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人生 | 吳曉明:不斷與馬克思「對話」
▲吳曉明1883年3月14日下午2時45分,卡爾·馬克思在倫敦寓所的工作室座椅上,安詳地停止了呼吸,沒有國籍,沒有遺囑。三天後,他被安葬在海格特墓地的一個角落裡。直到1956年,才樹立了一塊大理石作為墓碑。
▲1883年3月14日,馬克思積勞成疾,躺在安樂椅上溘然長逝。2013年3月14日,在馬克思逝世130周年之際,在《中國社會科學報》上,長江學者、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吳曉明指出:只要我們依然生活在現代性所支配的世界中,只要我們的歷史性實踐還試圖真正籌劃未來,那麼,馬克思主義的當代意義就將不可遏制地表現出來。為了揭示這種「不可遏制」的當代意義,作為中國高校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領軍者,吳曉明這條路走了30多年。他不斷地與馬克思、與馬克思的前輩和同時代人進行著各種途徑的「對話」,如同馬克思當年不斷與黑格爾、費爾巴哈、斯密、李嘉圖以及各種社會主義者對話一般。胸懷天下之志:從生產隊長到前輩教授的「小友」20歲的吳曉明報考復旦大學哲學系的情景,是文革中眾多「小三屆」歷史群像中的一幕。哥哥報考理科他報考哲學1977年恢復高考,在江蘇海豐農場插隊並擔任生產隊長的吳曉明異常欣喜,在工廠的孿生哥哥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我們考理科吧。」他欣然應允。然而,複習期間,看著床頭三年前赴農場時父母持贈的《馬恩選集》、《列寧選集》、《魯迅選集》,他猶豫了。每天拖著勞作後的疲憊入睡前,他都會看一眼,那是一個深深地吸引著他的充滿挑戰的思想世界,最終,復旦哲學系成了他的第一志願。回顧往事,吳曉明說,「那時年輕氣盛,既然哲學有如此的深度和高度,我當然要挑戰這樣的學科了。」順應時代和內心的召喚,吳曉明從優秀的插隊青年變成了復旦的菁菁學子,同班的還有長他9歲的現在的同事俞吾金。感受星光燦爛的人文前輩風采讓吳曉明至今依然感覺驕傲和幸運的是,他們曾求學於復旦校園文史哲的前輩學者甚至有機會和他們一同聊天、探討。1980年代初的復旦人文學科版圖中星光燦爛。吳曉明如數家珍地告訴記者,歷史學領域有周谷城(1898-1996)、周予同(1898-1981)、譚其驤(1911-1992);中文系有郭紹虞(1893-1994)、朱東潤(1896-1988),或者在校園擦肩而過,或者直接聆聽演講,處處能感受「老輩風流」的深邃與精彩。而在哲學系,他攻讀碩士和博士,都師從了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胡曲園(1905-1993)先生,胡先生早年研究德國文學,1930年代就參加了于光遠先生等在上海發起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小組,1956年擔當起複旦大學哲學系的復系工作。而哲學系佛教史專家嚴北溟(1907-1990)常常笑眯眯地招呼吳曉明這些後學,「來,到我家來聊天,有好煙抽。」和上課時目光如炬,聲如洪鐘頗為不同,一副慈祥萬分的樣子。在胡曲園先生家,胡先生年事已高時,愛聽吳曉明和俞吾金這些弟子閑談天下事,隨後略加點評,但總會露出對家國命運的關懷。「這恐怕是老一代學者的共同點。」
▲胡曲園最抽象的學術也有時代內容在吳曉明看來,無論是研究中國哲學的馮友蘭、梁漱溟,還是專攻西學的賀麟、金岳霖、鄭昕、熊偉先生,他們精通原典之餘總不忘和時代課題及本土文化相融通。「這些前輩學者的做事做人做學問的方式,對我影響很大。」吳曉明坦陳。記者提及當下新生代學者是否更有優勢時,吳曉明讚許道,他們擁有很好的語言基礎,在文獻佔有、學術的局部深度都有了很大的突破,但如果只是滿足於在書本上做純學理的研究,則不免是有遺憾的,吳曉明以黑格爾和馬克思為例,「即使最抽象的學術,都是具有時代內容的。」高考後第一批大學生,大多蒙受了前輩學者的家國情懷滋養,這許是時代饋贈給他們的精神財富,同時也成了這代人的學術基因。對話當代西方哲學:超越普列漢諾夫與盧卡奇的對立胸懷天下之志,是吳曉明們從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動力,也是對話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前提。一旦進入學術領域的研究,則需要百花齊放中與西方當代哲學和外國馬克思主義的對話。這是吳曉明第一次經歷深刻的學術自我批判,而這次蛻變歷時10年之久。