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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治通鑒》第十四卷三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後,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

「但是,現在天下卻基本安寧,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許多大國的封王年齡還小,不到成人的時候,漢朝廷所任命的太傅、相正控制著王國的權力。再過幾年,封立的諸侯王基本都成人,血氣方剛,朝廷所任命的太傅、丞相只能稱病辭職而被罷免,諸侯王在封地內,縣丞、縣尉以上的官員都是他所安置的私人黨羽;到了這種地步,他們還會做出不同於淮南王、濟北王謀反的事情來嗎!那時要想使國家長治久安,就是像堯和舜那樣的聖人,也無法做到。

黃帝曰:「日中必!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不肯早為,已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豈有異秦之季世呼!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而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徵矣,其勢盡又復然。殃禍之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後世將加之何!

「黃帝說:」中午陽光最好的時候,一定要曬東西!手中握有利刃的時候,就要不失時機地宰殺牲畜。『現在如果按照這一原則行事,要保全臣子、安定君主很容易做到;如果不早採取措施,等到骨肉之親已犯罪,再去誅殺他們,難道與秦朝末年君臣兄弟相互殘殺有什麼不同嗎!那些自恃強大而謀反的異姓諸侯王,漢朝廷已幸運地戰勝了他們,卻又不改變異姓王所以能夠造反的客觀條件;同姓諸侯王也會仿效他們而圖謀叛亂,這已有徵兆了,其形勢又同以前一樣。禍患的變化,不知它的去向,像陛下如此英明的皇帝在位都不能平安,保證社會安定,後世又會怎麼樣呢!

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長沙乃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曩令樊、酈、絳、灌據數十城而王,今雖以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也。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勿菹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並進而歸命天子。割地定製,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其分地眾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一寸之地,一人之眾,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如此,則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當時大治,後世誦聖。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

「我私下追尋前事的蹤跡,大體上是勢力強大的諸侯王先造反。長沙王國崐只有二萬五千戶百姓,在高祖封立的功臣王中,長沙王吳芮功勞小,但他的封國保存最完整,與朝廷的關係疏遠,但卻最忠心。這不僅因為吳芮的為人與其他諸侯王不同,也是國小勢弱這種客觀形勢使他這樣的。假設當初讓樊噲、酈商、周勃、灌嬰各自佔據數十城的封地而稱王,到今天很可能已經殘滅了;假若讓韓信、彭越一類人物,受封為徹侯而安居,他們得以保全至今,也是可能的。那麼,治理天下的根本大計就可知了:要想使受封的諸侯王都忠於朝廷,最好的方法是讓他們都像長沙王那樣國小勢弱;要想使臣子不被誅殺剁成肉醬,最好的方法是讓他們都像樊噲、酈商等人那樣;要想使天下長治久安,最好的方法是分封許多諸侯王國而削減每個王國的實際力量。王國勢弱就容易約束諸侯遵守禮義,封地狹小諸侯就不會有野心。使全國的形勢,如同身軀指揮胳臂,胳臂指揮手指,都能服從命令,諸侯王國的封君不敢產生異心,從四面八方一致聽命於天子指揮。分割王國的封地,定立制度,把齊、趙、楚各分為若干個小國,使齊悼惠王、趙幽王、楚元王的後世子孫都按次序得到其祖先的一份封地,土地全部分割完畢為止;那些封地被劃分為許多小國而國王的子孫很少的封國,先把分割的小國建立起來,暫時空懸封君之位,等生育了子孫之後,再讓他們做先已建立的小國的封君;原屬諸侯王國所有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百姓,天子都不貪圖,這樣做只是為了實現天下大治而已。如果做到這些,就是讓嬰兒做皇帝也會安寧無事,甚至於皇帝去世,只留下遺腹之子,群臣對先帝的衣物朝拜天下也不會發生動亂;這樣,皇帝在世時可以實現大治,後代人也會稱頌聖明。陛下是怕誰而遲遲不這樣辦呢!

