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的清真寺:納粹、中情局、穆兄會的爭奪史
年初《查理周刊》編輯部的槍殺事件恐怖陰霾還未散去, 11月13日晚,法國再遭恐怖襲擊。巨大的震驚點燃人們心中的悲憫與憤怒,也呼喚深入思考的理性之光。
思考,源於更多的了解,否則只能產生偏見和誤解。面對世界的巨變,面對歐亞的穆斯林危機,面對極端主義在全球的興起,甚至面對整個伊斯蘭世界,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除了新聞提供的表象,其實知之甚少。然而在通往真知的道路上,總有人孜孜不倦前行。
2010年,美國記者Ian Johnson(中文名張彥),寫下一本名為《慕尼黑的清真寺》的著作,他試圖告訴人們,極端主義在歐洲並非突然湧現,西方國家對此應該反思。該書中文版有望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
《慕尼黑的清真寺》
(A Mosque in Munich)
張彥
青閱讀想與張彥探討的,正是他試圖揭示的這段特殊的歷史。
Ian Johnson,中文名張彥。2001年普利策獎獲得者,哈佛大學尼曼學者。他是《紐約時報》、《紐約書評》、《紐約客》等多家媒體的撰稿人,也擔任《亞洲研究期刊》的顧問編輯。曾任《華爾街日報》中國分社和德國分社社長。
一本書講述冷戰給穆斯林帶來了什麼
采寫| 張知依
攝影|郁驍
編輯| 劉凈植為什麼慕尼黑的清真寺會成為聖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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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閱讀:當我知道您的書《慕尼黑的清真寺》即將在中國出版時,正好發生了巴黎遭遇恐怖襲擊的事件。您在知道這個新聞時,感受是什麼樣的?
張彥:聽到這條新聞,我想到這是歐洲一個比較有代表性的問題。在歐洲有很多伊斯蘭教徒,他們中的少數人雖然在歐洲長大,但並不覺得自己是歐洲社會的一部分。他們憎恨這個社會。
青閱讀:您覺得巴黎遭遇這樣的悲劇,和您在《慕尼黑的清真寺》里寫到的問題有關聯嗎?
張彥:這本《慕尼黑的清真寺》英文版在2010年出版,和巴黎的恐怖襲擊沒有直接關係,但是是從歷史性的背景講述伊斯蘭極端分子在歐洲的發展。
青閱讀:您從何時開始關注伊斯蘭世界?為什麼要寫《慕尼黑的清真寺》這本書?
張彥:可能要從「9·11」事件說起,報道顯示,「9·11」4架飛機的駕駛員都到過德國。其中一個人到德國前已經是恐怖分子了。但另外三人只是去德國留學的普通男孩,後來卻投身恐怖主義。我想知道這個事情背後的原因。他們在德國期間遇到了什麼?受到了什麼影響?後來我發現他們碰到了穆斯林兄弟會,(這個組織)在西方大城市的勢力很大。我在歐洲一些檔案館做研究,發現穆斯林兄弟會在上世紀50年代就進入歐洲,而且獲得了在西方國家提供的基礎支持。一些年輕人在歐洲碰到穆斯林兄弟會這個政治性的組織,然後就變成激進分子。
2003年,我在一家售賣伊斯蘭激進主義文學作品的書店內瀏覽,注意到一張很特別的世界地圖。在地圖四周,綴飾著各地著名的清真寺——麥加大清真寺(千千萬萬朝覲者每年的目的地),耶路撒冷圓頂清真寺(穆罕默德登天處),伊斯坦布爾藍色清真寺,還有,慕尼黑的伊斯蘭中心。慕尼黑並不是伊斯蘭的中心,那個清真寺也不是德國最大的,更別說在歐洲了。不過,它仍然是某些人心中傳之萬世的聖殿。我決定做些研究。後來,我發現有三類群體:納粹思想家、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成員和伊斯蘭激進組織,為了達到既定目標而支持這座慕尼黑的清真寺。於是寫了這本書。
納粹、中情局、穆兄會對宗教的爭奪和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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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閱讀:您在書里寫出了一個鮮為人知的事實,那就是納粹、美國中情局、穆斯林兄弟會對穆斯林的利用和爭奪,以及後來失控,您能簡單為我們的讀者梳理一下這個過程嗎?
