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舜法師:學佛點綴生活還是改變生命【連載四】

三、第三個故事:以梨打破頭喻

(一)原文釋讀

我們繼續講《百喻經》中的第三個故事:以梨打破頭喻。這是一個比較有趣的話題。

從字面上來看,這個故事就是講用梨把腦袋給砸破了。

原文是這樣的:

「昔有愚人,頭上無毛。」

過去有一個愚痴的人,他的頭上沒有頭髮。

「時有一人,以梨打頭。」

當時有一個人以梨打他的頭。

「乃至二三。」

「乃至」,就是一直到。一而再,再而三地打。

「悉皆傷破。」

把他的頭全打破了。

「時此愚人,默然忍受,不知避去。」

那時,這個愚昧的人就默默地忍著,不知躲避。

「傍人見已,而語之言:『何不避去,乃住受打?』」

旁邊的人看見了,就問他:「你為什麼不躲開呢?」「語」字在這裡是動詞,讀第四聲,「yù」。

「愚人答言:『如彼人者,驕慢恃力。』」

「恃」是依靠、憑藉的意思。那個人心裡很驕慢,以為自己力氣很大。

『痴無智慧。』

打我的這個人愚昧無知,沒有智慧。為什麼說他沒有智慧呢?

『見我頭上無有毛髮,謂為是石,以梨打我,頭破乃爾。』

他看見我的頭光光的,沒有頭髮,以為我的腦袋是個石頭,所以就拿梨來打我,把我的頭都打破了。

他不去躲避,卻認為那個人誤會他是石頭。

「旁人語言:『汝自愚痴。』

旁邊的人說,你自己就是一個愚昧的人。

『云何名彼以為痴也?』

你怎麼能還把別人叫做愚昧的人呢?

『汝若不痴,為他所打,乃至頭破,不知逃避。』」

你如果不是愚痴的人,怎麼會被別人一直打到頭破,也不知道躲避呢?

這則比喻故事要說明什麼呢?

「比丘亦爾,不能具修信戒聞慧,但整威儀,以招利養,如彼愚人,被他打頭,不知避去,乃至傷破,反謂他痴。此比丘者亦復如是。」

「比丘」,佛教的出家人主要有四類,比丘是其一。這四類包括:比丘:出家男眾受過比丘戒。比丘尼:出家女眾受過比丘尼戒。沙彌:出家男眾尚未受比丘戒。沙彌尼:出家女眾尚未受比丘尼戒。

「亦爾」,也是這樣。

「具」,完備。「信」,信解行證的信,對佛法的最基本的認識和信心。「戒」,受持佛法各種規定。「聞」,聽聞佛法。「慧」,增長般若智慧。

「但」,只是。

「整威儀」,「整」是修飾,「威儀」是莊重的儀容舉止以及衣服或其它裝飾物。

這一段話是說,如果一個出家比丘不具足信心道念,不按照佛陀的規定去做,只是在外表做功夫,打扮得很有儀容,裝出莊重威嚴的樣子,來獲取名聞利養,就和故事裡的愚人一樣愚痴。

「以招利養」,「利」是利益,「養」是供養。「如彼愚人,被他打頭,不知避去」。就像那個愚人一樣,被他人把頭都打破了,也不知道躲避。「乃至傷破」,這個「傷破」,不僅僅是說頭傷破,也是說這樣做會毀損比丘的形象甚至違犯比丘的戒律。

「反謂他痴」,卻說其他人是愚痴的。

「此比丘者亦復如是」。這樣的比丘也是這個樣子的。

這個故事教導我們,學佛修行要真修,而不是停留在表面。「整威儀」有兩種,一種是講求華麗,一種是奇裝異服。比丘的衣服要樸實,材料和顏色都不能過於華麗炫耀。同時,也不要故意裝扮成「老修行」一樣。

