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秦觀《踏莎行》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譯文] 怎能忍受,在春寒料峭中獨自幽閉在孤寂的旅舍,聽杜鵑鳥在日暮斜陽里一聲聲悲鳴著「不如歸去」。
[出典] 秦觀 《踏莎行》
註:
1、《踏莎行》 秦觀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2、注釋:
津渡:渡口。
可堪:那堪。
驛寄梅花:陸凱在《贈范曄詩》中有「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
魚傳尺素:《古詩》中有「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幸自:本自,本來是。
為誰:為什麼。
3、譯文1:
霧迷濛,樓台依稀難辨,
月色朦朧,渡口也隱匿不見。
望盡天涯,理想中的桃花源,無處覓尋。
怎能忍受得了獨居在孤寂的客館,春寒料峭,
斜陽西下,杜鵑聲聲哀鳴!
遠方的友人的音信,寄來了溫暖的關心和囑咐,
卻平添了我深深的別恨離愁。
郴江啊,你就繞著你的郴山流得了,
為什麼偏偏要流到瀟湘去呢?
譯文2:
夜霧如厚重的帷簾把樓台掩蔽, 月亮迷失方向我找不到渡口的痕迹。 我極目遠望,桃源仙境你在哪裡? 怎忍受,孤寂的客館在春日寒風中緊閉, 還有:杜鵑的哀啼, 斜陽無聲地落去…… 驛站轉給我友人饋贈的梅花, 驛使捎來的是親人的信息—— 如今卻堆砌成無法數得清的離愁別緒。 郴江呵,你生來就圍繞著郴山, 為什麼——竟向瀟湘水流去?
譯文3:
夜霧茫茫遮掩了樓台,月色朦朧迷失了渡口,理想的桃源仙境啊,望斷了天涯也無處可尋。怎能忍受,在春寒料峭中獨自幽閉在孤寂的旅舍,聽杜鵑鳥在日暮斜陽里一聲聲悲鳴著「不如歸去」。 遠方的朋友寄來慰問的禮物,牽掛我的親人捎來安慰的書信,這樣的關懷更引起我無限的愁苦,新愁舊恨重重堆積,難以計數。郴江水啊本是繞著郴山而流,為什麼它要離開郴山流往瀟湘去呢?
譯文4:
樓台在茫茫大霧中消失,渡口在朦朦月色中隱沒。北望桃源樂土,也失去了蹤影。我正被幽閉在郴州的一所旅舍內,漠漠春寒,惹人愁悶。斜陽下,杜鵑聲聲,凄歷辛酸,令人倍增傷感。
譯文5:
暮靄沉沉,樓台消失在濃霧之中,月色朦朧,渡口消失不見,我拚命尋找也看不見理想的桃花源。我哪堪在孤獨的房屋中躲避春天的寒冷,杜鵑「不如歸去|的叫聲在夕陽下響起。受到了遠方的問候,接到了朋友的問候,但越是受到來自朋友的慰籍,越是增添重重愁緒。郴江本來應該圍繞著郴山流的,為什麼要流到瀟湘去呢?
