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與中華文化(三):宋人的梅花情結(圖)
宋人的梅花情結寒凝大地,傲梅飄香,又到國人賞梅時。賞梅時節詠梅花,乃中國歷代文人之雅事。竊以為,宋人的詠梅作品蘊含著一種特殊的梅花情結。享有「花之魁」稱譽的梅花,並非因俏艷走紅,而是以其獨特的韻致和格調居高。詠梅之要,貴在詠其「格」而歌其「韻」。宋人懂得在這個關鍵點上下功夫,因有光前裕後之建樹。眾所周知的有那位卜居西湖的林和靖處士,他的一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有如石破天驚,為兩宋以來的詩壇所傾倒,成了遺響千古的梅花絕唱,以致於「疏影」、「暗香」二詞還成了後人填寫梅詞的調名。南宋詩人王十朋甚至斷言:「暗香和月入佳句,壓盡千古無侍才。」何以反響如此之大呢?蓋因以「疏影」、「暗香」寫梅,形神兼備,曲盡梅之風姿;又以水、月陪襯,更能凸現梅花耐孤寂寒冷,不趨時附勢的高貴品格。以梅喻己,是宋人梅花詩詞在思想內容上的一個重要特點。蘇東坡批評詩友王曼卿不懂得「梅格」,他以神來之筆寫出了紅梅的「風流標格」:「偶作小紅桃杏色,閑雅,尚余孤瘦雪霜枝。」(《定風波·紅梅》)是說即使紅梅偶露紅妝,光采照人,但仍保留著斗雪凌霜的孤傲瘦勁的本性。這實際上是詞人自我品格的生動寫照。南宋陸遊、陳亮、辛棄疾等人,他們都是力主抗金的愛國志士,有共同的政治抱負,也都愛以梅花的標格比擬自己。陸遊的「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卜運算元·詠梅》)是在以梅花的勁節自比。陳亮《浪淘沙·梅》一詞中有「牆外紅塵飛不到,徹骨清寒」之句,乃以梅花的清高自比。辛棄疾喟嘆「更無花態度,全是雪精神。」(《臨江仙·探梅》)則以梅花冰肌玉骨的儀態自詡。文載道,詩言志,原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不少宋代文人卻因此而慘遭不幸。轟動一時的「落梅詩案」就是令人深感酸楚的一例。南宋劉克莊所寫的《落梅》詩,因其中有「東風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之句,被言官李知孝等人指控為「訕謗當國」,一再被黜,坐廢十年。詩人對此深感不平,他後來寫了「夢得因桃數左遷,長源為柳忤當權,幸然不識桃與柳,卻被梅花誤十年」等詩詞,強烈地發泄了他那難以抑制的憤懣。這位正直孤高的詩人並沒有因此而屈服,反而從此更飽含深情地詠梅,以致一發而不可收拾,所寫詠梅詩詞達130餘首,痛快淋漓地展露了他的錚錚鐵骨和高潔品格。宋人的戀梅之風,蔚成時代大潮,並為後世留下了不少植梅、賞梅、畫梅、寫梅的趣聞佳話。「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前一放翁。」陸遊的這句名詩,可視為宋人愛梅心態的生動寫照。在這股強大的熱潮推動下,宋代的詩人詞客大多有多首梅花詩詞存世。如陳亮有梅詞9首,蘇軾有梅詩50餘首,更有那位堪稱「詠梅專業戶」的張道洽,一生寫梅詩300多首,且「篇有意,句有韻」(元代詩人方回贊語),被傳為詠梅史上的佳話。據載,南宋初有個叫黃大輿的,搜集諸詠家梅詞400多闕,輯為《梅苑》詞集,可見當時風氣之盛。而建炎以後,詞家填寫的梅詞就更多了。詠家蜂起,名流加盟,詩詞並茂,量多質好,可視為兩宋詠梅熱中的亮點。從深層看,一種時代風尚的形成,總是有其社會根源的。唐人尚牡丹,宋人偏梅花,看似時尚的差異,實則折射著唐的輝煌與宋的貧弱。盛唐時期的中國,經濟繁榮,文化昌盛,國富而民安,故象徵著華美富貴的牡丹便走進了人們的審美視野,從而催生出「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劉禹錫詩句)的時尚盛況來。