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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對黃帝始祖的認知與接受

先秦典籍對黃帝族系及其文明創製的記載相當豐富,儘管有的說法荒誕不經,且多種說法之間不無矛盾,但有一點卻是肯定的:黃帝作為中華血脈始祖和人文始祖已得到基本認同。「世之所高,莫若黃帝」(《莊子·盜跖》)當是戰國時廣為流傳的說法。兩漢文化一統,儒士們對先秦文化觀念、傳說中的聖帝先賢、尤其是戰國以後的各種學說做了創造性整合與時代性再造,將漢人的正統觀念、國家意識滲透其間,並將其典制化,最終形成了影響深遠的主流正統文化。漢代人對黃帝始祖地位的認知與接受也遵循了這一規律。

一、大一統背景下的民族認同:奉黃帝為中華血緣始祖

大一統政治文化環境使漢代人獲得了空前廣泛的文化認同。其標誌就是:各民族普遍認同黃帝為血緣始祖。這一時代意見集中反映在太史令司馬遷的《史記·五帝本紀》中。

漢代之前,關於中華血緣之祖「五帝」的說法有多種,《左傳》、《國語》、《世本》、《禮記》、《山海經》及諸子著作都有記載。但是,在司馬遷看來,這些記載或有缺漏,或荒誕不經,或缺乏文獻依據。為此,撰寫《史記·五帝本紀》之前,司馬遷走訪了黃帝足跡所歷之地,考察了黃帝的事迹與影響,摒棄百家「不雅馴」之言,最終把黃帝作為第一位古聖帝寫入《史記·五帝本紀》:

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余並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

從這裡可以看出,《史記》關於黃帝的史料選擇主要有三個來源:一是《春秋》、《國語》、《禮記》、《世本》等典籍的記錄①;二是「百家言」之「尤雅者」;三是司馬遷親自考察所得。也就是說,按照合「經」、合「古文」、合實情的標準,司馬遷對上述三種史料進行全面整合,最終形成了「黃帝為五帝之首」的觀念。在司馬遷考察所得的黃帝史料中,本身就包含著當時各地民眾對黃帝「風教」的心理認同,司馬遷將其寫入《史記》,正是對「時代意見」的反映,是漢人大一統觀念的自覺投射。另一方面,《史記》把黃帝作為歷史人物予以立傳,又以黃帝的「風教」為宗旨,也體現出了司馬遷自覺的政教意識。

《史記》中,華夏各族群的始祖與黃帝之間都有血緣關係,黃帝進而成為「華夷」各族共同的血緣始祖。先看《五帝本紀》關於五帝血緣關係的記述:

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後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陽。高陽有聖德焉。黃帝崩,葬橋山。其孫昌意之子高陽立,是為帝顓頊也。

帝顓頊生子曰窮蟬。顓頊崩,而玄囂之孫高辛立,是為帝嚳。

帝嚳高辛者,黃帝之曾孫也……高辛於顓頊為族子。

帝嚳娶陳鋒氏女,生放勛。娶娵訾氏女,生摯。帝嚳崩,而摯代立。帝摯立,不善,崩,而弟放勛立,是為帝堯。

虞舜者,名曰重華。重華父曰瞽叟,叟父曰橋牛,橋牛父曰句望,句望父曰敬康,敬康父曰窮蟬,窮蟬父曰帝顓頊,顓頊父曰昌意,以至舜七世矣。

在這裡,連接「五帝」的是一條清晰的血脈:黃帝為始祖,顓頊以下四帝皆為黃帝子孫,即顓頊為黃帝之孫,帝嚳為黃帝之曾孫,堯乃帝嚳之子、黃帝玄孫,舜是黃帝八世孫。

《史記》記載夏、商、周始祖的血統如下:

夏禹,名曰文命……禹者,黃帝之玄孫而帝顓頊之孫也。(《夏本紀》)

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殷本紀》)

周后稷,名棄。其母有娀氏女,曰姜原。姜原為帝嚳元妃。(《周本紀》)