我剛出家的時候,在浙江三門多寶講寺,那個地方以講究學修、道風、戒律著稱。當時曾有一位師父,六月天穿件羽絨背心,中午坐在大太陽底下打坐。大家都說這位師父太有修行了,這麼熱的天穿這麼厚的衣服,如如不動,也不中暑。然而我的師父敏公上人在上殿開示的時候說,這不叫修行,這叫「顯異惑眾」——有意表現出與別人的不同,以此來迷惑別人。簡直就像在自己臉上寫「修行」二字一樣,這是一種錯誤。

我師父還講過,他住過福建的一個寺廟,那裡有位師父在雨地里打坐,居士們都讚嘆不已。敏公上師說:「有必要在雨地里打坐么?這個廟還沒窮到上無片瓦遮頭的程度吧?好好的廟堂,可以打坐的地方那麼多,你偏要到雨里去淋是為什麼呢?」而且打坐禪修有禁忌,要避免風寒和濕氣,因為打坐時身心比較安靜,毛孔張開,寒氣濕氣進去會受病。所以在雨里打坐是沒有必要的。

我舉這兩個例子是要告訴大家,極端享樂主義固然是錯誤的,但是極端苦行主義也絕對是錯誤的。不要以為一味吃苦就是修行。享樂容易做到,苦行也容易做到,平常不容易做到。真正的平常心才是最難最難的。

我們出家人穿一件新衣服之前,為了破除對衣服光鮮的執著,可以在衣服上面用顏色點一下,弄一塊小污漬。但是不必為了表明自己破除執著,找來很多不同顏色的小碎布,把一件嶄新的大褂打滿補丁。

古印度出家人穿的衣服是袈裟。而我們漢地的僧人今天穿的大褂、小褂之類是便裝,或者說是常服,也就是平時穿的衣服,而不是出家人的禮服。五條衣、七條衣、二十五條衣,這些衣服才是袈裟,是在隆重場合穿的禮服。袈裟是一條一條的,條數越多,表明穿的人級別越高。大和尚們的袈裟有的是二十五條一搭,名叫「祖衣」,表示在寺院裡層級最高。這是漢地的情況。

在印度,二十五條衣本來是下品衣,它是用二十五條碎布縫起來的,是破爛的衣服。古印度的出家人撿俗家人丟棄的破布做袈裟,找來的布大小不一也沒關係,就把它們縫補在一起,做成衣服穿。一件二十五條衣,不但可以穿,晚上睡覺的時候還可以當被子蓋。當時的僧人把坐具鋪在地上,作為坐墊或者床單,再搭上三衣當被子,就可以度過寒涼的季節——這是印度的風俗,在中國做不到,氣候和著裝習慣的差異都太大了。

現在的出家人新買一件衣服,再縫上各種破布,特意表明自己與眾不同,這沒有必要。禪者穿衣,應該是有新的就穿新的,有舊的就穿舊的,破了就縫起來,髒了就洗乾淨。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要做作,不要故意弄得神秘古怪。你們見到出家人,想判斷他的真偽,可以看他是否具有正常的打扮、清凈的正行。

這個故事講的就是,內在的修為比外在的門面功夫要重要。

(二)打破頭的「梨」是什麼

我還要講一個重點,與這個故事的主題思想無關。

剛看到這則故事的時候,我有個疑惑——印度當年有梨子嗎?梨子並不是熱帶水果呀!當然今天印度肯定有梨,現在運輸很便利。

大部分講解《百喻經》的人,解釋到這兒,都是說用梨子去打人的頭。我對此一直很好奇,因為這個情節不符合常人的思維邏輯。故事中那個人打人的時候,不拿菠蘿砸,不拿荔枝、龍眼砸,也沒有拿桃子、杏子砸,為什麼偏要拿梨子去砸?這有點奇怪。

