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文 | 伽達默爾:反思哲學的界限

反思哲學的界限伽達默爾

出自《真理與方法》

伽達默爾德國哲學家,1960年以出版著作《真理與方法》聞名於世。他對詮釋學作出了巨大貢獻,他的哲學精神和人生實踐統一在這樣一個問題上:對話和理解如果可能是此在(Dasein)的一種存在方式。他的一生都在研究對話和理解,他的教學和著述也都是在與聽眾的對話中展開的。我們現在必須探究:知識和效果究竟有怎樣的關係?我們上面已經強調過,效果歷史意識不是探究一部作品所具有的效果歷史,即不是探究一種彷彿是作品遺留在後面的痕迹——效果歷史意識其實是作品本身的一種意識,因此是它本身產生效果。我們關於境域形成(Horizontbildung)和境域交融(Horizontverschmelzung)的全部說明旨在描述效果歷史意識的作用方式(Vollzugsweise)。但是,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意識呢?這是一個關鍵問題。我們還可以這樣強調說,效果歷史意識彷彿就包含在效果本身之內。效果歷史意識既然作為意識,它在本質上似乎就能夠使自己超越它是其意識的東西。反思性的結構基本上是一切意識所具有的。所以這種反思性的結構對於效果歷史意識也一定有效。我們也可以這樣來表述這一點:當我們講到效果歷史意識時,我們是否不認為自己按束縛於那種消除一切直接關係(Betroffenheit)——我們意指效果——的內在的反思規則性呢?我們是否不會被迫承認黑格爾是正確的,以及我們必須不把黑格爾所認為的那種歷史和真理的絕對中介關係認為是詮釋學的基礎呢?如果我們想到了歷史世界觀及其從施萊爾馬赫直到狄爾泰的發展,我們就根本不能輕視這一問題。任何地方,詮釋學的要求只有在知識的無限性中,在全部流傳物與現在的思維性的中介過程中才能實現。這種詮釋學要求是根據完美的啟蒙運動的理想,根據我們歷史視域的完全開放,根據我們自己的有限性可在無限的知識中得以消除而提出的,簡言之,是根據歷史認知精神的無所不在(Allgegen-w?rtigkeit)而提出的,說19世紀的歷史主義從未明確地承認這一結論,這顯然沒有什麼重要意義。歷史主義最終正是在黑格爾立場中才找到其合法根據,即使充滿經驗熱情的歷史學家所喜歡援引的不是黑格爾,而是施萊爾馬赫和威廉·馮·洪堡。但是,不管是施萊爾馬赫還是洪堡,他們都未真正徹底地思考他們的立場。儘管他們非常強調個體性,強調我們的理解必須克服的陌生性障礙,但理解最終只是在某種無限的意識中才找到它的完成,而這種無限的意識乃是個體性思想的基礎。正是這種把一切個體都包含在絕對之中的泛神論觀點,才使理解奇蹟得以可能。所以,這裡是存在和知識在絕對中的相互滲透。不管是施萊爾馬赫的康德主義,還是洪堡的康德主義,他們對於唯心論在黑格爾的絕對辯證法中的思辨完成都沒有給予獨立的系統的肯定。適用於黑格爾的反思哲學批判,也適用於他們、我們必須探究,我們自己關於某種歷史詮釋學的嘗試是否受到同樣的批判,或者,我們是否能使自己擺脫反思哲學的形而上學要求,並能通過記取青年黑格爾派對黑格爾的歷史性批判來證明詮釋學經驗的合法性。首先,我們必須要認識到絕對反思的強迫力量,並且承認黑格爾的批判家們從未能夠真正破壞這種反思的魔力圈。假如我們不滿足於思辨唯心論的非理性主義的歸併(Aufwichung),而能夠保留黑格爾思想的真理,那麼我們就能夠使歷史詮釋學問題擺脫思辨唯心論的混雜結淪。我們這裡所說的效果歷史意識是這樣來思考的,即作品的直接性和優越性在效果意識中並不被分解成單純的反思實在性,即我們是在設想一種超出反思全能的實在性。這一點是批判黑格爾的關鍵,正是在這一點上,反思哲學原則實際上證明自身優越於它的一切批判者。黑格爾對康德「物自體」的著名批判可以明確地說明這一點。康德對理性所作的批判性界定已經限制了範疇對可能經驗對象的應用,並且解釋了作為現象基礎的物自體在原則上是不可認識的。黑格爾辯證的論證反對說,理性由於作出這種限制並區分現象和物自體,其實也證明這種區分乃是它自己的區分。