譯文6:
漫霧遮沒樓台,暗淡的月色蒙住津渡,桃源美境任你怎樣盼望都是無法找到之處。怎能忍受這孤獨的館舍正緊緊關住春天的冷寒,特別是在杜鵑悲啼不停夕陽將暮。
驛站寄來了梅花,魚雁傳送到書素,堆砌起來的怨恨重重疊疊無法指數。郴江幸運而又悠然自得地環繞著郴山,為了何人又要流向瀟湘去。
4、秦觀生平見 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和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5、該詞是他在郴州時寫的。郴州,就是今天湖南的郴縣。宋哲宗紹聖元年(1094),新黨上台,秦觀因坐元祐黨籍,被貶離汴京,由國史院編修官,改為館閣校勘,出任杭州通判,半道上又貶去處州監酒稅。紹聖三年(1096)再被免去官職,遷徙到郴州,次年二月編管橫州。所謂「編管」,就是由地方官看管起來。在去橫州之前,他寫下這首《踏莎行》詞。詞的題目作「郴州旅舍」,是表明寄寓他鄉、流放不得歸家的意思。詞中以委婉曲折的筆法抒寫了謫居之恨,王國維評曰:「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為凄厲矣。」(《人間詞話》)因此可以說,凄厲是這首詞的藝術特色。
詞一發端,即為全篇奠定了凄厲的基調。當然這種凄厲不是聲嘶力竭的呼喊,而是於從容整煉之中蘊藏著激越的情緒。詞有單起之調,貴突兀籠罩;有對起之調,貴從容整煉。此詞起首二句「霧失樓台,月迷津渡」,即為對起之調,語調從容,對仗工整,而—腔深怨,已寄寓字裡行間。這是寫他所在之地四望都是在朦朧的霧氣和月色之中,由於霧氣的遮掩,樓台消失了;由於月色昏黃,渡口看不清了。樓台在茫茫大霧中消失,渡口在朦朧月色中隱沒,整個世界就這樣凄凄迷迷的一片,這自然是借霧氣與月色寫心情的黯淡,但也由四望的搜索中表現若有所求,企圖擺脫這使人憂傷的困境。詞人的心頭怎不蒙上一層陰影!清人黃了翁說:「霧失月迷,總是被讒寫照。」(《蓼園詞選》)正是從政治上著眼,點出詞人謫居郴州時心情之黯淡。
第三句「桃源望斷無尋處」,是對首二句詞意的補足。少游此時是以遷客心情,通過北望桃源,尋求精神上的解脫。桃源縣,地當郴州之北,後世常常把它當作避世仙境。這句是說他想去那遠離人世的仙境,而不可得。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所記載的世外花源在郴州不遠的武陵。陶淵明已經說自從漁人去過之後,那裡就再也找不到了,「後遂無問津者」。秦觀在這裡從上句的「月迷津渡」連接下來,很自然地帶出「桃源望斷無尋處」一句。然而彌望迷茫,苦難不可脫,仙境不可期,現實煩惱又無從迴避,詞人真是大失望,太傷心了,可依舊呆在郴州的旅舍里,分外覺得冷清,於是迸出兩個警句: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聲情湊厲,感人肺腑。身處「孤館」,還要加上春天的寒意,那就由凄冷變為悲涼了。「可堪孤館閉春寒」,是說怎麼忍受得了「孤館」還籠罩在「春寒」之中呢?「孤館閉春寒」不是孤館中凝聚著不散的冷落寂寞的氣氛的意思。「孤館閉春寒」是「孤館閉於春寒」,與開頭二句的「霧失樓台,月迷津渡」相照應。「孤館」已經使人不堪,還要加上「春寒」;「春寒」已經使人不堪,還要加上杜鵑的聲音、斜陽的景象,就越發使人不堪了。「春寒」是身之所感,「杜鵑」是耳之所聞,「斜陽」是目之所見,然後以一「暮」字點明春暮、日暮,杜鵑一叫,今春就完了;斜陽一落,今天就完了,有寫不盡歸家的痛苦,一層深似一層。王國維在評價這兩句時,說這是—種「有我之境」,並舉例說:「『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山峻高以避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樹樹皆秋色,山山盡落暉』;『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氣象皆相似。」王氏從美學角度肯定了這兩句詞,確為有識之見。所謂「有我之境」,就是詞中抒發了作者主觀感情,刻畫了詞人的自我形象,使人讀後,感到其中有個「我」在。春寒料峭,詞人獨處孤館,凄涼況味,可以想見。而著一「閉」字,更使人感到孤館內的寒冷空氣似乎處於封閉之中,凝聚不散。不言所閉者人,而言所閉者春寒,以虛代實,設想奇警。前面冠以「可堪」(即那堪)二字,則寫出了詞人難以忍受的心情,此即主觀感受,亦即「有我之境」,詞人為孤館所閉,視野當然狹小,他既看不到迷霧中的樓台,更看不清月色下的渡口,唯有通過聽覺,才能領略一些春歸的消息,「杜鵑」一句,正是寫此。相傳杜鵑鳴聲凄厲,似「不如歸去」,易牽動旅客鄉思,所以李白說,「一叫一迴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另一位唐代詩人也說:「蝴蝶夢中家萬里,杜鵑枝上月三更。」