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為我們改稿
《白鹿原上奏響一支老腔》版面圖 |
陳忠實手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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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手稿 |
陳忠實老師遽然離去,文壇內外一片哀悼之聲。有說《白鹿原》乃中國當代文學的扛鼎之作,有贊忠實老師為人品格高尚,有痛哭中國從此失去一位真正的作家……說句也許並不誇張的話,在中國,沒有不知道陳忠實的;即或不知道陳忠實,也都知道《白鹿原》。
一個作家活到這份兒上,真讓人敬仰——陳忠實老師給「作家」這稱號,掙來了多麼大的榮譽啊!
我始終忘不了陳忠實老師的一件小事:
2012年,電影《白鹿原》製作完成,但還未最後「定稿」,我有幸先睹為快,陳忠實老師亦在場。我被其中「老腔」那一段戲震撼得目瞪口呆,鄉野藝術家們那種呼天搶地的表達,哪兒是在表演,分明是把自己的性命都押上去了!一連多日,那幾位農民藝術家的噴血似的嘯喊,一直在我心頭激蕩著,讓我反覆品咂著秦陝農民深重的內心。與忠實老師言之,他說電影里的那幾位藝術家,就是來自鄉下的原生態演員,他們的祖祖輩輩,就是那麼壯懷激烈地演過來的!
我就求忠實老師了:給我們光明日報文薈副刊寫一篇老腔吧?多長、多短都行,您寫多少,我們發多少。我絕不催您,何時寫來何時發,保證給以最壯美的版面。忠實老師略一沉吟,答應了。
君子一諾。稿子很快就寫來了。忠實老師不用電腦,是用鋼筆寫在18頁白紙上的。整整齊齊的字裡行間,顯示出大作家陳忠實對文字的尊崇與珍重。文章的題目乾脆利落,就叫「我看老腔」,5000多字,講述了他3年前初識華陰老腔,受到震撼,之後把這關中珍寶介紹到北京人藝,目睹它登上北京中山音樂堂的舞台並受到爆炸性歡迎的故事。文章寫得非常好,是用優美的散文語言表達出來的,流暢圓潤,生動好讀,極具感染力。大師就是大師,出手就能平地驚雷,我很興奮,在驕傲於我職業成就的同時,也很感謝忠實老師能這麼認真地對待我的約稿。
然而,在準備刊發的時候,我竟有些踟躕了:說實在的,我很想請忠實老師再增添一部分內容,即他自己作為一個鄉黨一個普通觀眾,看著農民藝術家們那充滿泥土味兒的最本色的表演,他的現場感受是什麼?最好能再增加一些文字,形成一個相對更加強大的氣場,取得更壯觀的效果!
但我真的很遲疑,不太敢說出口。這真是有點非分的要求了——你想,陳忠實老師何許人也?乃中國文壇巨擘,已然這麼嘔心瀝血地給你寫了,你若再提要求,不是冒犯嗎?一連好幾天,我都很糾結,還跟年輕編輯趙玙商量此事,玙也認為我的想法很好。作為一個職業編輯,我是屬於嘔心瀝血編副刊的那種愚人,雖然在別人眼中,這些不當吃、不當喝、不當升官發財的報紙版面沒什麼用,簡直就是太無足輕重了;可我這種但求百分之百而不放過的完美主義性格,也確實屢屢害苦了我,並讓這件事成為我心中過不去的坎兒。
最終,導致我下決心拿起電話的是我想起了一件事:20世紀90年代《白鹿原》出版後,陳忠實老師看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工作條件很差,就自掏腰包兩萬元,為改善編輯們的工作條件盡了一點綿薄之力,當時的兩萬元可是一筆極大的數目!後來到了2012年5月,他又自己掏出幾十萬元,與《白鹿原》的三位責編之一、《當代》原主編何啟治先生商量設立「文學編輯獎」之事。面對偌大的數目,何啟治建議將該獎項命名為「陳忠實當代文學編輯獎」,忠實老師堅決不同意,執意改為「白鹿當代文學編輯獎」。(筆者註:2013年3月20日,已經很少參加會議的陳忠實老師專程親赴北京出席了頒獎典禮,不但對《白鹿原》的另外兩位責編——已故的高賢君,還有劉會軍進行了表彰和獎勵,還予編輯出版了其他好書的幾十位編輯進行了獎勵。)作家自掏腰包為編輯設獎,這在中國文壇尚屬首次,不僅對於貧瘠的陝西作家來說是一個感人的壯舉,就是對全國其他富庶地區的特別有錢的作家來說也聞所未聞。當時這件事在全國文壇,特別是在陝西作家圈裡掀起了大波瀾,也許是因為陝西太窮了,一直傳說陝西文人「嗇皮」(吝嗇),只會往家裡進而絕難往外掏。陳忠實老師真是太大氣豪「奢」了!
