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辯紅樓花襲人」之五：：姨娘之夢終成空

作者：夜何其

（按：激辯紅樓花襲人之第五篇，本篇黑襲。）

「花氣襲人知晝暖」，花襲人的名字是從這麼美麗的詩句中凝鍊出來的，讓人一聽這個名字，眼前就繁花似錦，艷陽高照，一片暖洋洋的喜氣，只是，單獨挑出這個名字看，總覺得有些古怪，難怪老古板賈政問：「是誰這樣刁鑽，起這樣的名字？「王夫人道：「是老太太起的。」賈政說：「老太太如何知道這話，一定是寶玉。」能起出這個名字，需要較高的文學修養，賈母顯然沒達到這個水準，賈政雖是榆木疙瘩，這點還是明白的。

從外貌上說，花襲人完全配得上這個名字，她是大觀園裡相貌最好的丫頭之一。晴雯容貌勝過她，但晴雯的美貌像性格一樣鋒芒畢露，作為丫頭，這是大忌。從一些細節上，也可以證實襲人之美貌，襲人家境好轉後，家人慾把她贖出去，她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那個時代，一個丫頭值不了幾個錢，襲人是家裡惟一的值錢物品，說明她姿色不錯，不然，賣上三五兩銀子，能頂什麼用！

美麗的容貌是資本，如果一個美貌女人有野心，可以憑藉這點資本往上爬。花襲人就是個有點野心的女孩子，儘管她的野心隱藏得很深密，尋常看不出來。實際上她正一步一個腳印向著她心中的目標攀爬。她的目標是做賈寶玉的首席姨娘。

在賈府這樣的公侯世家，一個女子若門不當戶不對，永遠沒有希望做太太奶奶，襲人是知道這點的，但她既漂亮，又聰明，怎麼甘心少年時做丫頭，成年後配給小廝做僕婦呢。當初她家不知遭遇什麼變故，竟然敗落到賣女救命的地步，這次家庭變故恐怕是她一心做姨娘的動力來源之一，有她在賈府做姨娘，她家就有靠山。如果她生個一男半女，她母親和哥哥就是賈府公子小姐的姥姥和舅舅——雖然賈府這樣的豪門不會把姨娘的親人當作親戚，但是沒關係，賈府之內不拿她的親人做親戚，賈府之外，人們知道她家的人與賈府的公子小姐有親緣關係，就沒人敢欺凌她家。

襲人的目標看起來不大，其實難度不小，賈寶玉屋裡七八個大丫頭，個個聰明伶俐，青春美貌，襲人的優勢並不遙遙領先，晴雯的相貌和女紅比她好，賈母和賈寶玉都喜歡晴雯。如果襲人掉以輕心，很可能晴雯成為賈寶玉的首席姨娘，她落個滿盤皆空，還不如讓家裡人贖身出去呢。

但是襲人有個優勢，晴雯散漫無心計，她卻有明確的人生規劃，要實現什麼目標，克服什麼障礙，她心中清晰明白。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的女主角就是她，為了不給別人留下把柄，她壓抑情慾，故意跟賈寶玉保持距離。後來，王夫人懷疑晴雯是狐狸精，也沒有懷疑過她。

襲人對賈寶玉的照顧無微不至，賈寶玉脖子上掛的玉，晚上摘下來，她都用手帕包起來，小心放在枕頭底下，以免賈寶玉第二天戴的時候涼著脖子，這樣細心，別說賈寶玉，任是什麼人會不感動。賈寶玉生活上、心理上都依賴著她。

賈寶玉自己無權決定誰做他的姨娘，有權決定賈寶玉姨娘的是三個人——賈母、賈政、王夫人。襲人曾經服侍過賈母，給賈母留下的印象不錯。賈政是正人君子，對家庭瑣事一向不關心。襲人能否成為賈寶玉的姨娘，關鍵看她能否打動賈寶玉之母王夫人。

要想打動王夫人，就得明白王夫人最關心的是什麼。

王夫人最關心的當然是她的寶貝兒子，對這個兒子，王夫人心理複雜，既希望他健康，又希望他成才。第三十四回，賈寶玉挨了打，王夫人叫襲人去問話，襲人說：「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麼事來呢。」一句話說到王夫人心裡，王夫人百感交集，熱淚滾滾，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跟襲人推心置腹說了一大通話。此前，王夫人只把襲人當個丫頭看，此時開始視她為知己與親人。

