殯葬師 :生命的擺渡人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作者:本刊記者 趙佳月 實習記者 魏奇琦 發自南京

日期:2012-08-10

我們這一行,有義務向他人去解釋死亡是怎麼一回事。小孩子動不動跳樓,如果他知道死亡到底是一個怎樣的過程,他就知道並不是一走了之就行的

剛到殯儀館的90後實習生在給屍體化妝(圖/楊曦)

老夏做了三十多年化妝師,還有3年就要退休了(圖/楊曦)

入火化爐之前的遺體(圖/楊曦)

  3月末,一群中老年人來到南京市殯儀館,參觀「人生最後一程」。

  禮廳服務員夏開寶遠遠看著他們。他注意到人群中那些猶豫的腳步。「有些人只是下了車,有些人只在前場看看,極少人走到後場。」30年殯葬工作,夏開寶對他人的舉動尤為敏感。

  這是南京市殯儀館的首個開放日。這天,館長仇小銘首度「曝光」。此前,他在自家住宅區「潛伏」8年,鮮有鄰居、朋友知道其身份。曝光後,他反倒釋然,站在17名參觀者中間充當「導遊」。

  前來參觀的市民都是殯儀館通過電話回訪邀請的。「沒有人願意莫名其妙接到殯儀館的電話。他們都曾經在這裡送別過親人。」人群中年紀最大的七十多歲,小一些的三四十歲。

  「前場」是指從大門到遺體告別廳。它與「後場」之間隔著一條開滿天窗的長廊。3月的春光透過天窗,投射在幾位逝者身上。白色和黃色的菊花簇擁著一張張安詳的臉,在陽光下竟然像是睡著了,讓說話的人不由放低了音調。

  「後場」是指遺體冷藏室、化妝間和火化部。大量的玻璃門窗,讓每個地方都顯得明亮。空曠的格局裡,即便是低語也能產生迴音。火化爐的金屬外殼光可鑒人:人生,在此畫上句號。

  化妝間的樓上有兩間房,與樓下的亮堂不同,這裡白天也拉著窗帘,兩張高低床默然置身昏暗之中:這裡是殯葬師們休息和守夜的地方。

  

入道

  春天,二十多位殯儀專業的畢業生來到這裡。他們都是90後。

  仇小銘臉上流露出謹慎的興奮。梧桐樹掩映下的殯儀館,陽光蜂蜜般粘稠,照亮了漫天飛舞的梧桐絮,學生的到來為這裡平添了一道陽光。

  按照慣例,這些學生將在館內輪崗,從遺體接運、整容到火化、禮廳服務等各個崗位。通過雙向選擇,他們將被分配到上述崗位工作。但是,留下來的不會很多,「總有些孩子,因為承受不了面對遺體的心理壓力,和來自外界的壓力,最終離開。」

  這種憂慮讓仇小銘思量再三,最後決定不「曝光」學生。「他們就像這個行業的新生兒,需要小心呵護。」

  殯儀館難進眾所周知,但同時與遺體有直接接觸的工種卻一直人力不足。「前年在大學招了一批,最後只留下兩個。誰都願意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同樣的薪酬之下,可做的工作很多。」

  「老江湖」們也不輕鬆,「隱姓埋名」的社交恐懼是最大的職業障礙。走出殯儀館大門的職業自卑,和門內神聖的成就感,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在生活里各自延伸。

  夏開寶剛從遺體化妝轉做禮廳服務。3年後他就退休了。人們都喊他老夏。老夏對自己進殯儀館的日子記憶猶新,像是個特別的紀念日。

  父親是墓地管理員,高中畢業後,老夏被內部招工進入殯儀館。三十多年後,高級化妝師老夏的榮譽證書裝了幾袋子。

  幾十年不苟言笑的職業要求,給了老夏一張凝重的臉。規整的工作服下,彷彿總是在努力挺直腰桿。

  初入行,遺體化妝要「傳幫帶」。老夏的考驗在進館後第二天突如其來。師傅讓他到化妝間拿一塊牌子。走進化妝間的剎那,移門「嘩」一聲關上,鎖門聲讓他幡然醒悟:這是師傅在考驗他。

