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新刊 | 周質平:漢字繁簡的再審思

編者按漢字繁簡的討論,近年來不斷在媒體中閃回,甚至政協會議也討論相關的議題。而繁體字「有文化」、簡體字「沒文化」等過於簡單的判斷,彷彿也有相當廣泛的影響。一直關心語言問題的周質平教授,對這一問題做了再度審思。在他看來,繁簡之分,只是古今的差異,而無高下之分。而大陸六十年來的簡化字運動,既有符合語文發展內在規律的合理性,又因其短時間內被廣泛接受而具有極大的成功意義。可以說,「所有的語文改革,其成敗的最後判斷只是適用」,簡體字應該得到正名。

漢字繁簡的再審思

文 | 周質平

(《讀書》2016年9期新刊)

《漢字簡化方案》是一九五六年一月正式公布的,至今整六十年。生活在中國大陸六十歲以下的人,絕大部分視簡化漢字為當今中國人書寫的通用字體,基本上做到了「書同文」。但在台灣地區、香港地區和海外的華人社會中,簡化漢字遠沒有達到「一統」的地位。因此,這個在中國大陸已經不再熱烈議論的話題,在海外、台港地區還不時有人提出討論。這最足以說明,文字是文化中最保守的成分。六十年來億萬人的使用依舊改變不了兩三千萬人對當年舊物的依戀。

這種對簡化字抗拒的情緒,有的源自政治上的敵對情緒,有的來自文化上對傳統的捍衛,也有的只是舊習慣的延續,當然也有不少是三種情緒的混合。且不論這種抗拒情緒究竟源自何處,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從早年的「勢不兩立」漸漸發展到了「和平共存」。

因此,近年來有所謂「識繁寫簡」的提法。最近又有人提出「識楷書行」。也就是「認讀楷書,而書寫行書」的建議。這一提法,在我看來,與所謂「識繁寫簡」或「識正書簡」,沒有任何本質上的不同。而這些提法最大的「盲點」,是無視現代科技的進步,已經使「以手握筆」這一行之數千年的「書寫」技能,隨著筆記本電腦和手機的快速普及,瀕臨幾乎「滅絕」的困境。「寫字」(不只是寫漢字,英文和其他文字也都包括在內),對絕大多數人而言,已經被「打字」所取代。而今「寫漢字」只是少數書法家的藝術活動,而不是人與人之間賴以溝通的日常技能了。

換句話說,「識字」和「寫字」的距離,幾乎已經不存在了。任何一個能用電腦輸入漢字的人,只要能「識」漢字—從同音字中,選出對的漢字來—也就能「打」出這個字來,於是便完成了所謂「書寫」的任務。在這種情況下,「行書」也就不「行」了。更何來「行、楷」之分呢?

正因為工具的改變,使原本握筆書寫的技能成了手指和鍵盤的配合。在地鐵里,看到小學生、初中生埋頭運指如飛,我們必須了解,他們正在「寫」信。雖然此「寫」已非「筆寫」,但其為「寫」則一。對他們來說,哪裡還有什麼楷書、行書、草書之別呢!

如以上之分析不誤,「提筆忘字」的人勢必與日俱增,但只要一打開手機、電腦,所忘的字,卻都一時湧入眼帘。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所期盼的「書同文」,與其從字形入手,不如從語音入手。換言之,以現在漢字輸入法來說,「語同音」其實是「書同文」的先決條件。除了台、港兩地,十三四億中國人最常用的漢字輸入法是拼音輸入法。「老師吃飯」是「laoshi chifan」,而不是台灣閩南語的「laosi cifan」。南方人的普通話,在發音時,或許分不清zhi/chi/shi和zi/ci/si,但在他的腦海中卻不能沒有翹舌和平舌的分別。否則在打漢字的時候,就會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難。所以,在提倡「書同文」的同時也不能忽略「語同音」的重要。

(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台、港兩地有不少捍衛方言的仁人義士,視閩南語、粵語為兩地文化認同的根基,因而提倡漢字閩南語化或粵語化。寫出來的漢字,在字形上或做到了「書同文」,但在字義上卻全然不能與普通話互通。這一現象所造成的隔閡,遠比繁簡體的不同嚴重得多。用漢字寫方言,與其說是「母語化」,不如說是「孤島化」。

海峽兩岸關心漢字發展的人士在論漢字的演變時,基本上還是圍繞著字形的繁簡而言,而沒有意識到,繁簡的不同,就時間的先後來看,也就是古今的差異。台、港地區至今使用的繁體字,對廣大的大陸人民而言,與其說是「繁體」,不如說是二十世紀中期以前,中國人所使用的「古體」。這一「古體」只有在書法作品或刻印古書時使用,在平日報紙雜誌或電郵往返中是不常見到的。這樣的敘述是符合當前中國大陸十三四億人書寫漢字的實際情況的。