在作出這種區分時,理性決不達到對它自身的限制,而是通過它作出這種限制完全自在地存在。因為這意味著,理性已經超出了這種限制。使一個限制成為限制的東西,其實總是同時包含被限制所界限的東西所限制的東西(wogegendas durch die Grenze Eingegrenzte grenzt)。限制的辯證法是,只有通過它揚棄自身才存在。所以,標示物自體區別於它的現象的自在存在(Ansichsein)只是對我們才是自在的。在限制辯證法中表現為邏輯普遍性的東西,在經驗中特殊化為這樣的意識,即被意識所區分的自為存在乃是它自身的他物,它的真理被認識,是當它被認識為自我,即當它在完全絕對的自我意識中認識自身。我們後面將討論這個論證的正確性利限制性。由於黑格爾批判而引起的對這種絕對理性哲學所進行的各種各樣批判,並不能抵禦黑格爾特別是在他的現象學(即現象知科學)中所描述的那種總體辯證法自我中介的結論。說他人必須被認作為不是從純粹自我意識所把握的我自身的他物,而是要被認作為他者、認作為你——這是所有反對黑格爾辯證法無限性的原型——,這並沒有真正擊中黑格爾的要害。《精神現象學》的辯證法過程也許不能被像承認你的問題這樣的任何東西所決定。我們只需要提到這個歷史過程中的一些階段:對於黑格爾來說,我們自己的自我意識只有通過被他人所承認才達到它的自意識的真理;男人和女人的直接關係是相互承認的自然而然的知識(325)。另外,良知表現了被承認(Aner-kanntwerden)的精神要素,並且相互的自我承認(在這種承認中精神是絕對的)只有通過坦白和寬恕才能達到。我們不能否認費爾巴哈和克爾凱郭爾的反駁已經先期考慮到了黑格爾所描述的這些精神形式。對這位絕對思想家的攻擊本身是沒有根據時。使黑格爾哲學徹底動搖的阿基米德點永遠不會通過反思而找到。這一點構成反思哲學的形式性質,即任何出發點都包含在同到自身的意識的反思運動中。求助於直接性——不管是肉體本性的直接性,述是提出要求的你的直接性,不管是歷史改變的難以測知的事實性的直接性,還是生產關係實在性的直接性——總是一種自我反駁,因為它本身就不是一種直接的態度,而是一種反思的活動。黑格爾左派對單純的理智和解(這種和解不能說明世界的其正變化)的批判,哲學轉向政治的整個學說,在根本上不可避免都是哲學的自我取消。所以出現了這樣一個問題,即反思哲學的辯證優越性在什麼範圍內符合某種事實真理,以及在什麼範圍內它只產生一種形式的現象。因為反思哲學的論證最終不能掩蓋這一事實,即從有限的人的意識立場出發對思辨思想所進行的批判包含某種真理。這一點特別明顯地表現在那種毫無創見的唯心主義形式上,例如新康德主義對於生命哲學和存在哲學的批判。海因里希·李凱爾特——此人在1920年試圖通過論證摧毀「生命哲學」——根本不能獲得在當時已開始蔓延的尼采和狄爾泰的那種影響,儘管我們能夠很清楚地論證每一種相對主義的內在矛盾性——但是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的,所有這些得勝的論證本身卻具有某種使我們不知所措的突然襲擊的嘗試。儘管這些論證似乎是有說服力的,但它們仍抓不住關鍵的東西。雖然在使用它們時,我們可能被證明是正確的,但是它們本身並未表現出任何富有價值的卓識洞見。說懷疑論或相對主義的論點一方面要求是真的,另一方面又反駁自我這種要求,這雖然是一個不可反駁的論證,但這究竟有什麼成果呢?以這種方式被證明得勝的反思論證其實又回到了論證者,因為它使得我們對一切反思的真理價值產生懷疑。這裡受到打擊的不是懷疑論或取消一切真理的相對論的實在性,而是一般形式論證的真理要求。就此而言,這種反思論證的形式主義只在外表上具有哲學的合法性。事實上它並末告訴我們什麼。我們首先從古代智者派那裡熟悉了這種論證的表面合法性。柏拉圖就曾經證明了古代智者派的內在空虛。但柏拉圖也曾經是這樣的人,他清楚地認識到,根本不存在這樣充分的論證標準足以真正區分哲學家的談話和智者派的談話。特別是他在第7封信中指出,一個命題的形式矛盾性並不必然排除它的真理性。