  在尚無冷櫃的化妝間里,幾十具遺體齊刷刷在地上鋪陳開來,像是迎接一場儀式感鮮明的檢閱。

  或許是年輕的緣故,恐懼停留片刻就走開了。老夏意識到該做點什麼。他知道,師傅在門外的某個角落看著。

  拿起掃帚,老夏開始掃地,然後拖地、消毒……有條不紊的半個多小時過去,門打開的剎那,老夏知道他通過了考驗。

  這樣的考驗方法,老夏並沒有用到他的學徒身上。他害怕新來的學徒承受不了,「萬一有心臟病怎麼辦?」

  最初都是師傅做,學徒看。幾天後,學徒幫著師傅送遺體,「師傅在前面,學徒在後面推一把。從冷櫃里把遺體拿出來,幫忙搭個手。」若沒有出現嘔吐或極度恐懼癥狀,下一步就開始學著給遺體穿衣,給普通遺體化妝:面部清洗、消毒、塗口紅、畫眉毛……

  老夏化妝時會與遺體說話。有些膀子是彎的,要把它掰直,老夏會事先打聲招呼:「老人家不好意思,你配合一點啊,我慢慢地啊。」

  老夏這樣咕嚕著,他徒弟在旁邊問:「師傅你在講什麼啊?」老夏搪塞:「等會跟你講。」

  閑時,他才跟徒弟解釋:「我剛才給他穿衣服,他的膀子是彎的,後來不是伸直了嗎?怎麼伸直的呢,就因為我跟他講話啦。」

  「遺體是活著的,是可以交流的,所以做什麼都要注意些。」老夏說,這些都是老師傅傳下來的,「你把人家衣服扯爛了,他到陰間會找你縫衣服;你把他膀子弄斷了,到時候你也會膀子疼。」雖是迷信,也是對遺體的尊重。

  和老夏相比,80後的周穎(化名)還是個小姑娘,不知不覺已做了9年化妝師。這個職業回饋給她一堆其他女孩無法經歷的「第一次」。

  第一次接觸遺體。師傅讓周穎整理逝者的帽子。這個命令的傳達過程對周穎來說無比漫長。「內心掙扎著,猶豫了很久」,耳畔是師傅的催促,周穎咬咬牙伸出手去,手指碰到遺體,「那種冰涼直抵心窩」。

  第一次一個人站在化妝間。面對周圍三四十具遺體,「說不怕是假的,兩腿直打哆嗦。」師傅站在門口問:「小周啊,害怕嗎?」「不怕!」周穎用盡全身力氣喊出這兩個字,心裡卻虛虛的,「想抓住什麼依靠一下,卻發現已經走上了獨木橋。」

  第一次在殯儀館值夜班。和另一個女孩分工,「她負責接冷藏,我負責巡視遺體。」漆黑的夜裡,兩個女孩聊著盡量歡快的話題,沒有睡覺。每隔一小時,周穎都到化妝間巡視遺體,「不敢睡,就怕有詭異的事。」

  第一次做特殊整容。遺體全身被泥頭車碾碎。老師傅負責做頭臉,下肢由其他師傅帶周穎縫合。周穎的任務是復原雙腿。「兩條紅紅的、肌肉外露的腿已經面目全非,我戴著醫用乳膠手套,硬著頭皮將血紅色的肌肉一塊塊塞到皮膚下面,一針針縫起來。」之後兩個多月,周穎沒吃肉。但有成就感,「他的雙腿被我完整了」。

  類似的挑戰對於遺體接運工顧敢(化名)來說也不小。2003年剛到遺體接運部,顧敢遇上一個從26樓墜亡的案例。「遺體墜到樓下人家晾衣服的橫檔上,被攔腰截斷。內臟灑落一地,有的掉到一樓院子里。」

  顧敢沒有預想過這樣的場景。他開車進了小區,人群圍觀,有公安。停好車,眾目睽睽下,顧敢驚呆了。好在師傅解圍:「你站在這裡,負責拿屍袋、擔架,我來弄,你幫我擔就行。」