據此,夏、商、周的始祖都是黃帝後裔。那麼,夏啟、殷契、后稷的子孫所受封之國,如姬姓之吳、魯、燕、衛、鄭、晉(後分為韓、趙、魏)等,商微子啟之宋,舜帝後裔之陳,夏禹後裔之杞,也都是黃帝子孫。對此,《史記》各諸侯國紀傳對其始祖與黃帝之間的血緣關係也作了清晰的記述。

不僅如此,《史記》還記述了秦、楚、越、匈奴、朝鮮等各族群始祖的血脈根基,認為他們都是黃帝後裔。其文曰:

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舜賜姓嬴氏。(《秦本紀》)

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高陽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楚世家》)

匈奴,其先祖夏後氏之苗裔也,曰淳維。(《匈奴列傳》)

越王勾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後帝少康之庶子也。封於會稽,以奉守禹之祀。(《越王勾踐世家》)

那麼,勾踐後裔所建之東越諸國、趙國後裔尉佗所建之南越國也都是黃帝子孫。《史記》亦記載了他們的血脈來源:

閩越王無諸及越東海搖者,其先越王勾踐之後也,姓騶氏。(《東越列傳》)

南越王尉佗者,真定人也,姓趙氏。(《南越列傳》)

西南夷和朝鮮半島上的子民亦是黃帝子孫。《史記》載:

朝鮮王滿者,故燕人也。(《朝鮮列傳》)

滇王莊蹺者,故楚莊王之苗裔也。(《西南夷列傳》)

總之,在《史記》中,古中國及周邊歸屬的各諸侯國、各種族都是黃帝子孫,這裡已無蠻夷華夏之別,黃帝成了中國各民族共同的血緣始祖。顯然,這是對漢武帝時代民族大一統史實、大一統意識的真實反映。

值得注意的是,司馬遷是以太史公的身份代漢立言,且以傳承周公、孔子以來的「道統」為己任。故《史記》記述黃帝事迹,摒棄了百家「不雅馴」之說,單單秉承《易傳》、《春秋》、《國語》、《禮記》等諸「經」之說②,因為這些著作貫穿著天下一統的思想,恰與漢代大一統精神相契合③。《史記》把黃帝奉為華夷各族血緣始祖的觀點得到了兩漢士人的普遍認同。西漢末年,王莽稱制,尊舜帝為始祖,敬黃帝為「初祖」,並為之建廟(《漢書·王莽傳》)。唐張守節《史記正義》說:「太史公依《世本》、《大戴禮》,以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為五帝。譙周、應劭、宋均皆同。」應劭、宋均、譙周均是東漢人。實際上,譙周對以黃帝與顓頊以下四帝之間的血緣關係是存疑的,他對《史記》「五帝說」的接受應該主要基於對民族大一統思想的認同④。關於黃帝的血緣譜系,今存《世本》的宋均注、宋忠注均與《史記》看法一致。應劭《風俗通》記述諸姓氏來源時,也貫穿著對黃帝血緣始祖的認同。如:

軒轅氏 軒轅,即黃帝也,姓公孫,或言姓姬。

沮氏 黃帝時史官沮誦之後。

虔氏 黃帝之後。《莊子》有虔天根。

僑氏 黃帝孫僑極之後。

昌氏 黃帝子昌意之後。

青陽氏 青陽,黃帝子也,始得姓焉。

在漢代,也有與司馬遷觀點相左的說法,如漢末蜀人秦宓曾「辨五帝非一族」(《三國志·蜀書·秦宓傳》),然而,秦宓的觀點少有回應,司馬遷的看法卻為後世主流文化所繼承。沈約《宋書》卷十四記述了魏明帝曹睿的詔書,其中有這樣的語句「雖炎、黃、少昊、顓頊、高辛、唐、虞、夏後,世系相襲,同氣共祖……」在唐代,「諸儒言氏族皆本炎、黃之裔」⑤。唐以後,黃帝為華夏血緣始祖的觀念更固定成了一種民族文化傳統,以致「尋常百姓家譜,無一不祖黃帝」。

