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聖自由的雅典如何殺害了正直的蘇格拉底 （哲學連載〈從蘇格拉底到梭羅〉第一章）

01

美麗妖嬈，芳香四溢。

毒堇，盛開於神秘的地中海之濱。

毒堇花

但沒有人敢靠近它。不管是勇敢的王子，還是美麗的公主。抑或是上帝的寵兒。

它很美，很毒。

誰若吸食了它的汁液，便會受盡痛苦而死。

傳說它是白雪公主的那位美麗而惡毒的後母所化。

人們對它避之不及，它卻自顧放任開放，遍布歐洲大陸。

上帝創造了它，總是有原由的。

有一株毒堇，開得極美極大。香氣飄滿整個城邦。

它盛放在神廟之前，靜候神的旨意。

它只為一個人而存在。

他叫蘇格拉底。

神諭說，他是全雅典最智慧的人。

神要考驗他的智慧。

02

雅典。

諸神的故鄉。

神聖輝煌。

愛神、美神、智慧之神、自由之神，無不在此。

伯里克里，神的兒子，雅典之王。

他給雅典帶來全所未有的輝煌。

那是古希臘的黃金時代，被稱伯里克利時代。

雅典尤以自由為驕傲與聞名。

伯里克利在演講中告訴所有雅典公民：

「我們在政府工作中享受的自由，在日常生活中也可得到。」

沒有哪一個雅典人不是生活在無拘無束之中。

沒有顧慮，沒有害怕，更無恐懼。

蘇格拉底便生活在這裡，和所有雅典人一起，沐浴著自由之光。

他是一位石匠的兒子。

他是個很善良正直的人。

他長相醜陋，卻智慧好學。

他一刻不停地思考著別人不會想的問題，也發現別人看不到的問題。

而更特別地，他也總愛不停地向別人提出問題。

他的問題讓自以為是的人窘態百出，也讓求知好學的豁然開朗。

而正是從此蘇格拉底開始，人類才真正認真、深入、全面地思考很多問題。

如什麼是真，什麼是善，什麼是美；

什麼是心靈，什麼是靈魂；

人為什麼活著，人應當如何活著。

如此等等。

蘇格拉底試圖對這一切給出精確的答案。

而他的很多答案至今仍然是標準。

03

伯里克利時代，的確是個美好的時代。

尤其是對蘇格拉底這種愛好言論、愛思考、愛質疑的人。

可以想像，沒有伯里克利，便不會有蘇格拉底。

所以，後來，伯里克利死了，蘇格拉底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伯里克利之死，不僅僅是蘇格拉底的好日子到頭，雅典的輝煌也到了頭。