天下之勢方病大,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伸,一二指,身慮無聊。失今不治,必為錮疾,後雖有扁鵲,不能為已。病非徒也,又苦。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惠王之子,親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權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也,又苦。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目前天下的形勢,正如同一個人得了足腫病一樣,一隻小腿幾乎與腰一樣粗,一個腳指幾乎與大腿一樣粗,平常屈指伸腰的活動都不能如意,一兩個腳指搐痛,全身都無法應付。錯過目前時機不給以醫治,必定成為無法醫治的頑症,以後即便是有扁鵲那樣的神醫,也無能為力了。目前的病還不僅僅是得了浮腫,還遭受著腳掌反轉不能行走的折磨。楚元王的兒子,是皇帝陛下的堂弟;可現在的楚王,卻是陛下堂弟的兒子了。齊悼惠王的兒子,是陛下的親侄子;可現在的齊王,卻是陛下侄子的兒子了。與陛下血緣很親近的人,有的還沒有被封立為王,以穩定天下,而那些與陛下血緣很疏遠的人,有的卻已經手握大權,開始形成對天子的威脅了。所以我才說國家形勢之險惡,不僅僅如同人得了浮腫一樣,還遭受著腳掌反轉不能行走的折磨。我所說應該為之痛哭的,就是這個疾病。

天下之勢方倒縣。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蠻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侮侵掠,至不敬也;而漢歲致金絮采繒以奉之。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縣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可為流涕者此也。

「天下的形勢,如同一個人正在腳朝上,頭朝下倒吊著一樣。天子是天下的頭顱。為什麼這樣說?天子是尊貴的君主。被稱為蠻夷的四方部族,是天下的雙腳。為什麼這樣說?因為他們是卑賤的臣屬。現在匈奴態度傲慢,侮辱朝廷,侵奪地方,劫掠人民,極為不敬,但是漢朝廷卻要每年向匈奴奉送黃金、絲綿和采邑的絲織品。雙腳反而在上,頭顱卻在下面,這樣倒吊著,誰也不能解救,國家到了如此地步,能說國家有賢人嗎?這是值得人們為之流涕悲傷的。

今不獵猛敵而獵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細娛而不圖大患,德可遠加而直數百里外威令不勝,可為流涕者此也。

「現在陛下不去進攻強敵而去獵取野豬,不捕捉造反的盜賊而去捕捉圈養的兔子,沉湎於微不足道的娛樂之中而不考慮消除大患,威德聲望本來可以遠播,但現在距離長安只有數百里外的地方,朝廷的威望和政令沒有效力了。這又是值得為之流涕悲傷的事。

今庶人屋壁得為帝服,倡優下賤得為後飾;且帝之身自衣皂綈,而富民牆屋被文綉;天子之後以緣其領,庶人孽妾以緣其履;此臣所謂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崐飢,不可得也;饑寒切於民之肌膚,欲其亡為姦邪,不可得也。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現在平民居住的房屋,可以用皇帝的衣飾材料裝飾牆壁;地位下賤的妓女戲子,可以用皇后的頭飾來打扮自己。況且,皇帝自己身穿粗絲黑衣服,而那些富民卻用華麗的綉織品去裝飾房屋牆壁;天子的皇后用來加在衣領的邊飾,平民的小妾卻用來裝飾鞋。這就是我所說的悖亂。如果一百個人生產出來的絲綿綢緞滿足不了一個富人穿用,要想使天下人不受寒冷之苦,怎麼能辦到呢;一個農夫耕作,卻有十個人聚來分食吃,要想使天下人不受飢挨餓,是不可能的;天下百姓饑寒交迫,要想使他們不做姦邪的事,是不可能的。這是應該為之深深嘆息的。