二、文化的「經典化」接受:尊黃帝為文化始祖

奉黃帝為華夏文化始祖,這一觀念至遲在周代已經形成,但是,只有在漢代主流文化以著述方式將其「經典化」之後,它最終才真正成為中華民族的主流意識。

從文化角度說,中華人文始祖以「三皇五帝」最有代表性。《周禮》有「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之語,《左傳》所謂「三墳五典」即「三皇五帝之書」,《易敘》有「宓羲、神農、黃帝作教化民」之語,秦漢人常以「五帝三王之道」代指理想的帝王之道。可以說,「三皇五帝」早已成為象徵上古智慧的文化符號。在漢代以前各種說法的「三皇五帝」或「五帝三王」系列中,黃帝是承上啟下必不可少的人物,但其人文始祖地位尚未定型。到了漢代,把黃帝視為「帝道」創始者的觀念逐漸佔據主導,黃帝成了為人欽慕的「五帝三王」之首。如西漢晁錯曾說「臣竊聞古之賢主莫不求賢以為輔翼,故黃帝得力牧而為五帝先」,劉向言古「明聖」之道也以黃帝為首,王莽論「帝王之道」也是如此,他們已將黃帝視為中國「帝王之道」的始創者⑥。東漢時,把黃帝視為華夏「文化」始祖的看法更為普遍。班固在《漢書·律曆志下》說:「(黃帝)始垂衣裳,有軒、冕之服,故天下號曰軒轅氏。」《白虎通義·號》和《史記·五帝本紀》都採用《禮記》中的五帝說法,本身已包含著對黃帝人文始祖地位的認同⑦。《白虎通義》反映的是包括漢章帝在內的東漢儒學界的共識,代表著正統主流文化。在漢代,《史記》、《漢書》、《白虎通義》已是公認的當世經典,它們一致認同黃帝為文化始祖,這就意味著:對黃帝文化始祖地位的認知已經完成了「經典化」過程。

顧頡剛說:「戰國、秦、漢之間,造成了兩大偶像:種族的偶像是黃帝,疆域的偶像是大禹……兩千年以來,中國的種族和疆域之所以沒有多大的變化,就因為這兩個大偶像已規定了一個型式。」[1]換句話說,黃帝和大禹之所以成為中華民族的偶像,是經過戰國秦漢人賦予其時代意識之後逐步固化的,而漢代「獨尊儒術」的文化大一統過程發揮了尤其重要的作用。

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用「文化」一詞取中國傳統「以文化人」之意,與「風教」或「道統」含義相近。「風教」側重於人文精神所產生的長久的教育引導效應,「道統」側重於儒家秉持的天下道義之傳統。黃帝被尊奉為華夏文化始祖,意義正在於他對祭祀、禮樂、人倫道義等人文精神的創始之功。對此,《史記》概括為十六字:「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

「修德振兵」,針對炎帝「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言。黃帝以德用兵,「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嘗寧居」,最終將黃河中下游地區各個族群統一,奠定了華夏族的族群根基和疆域基礎。在黃帝征討的諸侯中,蚩尤最為強悍,黃帝與蚩尤部落之間的戰爭也最為慘烈。先秦兩漢的神話傳說、經籍緯書多有記載。這些史料,有一共同特點,即突出黃帝的「仁義」,強調黃帝統一天下的正義性。賈誼《新書·修政語》說:「黃帝職道義,經天地,紀人倫,序萬物,以信與仁為天下先。」[2]韓嬰《韓詩外傳》卷八云:「黃帝即位,施惠承天,一道修德,惟仁是行,宇內和平。」[3]唐張守節《史記正義》引漢代緯書《龍魚河圖》云:「黃帝攝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並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震天下,誅殺,無道,不慈仁。萬民欲令黃帝行天子事,黃帝以仁義不能禁止蚩尤,乃仰天而嘆。天譴玄女下授黃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帝因使之主兵,以制八方。蚩尤沒後,天下復擾亂,黃帝遂畫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謂蚩尤不死,八方萬邦皆為弭服。」褒黃帝之仁義,斥蚩尤之不慈,這種觀點固有其歷史局限性,但恰恰反映了漢代人注重德義、認同天下統一的價值觀。