後來我查閱資料,在唐代玄奘法師所著的《大唐西域記》里讀到這麼一段話,把我的疑惑解開了:「大城東三四里北山下有大伽藍,僧徒三百餘人,並學小乘法教。聞諸先志曰:昔健馱邏國迦膩色迦王威被鄰國,化洽遠方,治兵廣地,至蔥嶺東,河西蕃維畏威送質。迦膩色迦王既得質子,特加禮命,寒暑改館,冬居印度諸國,夏還迦畢試國,春、秋止健馱邏國。故質子三時住處,各建伽藍;今此伽藍即夏居之所建也。故諸屋壁,圖畫質子,容貌服飾,頗同中夏。其後得還本國,心存故居,雖阻山川,不替供養。故今僧眾,每至入安居、解安居,大興法會,為諸質子祈福樹善,相繼不絕,以至於今。」(卷一)

「河西蕃維,畏威送質。」

河西是指西域往印度去的那些地方,靠近新疆一帶。當時印度的迦膩色迦王的勢力很大,西域人畏懼他,就把人質送到印度去,以此表示不與迦膩色迦王為敵。

「迦膩色迦王既得質子。」

質子就是當人質的王子。

「賞遇隆厚,三時易館,四兵警衛。」

迦膩色迦王對這位人質王子很好。「三時」,指三個季節。西域一年分三季,熱季、涼季、雨季。涼季是其中氣溫較低的季節,可說相當於當地的冬季,但並不太冷,感覺類似我們這裡的秋天。「三時易館」,就是隨著時節更替給他調換居所。當時那裡的王族就是這樣,不同的季節可以住在不同的行宮。

「此國則冬所居也。

這個地方是王子冬天住的地方。」

「故曰至那仆底(唐言漢封)。」

「唐」,指時代,即唐代。「漢」,指地域,即中國。這個地方在當地語言中稱為「至那仆底」,翻譯成唐代的語言,就是中國封的。

「質子所居,因為國號。此境已往,洎諸印度。」

從這個地方開始一直到印度。

「土無梨、桃。」

不出產梨子,也不生長桃子。

「質子所植。」

作為人質的這位王子去了以後,才種下桃子樹和梨子樹。

「因謂桃曰至那爾(唐言漢持來)。」

所以,那裡把桃子稱為「至那爾」,翻譯成中國話就是「漢持來」,意味著這種水果是從漢(中國)拿去的。

「梨曰至那羅闍弗呾邏(唐言漢王子)。」

梨子叫做「至那羅闍弗呾邏」,翻譯成中國話就是「漢地的王子」。

「故此國人深敬東土,更相指語:『是我先王本國人也。』」

這段文字是講當年玄奘法師西行求法路過西域一帶時,發現了當地的一些風俗。

迦膩色迦王是印度貴霜王朝的第三代國王,也是著名的佛教護法,他生活的年代大約在公元78到101年左右(公元二世紀)。有關他的事迹,佛教中有很多傳說。在考古中發掘出大量的錢幣和墓銘,證明這位國王確實存在。根據佛教典籍的記載,他出生在新疆的于闐,當了貴霜國王之後,遷都到白夏瓦,就是今天的巴基斯坦。隨後他繼續擴展領土,使印度成為當時與中國、羅馬、安息並列的世界大國。

也就是說梨子在公元二世紀才傳到印度。可見佛陀在世的時侯,印度還沒有這種東西。那麼,以梨打破頭是怎麼回事呢?

我們做學問,包括學佛經,要下深功夫,遇到這樣的難點、疑點不要輕易放過,不要看說是梨子可以解釋得文通字順,就隨便將其放過。

貴霜王朝的最大特點就是善於吸取中國和其他國家的長處,由此強盛起來,這有點像中國的漢武帝時代。漢武帝時代,張騫出使西域,打開了一扇與世界溝通交流之門,此後從西域引進了大量外國技術,也引進了許多外國的香料和植物。水果中的葡萄、西瓜,香料中的胡椒、沉香、安息香……全是那個時代進口到中國來的,此前中國並不出產這些東西。貴霜王朝的迦膩色迦王也做了類似性質的事情,他仿照中國的皇帝自稱「天子」,使用羅馬金幣,在錢幣上鑄造釋迦牟尼佛的像,還鑄造羅馬的阿波羅神的像,也鑄造印度的修羅神的像。很有意思吧?這個人的思想很開放。1691年,在印度出土過一個他的雕像,大概1.85米高,是牧人的裝束,拿著寶劍,可惜沒有頭部,不知道面貌如何。

