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利談山水畫——山水畫史略說（七）

弘仁 《黃海松石圖》弘仁山水受倪雲林、黃公望兩家影響，追求純凈、空曠、清雅、雋逸，有如冰雪世界般清涼感，但形式感獨特，神韻非宋元畫所有。以他為首的新安畫派，其中有與弘仁畫風相近的查士標、孫逸和汪之瑞，還有與他畫風甚遠的程邃（號垢道人，同時是印學大家）、梅清、戴本孝、蕭雲從、程正揆等活躍在皖南的一批畫家，因強烈的個性特點和遺民意識，同時又繼承了元畫的疏朗簡遠，構成了一道絢麗的風景，一直影響到黃賓虹。

清 龔賢《山水冊》之一龔賢，字半千，一字野逸，號柴丈人。其山水畫有「白龔」，「黑龔」兩種面貌，作品墨氣滃鬱，潔凈而朦朧，虛實對照，節奏分明，雲山樹影映發出天光，氣象博大。他繼承了董、巨和元人吳鎮、王蒙、因對形體、光影的兼顧，具有西畫素描意趣，今世學畫者往往從龔賢入手。《松林書屋圖》是典型的「黑龔」面貌，以「積墨法」層層點染，山體、樹木、茅棚處處留白，似有陽光閃爍，筆墨清晰而又渾厚。他影響後後人的黃賓虹和李可染等一批近現代畫家，是金陵八家中影響最大的一位。與龔賢並稱「八家」的樊圻、高岑、鄒喆、吳宏、葉欣、胡慥各放謝蓀多畫金陵丘壑，作品不多。金陵八家首推龔賢，他是遺民畫家的代表，獨特的藝術面貌和人生遭際為後人緬懷，作品廣為流傳。

清 八大山人 《仿北苑山水圖》八大山人，出自明室，是明太祖朱元璋十七子、寧獻王朱權的九世孫，作品以強烈個性遺世。他才華極高，人生跌宕，情緒由激烈至平靜，六十歲左右始以八大山人為號，晚歲棄僧還俗，賣畫為生。他宗法董其昌，並上溯元黃公望、倪瓚。「因心造境」，畫面冷寂枯寨，滿紙悲涼，但氣息雄健縱逸，與董其昌拉開很大距離。他的《仿北苑山水圖》，已全無董源氣息，只是精神的承傳。簡潔、孤傲、荒寒是八大山人山水特色。他的最高成就是花鳥畫，對後人有直接影響，如吳昌碩、齊白石等。

石濤 《細雨虯松圖》石濤，原名朱若極，別號有大滌子、清湘老人、苦瓜和尚等等。出身明宗室，為靖江王贊儀的十世孫，是位才華甚高且對生活充滿激情的畫家。雖熱心功名，積極進取，但生不逢時，只能遺世而獨立。他不是心如止水的大隱，有強烈的個性和宏大的抱負。他的山水畫激情恣肆、奇詭多變，有天馬行空、獨往獨來之勢。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搜盡奇峰打草稿》和上海博物館的《細雨虯松圖》可視作代表。他的畫題材豐富，面貌多樣。筆墨多變，技法也多變，尤喜濕筆，元氣淋漓。追求新穎奇特，造成耳目一新的視覺刺激。因此，他的許多畫充滿躁氣和煙火氣，乃至筆浮氣盛，失之於「過」。張揚跋扈畢竟不是審美的高境界，黃賓虹批評他「開江湖一派」是有道理的，缺了弘仁的沉靜，八大的冷寂、髡殘的沉厚。但求新求變不落窠臼的探索精神和「搜盡奇峰打草稿」的創作態度永遠值得後人學習。尤其是他的《苦瓜和尚畫語錄》為畫壇留下了寶貴財富。其中「一畫論」、「我用我法」、「筆墨當隨時代」對後世產生了極大影響，尤其影響到20世紀的畫壇。

清 髡殘《蒼翠凌天圖》髡殘，號石溪、電住道人等，明亡前已經出家。其山水畫風格顯明，構圖繁複，境界奇僻。用筆蒼厚如「粗服亂頭」，一般人難以欣賞。他善用禿筆渴墨，追求鬆動，不用層層積墨的辦法，而喜直見筆趣的朴茂粗豪、雄奇磊落的蒼而辣的表現，喜用短線濃點，直抒情愫，筆筆求度，故而豐富中見沉厚，生機深藏。黃賓虹尤喜他的筆法，所謂「畫中內美」不務外觀，要反覆品味才可知其妙。他的《蒼翠凌天圖》和《黃山道中圖》頗具代表性。以「四僧」為代表的山水畫藝術有共性的一面，繼承了元人筆墨尤其是明後期徐渭以來的不拘成法、獨抒個性的文人畫傳統，追求「不似之似」的心靈表現，書寫了山水畫史的重要篇章。而以「四王吳惲」（後人稱為「清六家」）為主流的清初正統畫派則極具聲勢地影響了有清一代的山水畫發展。

清 王時敏 《答贈菊作山水圖》王時敏和王鑒，被稱為「江左二王」，直接受教於董其昌，王時敏受益尤多。董其昌對表現丘壑客體之外的「筆精墨妙」的要求強調到一個空前的高度，並指出學習方法，熟練地掌握前代大師的經驗――「集其大成，自出機杼」。王時敏晚年形成了蒼潤古淡、松靈秀雅的個人面貌，《答贈菊作山水圖》為代表作，畫中層巒疊翠，煙雲浮動，草木蔥籠，屋舍隱現，一派蒼莽秀逸的氣氣象。王鑒山水面貌多取法董、巨並參照王蒙細筆，師承較王時敏寬泛，他的《仿黃鶴山樵山水圖》是習古的精品，所有的「仿」，都有個人心得、個人面貌、個人趣味，這是中國山水畫極為特殊的學習方法。「仿」者，取法的意思，師前人之心的意思。仿得好須在綜合修養及對造化理解充分的基礎上方可。

