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學術轉型中的「文學」
甲午戰爭以後,無論是宣揚還是排拒,西學都已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無可迴避的話題,借西學諸說闡發中國學術也成為普遍風尚,中國傳統學術文化體系受到極大衝擊。為了與「西學」進行抗禮,部分中國士人借用「國學」指稱中國固有的學術文化。在此背景下,是拋棄傳統完全接納西方學術體系,還是在堅守傳統學術結構的基礎上為我所用,不同的學者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作為1900年代後登上學術舞台的近代學者,劉師培(1884—1919)學術觀念的最大特點,是以西學的知識論述中國的學問,但不做簡單比附、套用。他從中國傳統學術的自身特點出發,進行深入、恰切的論述。一方面,他在自己的論述中廣泛使用新名詞、新術語;另一方面,又對新名詞的使用持審慎的態度和批判的精神:「自新名詞輸入中國,學者不明其界說,僅據其名詞之外延,不復察其名詞之內容,由是為惡、為非者,均恃新名詞為護身之具,用以護過飾非,而民德之壞,遂有不可勝窮者矣。」(《論新名詞輸入與民德墮落之關係》)從中可以看出劉氏在接納西學時的態度。由此出發,他一面以新的名詞、術語解析中國傳統學術,同時也注意結合中國學術獨異的特點。如在《周末學術史序》(1905)一文中,將中國周末學術以分別納入西學的心理學、倫理學、論理學(即邏輯學)、社會學、宗教學、政法學、計學(即經濟學)、兵學、教育學、哲理學、工藝學、法律學及理科學(即自然科學)諸科等範疇予以論述,僅有「術數學」、「文章學」二者未採用新學名。緣於此,雖然劉師培所長在經學、小學、校讎學等傳統舊學,但是他在政治學、哲學、教育學、倫理學、地理學等方面的著述,也被認為是陳寅恪所倡導的「預流」之作。
關於劉師培學術觀念的變化,錢玄同據劉氏著述中前後見解的不同,將其分為兩期:1903—1908年為前期,認為其特點是「趨於革新」;1909—1919年為後期,認為其特點是「趨於循舊」。從1903年發表第一篇學術論作到1919年去世,劉師培所處的時代,正是中西學術交匯非常重要的一個時期。劉氏學術觀念的演變,與其時主流學術的變遷趨勢可說是逆向而行。究其原因,既有政治方面的因素,也與他的舊學淵源有一定關係,也緣於他在「趨新」之後,洞見中西學術傳統的差異,體悟到以西學衡量國學,難免削足適履,造成不諧,於是轉而肆力古學。
劉師培對西學、國學的許多認識,雖然因為時代所限都不免有所缺失,卻是融匯中西重要的環節。在中國學術長期籠罩於西方話語的背景下,反思劉氏的學術觀念和研究,有助於建構中國學術的民族話語。劉師培對西方「文學」觀念的汲納及其中國文學史書寫,在建構民族學術傳統的歷史語境中,其學術價值值得重新予以認識。
「文學」作為「國學」的一支,在中西文化語境中存在很大差異,一指廣義學術,一指以「純文學」為核心的近代新義。劉師培早期使用的「文學」一詞,沿用的是「文學」的中國古典義,用於指廣義的「學術」,強調「文學」所包含的「文」與「學」兩個層面的內容:「宋代以前,義理考據之名未立,故學士大夫,莫不工文。六朝之際,雖文與筆分,然士之不工修詞者鮮矣。唐代之時,武夫隸卒,均以文章擅長,或文詞徒工,學鮮根柢。若夫於學則優,於文則絀,唐代以前未之聞也。至宋儒立義理之名,然後以語錄為文,而詞多鄙倍。至近儒立考據之名,然後以註疏為文,而文無性靈。」(《論近世文學之變遷》)唐代以前,「文」、「學」兼重;唐代以後,「學」與「文」分。