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發展中的科學史
(清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科學技術與社會研究所
(一)
從科學編史學的角度來看,科學史學科在其長期的發展過程中,從形態、研究方法、側重點到總的科學史觀都經歷了種種變化。正像有人認為理解科學的最好方式之一是學習科學史一樣,通過對於科學史這門學科的歷史發展的考察,也會有助於我們更加深入地理解科學史本身。
談到科學史這門學科的歷史發展,首先要區分中國和西方,更加詳細地討論,在中國之外,還需要再對西方和非西方做出區分。不過,限於篇幅,本文主要試圖以極粗的線條對科學史學科在西方的發展做一概述。當然,我們也應簡略地提到,中國的史學傳統源遠流長。在眾多古代史書中,很早就有了與科學史有關的史料記載。從宋代開始,還出現了像周守忠的《歷代名醫蒙術》這樣的醫史著作,而到了清代,甚至有了由阮元等人撰寫的《疇人傳》這樣專門的天文學家、數學家傳記專著(其中並有若干重要的西方科學家之傳)。不過,有一種頗有代表性的觀點認為,我國學者對科學史(主要是中國科學史)的真正研究(而不僅僅是對史料的彙集和簡單記述),始於20世紀前後。
另外需要說明的是,在一些科學史家的著作中,對於科學史、醫學史和技術史等 有時是分別對待的,這些學科之間也確實有些明顯的區別,但在這裡我們不作如此細緻的區分,而是從最廣義上的科學史(即包含所有這些學科在內的關於最廣義的科學的歷史)來做一極為簡要的整體性概述。
(二)
西方的歷史學源於古希臘,但科學史最初的形態亦出現於古希臘時期。幾乎從一開始,歷史的描述和分析就伴隨著科學(當然是廣義的科學)的發展。早在公元前5世紀,古希臘的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就已描述了到他那個時代為止的醫學發展的歷史(就醫學史來說,生活在公元前2世紀的古羅馬名醫蓋倫(Galen)也做過類似的工作)。尤其應當提到的是生活在公元前4世紀的埃德謨(Eudmos),他甚至撰寫過天文學史和數學史!遺憾的是,這些著作都已軼失,只是從古代末期和中世紀初期其它一些人的堵作中,我們才知道其片斷。事實上,當古希臘的數學家們想要解決問題時,一種很自然的方法就是從說明這個特殊課題的歷史開始,這被看成是問題的一個內在組成部分。再後一些,在公元5世紀,普洛克勞斯(Proclus)曾撰寫過毆幾里得幾何學的歷史,在公元6世紀,辛普利修斯(Simplicius)撰寫了關於亞里士多德自然哲學著作的注釋,並對更早期的自然哲學家們的觀點給也了說明。
到中世紀時,一些阿拉伯的學者也對科學的歷史表現也了興趣,例如,在11世紀,賽義德·阿爾·安達盧西(Said al-Andalusi)在其撰寫的科學史中,就已將世界各國的科學作為一個整體來考慮,強調了科學的整體性概念、科學的國際定義和科學作為一種智力冒險的重要性。此後在13世紀左右,一些埃及、敘利亞的學者們也對科學史表現也了相當大的興趣。
在16-17世紀,伴隨著近代科學的產生,有關科學史方面的著作開始不斷增多。其中尤其重要的是帕拉塞爾蘇斯(Paracelsus)的信徒們在醫學史和化學史方面的著作,如丹麥化學家和醫生博里修斯(O. Borrichius)於1668年寫成的化學史。這些著作與當時宗教、醫學和化學的改革運動有著密切的聯繫。此外,此期間斯普拉特(T.Sprat)的《皇家學會史》(1667)的出現也與當時的形勢有關,是為了保護皇家會員免受鼓吹亞里士多德哲學的人士的攻擊,以辯護的方式寫成的。在1673年,英國數學家沃利斯(J. Wallis)關於幾何學的歷史與實踐的論著,被稱作是英國第一部嚴肅的數學史著作。而沃頓(W. Wotton)於1694年出版的《對古代與近代學術的反思》一書,雖然涉及到了人類知識的主要領域,但特別關注一些科學學科,其中尤以對生命科學的論述最為出色,包括對血液循環的發現和近代解剖學的發展的論述。它被稱作是英語中在很大程度上致力於科學史的最早的單卷本著作。