商君遺禮義,棄仁恩,並心於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鋤,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分並倨;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今其遺風餘俗,猶尚未改,棄禮義,捐廉恥日甚,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逐利不耳,慮非顧行也;今其甚者殺父兄矣。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為大故,至於俗流失,世壞敗,因恬而不知怪,慮不動於耳目,以為是適然耳。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俗吏之所務,在於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陛下又不自憂,竊為陛下惜之!豈如今定經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此業壹定,世世常安,而後有所持循矣;若夫經制不定,是猶渡江河亡維楫,中流而遇風波,船必覆矣。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商鞅拋棄禮義和仁愛恩惠,心思全在於進取;他的新法在秦國推行了兩年,使秦國的風俗日益敗壞。所以秦國的人,家中富有的,兒子長大成人就與父母分家,家庭貧窮的,兒子長大後就出去當卑賤的贅婿;兒子借農具給父親,臉上就顯示出施恩的表情;母親來拿簸箕掃帚,立即遭到責罵;兒媳抱著懷中吃奶的嬰兒,竟與公爹並排而坐;媳婦與婆婆關係不好,就公開爭吵。秦人只知慈愛兒子、貪求財利,這與禽獸已經沒有多少差別了。直到現在,秦人的這種殘餘風俗還未改變,拋棄禮義,不顧廉恥的風俗,一天比一天嚴重,可以說是每月都在發展,每年都有不同。人們在做某件事之前,並不考慮它是否應該做,而只考慮能不能獲取利益。現在甚至已有子弟殺其父兄的了。而朝廷大臣只把郡縣地方官員不在規定期限內向朝廷上交統計文書作為重大問題,對於風俗的惡化,世風的敗壞,卻安然不覺驚怪,耳聞目睹都不能引起注意,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移風易俗,使天下人回心歸向正道,這不是庸俗的官吏能做到的。庸俗的官吏只能做一些處理文書檔案的工作,而不知道治國的大體。陛下自己又不憂慮這些問題,我私下為陛下感到惋惜!怎麼不現在就確定根本制度,使君主像君主,臣子像臣子,上上下下各有等級,秩序井然,使父子六親各自得到他們應有的地位呢!這一制度一確立,後世子孫可以久安,而後代君主就有了可以遵循的準則了。如果不確立根本制度,就如同橫渡江河卻沒有纜繩和船槳一樣,行船到江河中心遇到風波,就一定會翻船。這是值得深深嘆息的。

夏、殷、周為天子皆數十世,秦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遠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而秦無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舉以禮,有司齊肅端冕,見之南郊,過闕則下,過廟則趨,故自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孩提有識,三公、三少明孝仁禮義以道習之,逐去邪人,不使見惡行,於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弟博聞有道術者以衛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後皆正人也。夫習與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猶生長於齊不能不齊言也;習與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猶生長於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孔子曰:「少成若天性,習貫如自然。『習與智長,故切而不愧;化與心成,故中道若性。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所習者非斬、劓人,則夷人之三族也。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豈惟胡亥之性惡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鄙諺曰:」前車覆,後車誡。』秦世之所以亟絕者,其轍跡可見也;然而不避,是後車又將覆也。天下之命,縣於太子,太子之善,在於早諭教與選左右。夫心未濫而先諭教,則化易成也;開於道術智誼之指,則教之力也;若其服習積貫,則左右而已崐。夫胡、粵之人,生而同聲,嗜欲不異;及其長而成俗,累數譯而不能相通,有雖死而不相為者,則教習然也。臣故曰選左右、曰諭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則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書》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此時務也。