此時少游以羈旅之身,諦聽著杜鵑凄厲的鳴聲,聲聲「不如歸去」,對他來說,像是同情,也像是諷刺,而且這鳴聲又是那樣單調,無限的重複,從傍晚一直叫到「斜陽暮」。這同「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氣象多麼相似!詞人心境的凄苦,都在這凄厲的氛圍中被烘托出來了。「斜陽暮」三字,前人頗多訾議,從黃庭堅開始,就認為語近重迭,也有人認為「暮」字本為「曙」字,為避哲宗廟諱而改,也有人認為朱元章書此詞時作「樹」字。當然「曙」與「樹」均協律,然而這樣一改,便索然無味了,王氏所說的氣象和境界,哪裡還存在!還是清人宋翔鳳說的好:「『斜陽』為日斜時,『暮』為日入時,言自日昃至暮,杜鵑之聲,亦云苦矣。山谷未解暮字,遂生轇轕。」(《樂府餘論》)分析得頗為透徹。其實少游自己倒很欣賞這三個字哩,他在《點絳唇·桃源》中再一次,寫道「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可見其愛不釋手到何種程度!
下片,詞人再往深處寫去。「驛寄梅花,魚傳尺素」,是說不斷得到遠方親友的書信,意思很簡單,不過是說書信往來而已。但一經用典,字面上就顯得典雅,感情上也變得凝重。據《荊州記》記載,南朝的陸凱與范曄交情很深。陸凱從江南委託驛使把新折的一枝梅花寄給范曄,還附上一首詩說,「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這裡「驛寄梅花」就是用陸凱寄梅的典故,表示寄信慰問。「魚傳尺素」,用的是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的詩句,「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素,是白色絲綢,古人用來寫字。尺素,代表書信。既然遠方親友寫來書信,總是表達思念之情,那麼,內心應該感到莫大的寬慰。可是詞人卻認為這更增加了內心無限的怨恨愁苦。詞人在《阮郎歸》中還說「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為什麼在同一地點,時間也相差無幾,卻又變得書信頻繁了呢?古人詩詞,原不必指實,此處著眼點乃是在於為下一句的「恨」字作好鋪墊。詩詞中形容「恨」字的比喻極多,有以山喻恨者,也有以水喻愁看,可是用重重疊疊的書信砌成愁恨,卻極為罕見。因此這裡很有新意,也很切合當時詞人的心情。如前所說,上片「杜鵑聲里斜陽暮」己寓鄉思,過片則進一步深化這種感情。詞人身羈郴州,回鄉無望,儘管魚雁頻通,亦不過借抒離愁別恨而己。因此書信越多,恨也堆積得越高。用無數的「梅花」和「尺素」堆砌成的恨,就將抽象的感情化為具體的形象,令人可感、可見,甚至可以觸摸得到。人們不會因為用典而感到「隔」,假設若改成一封封書信堆成無數重愁恨,那還有什麼令人想像的詩意呢?「砌成此恨無重數」。砌是堆砌、堆疊的意思。一個「砌」字,就把愁恨這類抽象的感情具體化了,當作具有一定體積的實體,顯得很有分量。
最後仍回到旅舍的環境上來,詞人對著郴江發問:「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這意思是郴江環繞郴山,緊相依靠,互不分離,算是很有幸的,可郴江究竟為了什麼而要離開郴山,向湘水流去了呢?這裡包含三層意思:第一,郴江有幸環繞郴山,也算與呆在郴州的自己緊相依靠,為什麼要離開自己流向遠方呢?唐代戴叔倫《湘南即事》詩說:「源湘日夜東流去,不為行人住少時。」就是這個意思。第二,郴江環繞著郴山,本來依依不捨,卻又不得不「流下湘瀟去」,這正如同自己的一再貶謫遷徙而不得久留一樣。第三,郴江猶可以「流下湘瀟」,自己在郴州的「孤館」里,卻是「桃源望斷無尋處」,無處可去。短短兩句詞,只就實地景物,隨手拈來,淡淡寫去,而含意很深。清人王土稹在《花草蒙拾》中說:「『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向瀟湘去』,千古絕唱,坡公常書此於扇,云:『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高山流水之悲,千載而下,令人腹痛。」東坡於蘇門四學土中最善少游,二人「同升而並黜」,命運與共,休戚相關,其相知之深是不言而喻的。因此這兩句不能不是抒發遷謫之恨,否則東坡不可能產生思想上的共鳴。蘇軾對秦觀的貶黜而死,非常惋惜。清人黃了翁對此的看法是:「次闋言書難達意,自己同郴水自繞郴山,不能向瀟湘以向北流也,語意凄切,亦自蘊藉,玩味不盡。」(《蓼園詞選》)說得明白一點,詞人遠離故土,流徙南方,是違背自己本來的意願的。秦觀經受不住政治打擊,他的詞流露出濃厚的感傷情緒。詞中對自己不幸的身世遭遇,除了消極地幻想避世以求解脫之外,剩下的就都是無可奈何的悲嘆了。
這裡用比興的手法,寄託這一腔深怨,不了解詞人身世及其填詞時的特定心情,是很難體會得到的。孟子說「知人論世」,對這首詞的研究是特別有用的。詞人用心,真可謂良苦矣!