對西馬的困惑到惡補德國古典哲學1978年10月,就在吳曉明入學第二年,安徽蕪湖召開了「全國西方哲學史討論會」,與會200多西哲研究學者對擺脫蘇聯日丹諾夫哲學史定義達成了共識。蘇聯模式哲學佔主導的學術生態開始改變。一開始,由於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學術方面頗感興趣,吳曉明以第二國際理論家普列漢若夫作為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重要入口,並以此研究為碩士論文的主題。但不久以後,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盧卡奇、柯爾施、葛蘭西的著作進入了視野,特別是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猛烈抨擊了第二國際理論家的庸俗馬克思主義,認為「梅林-普列漢諾夫正統」在哲學上完全是退行的和實證主義的,並聲稱馬克思的哲學是直接銜接著黑格爾而不是費爾巴哈。吳曉明感到困惑:「我覺得要補德國古典哲學。」讀博士時,他再次研究第二國際理論家和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基礎,並深切感到兩者之間的對立。盧卡奇的立場雖然有高明之處,但卻實質上包含著費希特式的主觀主義,「我警覺了。」需要思考的是:在上述對立中,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存在論基礎不是分裂了並且動搖了嗎?困惑之際,他開始接觸當代西方哲學,試圖從這一哲學對形而上學的批判中去尋求答案。
哈佛燕京學社研讀海德格爾而獲頓悟1997年,吳曉明有幸去哈佛大學哲學系和燕京學社做訪學學人。劍橋小鎮的異國風情、哈佛校園的百年歷史都沒有太多進入吳曉明的視野,他開始研讀海德格爾並參與燕京學社關於中國哲學的討論,走上哈佛圖書館長長的台階時,他感覺腳下輕鬆。站在圖書館門口回望下面,台階彷彿是一個個哲學大師的足跡,從費爾巴哈、馬克思到尼采、海德格爾共同構成了一個團體,他們致力於批判二千多年來西方哲學的「形而上學」傳統。從海德格爾對整個形而上學歷史的深刻反思中,可以顯現出馬克思對西方哲學批判的意義;他對於現代社會「非本真」狀態的思考,也是進一步理解「異化」理論在當今社會的鑰匙。海德格爾的批判所開啟的視域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把握馬克思哲學的當代性和現實性。
▲海德格爾「對話,對話是何等重要。要闡釋馬哲的當代性質,就要和當代西方哲學對話。」在哈佛校園的頓悟,讓吳曉明有種「茅塞頓開」的快樂。從馬克思到海德格爾,他似乎體悟到了形而上學的歷史天命是如何在西方漸次展開,並在其終結處遭遇到了強有力的批判。批判,由深刻的對話而來。為了更深刻地找出資本世界的秘密,馬克思曾不斷地與古典經濟學理論和現象進行「對話」。對話是哲學場內思想進程的樞紐由此,他想起胡曲園先生的打通馬哲、西哲和中哲的聆訓。以此來考察中國哲學,在同西方「形而上學」的比照中,將會揭示出怎樣驚人的差別,又會呈現出怎樣的一番景象呵!黑格爾曾把哲學比作一個「廝殺的戰場」,思想的巨人以睿智的思辨與犀利的言辭為武器,開展出一個又一個哲學的園地,而它們又共同構成一系列思想進程的環節。然而,任何偉大思想一旦為時代所超越,又意味著一種新的思想將要誕生。而此時,「對話」是揚棄的最好註腳。這一點,吳曉明是深深體會到了。對話馬哲的學術性:回歸切中並揭示社會現實的主旨有了與當代西方哲學的「對話」經歷後,吳曉明有種庖丁解牛的快樂,對於馬克思主義的理解也進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實踐來源於深厚的學術性但是,由於歷史原因,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始終會有霧霾飄過。雖然告別意識形態已是30年來學術界的共識,可在強調馬克思主義就是為了解放全人類,就是為了指導革命實踐而存在的思想派別時,往往淡化或忽略了馬克思主義思想深厚的學術性。對此,吳曉明頗為擔憂。「事實上,最近30年大家也都意識到要補課,要讓馬克思哲學的真理性回歸到學術性。」吳曉明舉例,馬克思哲學的學術性是其之後的思想家們公認的,列寧指出,不讀黑格爾的《邏輯學》,就讀不懂《資本論》;而法國20世紀知名學者雷蒙·阿隆在撰寫巨著《社會學的主要思潮》時,借鑒的四位思想家中,卡爾·馬克思和韋伯·馬克斯就在前列。「為何馬克思在從事共產國際聯盟運動時,不斷退出回到書齋,為何他的《資本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遲出版,為何他留下了那麼多的《政治經濟學手稿》?」馬克思哲學的確重視實踐,而背後是學術深度在發力,大英博物館裡,馬克思幾乎涉獵了近80位學者的著作。