「夏朝、商朝、周朝的天子尊位都傳襲了幾十代,秦作天子卻二世而亡。人性相差並不很大,為什麼夏、商、周三代的君主有道而維持了長期的統治,秦無道而十分短促呢?這個原因是可知的。古代英明的君主,在太子誕生時,就按照禮義對待他,有關官員衣冠整齊莊重肅穆,到南郊舉行禮儀,沿途經過宮門就下車,經過宗廟就恭敬地小步快走,所以,太子從嬰兒時起,就已經接受了道德禮義的教育。到太子兒童時期,略通人事,三公、三少等官員用孝、仁、禮、義去教育他,驅逐姦邪小人,不讓太子見到罪惡的行為,這時,天子從天下臣民中審慎地選擇為人正直、孝順父母、愛護兄弟、博學多識而又通曉治國之術的人拱衛、輔佐太子,使他們與太子相處,一起活動。所以,太子從誕生之時開始,所見到的都是正事,所聽到的都是正言,所實行的都是正道,前後左右都是正人。一直與正人相處,他的思想言行不可能不正,就好像生長在齊國的人不能不說齊國方言一樣;經常與不正的人相處,就會變成不正的人,就像生長在楚地的人不能不說楚地方言一樣。孔子說:」從小養成就如同天性,習慣就如同自然。『學習禮義與開發智力同步進行,一起增長,所以無論如何切磋都無愧於心;接受教化與思想見解一起形成,所以道德禮義觀念就如同天生本性一樣。夏、商、周三代所以能長期維持統治,其原因就在於有教育、輔佐太子的這套制度。到秦朝局面全變了,秦始皇派趙高做胡亥的老師,教他學習斷案判刑,胡亥所學到的,不是斬首、割人鼻子,就是滅人家的三族。胡亥頭天當了皇帝,第二天就用箭射人,把出以忠心進諫的人說成誹謗朝政,把為國家深謀遠慮的人說成妖言惑眾,把殺人看做割草一樣隨便。難道這僅僅是因為胡亥天性兇惡嗎?是由於趙高誘導胡亥學習的內容不符合正道。民間俗語說:「前車覆,後車誡。』秦朝所以很快滅亡,覆車的轍跡是可見的;但如不避開,後車又將傾覆。天下的命運,決定於太子一人,要使太子成為好的繼承人,在於及早進行教育和選擇賢人做太子的左右親隨。當童心未失時就進行教育,容易收到成效;使太子知曉仁義道德的要旨,是教育的職責;至於使太子在習慣中養成善良的品行,就是他的左右親隨的職責了。北方的胡人和南方的粵人,剛出生時的哭聲一樣,吃奶的慾望和嗜好也沒有什麼不同;等長大之後形成了不同的風俗習慣,各操自己的語言,雖經多重翻譯都無法相互交談,有的人寧可死也不願到那裡生活,所以出現這樣大的差異,完全是教育和習慣所形成的。所以我才說為太子選擇左右親隨、及早進行教育是最為緊迫的事。如果教育得當而左右都是正直的人,那麼太子就正了,太子正天下就可安定了。《周書》上說:」天子一人善良,天下百姓全都仰仗他。『教育太子是當務之急。

凡人之智,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夫禮者禁於將然之前而法者禁於已然之後,是故法之所為用易見而禮之所為生難知也。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此之政,堅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時;據此之公,無私如天地;豈顧不用哉?然而曰禮雲、禮雲者,貴絕惡於未萌而起教於微眇,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毋訟乎。『為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捨,取捨之極定於內而安危之萌應於外矣。秦王之欲尊宗廟而安子孫,與湯、武同;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六七百歲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餘歲則大敗。此亡他故矣,湯、武之定取捨審而秦王之定取捨不審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天下之情,與器無以異,在天子之所置之。湯、武置天下於仁、義、禮、樂,累子孫數十世,此天下所共聞也;秦王置天下於法令、刑罰,禍幾及身,子孫誅絕,此天下之所共見也;是非其明效大驗邪!人之言曰:」聽言之道,必以其事觀之,則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罰,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故陛九級上,廉遠地,則堂高;陛無級,廉近地,則堂卑。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故古者聖王製為等列,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後有官師、小吏,延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人的智力,能認識已經發生的事,不能認識將要發生的事。禮的作用在崐於將某一行為在它即將發生之前給以制止,法律則是對已發生的行為進行懲罰。所以法律的作用易見,而禮的作用難知。用獎賞來獎勵善行,用刑罰來懲治罪惡,先王推行這樣的政治,堅定如金石;實施這樣的法令,準確無誤如春夏秋冬四季;有了這一公正的原則,政治才能像地載天覆一樣無偏無私;怎能認為先王不使用獎賞和刑罰呢?然而,人們一再稱讚的禮,可貴之處在於能將罪惡杜絕在尚未形成之前,從細微之處推行教化,使天下百姓自己不知不覺地日益趨向善良、遠離罪惡。孔子說:」審理訟案,我與別人一樣;然而我一定要使訟案不發生!『為君主出謀劃策,首先應審定選擇什麼,拋棄什麼,取捨標準在內確立,相應的安危後果就會表現於外。秦始皇想尊奉宗廟安定子孫後代,這與商湯和周武王是相同的;但是,商湯、周武王廣泛推行德政,他們建立的國家得以保存了六七百年;秦始皇統治天下只有十多年就完全覆滅了。這裡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商湯、周武王決定取捨很慎重,而秦始皇決定取捨不慎重。國家政權,本來就是一個大器物;現在人來安置器物,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就安全,放在危險的地方就危險。治理國家的情況,與放置器物沒有什麼不同,關鍵就在天子把它安置在什麼地方。商湯、周武把天下安置在仁、義、禮、樂之上,子孫相傳數十代,這是天下人所共知的;秦始皇把國家安置於法令、刑罰之上,幾乎禍及自身,而子孫被滅絕,這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這不是充分證明了取捨不同後果就明顯不同嗎!有人這樣說:「要判斷某人所說的道理正確與否,必須觀察事實,那樣,說話的人就不敢胡言亂語了。』現在,有人說,治理國家,禮義不如法令,教化不如刑罰,君主為什麼不拿商朝、周朝、秦朝盛衰興亡的事實去觀察、分析呢!君主的尊貴,如同大堂,群臣好像堂下的台階,百姓如同平地。所以,如果有九層台階,堂的邊角遠離地面,那麼,堂就顯得很高大;如果台階沒有層,堂的邊角接近地面,堂就很低矮。高大的堂難以攀登,低矮的堂屋就容易受到人的踐踏,情勢就是這樣。所以古代明君設立了等級序列,朝內有公、卿、大夫、士,朝外有公、侯、伯、子、男等封爵,下面還有官師、小吏,一直到普通百姓,等級分明,而天子凌駕於這個等級序列的頂端,所以,天子的尊貴是高不可攀的。