不久，王夫人越過賈母，每月從自己的錢中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給襲人。二兩銀子一吊錢是賈府姨娘的待遇，王夫人暗示她已經承認了襲人的姨娘地位。王夫人還賞了襲人包括刻絲衣服、皮毛大衣在內的一些貴重物品，襲人之母去世，王夫人又賞了她家四十兩銀子喪葬費。

到此時，花襲人距姨娘之位只差一步之遙，只要王夫人選個合適時機彙報給賈母，賈母一點頭，襲人就可以由侯補姨娘轉為正式姨娘。

然而，她畢竟還沒有轉正，她還要小心翼翼，一刻也不能放鬆。除了討好王夫人，一些不起眼的人物她也注意搞好關係，不然，這些人背後進饞言，她的努力仍有可能白費。襲人的月錢，賈寶玉的月錢，丫頭們的一些公用錢，都被她散散漫漫賞給了下人。第五十一回，她回家探母，晴雯生病要請大夫，麝月、秋紋竟然找不到銀子在哪裡，好不容易找到了，還不會看戥子。從一個小小細節可以看出襲人的用心。這樣，賈寶玉屋裡的財權就掌握在襲人手中，賞出去的錢物由她發放，大家要感激，也就感激花姐姐。

處處用心，又處處不留痕迹，襲人能做到這步，不知費了多少心思。其實襲人無害人之心，她的種種心計，種種算盤，只是為了確保自己能登上姨娘之位。晴雯與她性格截然不同，晴雯經常毫無遮攔地表達對她的看法，她對睛雯必定也有意見，但她一直忍著。後來是誰出賣了晴雯等人，種種跡象來看，襲人的可能性很大。晴雯被趕走後，賈寶玉說道：「咱們私自頑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這可奇怪。」襲人前言不達後語，表現很有些反常。

晴雯並不心心念念做姨娘，但她如此美貌，如此伶俐，萬一賈寶玉把她收編進姨娘隊伍，會是個強勁競爭對手。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為了掃清通向姨娘道路上的障礙，她就要把晴雯趕開。當然，她可能想不到，這會把晴雯逼上死路。至於佳蕙，是那句「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玩話觸動了她的心病，佳蕙有幾分似晴雯，將來說不定也是競爭對手。芳官戲子出身，本不守規矩，還要把柳五兒引進來，柳五兒雖系皰廚之女，卻嬌弱風流，有幾分似黛玉。與其將來受害，不如借王夫人之手把幾人一齊驅走。

無度不丈夫，無毒不丈夫，襲人有度，也有毒，不影響她姨娘之位的，她寬宏大度，影響她姨娘之位的，她使以毒手，是否影響她的姨娘之位，是她惟一的衡量標準。

襲人出場時，其家庭已時來運轉，有條件為她贖身，她為何不出去，非留在賈府里做姨娘呢？這看看賈府以外的世界就明白。第三十九回，劉姥姥聽說賈府一頓螃蟹宴竟花去二十多兩銀子，說：「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襲人吃喝穿用皆出自公費，每年還有二十四兩十二吊零用錢，一個姨娘的零用錢比一戶人家的全年花費還多，真是賈府拔根汗毛，比平民百姓的腰還粗。試看襲人回家探母時，頭戴金簪珠釧，身穿皮毛大衣，坐著兩輛大馬車，跟著兩個車夫，八個男女僕人。這樣的氣派，在襲人的親戚鄰居間引起怎樣的轟動！

襲人縱然贖出去，也不過嫁做平民妻，不忍飢受凍就不錯，哪敢奢望像在賈府里那樣，夏穿絹紗，冬穿錦緞，肥雞大鴨，享受榮華！

世事難料，襲人眼看就要轉正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賈府被查抄，經過許多波折之後，襲人只能含淚離開賈府，嫁為優伶妻。那條茜香汗巾是書中埋下的伏筆，只是肉眼凡胎的人，怎能看穿命運的安排！

襲人「伺候賈母時，眼中只有一個賈母，伺候寶玉時，眼中就有一個寶玉」。嫁給蔣玉菡，最初的凄涼過去，她很可能眼中只有一個蔣玉菡。賈寶玉是她生命里的第一個男人，她也許一生不會忘記，但是，她會把他埋在心底，讓歲月沖淡往事。作為一個現實主義者，她不會為誰殉情，也不會陷於無休止的哀怨。當危機再次來臨時，她會抓住離她最近的稻草，保全自己，面向生活，這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