吳曉明認為這樣一種誤解盛行的另一個原因是,大家對馬克思提出的「現實」概念理解過於簡單化。「現實」並非知覺或知覺感受到的「事實」。馬克思的「現實」概念源於黑格爾,黑格爾認為,「現實」是實存和本質的統一,它不僅體現為展開過程,並且關涉到展開過程中的必然性,不假以深入的理論和學術難以達到本質性及展開過程的必然性。吳曉明例舉了海德格爾對馬克思「人的異化」理論的評價,認為「是深入到了歷史的本質性中,比其他歷史學更為優異。」海德格爾甚至說,自己的老師胡塞爾和同時代齊名的法國存在主義大師薩特都沒有深入到那一步。他高度評價馬克思是了解了這個時代的兩重的現實性「經濟發展以及這種發展需要的構架」,只有到達馬克思對「現實」的理解維度,才有資格和馬克思主義對話。學術性根植於「社會現實」在嚴謹地論述了馬克思主義回歸學術的高度方能彰顯其價值後,吳曉明特別指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學術性的主旨在於深入社會現實。例如,從俄羅斯回來的馬克思主義者當時認為中國革命的根本之舉是「中心城市武裝起義」,結果從南昌起義到武昌起義均告敗。就目前而言,這種主觀主義的「外部反思」思維不僅在馬哲領域,也普遍在社會科學界,「只是那時的教條是從俄國而來,現在是從美國而來。」並非原理不對,吳曉明再次強調,是忽略了馬克思主義學術的核心是要切中現實,深入到具體內容中。記者就房價問題和吳曉明展開了討論,「如果簡單看,這是個經濟學的問題,其實很大程度是個哲學問題。」在課堂上,吳曉明問學生們:「租房100萬,買房200萬,你買嗎?」「當然買!」「買房300萬呢?」「還是買!」回答遲疑了半刻。「500萬呢?」「我要想一想。」1分鐘後,「還是買!」回答壯士扼腕般的悲壯色彩。回放了課堂的一幕,吳曉明笑著說「這裡看出中國人對不動產有獨特的領會方式,所以,單從經濟學角度去借鑒美國的房產政策、東南亞方式,最終都會反彈,因為沒有考慮到背後有著中國購房者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
吳曉明旁徵博引,意在強調馬克思主義的宗旨在於「揭示並切中現實」,而這個現實必須在高度理論的引導下方能完成得更有效。期間,與學術對話,是馬克思主義的當代意義所在,這也是他研究馬哲的出發點和最高點。對話轉型社會:需要深入於當下中國的生活百態在21世紀的普通民眾看來,馬克思主義哲學被貼上了許多標籤,但在吳曉明這樣的專業研究者而言,從1980年代走來,在挖掘馬克思主義所指向的「不可遏制」的文明可能性中樂此不疲,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不斷與轉型社會的生活源頭「對話」。曾任復旦哲學系系主任、哲學學院院長,如今又是上海市哲學學會會長的吳曉明,對於如何讓馬克思主義對話轉型社會更有主動權。從教30年,2012年獲「寶鋼優秀教師」特等獎的吳曉明認為,和學生交流就是和社會交流,哪怕是學生的眼神也能幫助我們做學術有取捨。承擔「守護思想、引領時代」使命的哲學學院「讓更多的學子具有哲學思維,這才是首要的」。吳曉明銘記著謝希德校長所說的「復旦不能沒有哲學系」,也受著1930年代美國芝加哥大學校長所說「如果芝大沒有神學系,就不要辦大學了」的鼓舞。在擔任哲學系、院負責人期間,吳曉明和同仁們共同爭取到3個一級學科的國家重點學科,更驕傲的是,「引進10個學術骨幹,大家都能安心做學術。」 而生活中民眾的困惑,就需要哲學工作者將這些問題整理後提煉出來,以此促動全體社會的「改弦更張」。
1830年代,托克維爾前往美國考察刑法和監獄制度,回國後寫下了《美國的民主制度》等極有前瞻性的書籍, 1852年又在大量考證後寫下了《舊制度與大革命》,「我們的時代也處在一個巨大轉型期,1840年以來的尋求富強、復興之路,並沒有結束,我們時代需要像托克維爾這樣的參與精神和高度。」英國肯特大學政治學教授戴維·麥克萊倫在2006年版的《馬克思傳》中寫道:當薩特稱馬克思主義是「我們時代的哲學」時,他認為馬克思主義的很多思想已經進入到(雖然是毫無意識地)我們現在對世界的看法之中了。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我們都是馬克思的同時代人。對於吳曉明而言,闡釋馬克思主義哲學與時代的密切關聯的開放性,唯有不斷地與這個時代對話,與馬克思同時代和之前、之後的西方哲學家對話,與當代鮮活的現實對話,在對話中抒發家國情懷。(吳曉明為文匯講堂第69-1哲學季主講嘉賓,主講 《哲學與我們時代的當務之急》)學術人生 第七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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