  顧敢不敢表現得太拈輕怕重,他把屍袋的拉鏈拉開,「抓手抓腳,把遺體的各個部位放進去。」雖然現在想起來無所謂,顧敢當時卻真心佩服師傅。

  顧敢從來不嘔吐,「最多也就是心裡有種麻麻的感覺,南京話叫『擱瑣』。」師傅又總是在危難處關照他。

  有一次,一位老人去世,門一打開,蒼蠅蚊子「嗡嗡嗡」飛出來。師傅叮囑:「你在外面,我來。」師傅一人把遺體裝好後才喊,「你進來吧」。

  這樣第二次、第三次……之後,學徒慢慢開始單飛。

  

出師

  10年後,顧敢成了接運班班長。他要做的,是讓他的徒弟不再害怕。「怕也不行啊,非正常死亡遺體,周圍那麼多人,不可能把遺體往旁邊一扔就走,要硬著頭皮。就像打仗一樣,上了場哪有再逃脫的道理?」

  老夏的恐懼是被好勝心驅散的。在非正常死亡案例中,高空墜落、車禍、溺亡……都要復形。最難的是腦顱復形,每一次都是挑戰。「3個師傅,分別帶3個學徒,我就會這樣想:我師傅帶我,我要超過別人,不能讓師傅難堪。」

  2001年,與歹徒搏鬥的薛愛萍犧牲。老夏為其復形。「臉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刀口,光頭部就縫了三千多針。」遺體整容的縫針和醫生縫針不一樣。醫生為了便於傷口癒合,針腳都比較疏朗;遺體整容要用車針,要求是密。

  除了吃飯、上廁所,老夏從早上8點站到第二天早上。「那不是簡單的縫合,因為遺體膨脹,先要脫水。參照近期生前照片,處理縫合的刀疤,為了讓人看不出針腳,採用組織皮下縫合。眼皮部分最薄,最難縫合,要用棉簽搭上去,蓋上去,然後再上油彩。」

  蛋清加凡士林是老夏的獨門配方,蛋清可以結成一塊膜,提高亮度,再上油彩,「讓遺體煥發生氣」。

  上世紀90年代的某個夏天,常州一位紀委副書記開車衝下長江。3天後打撈上岸,膨脹的遺體放在碼頭,水泥地的高溫往上蒸發,幾小時後送到常州市殯儀館,遺體高度腐敗。

  常州市殯儀館向南京市殯儀館求助,只說是「巨人觀」(高度腐爛膨脹的遺體)。這一說老夏心裡有了準備。

  中午時分,老夏帶著徒弟趕到常州,要看遺體,卻因膨脹無法從冰櫃里拉出來。

  家屬的要求是晚上6點守靈,留給老夏的時間只有4個小時。

  常州市殯儀館告訴老夏:他們已經求助過上海龍華,龍華的答覆是面部膚色可以變,但是腫脹很難處理;又找無錫市殯儀館,也沒辦法。全國幾位遺體整容高手老夏心裡都是清楚的。

  老夏就地買材料,研究配方。先防腐,遺體一出冰櫃,老夏的兩個助手都受不了氣味,直往外跑。最後就剩下他一個人繼續做。排除脹氣,腹腔,胸腔,面部,四肢,脫水……一個半小時後,遺體開始固定下來。

  「遺體固定就像煮雞蛋一樣,生雞蛋裡面是液體狀的,剝出來是流質,煮熟之後就是一個固定的雞蛋,能拿在手心裡。」

  上油彩、化妝……結束的時候是傍晚5點多。逝者同事看後被鎮住了:「沒變嘛,還是他嘛!」聽到這話,老夏鬆了口氣。5點半通知家屬守靈。

  女化妝師的內心適應要坎坷許多。工作狀態的周穎是完全忘我的,「那時候遺體就是睡著了的正常人」,常常一個人在化妝間站上半天,即使裡面有七八十具遺體,也無暇顧及。

  但是之後的夢境卻常常困擾周穎。特殊整容需要大量思考和精力,要十來個小時才能完成。周穎連續好幾天都會夢見遺體,剛開始也很害怕。

  「有時晚上一兩點睡覺,腦子裡突然蹦出一個非正常死亡的遺體樣子。」那樣的驚懼周穎是不輕易對旁人說的。

  