一切空洞論證的模式是智者派的問題:我們一般怎麼能夠:探究我們並不認識的東西呢。柏拉圖在《美諾篇》里表述的這個智者派的反駁,並不是通過一種卓越的論證解答,而是非常典型地通過援引靈魂預先存在的神話得到克服的。這當然是一種很富有諷剌意味的接引,因為用來解決問題和探究之謎的預先存在和重新回憶的神話,其實並不表現一種宗教的確實性,而是依據於探究知識的靈魂的確實性,而這種確實性勝過形式論證的空洞性。然而對於柏拉圖在邏各斯里所承認的弱點具有典型特徵的是,他不是邏輯地,而是神秘地確立對智者派論證的批判。正如真意見是一種上帝的恩惠和禮物一樣,對真邏各斯的探究和認識也不是人類精神的自由的私有物。我們以後將會看到,柏拉圖在這裡賦予蘇格拉底辯證法的神秘合法性是具有根本意義的。假如智者派並沒有被反駁——而且這不能通過論證來反駁——那麼這個論證就要被丟棄。這就是「懶散理性」(fauleVernunft)的論還,並且具有真正象徵性的重要性,因為所有空洞的反思,儘管有其得勝的假象,但最終都促使一般反思喪失信譽。

柏拉圖對辯證的詭辯論的神秘主義反駁,儘管看上去是令人信服的,但並不使現代思維感到滿足。黑格爾並不認識哲學的神秘主義基礎。對於他來說,神話其實屬於教育學。哲學的基礎最終只能是理性。由於黑格爾這樣深入地把反思辯法作為理性的整個自我中介來研究,他從根本上超越了論證的形式主義——我們和柏拉圖一樣把這種形式主義稱為智者派的形式主義。因此,黑格爾的辯證法與柏拉圖的蘇格拉底論證一樣,乃是反對理解的空洞論證,他把這種空洞論證稱之為「外在反思」。但是正因為這種原因,深入研究黑格爾對於詮釋學問題來說就具有根本意義。因為黑格爾的精神哲學要求實現歷史和現代的整個中介。在這種哲學裡所研討的問題並不是反思的形式主義,而是我們自身也必須堅持的同樣事情。黑格爾深刻地思索了作為詮釋學問題根源的歷史度向。因此,我們必須從黑格爾的觀點以及與黑格爾相區別的觀點來規定效果歷史意識的結構。黑格爾對基督教的唯靈論解釋——他的本質——並不受下面這種反對意見所影響,即這種解釋沒有為他人的經驗和歷史他在的經驗留下地盤。精神的生命其實正在於:在他在(譯文可能有錯)中認識自身。旨在達到自我認識的精神知道自身與陌生的「實證東西(Positiven)相分裂,並且必須學會使自身與這種實證東西相和解,因為它把這種實證東西認作為自己的和家鄉的東西。由於精神消除了實證東西的堅固性,所以它與自身達到了和解。就這種和解乃是精神的歷史性工作而言,精神的歷史態度就既不是自我反映(Selbstbespiegelung),也不是對它所經歷的自我異化單純形式的薄證的取消,而是一種經驗實在的並且本身也是實在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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