6、這首詞格調低沉凄婉,風格近似李煜。語言自然而清新,並善於就眼前景物攝取和創造形象來表現自己的內心感受,所謂「酒邊花下,一往情深」,正可以見出秦觀在婉約派詞人中是有較高的藝術成就的。
王國維《人間詞話》: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寫羈旅,哀怨欲絕。起寫旅途景色,已有歸路茫茫之感。末引「郴江」、「郴山」,以喻人之分別,無理已極,沉痛已極,宜東坡愛之不忍釋也。
王方俊《唐宋詞賞析》:這首詞層次極為分明。開頭兩句都以對句起,都是平敘;中間第三句一頓;末兩句是中心所在。雖是小詞,用的是慢詞作法。
7、這首詞就是寫於被貶謫到郴州(今湖南郴州市)期間,差不多應該是紹聖四年(1097年)春天的時候。秦少游被朝廷驅趕著像一條喪家之犬,終於心力交瘁。他很累很累,心裡滿是辛酸和苦楚,月色迷離,他走進了瀰漫的大霧裡面,越走越深。 這闋詞語境凄迷哀惻,讓人心搖神動。 據說蘇軾很是喜愛結尾「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王國維《人間詞話》二十九則說: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東坡賞其後二語,猶為皮相。 文人們總是自以為是,實在是沒有辦法。其實這首詞對於東坡的意義不完全是字句美醜而言的,蘇秦兩人遭受同樣的境遇,一起遭受宦海沉浮,一貶再貶,同病相憐更具一份知己的靈感犀心,蘇東坡愛其尾兩句,好像是「愣愣地出神」之意。 後來聽說少游死了,東坡嘆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把這兩句書於扇面上,永誌不忘。 我非常喜愛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這兩句。幽思獨處,雖然清冷寂寞,可是依然覺得自己很美。長身玉立在夕陽里,看著陽光一點一點退掉光澤,天空變得悠遠。 下霧了,煙氣越來越濃郁,一抹淡淡的凄迷月色,掩沒了樓台和渡口的影子,那一時間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好像迷路了。 登高遠眺看到的卻是歸路茫茫。離開這裡,到一個無憂患紛爭的樂土去處,可是自己還真的有力量找得到那個世外桃源嗎? 不知道。疲倦的鳥兒啼鳴,黃昏薄如鳥翼,斂起霧靄,沉重得無法飛起來,太陽生病了,少游厭倦地閉上眼睛,喘息著。 如果說上片著重以景傳情的話,那麼,過片三句則改為借典喻情。 「驛寄梅花」句化用南朝陸凱寄梅的故事:陸凱與范曄交好,一次就從江南寄了一枝梅花給范曄,並附詩一首:「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可謂長存友誼的雅事。 「魚傳尺素」句則化用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這些句子。襲用其中有客自遠方帶來消息的意思。這些天涯飄零的知己,互相牽掛的心意,依然無法暖熱他心中的寒意。他中毒太深了,胸中的憤懣鬱結太多,已經無法排遣,所以,知己們不但不能驅散著濃濃的愁雲,反倒更勾起他「獨在異鄉為異客」的遷謫淪落之恨。 蕭瑟秋風中他如一隻折翅墜地的孤鶴的哀唳,讀後使人低回不已。 被貶到雷州的時候,秦觀就自作輓詞,也許是他已經預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或者,已經決定,要離開這個無可留戀的世間?就在他生命中最後一次貶謫的路上,詩人累了,坐在一棵樹下休息。他對隨從的家人說:「我口渴,給我弄點水來。」家人到溪邊,打了碗水遞給他,詩人看著碗里的水,笑了,在笑容里,就寂寂寞寞地溘然長逝了。 少游時年52歲。
8、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①」,「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②」,有我之境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③」,「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④」,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 人間詞話 / 王國維
