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是一種生活方式(美文)
文/江徐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因為這一句,南宋詞人蔣捷得了個「櫻桃進士」的雅稱。櫻桃、進士,這種可愛與嚴肅並存的搭配,讓人聯想到萌萌噠的齊眉小女孩,也讓人聯想到漫卷詩書捋須點頭的書生老朽。
人生羈旅,浮萍流離。那一年,舟過吳江,故鄉明明就在不遠處,只因俗世牽絆,只能在江中在舟中在心中凝望宜興那片難以歸去的南山竹海。
春夏秋冬又一春,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似水流光中,枝頭的櫻桃紅了,檐下的芭蕉綠了。舟窗船舷外,「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又又又又……
看起來什麼都在周而復始,什麼都在山重水複柳暗花明地輪轉,除了被流光裹挾著前行的人
——誰都是有去無回,一去不復返。
李清照後半生顛沛流離,從把酒東籬、簾卷西風,到黃花堆積滿地,從齊魯大地齟齟齬齬飄至江南臨安,才算塵埃落定。人守窗兒,獨自聽雨,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那真是雨冷心寒。
比李清照晚生一百多年的蔣捷,同樣遭遇家國滅亡己身飄零的多舛命運。
詩意人生,總有那麼一種一以貫之的意象,隨著流光,在字裡行間幽幽暗暗婉婉轉轉地前行。好似一條草蛇灰線,人生不及百年,它自伏脈千里。
如果說,雪中梅花是貫穿易安居士一生的暗香,讀書與望月可作為心齋居士的兩大內容,那麼聽雨,則是櫻桃進士的失意人生中不變、不棄的背景。
蔣捷是一個有聽雨情結的詞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
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這闕《虞美人.聽雨》,寫盡蔣捷一生。
流離一生,顛沛於五湖四海,無不是走在雨里。不論何時何地,不論何種境遇,都有雨聲相伴。始終相伴於心的,也只有雨聲。
如若以電影蒙太奇手法展現,三個代表性場景,三種不同的境遇,抽離於詞人一生,又拼組成詞人一生。
少年辰光,芳華尤在,盛氣於胸。
歌樓中,鶯歌燕舞,觥籌交錯。羅帳外,紅燭搖曳,醉生夢死。燈紅酒綠下的水,料想也似秦淮河那樣晃蕩著薔薇色。假若有風,料想也是得意的浩蕩的如酒醉人的溫風。
而雨,恁是絲絲楊柳絲絲雨也罷,恁是知時節識人意的潛夜春雨也好,總是輕飄飄的桃紅柳綠杏花雨。
那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愁也是輕飄飄的風花雪月的愁。
壯年有惑。心外的世界山河動蕩,心內的家園亦是炊煙慌亂。
人囿客船,船飄江湖。孤枕難眠,有雨聲相伴——久違的,別樣的,也是一如既往的雨聲,宛如被遺忘多時的故友。
靜躺舟中,靜聽雨聲,不知蔣捷是否想起韋莊,想起韋莊那句「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同樣飽受離亂苦楚,同樣客船聽雨,這位花間鼻祖卻要比他明媚許多。藍的天、碧的水,已呈現出水粉畫般優雅淡然的清歡。畫中的人呢,好似雙手枕在腦後,任船獨行,任細雨蒙蒙,他自酣眠。
行至壯年的蔣捷卻沒有這番心情,展現他眼前的是灰色基調的山與水。江水遼闊,濃雲低壓,江風秋雨中,那隻落單孤飛的大雁,不正是他的難兄難弟么?
想想那真是如蘇先生所言: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行至暮年,仍困羈旅。寄居僧廬,雨聲又臨窗前,低眉回首,人生幾何,兜兜轉轉,鐵打的雨聲流水的人。
鬢髮已斑白,激情已不再,悲離也好歡合也罷,都已在經歷中逐一看透,心如枯槁,余有幾分漸燃漸熄的不甘芯火。
秋陰已散,秋荷已殘,聽雨的那份心境已成孤寂凄清。
跨過桑田,人就容易失眠。李清照的梧桐細雨,點點滴滴滴不盡。溫庭筠的梧桐三更雨,也是「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蔣捷的階前夜雨,更是點點滴滴,滴到天明。
說什麼「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故作瀟洒,掩飾不了濃濃的無奈況味。
風雨人生路,孑然一生,一生聽雨。雨聲中,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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