「治五氣」,順應天地陰陽五行之氣治天下:「順天地之紀,幽明之占,死生之說,存亡之難。」據「史記三家注」,「治五氣」的含義大致如下:據陰陽五行運行之理制定曆法,按四時節令生產生活;順陰陽之理以定喪禮,敬畏先祖,敦睦宗族;造屋宇,制衣服,營殯葬,存亡皆有依託。這句話說明,在黃帝帶領下,華夏族擺脫野蠻,由此進入自覺創造文明禮儀的時代。

「時播百穀草木,淳化鳥獸蟲蛾,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勞勤心力耳目,節用水火材物」,此即「藝五種」之內涵。意思是說,黃帝以仁德治理天下,教民順四時之宜而布種百穀草木,不妄殺亂捕,對江湖、陂澤、山林、原隰皆按時令收采禁捕,有節制地利用自然資源,於是,天地祥和,風調雨順,鳥獸蟲魚各得其樂,土石金玉各得其用,人民享受天地惠賜。司馬遷對黃帝歷史貢獻的解釋,顯然已超越了物質改造而進入仁德教化的文化範疇。

「撫萬民,度四方」:統理萬國,治政有序,萬民皆得安居樂業。按照《史記·五帝本紀》的記載,黃帝的政治創製應包括以下三點:一是以雲名官⑧,「置左右大監,監於萬國」,首創中國官吏制度;二是制定了比較完善的天地山川祭祀制度,使得萬國和同;三是舉用賢士,黃帝「舉風后、力牧、常先、大鴻以治民」,創建了中國古代理想的「聖君賢臣」政治模式。

孔子時代,有「黃帝三百年」之說,宰我感到困惑,就請教孔子,孔子說:「(黃帝)勞勤心力耳目,節用水火材物,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也。」「民得其利」,是為治;「民畏其神」、「民用其教」就屬於「風教」了。孔子正是從「文化」角度詮釋了黃帝對後世的影響。

戰國秦漢時期,許多著述假託黃帝或其大臣之名,也從側面反映了人們對黃帝文化始祖地位的認同。僅班固《漢書·藝文志》所載就很豐富,幾乎涉及當時各個學問領域,共計13類26種書籍⑨。儘管歷代典籍對黃帝治政思想的記載不甚明了,但「黃老無為之道」卻是明確的,即順應萬物之道、順應民心、舉賢用能、敬畏天地,等等。漢以後,「內聖外王」之道成為理想的政治人格,這正是黃帝開創,由顓頊、帝嚳、堯、舜、夏禹、商湯、周文王、周公等先賢們一脈傳承的「道統」。值得慶幸的是,現代考古發現了漢代帛書《黃帝書》(又稱《黃帝四經》),比較詳細地反映了漢代人對黃帝治政之道的認知。

《易·繫辭》稱黃帝、堯、舜之德,首舉「垂衣裳而天下治」。《漢書·律曆志》釋黃帝「軒轅氏」之由來,說:「始垂衣裳,有軒、冕之服,故天下號曰軒轅氏。」東漢王延壽《魯靈光殿賦》有「黃帝唐虞,軒冕以庸(用),衣裳有殊」之語。「軒冕之服」正是禮樂文明物化形式的典範,「垂衣而治」則是中華文明制度的代稱。正如著名文化學家柳詒徵所說:「中夏之文明,首以冠裳衣服為重,而南北之別,聲教之暨,胥可於衣裳覘之。此《繫辭》所以稱『垂衣裳而天下治』歟?」[4]黃帝首制衣冠,恰是黃帝為中華文化始祖的另一種表達。對此,《白虎通義》得其要旨,說:「黃帝始作制度,得其中和,萬世常存,故稱黃帝也。」