里諺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諭也。鼠近於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於貴臣之近主乎!廉恥節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離主上不遠也;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罰,所以為主上豫遠不敬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而令與眾庶同黥、劓、髡、刖、笞、、棄市之法,然則堂不無陛呼!被戮辱者不泰迫呼!廉恥不行,大臣無乃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無恥之心呼!夫望夷之事,二世見當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臣聞之:履雖鮮不加於枕,冠雖敝不以苴履。夫嘗已在貴寵之位,天子改容而禮貌之矣,吏民嘗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系紲之,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司寇小吏詈罵而笞之,殆非所以令眾庶見也。夫卑賤者習知尊尊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尊尊、貴貴之化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謂不廉,曰』不飾『;坐污穢淫亂、男女無別者,不曰污穢,曰』帷薄不修『;坐罷軟不勝任者,不謂罷軟,曰』下官不職『。故貴大臣定有其罪矣,猶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遷就而為之諱也。故其在大譴、大何之域者,聞譴、何則白冠氂纓,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罪耳,上不執縛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聞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頸而加也。其有大罪者,聞命則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人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遇之有禮,故群臣自;嬰以廉恥,故人矜節行。上設廉恥、禮義以遇其臣,而臣不以節行報其上者,則非人類也。故化成俗定,則為人臣者皆顧行而忘利,守節而伏義,故可以托不御之權,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厲廉恥、行禮義之所致也,主上何喪焉!此之不為而顧彼之久行,故曰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俗語說:」欲投鼠而忌器。『這是一個很好的比喻。老鼠靠近器物,人們尚且怕砸壞器物不敢扔東西打它,更何況對於那些接近皇帝的親貴大臣呢!君主用廉恥禮義來約束君子,所以對大臣可以命令他自殺而不能刑殺和侮辱。正因為如此,刺面的黥刑、割鼻子的劓刑都不施加到大夫身上,因為他們就在君主身邊;按照禮的規定:臣子不敢察看為君主駕車的馬的年齡,用腳踢了為君主駕車的馬所吃的草料,就要接受懲罰,這樣做是為了及早防止臣下對君崐主有不敬行為。現在諸侯王、列侯、三公這些高級官員,都是天子要改容禮待的人物,相當於古代天子所稱的伯父、伯舅;而現在卻使他們與平民百姓一樣接受刺面、割鼻、剃鬚發、斷腳、笞打、辱罵、斬首示眾等刑罰,這樣不正如同堂沒有台階了嗎!遭受殺戮凌辱的人不是太迫近皇帝了嗎!不提倡廉恥,那些