與我想像的完全一樣,忠實老師在平靜地接聽完我的電話之後,以他那高尚人格所凝練出來的高貴,一字一句認真地說:「好,那我就再給你補充上這麼一段。」
我當時鼻子都酸了,一如我現在寫下這一段回憶文字,鼻子又發酸、眼睛又潮熱了一樣。
幾天後,我收到了忠實老師的傳真。同樣是白紙,2頁,依然是整整齊齊的,字裡行間顯示出大作家陳忠實對文字的尊崇與珍重:「我在這腔調里沉迷且陷入遐想,這是發自雄渾的關中大地深處的聲響,抑或是渭水波浪的濤聲,也像是驟雨拍擊無邊秋禾的嘯響,亦不無知時節的好雨潤澤秦川初春返青麥苗的細近於無的柔聲,甚至讓我想到柴煙瀰漫的村巷裡牛哞馬叫的聲音……」嘿,多麼形象,多麼精美,多麼棒的文字!
我們立即以最尊崇與珍重的態度,做出了有文字、有圖片、有色彩、有溫度,甚至能傳出雄渾蒼涼聲音的一個整版。我和趙玙商量著把題目改成「白鹿原上奏響一支老腔」,又打電話徵求了忠實老師的同意。刊發的時間是2012年8月3日,光明日報13版,這是一個彩版,配上了演出圖片、油畫,還有呈現出濃郁地方色彩的皮影,報社最優秀的美編楊震反反覆復設計了數遍,直到我們滿意為止。此版乃是我32年編輯生涯中,所做出的最有光彩、最堪驕傲、最刻骨銘心的幾個版面之一,文學編輯當到這份兒上,值了!
由此,我老是願意把這段佳話講給年輕編輯們聽,也不厭其煩地講給文壇朋友們。我每每感慨托爾斯泰的那段名言:「一個人就好像是一個分數,他的實際才能好比分子,他對自己的估計好比分母,分母越大則分數的值越小。」在文壇、在作家群、在讀者的汪洋大海中,為什麼陳忠實的名字是一座大山?不朽的《白鹿原》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恐怕就是忠實老師「高者出蒼天」的人品:他永遠是善良的、謙和的、低調的,認真地對待每一位作家和每一位普通讀者。他真誠地體悟每一個個體生命,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老農和他們的婆姨。他知曉生命的意義,真正領悟了「人」字後面所深蘊的無垠與無限。他的寫作,就是要把這「人」字大寫出來,寫出人內心最深處的悸動,寫出人類內心最本質的跳動。他老老實實地寫,老老實實地做人。在他身上,集中了秦人,也即中國人最有代表性的優點:對自己,老實、本分、刻苦、捨命、少言多做、克勤克儉,苦一輩子都覺得是理所當然;對別人,忠厚、誠懇、平和、謙遜,永遠先為別人著想,能幫一把就絕不推辭,奉獻一輩子亦覺得是理所當然——這兩個「理所當然」,架起了「陳忠實」這座巍巍高山!
猶記得當初打電話給忠實老師時,我叫了一聲「忠實老師」。他遲疑了一下,用他那濃重的陝西腔反問:「小蕙,你叫俄(我)啥?」我以為自己說錯什麼話了,期期艾艾地說:「忠實老師,怎麼了?」這回他聽清了,馬上說:「呀,你咋能這樣叫,可不敢呢!」大哉陳忠實老師,原來他在自己的心目中,就是這樣給自己定位的!
我不知說什麼好。想起20世紀七八十年代,我自己剛步入文學之路時,前輩們曾一再地教誨「作文先做人」。現在,卻很少有人再提到這句話了,也許是怕被年輕人嘲諷為「過時」?然而,真理就是真理,經典就是經典,楷模就是楷模。人間大美,天地同輝,作家當如陳忠實!做人當如陳忠實!
2016.5.1初稿,5.11定稿
(作者為本報領銜編輯,原《光明文化周末·文薈》統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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