伯里克利在時，雅典贏得了史上著名的持續數十年之久的伯羅奔尼撒戰爭。

而在他死後，很快便敗給了斯巴達人。

斯巴達人崇尚武力，他們要徹底改變雅典。

他們扶持起寡頭政治，廢除了這個城邦聞名於世的民-主制度。

他們稱民-主制度為「暴民政-治」。認為只有少數貴族精英才配參與公共事務，國家管理。

然而，畢竟此時雅典的民-主已經深入人心。很難瞬間改變。

但斯巴達人有辦法。

勝利的斯巴達國王保薩尼亞斯通過公民大會"民主選舉"出了受自己掌控的「三十僭主」。

他派人把前來參加選舉的雅典公民堵在半路，餓個半死，直到他們都同意投票給這「三十僭主」為止。

那些不肯屈服的雅典人大量被殺害。據說幾個月之間，所殺害的雅典人超過十年伯羅奔尼撒戰爭中犧牲的雅典勇士還多。

還有300名"執鞭僕人"負責執行僭主的命令，實施恐怖統治。

很多「危險分子」被賜毒堇汁，數千人被流放。

無數熱愛自-由的人，被迫逃離雅典。

04

蘇格拉底無疑熱愛自-由。

可他並未逃離雅典。

他有使命在身。

在這段恐怖黑暗的歲月里，他一如既往的保持著工作熱情。

隨便哪一天，你都很有可能在集市廣場上看到光著腳的他攔住某個人後，熱切地和對方討論起這種或那種美德的真正本質。

他圍堵別人的地方可能是有商人擺攤的南邊拱廊的長柱下，或者是陶瑞亞斯體育場，或者是呂克昂的運動場，因為男孩子們會到那裡鍛煉，而他總是在物色新人才。

沒有誰能夠象他這樣對工作全力以赴，盡職盡責。

而且這還是一份沒有任何報酬的工作。

後人都知道他有位「潑婦」 妻子。

其實這實在是委屈了這位長得非常漂亮的女人。

一個女人，已經有了三個孩子，丈夫卻不掙一分錢養家，有誰能無抱怨？

蘇格拉底真可謂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雅典。

他認為此時的雅典之所以陷入黑暗與罪惡,是因為雅典人的愚昧無知。不知何為美，何為善。

「最大的善是知，最大的惡是無知」，他說。

所以蘇格拉底每天都不知疲倦地行走在雅典的大街小巷，在木匠、鞋匠、石匠、流浪漢、小商小販各色人等中賣力傳播知識與智慧。

05

蘇格拉底的智慧是如此的迷人，他的語言才華更是非凡了得。

他能僅憑豐富、優美的辭藻就能讓一個人象是著了魔法。

他的聽眾、跟隨者越來越多，影響力越來越大。

而這是雅典新君王以及三十僭主絕對不允許的。

三十僭主對蘇格拉底充滿深深的敵意。他們專門針對他制定了法律，禁止辯論之術。

尤其是一位叫克里底亞的僭主對他懷恨已久。

克里底亞出身高貴， 據說他是雅典著名立法者梭倫的後代。

而且他還自視甚高，自認為是一流的哲學家和詩人。而瞧不起那些沒文化的雅典平民。絕不贊同讓這些「D端」人群和他們這樣的貴族一樣享受什麼自-由平等，更別說商討國家大事。

然而蘇格拉底卻偏偏與這些人打成一片不說，竟然有一次還膽敢諷刺他為「豬」。

克里底亞也曾提醒過蘇格拉底，說日常活動觸犯了反對辯論的法律，接著又禁止他同年輕人進行任何形式的交流。且發現明顯的威脅，告訴蘇格拉底：

"如果你這麼繼續下去，會發現牧人又多宰殺了一頭牲畜。 "

而智慧的蘇格拉底竟然似乎一點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危險，而是繼續嘲笑。

06

終於死亡之神降臨了。

雅典法庭控告蘇格拉底侮辱雅典神和腐蝕雅典青年思想之罪名。

公元前399年的一天，地中海邊上一這座叫雅典的城市，舉行了一場極為特別的審判。

500名雅典人，「民主」投票，決定蘇格拉底的生死。

最後以280票的多數贊同判蘇格拉底死刑。

後來的人們稱此次審判為「民主的暴政」。

然而，我們再加仔細研究，這場由三十僭主所掌控的審判何來民主可言？本是一場根本沒有民主的審判，又可談「民主的暴政」？

分明是只有暴政，只不過是穿上了民主的外衣。

07

蘇格拉底肯定不是死於民-主。

但要說他是死於暴政也不是太確切。

雖說被判了死刑，可他還是有很多辦法可以不死的。

他有完全可以做到的三條生路。

第一條：交納罰金。（他自己雖然一貧如洗，但他有個很有錢的朋友。只要他同意，這罰金立即就給他出了）

第二條：逃走。他的朋友、追隨者，還有學生柏拉圖無不想幫助他逃走。只要他點頭，容易辦到。

第三條：向法庭認罪。不再「教唆雅典青年」。

然而，在蘇格拉底看來，這三條生路無不有違於良知、正義、真理，有違於真善美，有違於他一生所信奉與追求的一切。

如此求生，生不如死。

更何況，對於死亡，蘇格拉底從來就沒有平常人那種恐懼。他說：

「怕死只是不聰明而以為自己聰明、不知道而自以為知道的另一種形式。沒有人知道死亡對人來說是否真的是一種最大的幸福，但是人們害怕死亡，就好像他們可以肯定死亡是最大的邪惡一樣，這種無知，亦即不知道而以為自己知道，肯定是最應受到懲罰的無知。」