台灣、香港的語文現象與大陸相比,一言以蔽之,即「古意盎然」。不僅字體為然,台灣的拼音方式依舊是民國初年制定的「注音符號」,而從上到下,由右至左仍然是許多書籍報刊的排印格式。甚至於標點符號也一仍舊貫。「古意盎然」,一方面,固然能給人一種「有文化」的錯覺,但另一方面,不免也是「孤島現象」一定的體現。在不知不覺之中,正應了「禮失求諸野」的古訓,這句話的精義是:就文化和制度發展而言,邊緣往往較中心更保守。許多在「中原」和「京畿」已經失傳的禮儀,在邊陲海隅還保存得相當完好。就像清末民初的婚嫁儀式,在紐約唐人街,偶爾還能看到。這時,我們大概不能說「花轎迎親」是比較「中國」的;我們只能說,「花轎迎親」是比較古老的。

因此,「禮失求諸野」的另一個意義是:越「古」的未必越「正宗」;台灣人喜歡把「繁體字」叫作「正體字」,正是「越古越正宗」的心理的最好寫照。如果「越古越正」,那麼,「正體字」應該是「甲骨文」,即使退而求其次,至少也得是《說文》中的小篆,無論如何也輪不到「隸定」之後的「楷書」。《說文》中「古文作某」的例子比比皆是,卻從無「正文作某」的例子。就漢字的發展而言,「小篆」取代了「大篆」,「大篆」成了「古體」,而小篆取得了「正體」的地位;同樣的,當「隸書」取代了「小篆」,「小篆」又退居成了「古體」,而「隸書」成了「正體」;「楷書」取代「隸書」之後,「楷書」成了「正體」,「隸書」又不得不退居而為「古體」。而今「簡體」取代了「繁體」,「繁體」當然也就成了「古體」,而「簡體」反而成了「正體」。

《文字改革》1962年第12期封面

反對現行簡化字的人總喜歡提到《荀子正名》中的「約定俗成」,並視之為文字發展的自然規律。「約定俗成」固然有它緩和漸進的一面,但也不能忽略它有將錯就錯,積非成是,多數壟斷的一面。因此,「約定俗成」的精義是語文的議題只論「已然」,而不論「應然」。當多數人把「滑稽」說成「華稽」,你卻堅持說成「骨稽」,那,你就真有些「滑稽」了。當十三四億人都把「愛」寫成「無心」的「愛」,而兩三千萬人卻堅持寫「有心」的「愛」,結果是「有心」的「愛」,反而不「愛」了。這也就是《荀子》所說「異於約則謂之不宜」。「宜」與「不宜」,端看多數人怎麼說,怎麼寫,而不論其字源本義。「眾口鑠金」「隨波逐流」是語文發展「約定俗成」最後的判斷。任何頑抗式的「中流砥柱」,都不免是自絕於多數的反動!

套句黑格爾的話來了解荀子的「約定俗成」,也就是「存在的是合理的」,或至少「是有道理的」。從這個角度來看語文發展,有些反對簡化字的人所擔心的「政治力不當的介入」,其實,是無的放矢,不足為慮的。一九五一年,毛澤東說:「文字必須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可是往後的改革卻只能是「簡化」,而不能是「拼音化」。這並不是因為毛的權力不夠大,更不是因為提倡不力,而是漢語漢字經千萬年的發展,億萬人的使用,漢字和漢語的搭配是「合理」的,也是「有道理」的(這一點不是本文所能詳述的)。這個合理性並不因毛的個人意願而有所轉移。政治力的介入使繁體字在短時間之內成了簡體,並為億萬中國人所接受使用,這恰好說明了它的「合理」性,而不是「不合理」性。

反對簡化字的一些人一方面承認:「文字演化天生要走『民主』之路。」既是「民主」,那就得少數服從多數。然而另一方面,似乎又無視「多數」的存在。對十三四億人已經使用了六十年的簡化漢字,始終不能坦然面對這個「舉世滔滔」的真實存在,而認為是「徒勞無功」「治絲益棼」,對當年舊物表現出無限追懷。

必須指出:不喜歡的東西並不是不存在,大陸目前通用的簡化漢字,是十幾億人每天寢饋期間,賴以溝通的書面文字。六十年的實踐證明,簡化漢字並沒有造成溝通上的障礙。幾個常被台、港人士拿來取笑的同音字的合併,也並沒有混淆視聽,譬如:「他靠理髮發了財。」「在單位里幹了三十年的幹部,退休下來賣餅乾。」文義是很清楚的。如果「頭髪」的「髪」和「發財」的「發」合併為「發」之後,真的引起混淆,這個字是不可能通行到今天的。「干」字亦然。

從一八九二年盧戇章提出「切音新字」,到一九五四年「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成立,六十二年間,中國人嘗試過多種文字改革的方案,其中影響較大的有「世界語」(Esperanto),「國語羅馬字」「拉丁化」「漢語拼音」等方案。除了「漢語拼音」「存活」下來,成了漢字標音的輔助工具以外,「世界語」和「拉丁化」雖然也曾風光過一陣,並得到「黨和國家」的大力支持,但都不旋踵就成了歷史的陳跡。這是政治力的介入不能違背語文發展內在規律的最好說明和例證。