觀生死

  參與了大多數人生命的最後一程,他們終究是死亡的旁觀者,從死亡的一角窺探世俗百態。

  顧敢的窘境是,時常遭遇情緒激動的家屬。有不足十歲的女孩因病去世,家屬要求把小孩幾年的衣服鞋子都蓋在遺體上火化。

  這對顧敢來說是舉手之勞,但是女孩家屬卻異常感激,雙雙下跪。顧敢覺得受不起,手足無措。

  十多歲的女孩在醫院離世,家人要在孩子身上放現金。顧敢尷尬了:「塞了,是違反規定,逝者身上的所有物品都要登記,現金是不能見的。但是女孩家長情緒悲痛,聽不進解釋。」

  顧敢坐下來,掏出規定,對方才作罷。「跟化妝組交接,萬一少了,是我們拿的還是化妝組拿的,這個說不清。即使讓帶,到化妝班也會檢查,查到是會上交的。」

  接運遺體,與逝者家屬有最直接的溝通,顧敢從中看慣了人情冷暖。老人家去世,兄弟因財產不和,最終導致無法把遺體運走;不同信仰的人們有不同的表現,基督教和佛教家庭的葬禮通常安靜有序,無信仰的人們更多哭天搶地;窮人窮大方,富人賣排場……「其實這些都是做給生者看的。」

  周穎在陽春三月接了一個白血病女孩。雖已得病多年,離去的時候,女孩的男朋友在第一時間定製了婚紗。

  男孩捧著婚紗,跪下哀求周穎:要把女孩最美的一面展現出來,因為她的葬禮也是她的婚禮。化妝班女化妝師都震動了。

  遺體化妝不同婚紗影樓的新娘化妝,以淡妝為主,以安詳為目標。女化妝師們連彩妝的材料都沒有,更別說懂得彩妝的技巧。化妝班4名女化妝師連夜從市場上買來彩妝材料,學起了彩妝。

  婚紗上別著「新娘」字樣的女孩,被化妝師們推到禮廳,「新郎」迎過來,周穎覺得應該笑一笑,卻感覺自己熱淚奪眶。按照殯儀館職業守則,「微笑服務」是被禁止的,取而代之的是「傾情服務」。

  周穎從不給自己化妝,也不給親友化妝,「有職業陰影啊。」

  她看著剛入行的女孩都是先打點眼影,貼個假睫毛,忽閃忽閃地來上班,漸漸地妝容越來越淡,最後都像她這般大大咧咧了。「因為那個『化妝』和這個『化妝』容易『撞詞』,太敏感了。」

  不給自己逝去的親友化妝,是周穎的另一個原則。「情感上接受不了,下不了手。」

  但是老夏不同,那年一個開計程車的朋友,打電話給他說要帶兒子到連雲港出長途。說好第二天一早回來,再見到時卻生死相隔,父子倆在一場車禍中未能生還。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住同一個小區,每天都要碰面,他從不嫌棄我是殯儀館的。」做了20年化妝師的老夏看到好友遺體嚎啕大哭。做過遺體接運工的老夏甚至失去了把遺體抬上車的力氣。

  「到了館裡我給他穿衣整容。感覺真的不一樣,我下不去針啊,好像戳在自己身上一樣!」

  老夏當然不用看相片,「我覺得像了,肯定是像了。」老夏記憶中,朋友笑起來,前面兩顆牙露在外面,其中一顆牙因為抽煙壞了,是假牙。假牙比正常的牙要白一些。

  但是他記憶中的牙齒已經在車禍中丟失。老夏想辦法給他做了兩顆假牙,做的時候特別注意一顆亮一點,另一顆暗一點,亮的在左邊,暗的在右邊。

  「我把他恢復成微笑的樣子。他笑起來左邊有酒窩,右邊沒有,我把他的酒窩點出來。」老夏一邊為他梳理頭髮,一邊埋怨:「誰讓你來回都自己開車。兒子年輕,該讓兒子開。你就是太慣兒子了!」老夏給他縫針,說:「你當心啊,我給你縫針啊!縫好到下面就好看一點。」

  

知冷暖

  周穎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用這個化名的。9年工齡,4歲孩子的母親,周穎的性格乾脆爽直:「不能計較太多,想太多就干不下去了。」

  化名是為了保護兒子。

  周穎的教訓來自化妝班同事的經歷:她到幼兒園給孩子報名,幼兒園老師讓她填寫父母工作單位,她提筆就填「南京市殯葬管理處」,老師愣了下,有些尷尬,忙補充說:「只要不是給遺體化妝的。」這位母親含著淚水不敢抬頭和老師說話,匆忙填完報名表,帶著孩子離開幼兒園。