手握大權的大臣,不是就要雖有朝廷大員的地位卻像刑徒罪隸那樣毫無羞恥之心了嗎!望夷宮事變,秦二世被判重罪,就是投鼠而不忌器的慣習。我聽說:鞋不管怎樣光鮮,都不能放在枕頭上,帽子不管怎樣破舊,不能用來墊鞋底。如果一個人,曾經出任過高級官員,天子曾莊重地對他以禮相待,吏民曾對他俯伏表示敬畏,現在他有了過失,陛下免去他的官職是可以的,斥退也可以,命令他自殺也可以,誅滅也可以;如果陛下下令讓人用繩子把他捆綁起來,押送到管理刑徒的官府,罰他做官府的刑徒,管理刑徒的小吏可以對他責罵笞打,這些恐怕是不應該讓百姓見到的。如果卑賤的人熟知達官貴人一旦犯罪被貶責,我也可以對他進行凌辱,這是不利於提倡尊重高官、禮敬顯貴的。古代大臣有因為不廉潔而被罷廢的,不說他不廉潔,而說是『不飾』;有犯了污穢淫亂、男女雜居罪名的,不說他淫穢,而是說他『帷薄不』;有因為軟弱無能不能勝任的,不說他軟弱無能,而說他『下官不職』。所以,顯赫的大臣即是確實犯了罪,仍不直接點破他所犯的罪過,還是遷就他,為他避諱。所以那些罪在嚴譴、斥問範圍的大臣,聽到嚴譴斥問就身穿喪服,白帽懸掛毛纓,帶著盛水的盤和佩劍,自己來到專用於官員請罪的請室,接受處置,君主並不派人去捆綁牽引他。其中有犯了中等罪行的,聽到了判決罪名就自殺,君主不派人割他的脖子。犯有大罪的,聽到判決旨意之後,就面向北方叩拜兩次,跪著自殺,君主不派人揪著他的頭髮斬下首級。君主可以說:「您自己犯有過失,我對您是以禮相待的。『君主對臣以禮相待,群臣就會自愛;君主以廉恥約束臣子,臣子就會重視氣節品行。如果君主以廉恥、禮義對待臣子,而臣子卻不用氣節品行報答君主,那他就不像個人了。這種習俗如果蔚成風氣,那麼做臣子的都只考慮操行,而不去考慮利益,堅守氣節而尊重大義,所以君主可以放心地委託臣子掌管治國大權,可以把尚未成人的君位繼承人託付給大臣輔佐,這就是推行廉恥、提倡禮義帶來的結果,君主有什麼損失啊!放著這樣的事不做,卻長期地實行戮辱大臣的錯誤辦法,所以我說,這是值得深沉地嘆息的。」

誼以絳侯前逮系獄,卒無事,故以此譏上。上深納其言,養臣下有節,是後大臣有罪,皆自殺,不受刑。

賈誼是因絳侯周勃先前被逮捕下獄,直到最後也沒有查出罪證,所以用這樣的話來諷勸文帝。文帝認真地採納他的建議,注意用禮義氣節對待臣下,從此之後,大臣犯罪,全都自殺,不受刑殺的凌辱。

七年(戊辰、前173 )

前七年(戊辰,公元前173 年)

[1] 冬,十月,令列侯太夫人、夫人、諸侯王子及吏二千石無得擅征捕。

[1] 冬季,十月,文帝下詔令規定:對列侯的母親、夫人、諸侯王的兒子以及二千石以上的官吏,不經批准,不得擅自逮捕。

[2] 夏,四月,赦天下。

[2] 夏季,四月,大赦天下。

[3] 六月,癸酉,未央宮東闕罘災。

[3] 六月,癸酉(初二),未央宮門前的東闕上的樓閣罘發生火災。

[4] 民有歌淮南王者曰:「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帝聞而病之。

[4] 民間傳唱著有關淮南王的歌謠:「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文帝聽了感到不安。

八年(己巳、前172 )

前八年(己巳,公元前172 年)

[1] 夏,封淮南厲王子安等四人為列侯。賈誼知上必將復王之也,上疏諫曰:「淮南王之悖逆無道,天下孰不知其罪!陛下幸而赦遷之,自疾而死,天下孰以王死之不當!今奉尊罪人之子,適足以負謗於天下耳。此人少壯,豈能忘其父哉!白公勝所為父報仇者,大父與叔父也。白公為亂,非欲取國代主;發忿快志,剡手以沖仇人之匈,固為俱靡而已。淮南雖小,黥布嘗用之矣,漢存崐,特幸耳。夫擅仇人足以危漢之資,於策不便。予之眾,積之財,此非有子胥、白公報於廣都之中,即疑有專諸、荊軻起於兩柱之間,所謂假賊兵;為虎翼者也。願陛下少留計!」上弗聽。

