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帆:中東局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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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 帆:中東局外局發布時間:2012-02-27 09:10 作者:何帆(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政治與經濟研究所副所長) 字型大小:大 中 小 點擊:374次
從地中海東海岸出發,向東向北,越過高加索山脈,是一望無際的中亞草原。再向東,可到達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從高加索山脈向南,是兩河流域。再向南,越過波斯灣,是茫茫的阿拉伯沙漠。如果再越過紅海,可以到達古老而神秘的埃及。這一大片支離破碎的土地,橫亘在西方的歐洲和東方的印度之間,被歐洲人稱為「中東」。 歷史迷局 中東有著至少五千年以上的歷史。但是,如果你只是好奇,為什麼中東總是充滿了衝突和戰爭,那你根本不需要熟知古代的歷史。90年,也就在過去不到90年的時間裡,那個曾經寧靜而單調的中東,變成了世界上最動蕩的地方之一。 一百年前的中東和現在幾乎完全不一樣。一百年前,中東沒有巴勒斯坦,也沒有以色列,沒有伊拉克,也沒有約旦。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中東的大部分地區和巴爾幹半島地區都在奧斯曼帝國的版圖之中。但輝煌一時的奧斯曼帝國已經日薄西山,蘇丹能夠統治的不過是君士坦丁堡附近的一小塊地方。廣闊的帝國,潰散成了半自治的鄉土社會。歷史的時鐘在這裡彷彿生了銹,中東在當時只是一個被遺忘的角落。20世紀以前,中東也不時會出現騷動,但那大多是地方性的不滿,是小小池塘里的漣漪。 第一次世界大戰徹底的改變了中東的政治格局。奧斯曼帝國參加了德國一方,但不幸在一戰中失敗。歐洲列強肆意瓜分中東地區,埋下了衝突和仇恨的種子。英法俄在一戰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就秘密簽訂了賽克斯-皮科特協定,將原屬於奧斯曼行省的敘利亞一分為二。法國佔據了敘利亞北部。戰後,法國為了遏制逐漸覺醒的阿拉伯民族主義者,不斷肢解敘利亞。20世紀20年代黎巴嫩的獨立,就是出於法國的支持。阿拉伯半島西部漢志地區的哈希姆族人在一戰期間曾經給予英國很大的支持,英國也曾許諾支持成立一個獨立的阿拉伯國家。但一戰之後,英國背信棄義,將阿拉伯半島的統治權拱手讓給另一支阿拉伯部落,即沙特人,這就是今天的沙烏地阿拉伯。哈希姆人則輾轉到了伊拉克。1958年伊拉克爆發軍事政變之後,哈希姆人又遷至約旦河東岸,成立了後來的約旦王國。這些突如其來的變化給中東各族帶來了深深的創傷。 以色列的出現,使得本來就危機四伏的中東地區更加動蕩不安。從19世紀80年代開始,大批猶太人開始遷居中東,夢想著成立他們的猶太家園。外來的猶太居民和當地土著阿拉伯人之間的敵意越來越大。歷史上並沒有一個叫巴勒斯坦的國家,巴勒斯坦人的民族情緒是在反對以色列佔領的抵抗運動中逐漸培養起來的。最早,美國對以色列並不感興趣,美國的興趣是在希臘和土耳其,那裡才是冷戰的前沿。以色列一度以蘇聯和法國為靠山。直到約翰遜總統任期內,美國才和以色列越走越近。尤其是20世紀60年代中期,蘇聯的勢力已經滲透到敘利亞和伊拉克,以色列在美國全球戰略中的地位才一下子得到了提高。 歐洲列國在分割中東的同時,還想把西方政治體制的種子,培植在中東的土壤里。然而,宗教、種族和石油這三個獨特的因素,使得中東的政治生態系統異常脆弱。這裡乾燥異常,無法滋養民主的綠洲,時常又會黃沙漫漫,激蕩起內亂的沙暴。 