當然,從現代的觀點來看,上述這些早期的工作還只能算是科學史的雛形,實際上,直到18世紀之前,對於科學史細緻的、系統的研究幾乎還不存在。因此,從古希臘到18世紀以前,可以說是科學史發展的史前時期。
(三)
從18世紀開始,伴隨著啟蒙運動和近代科學的興起,人們將歷史看作是一種工具,認為它在反對古老的封建秩序的鬥爭中非常重要,18世紀文化的特徵是科學與進步,是把科學看作社會進步的源泉,這種對科學與進步的強烈信念也反映在當時的科學史著作中。在啟蒙時期科學史的標誌是:在科學與社會問題方面一種樸素的樂觀主義。隨著科學的發展,人們感到,如果不懂科學的歷史,就不可能理解科學,因為只有了解一門科學的歷史,才能使一個對這門科學感興趣的人知道,在此之前人們已做了些什麼工作,以及還留下什麼要去做。這個時期的科學史也不是一種現代意義上對科學發展真正的歷史透視,而更多強調對有關課題的編年細節與概覽,科學史研究的典型作法是選擇某一個已經確立的學科或學科分支作為對象,並描述構成了該學科當代主題的各種因素是在何時、何地形成以及怎樣形成的。在這種背景下,一些細緻的學科史研究開始出現。
從18世紀中葉開始,出現了一批對一些專業學科的發展作了較系統研究的著作,當然,作者們仍是科學家,而不是(而且在當時也還沒有)職業科學史家。在這些開創性的研究中,首推以發現氧氣而聞名的英國化學家普里斯特利(J.Priestley)的兩部著作:《電學的歷史與現狀》(1767)和《關於視覺、光和顏色發現的歷史與現狀》(1772);法國數學家蒙蒂克拉(J.E.Montucla)的《數學史》(1758)(這是到當時為止對此課題最詳盡、準確的研究,事實上,此書包括了力學、天文學、光學和音樂的內容,因為當時這些學科被認為是數學的分支);以及法國天文學家巴伊(J.S.Bailly)的《古代天文學史》(1775)和《近代天文學史》(3卷,1779-1782)。像這樣一些著作在今天的科學史研究中還常常為人們所參考使用。普里斯特利本人曾表述過他研究科學史的動機,他認為,與歐洲文明的任何其它特徵相比,除了它綜合性的力量之外,科學更能以進步的思想使啟蒙運動讓人滿意,歷史顯示出來的這種進步不僅令人愉快,而且更為道德,人們可以從歷史中學到,過去的偉大發現並非是無與倫比的天才們的工作,而是由象他們自己一樣的人們所做的工作。
但是,此時的科學史還不具有自身獨立的價值標準,而是更多地要為當時的需要服務。此外,從18世紀未期到19世紀初期,一批德國的學者們對學科史的發展也作出了重要的貢獻,寫出了一批較有影響的著作,其中包括格邁林(J.D.Gmelin)的《化學史》(3卷,1791-1799)、卡斯特納(A.G.Kastner)的《數學史》(4卷,1796-1800)、菲舍爾(K.Fischer)的《物理學史》(8卷,1801-1808)和貝克曼(J.Beckmann)的《發明與發現史》(4卷,1784-1805)。到19世紀後,這種德國傳統的學科史的撰寫方式又有了更多的繼承者,繼承者們著作的質量當然勝過了前人,並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以歷史學家蘭克(L.Ranke)為代表的柏林學派的影響。在此期間,出現了象柯普(H.Kopp)的《化學史》(4卷,1843-1847)、施普倫格耳(K.Sprengel)的《植物學史》(2卷,1817-1818)、達倫姆貝格(V.Daremberg)的《醫學科學史》(2卷,1870)、珀根多爾夫(J.Poggendorff)的《物理學史》(1879)和坎托(M.Cantor)的《數學史教程》(4卷,1880-1908)等一系列的學科史著作。在19世紀後期,一些德國學者還參加了多卷本《德國科學史》的編寫,撰寫了一些學科史作為這部巨著的各分冊。當然,我們也不能不提到著名的科學家、科學哲學家和科學史家馬赫(E.Mach)所撰寫的《力學史評》(1883)、《熱學史評》(1896)和《物理光學史評》(1921)等學科史著作。馬赫的史學著作最突出的特點,是將科學、哲學和史學的思考溶為一體。