拉丁化新文字課本(來源:中國大百科全書資料庫)

與上舉的這些改革方案比較,「簡化字」是所有方案中最保守、最溫和,也最符合華夏遺風的改革。但這一改革,卻因為大陸與港、澳、台政治上的分治,簡化字在台、港兩地始終未曾實施。因此,島上的兩三千萬人,多少有種錯覺:簡化字是共產黨「暴力干預」之後,老百姓不得已的一種「屈就」,「簡化字」只是暫時的過渡,只要政治干預稍有鬆動,老百姓都願意「起義」歸向「繁體字」。這種想像是一部分台、港地區人民的「中國夢」,和蔣介石當年「反攻大陸」的宏圖,有異曲同工之處。

有些人對秦始皇的「書同文」推崇備至,但對共產黨的簡化字則多有責難。其實,「書同文」也無非就是兩千多年前,由政府發動的一個簡化字運動。司馬遷在《史記》中的《秦始皇本紀》及《李斯列傳》中簡略地記載了這段歷史。許慎在《說文解字》序中,有比較詳細的說明:

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母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是時秦燒滅經書,滌除舊典,大發吏卒,興戍役,官獄職務繁。初有隸書,以趨約易,而古文由此絕矣。

在這段簡短的記載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或頗省改」四字。據段玉裁註:「省者,省其繁重;改者,改其怪奇。」因此,秦始皇的「書同文」,也無非就是簡化字運動:將大篆簡化為小篆,再將小篆簡化為隸書。

許慎所記載的「書同文」改革,似乎不像有些人所敘述的那麼漸進、溫和、博採眾議,而是相當武斷地由李斯、趙高、胡母敬少數人制定規範。至於「燒滅經書」「滌除舊典」,是符合以「焚書坑儒」而知名千古的秦始皇的作風的。在短短几年之內,「古文」因此而「絕」。其雷厲風行的程度似不下於中共的文字改革。六十多年過去了,繁體字在中國大陸並沒有因推行簡體字而「絕」。其「暴力」的程度似乎還不及秦時的「書同文」。對「書同文」大加讚歎美化的人,與他隔著兩千多年來看當年舊事,大有關係。試想當年寫了一輩子「古文」的六國遺民,在「始皇帝初兼天下」之後,改寫小篆、隸書,其不適應之感,當不在許多台、港人士對簡體字的惡感之下。同樣的,兩千年後的中國人再來審視二十世紀的簡化字運動,大概也能看出它的成功。

一九三三年,林語堂在《論語》上發表《提倡俗字》一文,對當時國民政府教育部在這個議題上不能當機立斷,提倡簡體字,感到相當不耐,他說:

這種比較徹底的改革,非再出一個秦始皇、李斯,下令頒布,強迫通用,不易見效。如果有這樣一個秦始皇,我是贊成的。

林文發表之後,不到二十年,他所說的「秦始皇」真的出現了。林語堂在政治上與中共立場不同,但他對簡化字的改革是贊成的。

一九二三年,胡適為《國語月刊》「漢字改革號」寫《卷頭言》,將語文發展的沿革歸納出一條「通則」:

在語言文字的沿革史上,往往小百姓是革新家而學者文人卻是頑固黨。

由此還得出了一條「附則」:

促進語言文字的革新,需要學者文人明白他們的職務是觀察小百姓語言的趨勢,選擇他們的改革案,給他們正式的承認。

這兩條通則很扼要地說明了漢以後兩千年來,「俗體」「破體」和「異體」字的發展沿革,是一種由下而上,緩慢漸進的演變。一九三〇年,由劉復(半農)、李家瑞合編的《宋元以來俗字譜》就為這個演變做了最好的整理和說明。但在漢字發展史上規模和影響最大的秦始皇的「書同文」和上世紀中期由中共主導的簡化字運動,卻是由上而下,由語言文字學者主其事,而由「小老百姓」來做認同的工作。

從兩千多年漢字演進的歷史來看,由下而上的演進,和由上而下的變革,這兩股力量始終互為消長,互為修正。文字的演進,正如語言的改變,永遠沒有「終點」。任何不合理、不適用、不與時俱進的成分,終將被淘汰。所有的語文改革,其成敗的最後判斷只是適用。

二〇〇六年三月二十四日,聯合國發布了一條新聞:二〇〇八年以後,聯合國在漢字的使用上,只用簡體字,不再繁簡兩體並用了。這條新聞說明了國際社會對漢字發出了「書同文」的要求。


推薦閱讀:

漢字「於」和「於」的用法
漢字知多少 | 昨天你看到彩「虹」了嗎?
也說漢字繁簡
「杉」這個字如何讀?
「胄」和「冑」居然是兩個字?【撞臉的漢字S1E01】

TAG:漢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