張彥:《慕尼黑的清真寺》,反映了三個歷史階段,不同的主體利用伊斯蘭教來達到政治目的。
第一個階段是二戰。納粹俘虜了許多蘇聯穆斯林士兵,計劃利用伊斯蘭作為二戰期間的政治武器。納粹軍官認為,因為蘇聯境內非俄羅斯裔的少數民族對蘇聯的怨恨,可以利用穆斯林士兵建立軍隊,幫助德國攻打蘇聯。
第二個階段,1945年德國戰敗之後,這些伊斯蘭教士兵此時還留在德國。冷戰開始,在埃及,穆斯林兄弟會的勢力越來越強,後來遭到納賽爾政府的管制,很多人逃到歐洲。美國人認為雖然納粹德國失敗了,但是他們還要打蘇聯,因為當時美國很少有伊斯蘭教徒,他們認為可以利用在歐洲的穆斯林作為反對共產主義的陣地對付蘇聯,宣傳西方社會的好和蘇聯社會的壞。西德政府認為看管這些穆斯林的「老戰友」比較困難,就為他們建一個清真寺。美國人告訴他們可以把慕尼黑的清真寺作為基地。
第三個階段是冷戰後伊斯蘭激進主義對清真寺的利用。最著名的伊斯蘭激進主義組織就是穆斯林兄弟會,正是穆兄會,把慕尼黑的清真寺變成了一個實現黨派目標的基層政治組織。伊斯蘭激進分子與傳統的穆斯林信眾不同,他們通過宗教、民主或暴力,來追求自己的政治目標。在與伊斯蘭有關的具體問題上,例如要在社會中實施伊斯蘭教法,信眾就會團結一致。伊斯蘭激進主義運動中隱而不宣的是對西方社會及其價值的排斥,並認為它們與伊斯蘭格格不入。一些政治分析人士更喜歡使用「政治伊斯蘭」來描述這一運動。穆斯林兄弟會的思想是激進的伊斯蘭教派,他們要建立一個百分之百的伊斯蘭教國家。
這三段歷史,都發生在這座慕尼黑的清真寺,反映了被政治化的伊斯蘭教。我的目的就是寫一本書,我覺得這是一個巧合,就是可以用一個清真寺的例子來寫這三個階段。我的根本看法是,政治和宗教要分開,不應該讓宗教成為政治性的工具,一旦把宗教變成政治工具,可能在短期獲得政治上的成功,但後患無窮。
青閱讀:如果把宗教和政治連在一起會造成什麼後果呢?
張彥:可能會帶來恐怖主義。我想聲明,我不是要寫納粹、美國中情局或者穆兄會讓穆斯林變得極端,因為我不是一個伊斯蘭教思想的專家,所以我書裡面沒有分析極端主義是哪兒來的,或者伊斯蘭教義裡面有什麼問題,我沒有資格寫伊斯蘭教分歧或者歷史。我想分析西方國家給穆斯林帶來了什麼,以及這種利用是如何在西歐發展的。我認為,為了自己的目的利用極端主義者,就很危險。
青閱讀:您認為美國中情局在其中有什麼責任?
張彥:1950年代,美國的機構行動協調委員會領導了在慕尼黑和伊斯蘭世界中進行的絕大多數秘密宣傳活動。最近解密的文件顯示,在1950年代,美國新聞署每年在秘密行動上的花費約為五千萬美元。美國每年總共要花大約五億美元——1950年代的幣值——來試圖影響世界輿論,這實在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大活動。這個時期的一個鮮為人知的成果就是自由之聲電台的母組織「美解委」(Amcomlib)成立。不敢說美國創造了伊斯蘭激進主義,這個極端主義是伊斯蘭教國家自己創造的,但美國給在歐洲的伊斯蘭激進主義的發展提供了一個平台。
美國應該了解並且面對這些歷史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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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閱讀:這本書從調查到寫作完成一共花了4年時間,其中最困難的是什麼?
張彥:最困難的是我沒辦法看到美國中情局的所有檔案。我寫了很多申請給中情局,收到很多拒絕信。從中情局拿到的資料上,很多紙上只有一個單詞,其餘的部分都被認為是機密被塗成黑色。所以我只能看到一部分50年代的檔案,有一些還是當時的官員離任時從辦公桌上拿回家捐給檔案館的複印件。不過我自信認為這些資料可以證明當時美國在資金上支持了穆兄會,只不過看不到具體的數字。
青閱讀:寫法上,您選擇用《華爾街日報》非虛構寫作的方法來寫一段歷史,在講述一段歷史時,這樣的方法有局限嗎?