  此後,周穎和同事們一樣,在填表時工作單位一欄大多不填,或者寫「打工」、「個體」。

  4歲的孩子不知道媽媽是做什麼的。「在孩子成年之前我是不會告訴她的。」她害怕孩子在同學中一說會受排擠。

  一次周穎在單位遇到孩子的幼兒園老師。面對面,老師淡然處之,事後也沒在學校跟任何人說起。「我只對孩子說媽媽要加班,要上班,其他多一個字我都不會告訴他的。」

  生下兒子那一年,周穎得了產後抑鬱症。此前在「媽媽課」上,周穎對此病症已有所了解,她雖格外在意,還是碰上了。

  「我覺得心煩意亂,覺得生下孩子,不能給孩子很好的生活,很糾結。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想法挺幼稚、挺荒謬的。」

  周穎惟一的訴說對象是丈夫。他的傾聽讓她感激:「他不會埋怨你天天講這個,煩死了。我一講到不好的想法,他就安慰我。」醫生跟周穎說,最好不要藥物治療,傾訴是最好的。

  「我當時最明確的就是害怕死亡,害怕看到這些七零八落的遺體,害怕看到意外發生。越是害怕,就越強迫自己不要想這些東西,最後就覺得早點解脫算了,然後就想自殺。」

  抑鬱症裹挾著以前做的特殊整容案例再次佔據她的頭腦。「這些在平時都是不願意回憶的,當時沒感覺,但卻在記憶中紮根了。」

  掙脫抑鬱症的辦法是安慰自己:「看吧,那些非正常死亡的人們有多慘,我怎麼能跟他們一樣呢?」隨著傾訴治療和身體的恢復,周穎終於走出了抑鬱症。

  走出抑鬱症的周穎,和同事一樣,走不出來自外界的偏見。

  不主動伸手與人握手,飯桌上不主動給人夾菜,不說「再見」,不參加親朋好友的婚宴,春節不主動去拜年……這些都是他們不約而同的應激方式。

  這並不是「過度防衛」。一次,老夏在地鐵里聽到身後有人嘀咕:「這人是殯儀館的。」旁邊人回應:「殯儀館的怎麼了?」「我認識啊,上次我婆婆辦事時在殯儀館見過。」老夏轉過身,與說話人面對面,對方看到他,滿臉愧意:「你好啊!上次感謝你啊!」

  老夏內心是不接受這種感謝方式的。「要是他真心感謝,一看見我就應該打招呼的。」

  南京葬禮習俗是趕早不趕晚,每天上午是殯儀館最忙碌的時候。周穎早上6點多上班,在搭車問題上,大家再度不約而同達成一致。坐地鐵和公交都會到下一站下車。

  「因為石子崗下車的人特別少,一看就知道是殯儀館工作的。加上司機經常溜站,快過了還在喊:石子崗有沒有人下啊?這個時候下車,滿車的人都向你行注目禮。」顧敢的經驗從沒和同事講過,有時在下一站遇見,大家都心照不宣。

  早上6點,若是趕不上公交車,搭計程車也是個難題。大清早,對司機來說都是開門生意。要是跟司機說去殯儀館,得到的回復通常是:對不起,交班。顧敢心裡清楚,這只是借口。

  周穎狡黠些,上車先跟司機說到安德門大街(殯儀館前一段),到了安德門大街再跟司機說:「師傅麻煩你,往前點,再往前點,就前面那個大門口停。」這時司機意識到也來不及了。

  去年周穎遇到一個司機有些特別。她讓司機到安德門大街,司機說:「安德門大街能到哪,前面不就是殯儀館嗎?」他又補充說:「其實有什麼關係呢,人家早上不願意帶你們,我就蠻喜歡的。你們那有棺材,棺材棺材,升官發財,我今天一天的生意肯定好。要是帶個結婚的,結婚結婚,急(結)得頭都昏了,我這一天就沒得生意做了。」

  每年殯儀館開迎春座談會,有工會、社區等單位到來。老夏注意到,會場上的一次性水杯,放些茶葉,工作人員泡茶,很多人並不喝。「他們有的自帶水杯,有的就不喝。」此後逢開會場合,殯儀館會準備一個放有茶葉的一次性水杯,一瓶礦泉水,供來客自願選擇。