這個時期可以說是學科史碩果累累的時期,除了上面提到的著作外,還可以列舉出其它許多,如:德朗布爾(J.B.J.Delambre)4卷的《天文學史》(1917-1827),湯姆森(T.Thomson)2卷本的《化學史》(1830-1831),格蘭特(E.Grant)的《從最早期到19世紀中葉的物理天文學史》(1852),克萊克(A.Clerk)的《17世紀通俗天文學史》(1885)和肖萊馬(C.Schorlemmer)的《有機化學的興起和發展》(1885)等等。如果將時間放寬到20世紀初的話,這方面代表性的著作或許我們還可以列舉出有象弗羅因德(I.Freund)的《對化學合成物的研究,其方法與歷史發展》(1904)和惠特克(E.J.Whittaker)的《以太與電的理論歷史》(1910)等。當然,這裡所羅列的著作名單遠遠不是完備的。
(四)
就科學史的總體發展來看,一個重大的轉折是綜合性科學史的出現。在19世紀,出現了第一部綜合科學史,即英國科學史家休厄耳(W.Whewell)的《歸納科學的歷史》(1837)。正是從綜合史的角度,有時人們評價說這是近代最早的一本科學史著作,它在整個維多利亞時代都保持了經典的地位。休厄爾試圖對歸納科學的歷史發展作出綜合的估價。在休厄耳之後,這種以哲學為主要目的的科學史在19世紀後期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像馬赫、奧斯特瓦爾德(F.W.Ostwald)、貝特洛(P.E.M.Berthelot)和迪昂(P.Duhem)這樣一些信奉實證主義哲學觀點的傑出科學家和科學史家,他們一方面具有專業的知識,一方面又出於哲學的動機而進行科學史研究,並將這兩者出色地結合起來。順便可以提到的是,迪昂的一個重要貢獻是糾正了休厄耳對於中世紀的看法,強調了中世紀對現代科學起源的重要意義。
在此之後,在綜合科學發展中的另一位重要人物,就是19世紀的法國業餘科學史家坦納里(P. Tannery)。坦納里認真地區分了學科史與綜合科學史(或稱「通史」)的區別。他強調指出,科學是一般人類歷史的一個內在組成部分,而不僅僅是從屬於特殊科學的一系列科學學科,科學通史並不僅僅是許多專科史的一種匯總或精鍊,科學通史將涉及的問題是:科學的社會環境、各學科之間的關係、科學家的傳記、科學的交流和科學的教育等等。遺憾的是,他自己也最終末能將這種研究設想實現。他一生只寫了三部著作:《關於古希臘科學史》(1830)、《希臘幾何學》(1887)和《古代天文學史研究》(1893),而他大部分的精力則用於編輯古代著作的工作。坦納里曾說過:「顯然,要作為一個優秀的科學史家,只是一個科學專家還有夠。首先,他必須有專心於歷史這樣一種願望,也就是說,要喜歡歷史;他必須在其內心中培養自己的歷史感,這是一種同科學意識完全不同的意識;最後,他還必須掌握許多專門的技能,這些技能對歷史學家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助手,但對那些只關心科學進步的科學家來說卻毫無價值。」
(五)
要使科學史變成一門獨立的學科,除了在史學思想和研究方法方面的準備之外,還需要將分散的研究活動變得有組織,並使科學史的研究和教學變成一種專門的職業。到19世紀未、20世紀初時,已經有許多跡象表明科學史在開始形成一門獨立的學科。例如,早在1832年時,孔德曾向法國政府提議設立一個講授一般科學通史的教授席位。時過60年,也就是在孔德去世35年後,這一建議終於得到批准,1892年在法蘭西學院設立了科學史教授席位。1900年,坦納里在一次歷史學的國際會議上,組織了第一屆專門的科學國際會議。在德國,發展要更順利一些,1901年,成立了《醫學史與自然科學史協會》,1902年,有了專門的科學史雜誌》醫學史與自然科學史通報》,1908年,著名德國醫學史家蘇德霍夫(K.Sudhoff)又創辦了雜誌《醫學史檔案》。
