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醫生容易受傷
鄒振東
西安醫生在手術室的幾張自拍照,居然上了網路頭條,質疑聲一浪高過一浪。而後西安衛生局的快速反應,卻並沒有平息輿論,同情的天平開始倒向醫生……
醫患矛盾並不是當前中國最尖銳的矛盾,但有關它的輿論現象卻是中國輿論場最糾結的一道風景。反腐,輿論一邊倒地叫好;批評城管,城管縱有不平,也多選擇沉默;罵官二代、富二代,他們更是躲起來了;即便是師生矛盾,老師也一般不敢大聲;只有醫患矛盾,壁壘分明的兩個輿論場,雙方都委屈憤怒,不平而鳴。
在手術室自拍到底對不對,即便是醫生也有不同的意見,急診科女超人於鶯微博評論:「手術還沒結束,拍照片的已經脫下手套的手就搭在了還在台上的醫生肩膀上……這件事,不管背後是多麼大的喜悅,多麼驕傲的拯救,當事方就是錯了。」我不學醫,不懂得醫學的規矩,這篇文章也不想討論誰對誰錯。這裡我只想和醫生朋友解讀一下輿論特有的規律,我們可不可以用醫學的邏輯來替代輿論的邏輯。所以,我的假設是,假如醫生在手術室自拍在醫學上無可挑剔,它可以成為輿論的通行證嗎?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在多次有關輿論的講座中,力推要建構一個公共領域學。醫生們都知道,你在醫院按照醫學的邏輯做事,不會出什麼問題,可是你走出醫院,來到公共場所,即便是普通的交通行為,你也不能憑醫學的知識來自行其是,這裡有斑馬線、單行道、紅綠燈,不懂得交通規則,就會出交通事故。同樣,醫生一旦進入公共領域,單單輿論學,就有輿論的斑馬線、單行道、紅綠燈,如果你不懂這個規矩,非要以醫學的邏輯我行我素,你就會出「輿論車禍」。
在自拍事件中,醫生一個代表性的觀點是:「一台高難度手術成功,病人安全,醫生比病人家屬還要開心,人們吃到好吃的東西都可以自拍,為什麼醫生不能用自拍表達開心呢?」
手術成功,醫生可以開心,理應開心。但醫生表達開心的方式一旦進入公共領域,就受到輿論規律的制約,並不是所有的開心模式都可以。大家都知道有一首歌,歌名是《咱們老百姓,今兒真高興」》,這樣的節目可以上春晚,但如果改為《咱們當官的,今兒真高興》,誰敢讓它上春晚,即便是全國十佳公僕,也不敢這樣唱。就算是在醫院內部搞聯歡,院長們也不敢搞一個男聲小組唱,唱「咱們當院長的,今兒真高興」。
難道當官的連高興都不可以嗎?如果我兢兢業業、一心為民,成功了,高興一下還不可以嗎?答案是:可以!但只能沒事偷著樂,如果你要在公共場合唱出來,對不起,你還是要改成「咱們老百姓,今兒真高興!」。
生活中的強勢群體,就是輿論中的弱勢群體——這是我認為的輿論學的第一定律。輿論,是弱勢群體的天然盟友,輿論的天平天然向著弱勢群體傾斜,即使操縱輿論的人,都不能違反這一輿論的「自由傾斜定律」。當最有權勢的人彎下腰讓孩子摸他的頭,當領導人俯下身和輪椅老人耳語,這些令人感動或者至少令人舒服的照片,昭示著輿論的「自由落體運動」應有的軌跡。這樣的公共領域裡,強者的情緒必須和弱者聯接,否則,就沒有輿論的正當性,具體在醫患關係中,強勢群體的醫生,其情緒必須和弱勢群體的患者聯繫在一起,才具有輿論的正能量。
聽我講座的許多醫生提出異議,他們認為自己也是弱勢群體。我明白,醫生的社會地位確實不盡人意,三班倒,壓力大,收入也未必高。但強和弱是相對的範疇,是比較出來的。在醫生和官員之間的輿論中,人們會同情醫生;但在醫患之間的輿論中,人們會天然同情患者。患者說話就叫說話,醫生說話就是醫囑;在醫院很多場合,醫生自由出入,患者卻攔在外面;躺在牙醫床,醫生叫你口開,你就必須口開;而在手術室里,病人的生命都脆弱地交付給了醫生。
正是因為醫生在醫患關係中屬於強者,而在社會地位上又不屬於強者,這樣的生活錯位常常造成認知的錯位,再加上醫療體制的矛盾和各種社會矛盾的轉嫁,使醫生每每成為輿論風暴中最容易受傷的人。
理解了輿論的強弱邏輯,我們就會明白,為什麼林巧稚抱著孩子的照片會感動成千上萬的人?林巧稚也有一張工作照,一群醫護人員圍在林巧稚身邊,林巧稚用聽診器聽著胎心,周圍的人和孕婦都開心地笑著。在林巧稚所有和患者的公開合影中,她的手或者眼神都沒有離開過患者。
同樣,我們就會明白,手術室自拍的照片之所以讓很多人不舒服,是因為照片里患者無助地躺在手術床上,大多數醫護人員的手和眼神離開了患者。當醫生失去了和患者的生命聯接,也就失去了甚至對抗著輿論的力量。
也許,醫生還會認為是自己的職業造成自己的委屈。我打一個比方,假如一個車禍,110警察率先趕到,對傷員進行施救,終於成功地讓傷員擺脫了生命危險,在等待120到來的間隙,他們讓傷員躺在血跡斑斑的地上,自己圍過來為又搶救了一個生命而欣喜地自拍留念。這樣的照片拋出來,別人會不會罵雖然救了別人命的警察?或者,把警察換成志願者,會不會挨罵?
我衷心希望救死扶傷的醫生在學會醫學的邏輯之外,也懂一點輿論的邏輯,儘可能減少和避免在輿論中受傷。回到手術室自拍事件,醫生們的自拍,最初只是在同行的微信中傳播,並沒有進入公共領域的故意,現在造成輿論的困惑,直接責任在那個把私領域的照片流露到公共領域的始作俑者。所以對醫生的處理,應該按醫學的邏輯就事論事,而不應該按輿論的邏輯來從重從快處理,如果沒有醫學的瑕疵,醫生和醫院無須苛責。
反過來,媒體是輿論的探照燈,它有天然的放大效應。在涉及醫患這種特殊的輿論關係時,要慎用輿論的監督武器。特別是在今天醫患矛盾如此緊張、醫生到了最需要關懷的時候,媒體應該平衡輿論,讓醫生感受到更多輿論的溫暖和善意。
(本文發表在2014年12月25日《南方周末》自由談,發表時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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