  前幾年老夏搬家,小區鄰居不再知道他的單位。但是某次單位把其父親的年終慰問信寄到家中,信封落款是「南京市殯葬管理處」,收信人老夏。從此老夏時常聽到有人在背後議論:「那人是殯儀館的。」

  最讓老夏心寒的是同學朋友。幾個同學一起吃飯,他們會想:今天請不請夏開寶?「哎呀,不請不請,他是火葬場的。」這讓老夏明顯感覺到了歧視。「平時特別好的兄弟在一起吃飯,他們覺得我身上有一種氣味,或者說我臉色不好看,沒有笑容。」

  獨自想起這些,老夏會怨父親,「當年他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把我的關係拿到了殯儀館,叫我某天去報到。那種年代,父親說話,你也知道。」

  顧敢是在結婚後進入這一行的,成功瞞住了外地的岳父岳母,「10年了,他們也不知道我在殯儀館,只知道我在民政局開車。」

  「瞞了十幾年,特別累。」顧敢總是有種衝動,跑去新街口大喊:「我是殯儀館的,火葬場的!」

  

信善

  呂軍是周穎的大學同班同學,2010年才到火化班。從大學殯儀系畢業後,他沒有直接入行,而是做了幾年手機生意。

  結婚生子之後,呂軍需要安靜的生活。殯儀館2000元的月薪遠不如做手機生意,「雖然生意也不好做,越來越難了」。

  回到自己的專業,讓他安穩。「就算是做善事吧。總歸是要有人去做的。」在流水線的火化班,短暫的逝者家屬爐前儀式,讓呂軍感覺到家屬對他們的感激之情。

  呂軍的大學畢業論文是《淺談人類的死亡》。「我們這一行,有義務向他人去解釋死亡是怎麼一回事。現代社會看輕它的也有,看重它的也有。小孩子動不動跳樓,如果他知道死亡到底是一個怎樣的過程,他就知道並不是他一走了之就行的。」

  「死亡文化在我們國家的推廣並不多,人們都忌諱說到死,就更不會深入了解。」呂軍在論文中從第一人稱的死亡,分析到第二人稱的死亡。他的結論是:「其實對待死亡是心態問題,平常得就跟我們吃飯一樣就好。」

  9年後周穎覺得自己更寬容,也更懂得珍惜生活中的每一天。「我覺得活著是最好的。」

  心理諮詢師告訴周穎:中國人對於死亡更多的是恐懼。西方有信仰,他們相信生命會在天堂延續,那裡是另一個世界,就像佛教里的西方極樂世界。但是中國人沒有信仰。

  「我們大多數人覺得,我辛苦打拚了一輩子,死了就兩眼一閉什麼也沒了。這就是為什麼中國人對殯葬一直都很忌諱。」周穎和同事一樣,沒有宗教信仰,卻都相信活著就應該多做善事,不要讓自己虧心,要盡量開心快樂地過每一天。

  周穎從不跟家人發脾氣。她覺得人與人碰面都是緣分。這位心寬體胖的媽媽,只要一收工,緋紅的臉上就浮現出盈盈笑意。

  網路里關於殯儀館的靈異故事沸沸揚揚,但是周穎工作以來從未遇見。並非完全不相信,周穎的身上會佩戴黃金辟邪。

  2010年,殯儀館組織觀看電影《入殮師》。「大家忽然找到了歸屬,我們都像是電影里的小林!」從這部電影開始,周穎感覺到自己其實還是在做挺神聖的工作,抱著更多善意工作時,能感受到身邊更多的也是理解。

  3月,周穎在電台做了一檔節目,鄰居聽了節目後,每次買菜見到周穎母親就會說:「哎呀,你女兒真不容易!」周穎覺得觀念的改變會慢慢到來。

  另一部組織觀看的片子是《金陵十三釵》。片中殯葬師做假髮時更習慣對方躺下來,這讓片場里充滿共鳴:「我們打領帶,你要站在那裡,就打不起來,躺在那兒,很快就打好了。」

  這樣說的時候,在場的人都笑了。二十多名畢業生,就在這樣的笑聲里開始他們的殯葬師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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