三、國家祀典中的黃帝崇拜:中央之帝·道教之神

從上古時期的神話傳說,到秦漢制度化的五方天帝祭祀;從秦漢方士編造的黃帝成仙說,到漢末民間興起的道教,黃帝都被賦予了種種神性,致使黃帝在我國古宗教或准宗教中佔據了重要位置。國家「五帝」祀典中,黃帝居中,稱「中央之帝」——「帝臨中壇,四方承宇……清和六合,制數以五」(《漢郊祀歌·帝臨》,郭茂倩《樂府詩集》)。在道教史上,東漢桓帝是第一個鄭重祭祀黃帝和老子的皇帝,也就是說,黃帝是最早進入國家祀典的道教神靈。

以黃帝為「中央之帝」的觀念起源很早,「五帝」祀典不會晚於西周。馬端臨《文獻通考》云:「五帝之祀見於《周禮》,五帝之義見於《家語》。」《周禮·春官·小宗伯》說:「兆五帝於四郊,四望四類亦如之。」鄭玄注說:「五帝:蒼曰靈威仰,大昊食焉;赤曰赤怒,炎帝食焉;黃曰含樞紐,黃帝食焉;白曰白招拒,少昊食焉;黑曰汁光紀,顓頊食焉;黃帝亦於南郊。」清乾隆年間成書的《欽定禮記義疏》卷二十把《周禮》中的「五帝之祀」釋為對「五行之帝」的祭祀,說:「天有五行,則有五行之帝,亦有五行之神。帝者,氣之主宰;神者,氣之流行。大皞、炎帝、黃帝、少皞、顓頊在天,五行之帝;伏羲、神農、軒轅、金天、高陽則人帝之配食於此者。」可以看出,早期宗教中的五方天帝與傳說中的「三皇五帝」中的五位人帝有對應關係,黃帝一開始就居中而為「中央之帝」。

秦漢繼承了祭祀五方天帝的傳統。秦有五疇以祀五方帝,吳陽上疇專門祭祀黃帝。《漢書·郊祀志》載:「秦靈公於吳陽作上疇,祭黃帝;作下疇,祭炎帝。」《史記·封禪書》曰:「二年,東擊項籍而還入關,問:『故秦時上帝祠何帝也?」對曰:「四帝,有白、青、黃、赤帝之祠。』高祖曰:『吾聞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說。」從這條史料可知,嬴秦一直保持著五方帝祀典。

兩漢也一如既往郊祠五方帝,漢文帝建渭陽五帝廟以祠,東漢則在洛陽南郊祀之。《史記·孝文本紀》:「有司禮官皆曰:『古者天子夏躬親禮祀上帝於郊,故曰郊。』於是天子始幸雍,郊見五帝,以孟夏四月答禮焉。趙人新垣平以望氣見,因說上設立渭陽五廟。欲出周鼎,當有玉英見。十六年,上親郊見渭陽五帝廟,亦以夏答禮而尚赤。」《史記·封禪書》載,漢武帝曾把五方帝作為陪祭「太一」之神而祭祀。其後,漢宣帝、王莽也郊祀黃帝,《漢書·郊祀志》有載。到了東漢,光武帝正式建立「五帝」祭祀制度。范曄《後漢書·祭祀志上》載,光武帝初制郊兆於洛陽城南七里,「采元始中故事。為圓壇八陛,中又為重壇,天地位其上,皆南鄉,西上。其外壇上為五帝位。青帝位在甲寅之地,赤帝位在丙巳之地,黃帝位在丁未之地,白帝位在庚申之地,黑帝位在壬亥之地。」同篇又載,光武帝又改革了「五帝」郊祀制度,「黃帝」地位上升,高於其他四帝,而且,黃帝不再是陪祭之神,而是作為真正的「中央之帝」予以隆重祭祀,其突出標誌顯示在祭品等級上:「天、地、高帝、黃帝各用犢一頭,青帝、赤帝共用犢一頭,白帝、黑帝共用犢一頭,凡用犢六頭。」從此,黃帝成了五方帝祀典中地位最尊者。漢明帝專祀「五帝」於明堂,以光武帝配祭,黃帝在未,如南郊之位。漢章帝、和帝、安帝、順帝也遵制郊祀「五帝」,章帝與安帝還曾宗祀五方帝於汶上明堂。