王鑒 《仿黃鶴山樵山水圖》王時敏壽至八十九歲，王鑒壽至八十歲，在當時都是高壽，他們創作直到人生終點，「筆精墨妙」達到令後人景仰的高度，而且不遺餘力獎掖後學，提攜培養，其中最著名的是王原祁和王翚。

清 王原祁《仿王蒙松溪山館圖》王原祁，王時敏之孫。他直接向祖父學習，極重視筆墨，通過動筆遣墨，以小塊積志大塊，重視開合、起伏、形狀的賓主組合，轉折呼應，尤重視用筆的寓雄於健、似柔實剛的「金剛杵」趣味，取得了「淡而厚，實而清」的效果。在王原祁畫中，用墨也是用筆，他的筆法生拙渾穆、蒼潤深厚而又清氣洋溢，把董其昌倡導的南宗山水畫發揮到極高境界，後人黃賓虹對他評價甚高，並受其用筆影響，充分發揚舉重若輕的書寫趣味。他的《山中早春圖》和《仿王蒙松溪山館圖》於平淡天真中見筆墨高趣。

清 王翚《溪山紅樹圖》王翚，字石谷，號耕煙散人，江蘇常熟人。主要取法王蒙，但以五代北宋築基，對北宗多有所學，與王時敏、王原祁祖孫兩人師古不出「南宗」的趣味有差異，主張「以元人筆墨，運宋人丘壑，而澤以唐人氣韻，乃為大成」。他的代表作有《溪山紅樹圖》、《仿李營丘木奇峰圖》。說仿李成，其實綜合了多家元素，結構嚴謹，筆墨細膩，用筆過於熟練，用墨也欠深厚，這大約也是王翚雅俗共賞的原因。惲壽平，號南田，常州人。山水以元人築基，十分精到。與王翚友好，見王山水恥作第二，改畫花卉，開創寫生畫派，成一代沒骨畫大家。惲壽平伯父惲向，明末文人畫家，是他的老師。惲壽平心儀宋元筆墨，尤重倪雲林、「二米」之長，加之才華極高，詩書兼擅，自成一家，學習者眾多，但竟相仿摹，漸呈頹風。這也是「四王」之後畫家逐漸走下坡的原因。石濤創新精神固然可貴，藝術思想振聾發聵，但筆精墨妙的作品畢竟不多。如果說，中國畫的筆墨史在世界文化中獨具一格的話，它的造型元素諸如形似，透視、解剖等並不獨特，惟獨書寫的趣味，筆線的精妙——書法元素的充盈其間倒是在世界藝術史上獨一無二。這也正是文人畫的價值所在。有清一代，「四王」之後，摹古風日盛一日，又有「小四王」，但已不足觀。而唐岱、董邦達、袁江、袁耀、張崟、錢杜、湯貽汾、戴熙等一批畫家代表清中後期的時尚，整體趨向衰落。至清末，康有為一反近千年的宿論，激烈攻擊文人畫，而主張以「寫實」代「寫意」，並以為院畫即近乎歐美的古典主義「寫實」畫為方向。這個主張今天看來片面性頗大，也是歷史局限。後來，黃賓虹的出現大約是康有為始料未及的。

近現代 黃賓虹《山水》黃賓虹是20世紀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中國畫家。他是傳統筆墨的集大成者，又開啟了時代的畫風。黃賓虹的意義在於結束了清中期以後山水畫壇的萎靡，開創了雄渾蒼莽，厚重大氣而又華滋渾茫、意蘊深厚的畫風。他是系統的山水畫美學思想也是匯總了兩千年來的美學精神而又有獨特感悟。他的「內美」觀、「君學民學觀」、「作畫當如寫字法」都產生了巨大影響。他用筆「平、圓、留、重、變」，用墨「濃、淡、破、潑、積、焦、宿」，「五筆七墨」的方法論述集前人筆墨技法的大成。李可染說，三百年來若論筆墨，黃賓虹是最好的一家；再過三百年，他的地位會更高。這是中肯的評價。傅雷不遺餘力地推介黃賓虹，推介他的人格志向，推介他的藝術成就，並論述黃賓虹筆墨中「內美」的魅力所在，寫成《觀畫答客問》一文。黃賓虹的畫中有太極的力量，綿綿不絕，生生不息。黃賓虹與中國古代畫家不同之處是，他以窮究傳統、洞悉傳統的雄厚底蘊來回應「歐風東漸」的大度，找到了當代的座標，極富自信地重建了中國山水畫學的當代體系。山水畫是中華民族的獨特創造，是祖先留下的寶貴文化遺產。山水畫經過一千多年的發展直到今天，深為人們所喜愛。這種藝術有著深刻的文化內涵，堪稱博大精深，真正弄懂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讀山水畫必須要有人文根基，要有文化素養，甚至要通文、通詩詞、懂書法、懂印章。如果從文化史進入山水畫，欣賞角度又有不同。由於中國畫的高文化含量，它對創作者和欣賞者都有很高的要求。所以，欣賞山水畫須提升自己的文化素養，否則只是看看圖形，難解內蘊。霧裡看花，無法明晰，對畫中境界的體悟更無從談起。待整個民族文化水準提高以後，中國山水畫的創作和鑒賞必然會出現新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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