柳永唯有把內心的苦悶更傾注於自己的作品中。在他眼裡,景是衰敗的,世界是暗淡的,而衰敗之景更能抒發他苦悶的內心情緒。由此,不難理解柳永詞作中為何多「寒林衰荷」了。

《紅樓夢》第四十五回寫林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知寶釵不能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其詞開篇說「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林黛玉在秋分時節複發咳嗽病,景語即她的心語、情語,黛玉的愁苦在凄風苦雨的夜晚更顯慘怛,而人心感傷,景也就失去了明艷的色彩,成為枯淡之景!

正如黛玉的滿目凄涼,柳永筆下的「寒林衰荷」其實是他一顆動蕩不安的心靈在歷盡仕途坎坷之後的血淚坦露。「寒林衰荷」中,有他對現實的關注,也有他悲苦的陳述。他把滿腔的情緒全都傾注在這種枯景之中。處在這樣的風景里,他既闖入了思婦怨女的心靈,同時又俯視剖析了自己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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