兩漢尊黃帝為「中央之帝」,實包含著這樣的認知:黃帝乃天地眾神之主。《淮南子·天文訓》曰:「中央土也,其帝黃帝。」東漢高誘注云:「黃帝,少典之子。以土德王天下,號曰軒轅氏。死托祀於中央之帝。」漢郊祀歌「帝臨」歌頌黃帝「臨中壇」則「清和六合」。王充《論衡·驗符篇》詮釋「中央之帝」說:「黃為土色,位在中央,故軒轅德優,以黃為號。」漢人抬高黃帝在五方帝中的地位是有歷史淵源的。漢前文獻中,黃帝已是傳說中的眾神之主,他協調陰陽五行,驅使龍獸,大合鬼神於泰山。《韓非子·十過》載:「昔者,黃帝合鬼神於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交龍畢方並轄。蚩尤居前,風伯進掃,雨師灑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後,騰蛇伏地,鳳凰覆上,大合鬼神。」《山海經·大荒北經》載:「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在道教中,泰山乃眾神匯聚之所,黃帝能在泰山大合鬼神,自然是有眾神之主的身份。黃帝能令「天女魃」從天上來到人間與蚩尤作戰,顯然具有「天帝」權威。東漢把黃帝作為「中央之帝」予以隆重祭祀,意味著國家對黃帝神性的認同,這是一種規範化、正統化的國家宗教行為,有別於神話、傳說、古文獻對黃帝神主地位的模糊認識,也是對古代五帝祀典的完善與規範。經過漢人對黃帝祭祀的典制化,黃帝為五方天帝之首的觀念遂固定下來,至清末而相沿不改。

國家祀典之外,民間神化黃帝現象也愈演愈烈。漢武帝時,齊地方士就編造出了黃帝御龍升天成仙的故事:「黃帝采首山銅,鑄鼎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鬍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後宮從上龍七十餘人,龍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龍髯。龍髯拔,墮黃帝之弓。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乃抱其弓與龍鬍髯號。故後世因名其處曰鼎湖其弓曰烏號。』於是天子曰:『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耳。』乃拜卿為郎,東使候神於太室。」(《史記·孝武本紀》)到了西漢後期,黃帝已是「列仙」之一。劉向《列仙傳》以「史傳」形式描述黃帝由人成神的歷程:

黃帝者,號曰軒轅。能劾百神,朝而使之。弱而能言,聖而預知。知物之紀,自以為雲師,有龍形。自擇亡日,與群臣辭,至於卒,還葬橋山。山崩,樞空無屍,唯劍舄在焉。《仙書》云:黃帝采首山之銅,鑄鼎於荊山之下。鼎成,有龍垂鬍髯下迎帝,乃升天。群臣百僚悉持龍髯從帝而升,攀帝弓及龍髯,拔而弓墜,群臣不得從,仰望帝而悲號。故後世以其處為鼎湖,名其弓為烏號焉。

隨著東漢後期黃老道教的興起,黃帝乃正式成為道教之神,並且成為王權代表人物皇帝的祭祀對象。范曄《後漢書·襄楷傳》載,延熹中,襄楷上書漢桓帝說:「又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虛,貴尚無為,好生惡死,省欲去奢。」看來,桓帝是把黃帝作為黃老道教的始祖神祭祀的。從西漢方士的造神之說到東漢桓帝的親禮祭祀,對黃帝的宗教崇拜最終完成了國家典禮化過程。

魏晉時期,道教逐漸成熟,黃帝被塑造成了一個博學廣識且與天地同存的神。道教早期經典葛洪《抱朴子》寫道:「昔黃帝生而能言,役使百靈,可謂天授自然之體者也,猶復不能端坐而得道。故陟王屋而授丹經,到鼎湖而飛流珠,登崆峒而問廣成,之具茨而事大隗,適東岱而奉中黃……故能畢該秘要,窮道盡真,遂乘龍以高躋,與天地乎罔極也。」《抱朴子》對黃帝的神靈化處理影響很大,它推進了黃帝的道教神仙化進程,南北朝文獻多在此基礎上予以敷衍,沈約《宋書·符瑞志》及《雲笈七箋》就是其代表。