張彥:寫非虛構的錯誤是你太重視有意思的地方,而忽略了歷史本身。可能一件事情分成四個部分ABCD,ACD這些部分一定是最有趣的,但B這個部分卻是最重要的,你該怎麼抉擇?非虛構作家會選擇ACD,但歷史學家會把艱深的B寫好。這就存在另一個問題:在專業上有研究的人,不知道如何寫一本大眾能看懂的書,但作家可能又會忽略最重要的問題。
用非虛構的這種方法來寫歷史會陷入兩難:學術方面的人不承認你,做書評的看不懂不知道你寫得對不對,不能理解你花了這麼長時間這麼多心血的作品。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因為非虛構寫作,需要細節豐富的故事,但是在我寫的這段歷史裡,三個主要人物中情局駐慕尼黑特工羅伯特·德雷爾、納粹時期突厥學專家格哈德·馮門德以及穆斯林兄弟會高層領導人賽義德·拉馬丹,他們三位並沒有什麼交集,寫歷史的時候你沒辦法碰到他,要按照檔案寫,但是有時候不會那麼有意思,就需要做一些取捨。
中情局駐慕尼黑特工羅伯特·德雷爾(左)、納粹時期突厥學專家格哈德·馮門德(右上)以及穆斯林兄弟會高層領導人賽義德·拉馬丹(右下)
當然我認為我面臨的最大問題還是最重要的B部分沒有拿到足夠的資料。
青閱讀:這本書出版後,在美國有什麼反響?
張彥:這本書在美國出版之後收到很多書評。但是在美國有這樣的問題——每一個事件都會被認為是政治上的工具,甚至包括氣候變暖也是。大家只看到支持自己政治觀點的那部分,沒有看到全局。
我認為美國應該了解並且面對這些歷史問題,不然很難在今天做出決策。你看最近15年,美國不斷在犯同樣的錯誤,包括支持伊斯蘭教的某一派打擊另外一派等等。他們就覺得自己可以利用伊斯蘭教實現自己的目的,這些是錯誤的。宗教是離人心很近的東西,教徒會把宗教視為寶貴的東西。可是一旦把宗教變成一種政治工具,會創造更多的災難。
伊斯蘭極端主義分子讀不懂《古蘭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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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閱讀:《慕尼黑的清真寺》您寫成於2009年,但是今天歐洲的穆斯林問題已經演化得更為複雜和激烈,您認為這中間有什麼變化?根源是什麼?
張彥:基本上沒有變化,我覺得還是老問題。以前西方國家認為伊斯蘭教只是一個可供我們使用的工具。到最近幾年,西方國家依然沒覺得這些移民是我們社會的一部分,只是關注他們身上有沒有極端主義的色彩。西方人覺得,這些穆斯林往往住在城市破破爛爛的郊區,他們的清真寺跟我們也沒有關係。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今天法國的慘劇也證明了這個觀點。
青閱讀:如今人們都認為ISIS是最大的問題,您在《慕尼黑的清真寺》中探討的問題,能解釋ISIS的現象嗎?
張彥:我認為ISIS基本上沒有宗教的目的,他們帶著非常悲觀和黑暗的目的,他們根本不太理解他們自己的宗教。
這讓我想到伊斯蘭極端主義分子身上有這樣的問題:他們看不懂《古蘭經》,只知道《古蘭經》是一種伊斯蘭教的基礎,用當代的視角、粗暴的解釋把《古蘭經》帶到現代。他們不是很有學問的伊斯蘭教徒,也沒有什麼神學的背景,對《古蘭經》像教材一樣,背誦它,然後利用它,太過簡單地理解它。
青閱讀:今年以來,大批中東難民湧入歐洲,您如何看待這種現象?如何看待德國的難民政策?
張彥:我的家在德國,也看到很多難民出現在德國。德國的難民政策今年使100萬難民進入德國,超過德國人口的1%。德國大的城市現在住房條件比較緊缺。我認為短期當然要支持這些難民,但長期來看還需要其他解決辦法。我並不認為恐怖分子會藉機嵌入歐洲,真正的恐怖分子如果需要來,不需要借這樣的機會,他們都持有法國或者比利時護照。
青閱讀:大眾對伊斯蘭問題的了解不多,在做研究的過程中,您認為哪些人的著作值得推薦?
張彥:就像我剛才說的,現在的問題是,在很多領域有學術研究的人,寫不了大部分老百姓能看得懂的東西。他們做研究是為了在學術上有成果,他們不會講故事。剛開始寫的時候,我覺得必須找一本關於穆斯林兄弟會歷史的優秀著作,後來我竟然沒有找到這樣的書,最近的一本寫到1955年就停止了。
如果想了解「9·11事件」,可以看《巨塔殺機》(註:新版中文版更名為《末日巨塔》),作者是一個紐約的記者,花了很長時間寫這本書。
《末日巨塔》
作者: (美)勞倫斯·賴特
譯者: 張鯤 / 蔣莉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4-5
Gilles kepel 是一名上了年紀的法國學者,他有很多研究,其中一本書翻譯過來名叫《伊斯蘭的郊區》。他到巴黎的郊區去研究穆斯林的生活,想看看屬於他們的社會到底在發生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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