和世界上其他地方顯著不同的是,宗教在中東的社會生活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宗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超越狹隘的民族主義,凝聚人心。當年的奧斯曼帝國是一個穆斯林帝國,不是一個土耳其人的帝國。但宗教能在多大程度上整合社會,也就能在多大程度上分裂社會。哈佛大學政治學家亨廷頓提出「文明的衝突」,但歷史學家弗格森則說,真正的衝突是「文明內部的衝突」。人們真正的敵人是熟悉的陌生人,即和自己最相近的另外一個人群。紅衛兵最大的敵人是另外一支紅衛兵。穆斯林最大的敵人是另外一派穆斯林。遜尼派和什葉派長期以來勢如水火。讓中東的形勢更加撲朔迷離的是,這裡不僅僅有穆斯林,還有大量的希臘天主教徒、羅馬天主教徒、亞美尼亞使徒教會(Gregorian)、基督徒、景教教徒(NestorianChristian)、敘利亞東正教徒、馬龍派教徒(Maronite)、基督一性派(Monophysite)、撒瑪利人(Samaritan)、猶太教徒等。宗教上的糾葛,加上種族之間的猜忌,使得原本可以和諧相處的社會、鄰里,甚至家庭,都被撕成破碎的殘片。伊拉克美國使館的一名什葉派女僱員說:「我都不敢跟我媽媽一起看電視,她是個遜尼派,她看到所有的壞消息,都要抱怨是因為什葉派在政府里當權。」 民族主義可能是西方國家帶給中東的「最好的禮物」。這裡本來就是一個種族的「百衲衣」。歐洲之所以能夠形成民族國家,首先是因為歐洲的各個民族已經相對成型,聚居而生。無論在英國還是法國,如果你走出幾十公里甚至更遠,你看到的人們還是和你長相一樣,說同樣的語言,信仰同樣的宗教,但是,在中東,你不用走出幾十公里,很可能你的鄰居就和你完全不一樣。沒有所謂的「阿拉伯人」,「阿拉伯人」過去是指過著游牧生活的貝都因人。埃及人和敘利亞人,伊朗人和伊拉克人,全都不一樣,長相不一樣,語言不一樣,各自有各自的歷史和宗教信仰。但傳統的中東社會,有種族的不同,卻沒有民族主義。按照伊斯蘭教的教義,「溫麥」即信眾共同體才是穆斯林惟一效忠的對象。無論民族、語言、文化,所有的虔誠穆斯林都應被視為兄弟姊妹。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西方的民族國家和民主制度激發了中東不同種族之間的仇恨。具有諷刺意義的是,當專制者統治的時候,民族之間的矛盾反而有所緩解。薩達姆時期,伊拉克不同種族之間的通婚率一直較高,但暴君被除掉之後,仇恨反而被釋放出來。2005年伊拉克選舉中,92%的選民關注的是種族間的差異和矛盾。就連中東地區政治現代化程度最高的以色列,也陷入了建國的兩難選擇:如果要建立一個民主國家,勢必要融合境內的阿拉伯人,但如果融合了阿拉伯人,以色列就不再是一個純粹的猶太人國家,這又違背了當初的建國初衷。 石油使得中東政治局勢更加撲朔迷離。20世紀70年代之前,中東的石油開採主要集中在西方跨國公司,即所謂的「七姐妹」手中。中東國家在20世紀70年代之後開始實行石油國有化,並在1973年中東戰爭之後提高油價。1972年油價只有2.5美元一桶,到1974年就已經漲到12美元一桶。控制了石油就控制了中東的政治。薩達姆當年是伊拉克政壇的第二號人物,但正是由於他主持石油國有化,才勢力暴漲,終於取代了頭號人物AhmadHasanal-Bakr,成為伊拉克總統。凡是富有石油資源的中東國家,均無意推動民主化。由於控制了石油資源,中東國家不必要通過徵稅獲得財政收入,自然也不必要向公眾公開自己的財政預算。薩達姆時期,伊拉克一半以上的財政收入來自國有石油公司,而其財務報表從未對外披露。如果國內的公眾有不滿的意見,產油國家不是厲行改革,而是通過提高福利的辦法,平息大家的怨氣。由於手中有錢,產油國家也會大量在軍隊上投資。不難理解,為什麼當阿拉伯之春如火如荼的時候,富有石油的阿曼和沙烏地阿拉伯能夠依然巋然不動。