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塊壘 筆底波瀾——吳鷺山師翁的《臨江仙》詞賞析

吳鷺山師翁恂恂儒生，其為人「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想當初在世之日，獎掖後學，不拘一格。每有墨寶書贈，總會藉此作為啟迪誨誘我等後學的最好機會。執筆搦管時，反覆提示：字之結體，須含蓄內斂，柔中顯張力；行之章法，得恬靜飄逸，空靈以拔俗。同時，一邊條分縷析書贈的題旨，詩人的生平，典故的出處，平仄音韻的處理，以及賦、比、興的運用。在這樣潛移默化，日積月累之下，師翁無聲無跡地把我帶入詩詞、書法的洞天。

今由盧禮陽、方韶毅兩先生校注的《吳鷺山集》已經出版。該書體例編排、文義校箋、書衣裝幀均臻精美。我以敬畏之心，拜讀一番，發現作於一九七七年的《臨江仙·聽瀑樓再賦》詞，就是師翁三十一年前書贈我墨寶的內容。故試就師翁昔日有以教我以釋師翁之墨寶，並以饗廣大讀者。

《臨江仙》詞曰：

兩戒靈奇開此境，幾人伴我閑閑！平生最喜說家山：有峰皆突兀，無水不騰翻。

聽瀑樓頭曾索句，重來客鬢都斑。高窗仍繞萬松杉。蛟龍天際舞，鸞鶴海東還。

該詞分上下闋。上闋以「兩戒靈奇開此境」一句開篇，即有壁立千仞之勢，言明大自然鬼斧神工辟出雁山奇境。接著來一個反問「幾人伴我閑閑」，此句看似沖淡出之不惹人眼，卻實是上闋主旨之所在，是詞人平生宏志的表白：願終生與家山為伴，日與二三友好，坐看雁山雲起，卧聽龍湫瀑鳴，觀林濤而索句，步寺月而賦詩，如閑雲野鶴在山自清。「平生最喜說家山，有峰皆突兀，無水不騰翻」三句，點明了第一句「此境」的含義，具現了家山「千岩競秀，萬壑爭流」之美，更為下闋「逐臣北去」（「反右」後，師翁調黑龍江師範任教）埋下伏筆。也就是說家山「山突兀水騰翻」，我愛之、戀之，故喜說之。意蘊其後投荒東北，幕雪席冰，乃王命所逼，非吾心之所甘矣！

下闋詞鋒急轉，「聽瀑樓頭曾索句，重來客鬢都斑」是詞人以跳躍思維，用「曾」「重來」三字，不言而點明五七年言辭獲罪，逐臣北去，平靜幻滅的變故。展現了「曾經」、「北去」、「重來」三個迥異的時空。而「北去」是詞人的不言之痛，不言之痛，痛莫深矣。「高窗仍繞萬松杉」是聯著「客鬢都斑」而言的，此乃興發物是人非之慨嘆。十年文革對歷史長河而言，只是一瞬間，就人而言則已青絲白髮，垂垂老矣！年華虛拋，事業未成，難道天公還鉗恨口，不許長吁二三聲？但是，中國的知識分子，骨頭是最硬的，心是最軟的，他們恪守詩訓，「哀而不怨」。「蛟龍天際舞，鸞鶴海東還」就是活脫脫地展現了他們直面劫難，拒絕沉淪，堅持到底，最後終以朝聖者歸來之大度胸襟。

此詞言簡意賅，「狀無窮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而在言外」，非斫輪老手，誰能得之！典用丁令威，亦如羚羊掛角，無半絲著跡。且音韻協律，朗朗上口，直可伴《漢書》共下酒矣！

此詞疏朗清新，娓娓道來，寥寥數十字，道盡師翁一世之滄桑，可謂是《吳鷺山集》中之翹楚。又此條幅，字徑較大，其筆力遒勁而飄逸兼之，架構、章法無懈可擊，筆行乎其當行而止乎其不得不止，更是師翁罕見之力作。二絕之墨寶，我將終身珍之。(鄭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