總之,在中國傳統文化體系里,無論血緣溯源,還是文化追認,抑或是宗教崇拜,漢代人對黃帝始祖地位的認知和接受,尤其是正統化、經典化、典制化的再造過程,最終使黃帝的始祖地位得到了各民族的廣泛認同,也使得黃帝形象最終「定型」為中華始祖。

收稿日期:2013-05-04

注釋:

①《五帝德》及《帝系姓》見於《大戴禮記》。張守節《史記正義》說:「太史公依《世本》、《大戴禮》,以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為五帝。」孔穎達亦曰:「《世本》以黃帝為首」。

②應劭《風俗通·皇霸篇》:「《易傳》、《禮記》、《春秋》、《國語》、《太史公記》:「黃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是五帝也」。筆者按:這幾部書,漢代都尊為「經」,《世本》雖在「六經」之外,但其《帝系篇》與《禮記·帝系姓》的大一統思想是一致的。

③蒙文通考辨了司馬遷之前諸種關於黃帝的傳說,發現《史記》所載「五帝以來皆黃帝子孫」的說法「與諸舊說不同」。見蒙文通《古史甄微》,上海書店《民國叢書》第一編。

④譙周《古史考》中認為:「契生堯代,舜始舉之,必非嚳子。以其父微,故不著名。其母有娀氏女,與宗婦三人浴於川,玄鳥遺卵,簡狄吞之。則簡狄非帝嚳次妃明也。」轉引自蒙文通《古史甄微·歷年世系》。

⑤此乃唐高宗武后則天之語,見《新唐書》卷125《張說傳》。這說明,自漢至唐,黃帝為華夏血緣始祖的觀念是一脈相承的。從現存典籍看,這種觀點也為唐以後各代相沿不改。中華姓氏主要由伏羲系、炎帝系、黃帝系三支組成,而黃帝係為主支。伏羲風姓最早,「蓋炎黃二帝之前王中國,風姓為獨多也」。炎黃族起,「而風姓之國,夷滅殆盡。逮於春秋,惟任、宿、須句、顓臾四國而已」。見蒙文通《古史甄微》(上海書店《民國叢書》第一編)。

⑥分別見《漢書》之《晁錯傳》、《楚元王傳》、《王莽傳中》,中華書局點校本。

⑦《白虎通義》卷二「號」條:「五帝者,何謂也?《禮》曰:『黃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五帝也。』」見清·陳立《白虎通疏證》,中華書局《新編諸子集成》(第一輯),1994年,第52頁。

⑧裴駰《史記集解》引東漢應劭語,說:「黃帝受命,有雲瑞,故以雲紀事也。春官為青雲,夏官為縉雲,秋官為白雲,冬官為黑雲,中官為黃雲。」

⑨如「道家類」有《黃帝四經》四篇、《黃帝銘》六篇、《黃帝君臣》十篇(班固註:「起六國也,與《老子》相似也。」)、《雜黃帝》五十八篇(班固註:「六國時賢者所作。」)、《力牧》二十二篇(班固註:「六國時所作,托之力牧。力牧,黃帝相。」)「兵家類」有《黃帝》十六篇、《封胡》五篇、《風后》十三篇、《力牧》十五篇、《鬼容區》三篇,班固認為,這些書籍皆依託黃帝或其大臣而作。「陰陽家類」有「《黃帝泰素》二十篇」,班固注曰「六國時韓諸公子所作」。除此,「天文類」、「歷譜類」、「五行類」、「雜占類」、「醫經類」、「經方類」、「房中類」、「神仙類」、「雜家類」、「小說家類」皆有託名黃帝或黃帝大臣之作。

【參考文獻】

[1]顧頡剛.古史辨自序[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141.

[2]於智榮.賈誼新書譯註[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 276.

[3]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77.

[4]柳詒徵.中國文化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4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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