即使像伊拉克這樣,在外力的干預下推翻了原有的專制政權,新上台的領導人,即使是民選出來的領導人,也未必會推行民主制度。委內瑞拉的查韋斯,俄羅斯的普金,均是在油價上漲時期,趁機擴大了自己的強權統治。而產油國走向真正的民主政治,要麼是在油價低迷的時候,要麼是其國內的石油資源開發殆盡,不得不改弦更張的時候。 中東本來是一輛緩慢行駛的列車,突然被一個粗心又自負的扳道工改變了方向,從此脫離了傳統社會的軌道,但隔著深谷激流,無法到達西方政治的彼岸。這輛列車,一頭扎進了沉沉的霧靄,迷失在崇山峻岭之中。 政治殘局 一個錯誤跟著另外一個錯誤,一個錯誤引發了更多個錯誤。於是,中東政治成了不治之症。由於西方的不斷攪局,和平的幻夢一再破滅,繁榮的前景遙遙無期,中東政治是一盤無人能夠破解的殘局。 在冷戰時期,中東的政局就已經險象叢生,但卻總能化險為夷。1967年以色列發動對埃及、敘利亞和約旦的空襲。1973年埃及和敘利亞發動對以色列的襲擊。但每次打完仗,雙方就會回到談判桌上。1977年埃及的薩達特總統戲劇性的飛抵耶路撒冷,和以色列人坐下來和談。1979年伊朗爆發「伊斯蘭革命」,63名美國使館人員被扣押為人質,但一年半之後所有的人質都被釋放,美國和伊朗達成了和解。這一時期的中東政治猶如遊樂場中的過山車:一會兒,你覺得好像要被甩出了軌道,一會兒,你覺得好像馬上要撞上地面,但實際上卻有驚無險,你被安全帶緊緊的綁在座位上,遊樂園的管理員定期會檢查各項安全裝置。無論形勢看起來多麼惡劣,這一時期中東的政治走勢,更多的是由外部的兩個霸權國家操縱的。美國和蘇聯通過各種手段在中東爭取盟友、製造矛盾,但如果形勢真的快要不可收拾的時候,兩個老大總會心照不宣的各自退讓。 在專制統治時期,中東的政局也能較為穩定,社會也在緩慢的走向現代化。中東有幾種不同的政治體制。沙烏地阿拉伯是一種半封建式的政體,世襲的王室成員統治著整個國家。伊朗在霍梅尼發動「伊斯蘭革命」之後成為一個神權政體,最高領導人霍梅尼的稱號是「法基赫」,即首席神學家。除了這些政體,在中東經常能遇到的是強權領導人的統治。從土耳其的凱末爾,到埃及的納賽爾,從伊拉克的薩達姆,到利比亞的卡扎菲,他們大多來自軍方,上台之後大權獨握,而且不肯放手,幾乎都是終身統治。乍看起來,這是一種非常落後的政治體制,但在中東,卻是相對開明和現代化的。在所有學習西方文明的努力中,軍隊的反應速度最快。軍隊是中東各國現代化程度最高的社會組織。專制者統治時期,往往會推行一些民族融合、鼓勵科研教育、改善民生、甚至提高婦女地位的政策。但為什麼「阿拉伯之春」運動中,自發性的群眾抗議運動會摧枯拉朽一般的導致一系列專制者下台呢?一個重要的原因恐怕是,這些專制者在位時間太長,已經到了不得不退出政治舞台的時候。這就激發了潛在競爭者的無限遐想。專制者會傳位給自己的兒子呢,還是自己的部下?如果是傳給兒子,會傳給哪個兒子呢?如果是傳給部下,會是哪個部下呢?這種猜疑導致了統治階層內部出現罅隙,才使得街頭的民主運動發揮出異乎尋常的威力。 中東曾經有一個難得的歷史機遇,能夠實現持久的和平和發展。那就是在冷戰之後。當時,如果美國想要改變中東的政治格局,在武備和文事方面均有得天獨厚的優勢。1990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的時候,蘇聯自己已經陷入危機,這才使美國可以獨斷專行,從中亞抽調兵力,迅速擊潰伊拉克。在這之前,1980-1988年間的「兩伊戰爭」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消耗了這兩個地方小霸的實力。「沙漠風暴」行動像一部極具震撼力的大片,展示了美國的軍事力量。之後,美國在中東大規模部署兵力。以美國的實力,完全可以對當地的潛在衝突具有絕對的威懾力。在和平談判方面,由於美國的協調和斡旋,也出現了顯著的進步。1993年8月,以色列總理拉賓和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主席阿拉法特在白宮草坪上握手。