注釋: ①馮延巳【鵲踏枝】:"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②秦觀【踏沙行】:"霧失樓台,月迷津度,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③陶潛【飲酒詩】第五首:"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④元好問【穎亭留別】:"故人重分攜,臨流駐歸駕。乾坤展清眺,萬景若相借。北風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崢嶸,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懷歸人自急,物態本閑暇。壺觴負吟嘯,塵土足悲吒。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畫。"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引自歐陽修的《蝶戀花》(一說為馮延巳所作)。詞云:"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此詞極悲極苦極無奈之意,全都化入境中。首句深愁凝聚,庭院深深、煙柳簾重,非言庭院深而柳葉濃,實言愁極深極濃。及至下闕,"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狂風急雨隱現詩人心境,讀來只覺無盡愁苦幾使人抑鬱成狂。末句"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倍極哀憐,人生無奈,又何過於此?全詞之境宛若全隨情緒而設,思之所及,境之所在,有我方有此境,此即"有我之境"。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引自秦觀的名作《踏莎行》:"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 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此詞上下闕意境有分別。上闕迷茫失我,一種極為凄婉深切的苦痛在殘陽下的杜鵑啼聲中浸入骨髓;下闕愁緒轉為深長,人生的苦痛無奈如遠去不回的流水般綿延難盡。一句"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可以說浸透了詞人的痛楚和無奈,境中的寒春、孤館、鳥啼、斜陽,無不深深印刻著詞人的哀痛。無我則已不成此境,此亦"有我之境"。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引自陶潛《飲酒·二十首其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採菊"句為千古佳句,歷來被人傳誦稱許。詩人悠然採菊,不經意間卻望見淡淡的青色山影。心無所想,方有此境,一切在不經意間。對此欲何求?應當是無所求,亦無須求。如果把"見"改為稍微主觀的"望",則變得索然無味。此境無情緒無想念,以境為主以我為次,乃"無我之境"。 「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引自金代元好問《穎亭留別》:"臨流駐歸駕。乾坤展清眺,萬景若相借。北風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崢嶸,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懷歸人自急,物態本閑暇。壺觴負吟嘯,塵土足悲吒。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畫。"金代在古代文學中是一個被忽視的朝代,元好問是一個被忽視的天才,甚至遠不如他的明清詩人都比他有名。"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此等佳語,非有大才不能得之。寒波澹澹,隨風而起;白鳥御風,悠悠而下。"風"其實是一個隱含的意象。對此景,不由得只覺天地茫茫,已不知身之所在,心之所想,恍若心已隨這亘古不變的風在這浩渺煙波和成群白鳥中穿行不息。此境使人忘我,屬"無我之境"。
9、紹聖元年,蘇東坡貶往黃州,「蘇門四學士」亦坐此南遷。秦觀削職徙郴州,這詞就作於此時。是時也,皇帝年幼,奸佞當道,正是此詞開頭寫的「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覓處」的時候,是以他接著用了「可堪」二字,進一步直逼起句;春寒,這是時令的,也是心理的,但何嘗又不是國是的呢?當此危難之秋,而復將有所作為的人都幽閉起來。「孤館」是旅舍,但又何嘗不是貶謫之地。於此「黃昏」之時,忽然聽到了杜鵑那帶血的哀啼,身世、家事、國是,一時都湧上了心頭。這一斜陽的印象,不由人不想到「日暮途窮」那句古話。於是久已蘊之於胸的一腔愁苦,遂於這一斜陽的接觸之中,這一「暮」字便不禁要噴薄而出了。可見這「暮」就不單是時間,而是寄託了家國身世之哀,俱已經到了途窮末路的境地了!則「斜陽暮」三字,就不僅不為重複,而且下得極有氣派、極有力度、極見悲愴。不兩年,秦觀死了;而北宋也接近於尾聲,這也就足見秦觀下字之準確!