佛在世的時候,沒有梨子生長在印度。由此可知,以梨打破頭,不能夠照字面上理解成用梨子打破頭。那這裡的「梨」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我們來看一些關於《百喻經》的漫畫插圖。關於這個故事,畫的都是手拿梨子。其中一幅畫里的人很有水平,他知道要用梨子較大的那頭去打,這樣比較能用上力。但即使這樣,估計也很難打破別人的頭。我倒不知道要用幾顆梨子才能把頭砸破,如果是水梨,砸兩下梨子就爛了,對不對?

查閱中國古代的文獻,「梨」和黎民百姓的「黎」,這兩個字有共通之處。

漢代班固的《白虎通?諫諍》裡面說:

「夫妻相為隱乎?《傳》曰:『曾去妻,黎蒸不熟。』」

北齊顏之推說:

「『或齎黎棗餅餌,人人贈別。』一本作『梨』。」

黎明之「黎」與梨子的「梨」是相通的,在上述兩個例子中,「黎」都是指梨子。

另一個證明告訴我們,草字頭的「藜」和黎明的「黎」也可相通。

藜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它的嫩葉可以食用,老的莖稈可以當拐杖,名為藜杖。「黎」和「藜」也是相通的。「藜杖」這個詞很早就有。古人有詩云:「故夢隨先君,梅溪側藜杖。」側藜杖,即拄著藜杖。有的版本的五百羅漢像中,有位尊者也倚著藜杖。

於是我們知道了——以梨打破頭的這個梨,不是梨子,而是植物的莖製成的拄杖。

講這個故事,除了故事本身蘊涵的內容以外,我要告訴大家,佛法的學習需要有一點認真精神,需要有一點鑽研精神,不是那麼輕而易舉的,不能那麼輕描淡寫的。

剛才有位同學遞上紙條來,提了一個問題,他的意思是說,如果大家都出家學佛,大概就要人種斷絕了吧。這個問題提得很好。但是不用擔心,因為能問出這種問題的人,他自己首先就多半不會出家。如果大家學佛都能有認真鑽研的精神,還真說不定有一天會人種斷絕。如果大家看到以梨打破頭的故事,通常想的只是「梨子就是梨子」,那就不可能。

出家不是那麼容易的。在獲得法喜和禪悅之前,修行比普通人想像中的常伴青燈古佛還要寂寞,這不是誰都承擔得起的。比如需要考問這個「梨」字,現在大家聽起來簡單,一聽就豁然開朗。可是找到這個真相前,一個人獨自在那裡百思不得其解,埋頭檢索文獻,這不但艱難,而且乏味。但這正是出家人應該經常做的事情之一。如果連出家人都不能正確解釋經典的本義,我們以何顏面說僧侶是在「住持正法城」?我們如何能夠堪稱「荷擔如來家業」?

如今這個本末已經顛倒,有些在家人比出家人學習還好,對經典更為通達。那麼,如果我們出家人不趕上、不抓緊,不把經典都弄通弄透,實在愧對我們的佛祖!

今天我選了《百喻經》中的三個故事和大家分享,沒有時間講解更多內容了。講前兩個故事是幫助大家樹立正知見。講這第三個故事,主要目的則是對大家的思路進行拓展,提醒大家對待問題不要流於表面,不要浮泛而過。

你們看,考證經典中的一個字都這麼複雜,而這樣繁難的東西在經典中浩如煙海。我們學習,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要深究其本源。這就像參禪要發起疑情,要抓住一個疑點咬准不放,像這樣用功,天長日久就能開悟。

心中的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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