[1] 夏季,文帝封淮南厲王的兒子劉安等四人為列侯。賈誼知道文帝一定要重立淮南國,就上疏進諫說:「淮南王劉長悖逆無道,天下臣民誰不知道他的罪惡!陛下免其死罪而流放他,這已是他的幸運了,他自己得病而死,天下臣民誰不說他該死!現在尊奉罪人的兒子,恰恰會導致朝廷承擔毀謗之言。劉安等人年歲漸長,怎能忘記他們的父親呢!春秋時期楚國的白公勝為了給父親報仇,報復的對象是他的伯父和叔父。白公發動叛亂,並不想取代君主佔有楚國,只是想發泄怒火實現自己的願望,敏捷地用手把利刃插入仇人的胸膛,本是要同歸於盡而已。淮南地雖小,但黥布曾用它起兵爭奪天下,漢朝廷能戰勝他,只是天幸。給予仇人足以危害朝廷的資本,這個決策並不高明。給予他們大量積蓄的資財,他們不是像伍子胥、白公勝那樣在廣闊的都市復仇,就可能像專諸、荊軻那樣在朝廷之上行刺。這就是所說的給盜賊送上兵器,給猛虎添上翅膀。希望陛下考慮!」文帝沒有聽他的話。

[2] 有長星出於東方。

[2] 有彗星出現在東方。

九年(庚午、前171 )

前九年(庚午,公元前171 年)

[1] 春,大旱。

[1] 春季,發生大旱災。

十年(辛未、前170 )

前十年(辛未,公元前170 年)

[1] 冬,上行幸甘泉。

[1] 冬季,文帝去往甘泉宮。

[2] 將軍薄昭殺漢使者。帝不忍加誅,使公卿從之飲酒,欲令自引分,昭不肯;使群臣喪服往哭之,乃自殺。

[2] 將軍薄昭殺了漢朝廷的使者。文帝不忍心以國法殺他,就派公卿去與他喝酒,想讓他自殺,薄昭卻不肯自殺;文帝又派群臣穿著喪服,到他家中大哭,薄昭才自殺。

臣光曰:李德裕以為:「漢文帝誅薄昭,斷則明矣,於義則未安也。秦康送晉文,興如存之感;況太后尚存,唯一弟薄昭,斷之不疑,非所以慰母氏之心也。」臣愚以為法者天下之公器,惟善持法者,親疏如一,無所不行,則人莫敢有所恃而犯之也。夫薄昭雖素稱長者,文帝不為置賢師傅而用之典兵;驕而犯上,至於殺漢使者,非有恃而然乎!若又從而赦之,則與成、哀之世何異哉!魏文帝嘗稱漢文帝之美,而不取其殺薄昭,曰:「舅後之家,但當養育以恩而不當假藉以權,既觸罪法,又不得不害。」譏文帝之始不防閑昭也,斯言得之矣。然則欲慰母心者,將慎之於始乎!

臣司馬光曰:李德裕認為:「漢文帝殺薄昭,確實很果斷,但卻有損於義。當年秦康公送晉文公返國時,曾發出這樣的感嘆:見到舅父,似乎母親仍然在世一樣。何況當時文帝的母親薄太后還健在,她只有這一個弟弟薄昭,文帝殺薄昭毫不留情,這不是孝順母親的做法。」我卻認為,法律是天下共同遵守的準繩,只有善於運用法律的人,不分關係親疏,無所迴避,這樣才能使所有的人都不敢依仗有人撐腰而觸犯法律。薄昭雖然素來被稱為長者,文帝不為他選擇賢人做師傅去約束他,卻任用他掌握兵權;他驕橫犯上,以至於敢殺朝廷使者,不是依仗有人撐腰而如此大膽嗎!假設文帝赦免了他,那與後來成帝、哀帝時朝綱廢弛的局面又有什麼不同呢!魏文帝曾稱讚漢文帝的美德,但卻不贊成他殺薄昭,說:「對舅父之家,皇帝應能讓他們安享富貴,不應給他們干政的權力,既然違法犯罪,卻又不得不按法律論處。」這是諷刺漢文帝不及早限制薄昭,才導致了以後的惡果,魏文帝的評論,是很正確的。由此看來,要想寬慰太后之心,還是從開始就謹慎地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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