10、一棵開花的樹和人一樣是有前世的。「庄生曉夢覓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蜀帝號望帝,字子規,傳說望帝死後化為杜鵑,每到春天,杜鵑鳥就整夜叫著,「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直到啼血,染紅了漫山遍野的杜鵑花。沿著詩詞書卷逆流而上,一路翻下去,每隔幾頁就有一首帶有杜鵑或者杜宇的詩詞。關漢卿寫過「子規啼,不如歸,道是春歸人未歸,幾日添憔悴。虛飄飄柳絮飛,一春魚雁無消息,則見雙燕斗銜泥。」馬致遠:「一陣風,一陣雨,滿城中落花飛絮。紗窗外驀然聞杜宇,一聲聲喚回春去。」 李重元:「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 最凄涼的卻是秦觀的那句:「可堪春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連遭貶謫的少游再也承不住這接連的打擊,已是飛紅萬點愁如海,連死的心都有了。王國維評價這兩句詞說:「少游詞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為凄厲矣。」這樣再回頭看著一樹樹無心無肺濃烈的紅艷就覺得慘烈得不忍目視,滿滿一叢樹上都是生生死死的牽絆。
詞意在這暮春時節蔓延,我站在杜鵑花叢下靜聽著夕陽下杜鵑的一聲聲悲泣,一株植物長在時間深處,它的身上就能夠聽到山泉、鳥鳴、花兒笑、枝葉展、木倒枯葉散的聲音,它們凄美而柔軟的觸摸讓大地的胸膛隱隱疼痛。暮靄中隱隱感覺有一束時空的光在腦里伸展,有些燦爛,又有些晦昧。其實,有的時候,體味靈魂一角的苦澀未必就不是享受。
11、杜鵑啼血,因此成了悲憫、哀婉的象徵,在古中國文士筆底,呈現出紛繁的靈思和意緒。感懷傷世,撫物思人,慷慨悲歌,自我哀憐,凡此種種。而以杜鵑為載體,它所傳達寄寓的,乃是古中國那一脈悲傷凄惻的落寞意緒。「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這是白居易的,感謫的凄苦,失意的孤寂,躍然而出。「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這是秦觀的,所抒發者,也是被貶遭遣的落寞,冷清。便是到了現代,這一脈意緒,也仍在文人士子心底,如血液般綿瓞;杜鵑鳥,也仍被人視為「天地間愁種子」。
12、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是愁苦。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是清怨。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是寂寞。
13、秦觀的柔情中又蘊涵著一份凄清婉美。「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此一愁字兜攬全詞,凄美盡出。「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又是凄清中見骨的柔情,而到了「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時,這情已上升為境界之內的凄涼,傷懷之外的靈逸。如遊絲盤空,底蘊悠長。
14、看窗外,雨已停了,煙氣未散,茫茫的白霧中,一輪斜日若隱若現,忽然想到秦少游的兩句詞:「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此刻我亦是身處孤館,惟獨杜鵑聲換成了汽笛聲。不知明年的今日,我又在何處落腳呢?
男人最大的傷心事是沒有成功的事業,千百年來未曾有過改變。所以後人說少游是千古傷心人。如果這個人還天生情感細膩,敏感多情,那更是非傷心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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