儘管有上述許多令人欣慰的進展,但對於科學史的發展、對於確立了科學史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地位作出最大貢獻的,應該說是薩頓(G.Sarton)這位傑出的科學史家。在科學史作為一門現代的、獨立的專業學科這種意義上,薩頓是真正的奠基者。
薩頓於1884年出生於比利時,他早期對於文學、藝術和哲學有很大興趣,先是在根特大學學習哲學,但很快就轉學自然科學。他學習了化學、結晶學和數學,在1910年立志獻身於科學史的研究。薩頓的第一個創舉是在1912年辦起了綜合性的科學史雜誌《愛雪斯》(Isis)。1913年,該雜誌的第一期正式由出版社發行。到目前為止,這份雜誌仍是科學史領域中最權威的雜誌之一。在薩頓早期的一篇題為「愛雪斯之目的」的文章中,他講到:「《愛雪斯》雜誌的獨創性與其說是在於它對工作範圍的選擇,毋寧說是它在力求作到百家爭鳴。其實還有別的研究一門或數門科學史的刊物,但卻沒有一家刊物是把方法論、社會學及哲學的觀點與純史學的觀點結合在一起。然而根據我在雜誌的概括簡介中所陳述的方法,只在會聚了所有這些觀點和方法,歷史的研究才能獲得它的全部的意義」。
1915年,薩頓到了美國,並在那裡繼續他的奮鬥。在薩頓等人的努力下,1924年在美國成建了以學科為基礎的學會--科學史學會。
薩頓對於使科學史面為一門獨立學科所作的另一重大貢獻,是他致力於建立科學史的教學體系。從1920年起,他開始在美國哈佛大學開設系統的科學史課程,他不但為科學史課程的建設和科學史學位研究生的培養作出了開創性的貢獻,而且也對科學史教學的意義和目的、對科學史教師的要求以及科學教學的許多具體技術性問題都作了大量的論述。
(六)
自然,薩頓並不是新科學史運動唯一的組織者,在科學史學科的建設中,我們也應提到薩頓同時代的人,如英國科學史家辛格(C.Singer)和義大利科學史家米利(A.Mieli)等人的貢獻。辛格於1923年負責建立了倫敦大學學院的科學史與科學方法系,米利則於1927年創辦了第一份義大利的科學史雜誌,於1928年創立了國際科學史學會。
從20世紀初科學史作為一個獨立學科的確立到現在,國際上科學史研究人員的隊伍、有關機構、刊物的數目、科學史教學的普及程度、科學史研究的方法和理論,以及科學史研究的領域等等都有了極大的發展。
然而,在這裡有很的篇幅中,是不可能一一討論在薩頓之後科學史在各個方面詳細發展情況的。不過,在這裡回顧一下撒克里(A.Thackray)20多年前在其有關科學史現狀的綜述中所總結的科學史研究的核心領域,或許可使讀者對當時科學史研究的範圍有一初步的印象。這些領域是:1科學的社會根源與社會史;2,科學革命;3,古代與中世紀的科學;4,在非西方文化中的科學;5,國別研究;6,學科史;7,科學與宗教;8,科學、醫學與技術;9,科學哲學、科學心理學和科學社會學;10,「偉人」研究。雖然,對這些核心領域的羅列是個人的看法,但它也大致地反映了目前國際上科學史家們的主要興趣所在。
除此之外,我們必須指出的是,科學史目前無論從研究觀念還是在研究內容上,都有著極大的拓展,與其他一些相關學科,如科學哲學、科學社會學、科學倫理學、科學人類學等的關係也越來越密切,但是,對這些內容的討論已經在某種意義上超出了對科學史學科發展之一般性的歷史回顧了。
原載《科技中國》,2005年7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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