由此出發,劉師培在使用「文學」概念時,做了時代上的區分,而區分的重要依據在於「修詞」:唐代以前,「言語」(載之於文字的)與「文學」在孔門雖分屬二科,然而在「修詞」一點上卻是一致的,故而「文」與「學」二者在某種程度上是合一的,均屬於「文學」範疇;而唐代以後,「學」(具體來說指理學語錄和考據之作)的述錄已經背離了「修詞」的要義,因此應當被排除在「文學」之外。這一區分,符合「文學」概念在中國古代演變的實際。在這一點上,他要比章太炎更具有現代意識。章太炎關於「文學」的名論,「文學者,以有文字著於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國故論衡·文學總略》),曾受到「五四」以後學者如凌獨見、譚正璧、胡云翼、容肇祖、鄭振鐸等人的廣泛批評,正如蔣鑒璋所說,「此義過泛,今所不取」。
劉師培的「文學」概念雖然是指「文章」、「文」等古典詞義,但不同的時代其所指的對象又有所不同:周秦至唐,「文學」範圍較廣,史著元典、諸子論說,都包含其中,而以「修詞」為衡量標準,如在《周末學術史序》文中,有一節論周末的文章學史,其論述對象包括史文、祝文、禱文等;宋代至清,「文學」範圍較狹,乃指「詞章之學」。「故近世之學人,其對於詞章也,所持之說有二:一曰鄙詞章為小道,視為雕蟲小技,薄而不為;一以考證有妨於詞章,為學日益,則為文日損。是文學之衰,不僅衰於科舉之業也,且由於實學之昌明。」(《論近世文學之變遷》)此一「文學」概念,與今世之「文學」,在具體所指上已基本一致。
能夠集中反映劉師培「文學」觀念的,是作於光緒三十一年(1905)的《論文雜記》。《雜記》概述中國古今文章流別說:「中國文學,至周末而臻極盛。庄、列之深遠,蘇、張之縱橫,韓非之排奡,荀、呂之平易,皆為後世文章之祖也。而屈、宋《楚詞》,上承風雅之遺,下啟詞章之體,亦中國文章之祖也。惟文學臻於極盛,故周末諸子,卒以文詞之美,得後世文士之保持,而流傳勿失。則修詞學烏可不講哉?」(《論文雜記》)就其論述文體來看,在詩、詞、曲、賦、小說等文體分類上,與今世的「文學」觀念一致,而在散文(「文章之文」)的區分上,比今世的「散文」更為寬泛:箴、銘、碑、頌等文體的作品,在今世的文學史著作中已很少涉及;此外又據《文心雕龍》之說,另立「雜文」一體,屬於文體分類的有連珠等。顯然,劉師培的「文學」觀念,其基本立足點仍然是中國固有的文學觀念。這一點,可由劉師培對中國古代「文」的概念所作的梳理予以證明。(參見《論文雜記》)「文」的概念隨時代的不同而發生改變,論「文」之史,其具體對象是否應該隨之變化?劉師培關於中國文學變遷的論述,反映了他在運用西方觀念研究中國文學方面所持的審慎態度。從總體上看,今世的「文學」觀念,大體相當於劉師培所謂的緣於屈、宋一脈的「詞章之體」。
劉師培對近代「文學」觀念確立以及文學史書寫主導地位所作的推動,除了概念層面的闡釋外,其所著《中國中古文學史》等直接以中國文學為論述對象的文學史著述,影響更為直觀,更加深遠。從對「文學」概念的理解和文學史書寫的實踐來看,劉師培的論說一方面在內在精神上與西方近代「文學」概念基本一致,另一方面又是在充分考察中國「文學」概念古今演繹基礎上展開的達情之論,在接受西方「文學」觀念的同時,立足中國文學發展的自身線索。類似著述,為民國以後的文學史書寫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典範。對其「文學」觀念和文學史書寫實踐的重新審視,為當下重新書寫文學史及理解「國學」提供了很好的理論資源和實踐典範。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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