他甚至認為自己的哲學就是關於死亡：

「真正的追求哲學，無非是學習死，學習處於死的狀態。

所以，死亡在他看來不過有如一種特殊的告別，生與死，未必就是一個好，一個不好：

「時間到了，我們各走各的路，是活在這個世上好還是死了好，只有神知道答案」。

他說。

08

神廟前的那株美麗毒堇花被採摘，變成一碗黑色的汁液。

蘇格拉底端起它，有如端起一碗美酒，一飲而盡。

守在他身邊的朋友、學生、親人，無不失聲痛哭。

蘇格拉底是死於暴政或什麼「民主的暴政」么？

似乎並非如此。

他是死於對自己的信念追求，是「殉道」而死。

他不過是用自己的死來給雅典公民以及後世之人樹立一個光輝的榜樣。

他告訴人們，生命雖然寶貴，但有些東西必須用生命去捍衛。

人們大多隻知道他留給了後世無盡的智慧財富，卻不知他的死對人類產生了更大的意義。

直到今天，人們議論他的死似乎比他的哲學還要多。

實際上從他死後的一天起，兩千多年來，他的死就一直是世人所深思探討的話題。

如一個叫麗貝卡戈爾茨坦的美國人曾這樣說他：

他並不是為了獲得名聲。事實是，只有他的身體居住在城邦里，前來一游，而他的思想在將世上的所有事物都視為毫無價值的東西之後，已經飛走了。

一個叫西蒙的人則說：

"他死了真可惜，但難道他不是一個非常古怪的人嗎?"

而他的學生柏拉圖對他死後的回憶更加的深情感人：

很少有機會到鄉下來的他，這次看到周圍美不勝收的景色後，還是讚嘆不已。看那梧桐樹向外伸展的枝丫!看那亮晶晶的小溪中飛濺的水花!聽到他對著這些平淡無奇的東西大呼小叫，在他邊上走路的男孩突然大笑起來，原來自然之美對他來說這麼新鮮啊。他幾乎很少會到城牆之外的地方走走，因為他想學的東西，那些迷人的美景無法教給他。(柏拉圖《斐德羅篇》，)

他把這份自己幹起來遊刃有餘的工作視為了一種崇高的召喚，就算工作環境已經惡劣到了危及性命的地步，他也要堅守崗位。(柏拉圖《申辯篇》)

而描寫蘇格拉底之死的還有劇作家、小說家、音樂家、畫家，等等。

法國著名畫家雅克·達維特(或稱雅克-路易·大衛)在1787年創作一幅非常有名的油畫作品《蘇格拉底之死》。

09

可如果說，蘇格拉底之死只是給後人留下一些談資或是藝術素材，那就大錯特錯了！

更是有負於以死明志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之死，給無數後世之人注入了追求真理的勇氣。

在他之後，西方許多殉道而死的人無不以他為榜樣。

他不僅僅是西方哲學的奠基人，更是成為西方世界的人們靈魂精神風骨的典範。

他帶著神聖的光輝，千百年來，一直照耀著那塊他生長的土地。

而雖是如此，他的死雖然神聖偉大。但仍然讓人嘆息與悲哀：

雅典，諸神的故鄉。美麗神聖。

可它為何卻毒害死如此智慧且善良正直的蘇格拉底？

且以神、以民-主的名義。

也許，有時候，人類會以神聖之名，犯下更大的罪惡？

好在幸運的是，有些死亡並非終結，而恰恰卻可以成為永恆。

END

《梭羅島》第14期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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