轉機好像就在眼前。 然而,希望很快成為泡影。2001年美國遇到了9.11恐怖襲擊。小布希總統隨後在2003年發動對伊拉克的入侵,據稱是要摧毀伊拉克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這是一場徹頭徹尾錯誤的戰爭。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根本就沒有找到。「自由」和「民主」也沒有在伊拉克建立起來。中東的力量平衡被打破。失去了伊拉克的制衡,伊朗的力量迅速擴大。恐怖主義也沒有被肅清,反美的情緒反而空前高漲。 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正在沿著錯誤的道路繼續走下去,中東很可能會進入一個混亂而動蕩的新時期。 第一個嚴重的錯誤是盲目相信武力。法國和其他西方國家貿然干預利比亞內戰,西方國家不斷對敘利亞施加制裁壓力,美國和伊朗之間劍拔弩張,隨時可能擦槍走火,引發戰爭。由於美國有強大的軍事優勢,面對任何一個中東的敵手,美國都可以輕而易舉的徹底擊敗敵人,讓它們的軍事力量至少倒退二十年。但是,戰場上的勝利不是結束,只是一個開始,戰後重建帶來的巨大成本會把美國拖入一個泥潭。 主張對伊朗發動戰爭的主要理由是,伊朗很快就會製造出核武器,而這將直接威脅到美國的利益,並可能導致連鎖反應,其他的中東國家會群起效仿,製造自己的核武器。有的觀點認為,伊朗有了核武器,就會將之賣給塔利班,恐怖分子就會如虎添翼。也有學者認為,如果伊朗有了核武器,其他中東國家難免會拋棄美國,轉入伊朗的陣營。主張打擊伊朗的觀點認為,可以對伊朗的核設施發動外科手術式的精準打擊,不會引發嚴重的傷亡或其他負面後果。這些觀點沒有一個是站得住腳的。即使伊朗有了核武器,也不會狂妄到了用核武器去攻擊美國的地步。核武器不是一種進攻性的武器,而是防守性的武器。即使伊朗有了核武器,其他國家也未必會加入開發核武器的競賽。北朝鮮有了核武器,韓國和日本並沒有非要製造核武器。印度和巴基斯坦都有核武器,而且兩國關係始終非常緊張,但在最緊張的時候,雙方均保持了剋制,從來沒有提出要使用核武器。假如伊朗有了核武器,恐怕它會把核武器捂得緊緊的,怎麼會把自己的看家法寶隨便送給別人?伊朗有什麼理由相信自己能完全控制塔利班?如果伊朗有了核武器,考慮到伊朗和大部分阿拉伯國家之間的嫌隙,可能出現的結果反而會是,阿拉伯國家會更加靠緊美國,要求美國提供更多的保護。認為外科手術式的精準打擊能徹底摧毀伊朗的核設施,也是一種空想。1981年以色列曾經轟炸過伊拉克的核反應堆,但之後薩達姆反而加快了重建核設施的步伐。真正讓伊拉克放棄核武器,是之後美國發動了對伊拉克的全面打擊,迫使薩達姆下台,而這花費了大約十多年的時間。 縱觀歷史,帝國的全球戰略總是分而治之,尋找均勢。當年古羅馬和大英帝國是這樣做的,美國過去在中東也是這樣做的,所以當伊拉克力量強大的時候美國就支持伊朗,而當伊朗爆發宗教革命之後,美國就支持伊拉克。如今,伊拉克仍然處於半無政府狀態,埃及很快就要步其後塵,敘利亞和伊朗的局勢岌岌可危。比專制統治更可怕的事情,就是專制突然消失之後,留下巨大的權力真空。土耳其在中東的力量將趁機壯大。一個具有強烈對外擴張衝動的土耳其有可能成為未來地區不穩定的隱患。以色列的處境會更加兇險,四鄰的阿拉伯國家只會對以色列更加敵視。過去,美國或許還能約束以色列的行為。但隨著中東和談的失敗,美國作為中間人和協調人的信譽一落千丈。以色列可能會不顧美國的勸阻,一意孤行。比如,如果以色列襲擊伊朗,很可能引發伊朗的報復性行為。或許,伊朗真的會封鎖霍爾木茲海峽,而這就不可避免的會把美國捲入中東的戰爭。過去,以色列可謂美國深深插入中東的楔子,但如今,它已經成了美國的一個「負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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