與唐相比,宋是一個積弱積貧的王朝,開國伊始就處在外強的凌辱之下,南京以後,更是江河日下,風雨飄搖。於是,長期生活在內憂外患中的敏感的文化人,便對堅貞不屈、孤傲自潔的梅花產生了日趨濃烈的欽佩感,把她視為抒懷詠志的最佳對象。如果說生活在南宋中前期的陸遊、陳亮、辛棄疾等人,他們以梅花的標格比擬自己,意在表現抗金圖存的愛國之志的話;那麼到了南宋末年宋亡已成定局的情勢下,大多正直文人的詠梅之作,則是在表達他們學梅花潔身自好,寧當亡宋遺民也不願委身事元的悲苦無奈的心態。正因為有這樣多難多變的社會背景,宋代文人才生髮出化不開的梅花情結來。宋代詩歌中的梅花意象詩人們詠梅絕不只是為了描摹梅的物態,更重要的是借梅怡情,抒懷,表節。詠梅詩之不同於一般的詠物詩,想是由於詩中報詠之梅,已經成為詩人心靈的客觀對應物,一代一代層累凝聚著深刻的含義,體現了中國傳統文人的獨立高潮的心靈境界。梅花是中國古代常見的審美意象。它以其曲折多姿的形態,經霜耐寒的特性受到古代文人反覆詠唱,詩人藉助這客觀之象,融進自身的主觀之意,賦予梅花各種美好的品格。主觀之意與客觀之象融合為一體,梅花的藝術形象既有理性也有感情,激發讀者的想像。現在就以宋詩為中心,說說梅花的意象,其主要意象有三:一是象徵志土、貞土;二是象徵隱者、高土;三是象徵美人、仙子。早在魏晉時期,梅花就被寫入詩歌中,人們首先把它作為一般春花春樹認識和描寫,就比如蕭綱的《雪裡覓梅花》:「絕訝梅花晚,爭來雪裡窺。下枝低可見,高處遠難知。俱羞惜腕露,相讓到腰贏。定須還剪綵,學作兩三枝。」後來梅花漸漸上升為獨立的審美表現對象,而不僅僅作為春景的點綴,就自然產生了梅花獨有的意象。南朝鮑照在其《梅花落》中云:「中庭雜樹多,偏為梅咨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雖然仍視梅花為春花,但已看到梅花開在霜雪中的悲哀,意在托寓自身才能行不到發揮。到了盛唐,張九齡在其仕途受挫之時所作的《庭梅詠》:「更憐花蒂弱,不受歲寒移。朝雪那相妒,陰風已屢吹。馨香雖尚爾,飄蕩復誰知。」在感懷身世的同時也體現了詩人堅毅不屈的意志,這是鮑詩所沒有的。至中唐朱慶餘《早梅》一詩,就把梅花傲雪作為高尚品性加以讚美:「天然根性異,萬物盡難陪。自古承春早,嚴冬斗雪開。」在此就可看出,詩人已經賦予了梅花高風亮節的品性。尤其是宋代,生活在齷齪塵世,志不得伸的詩人們更與梅花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們看到在寒霜季節盛開的梅花,傲雪耐寒,獨入清香,於是就把它詮解為一種孤高絕俗,貞潔自愛的君子情操,以梅隱喻自身的美德。「窮冬萬木產枯死,玉艷獨發凌清寒。」歐陽修《對和雪憶梅花》描繪了梅花嫻雅不俗,耐得寒冷,飽經霜打依舊傲然挺拔的貞秀丰姿。宋初詩人韓維眼中梅花就是如此孤高絕俗,在嚴寒霜雪中保持鐵骨芳姿。《勁謝》還有描寫在惡劣環境下生長的梅花:「自持孤石比堅性,不與眾木爭芳姿」(釋顯忠《石縫梅》)雖生長環境不好,但依然頑強自下而上,不隨俗浮沉而保持真我。北宋中期,經過蘇軾等人的吟詠,梅花的君子意象得到進一步深化。蘇軾是梅花的知者,寫了大量詠梅詩,在其詩中帶有強力主觀表現性,一方面,如前人一樣淋漓盡致地展現詩人孤芳自賞,幽潔自持的性格志趣,另一方面也寄託了內心深處與世委蛇而又不甘淪棄的孤清與落寞。「先生獨飲勿嘆息,幸有落月窺清樽。」(《松風亭下梅花盛開》)「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蕊粘空樽。」(《再用前韻》)「人去殘英滿酒樽,不堪細雨濕黃昏」。(《再和楊公濟梅花十絕》)等詩都可體現蘇軾詠梅詩中高潔之志與孤寂之感交滲一體的雙重感情取向。在蘇軾以後,也有不少借詠梅感慨落寞孤獨的詩篇:「歲寒為爾添愁絕,倚樹微吟亦自傷。」(沈與爾《次韻梅花》)在寒夜獨倚著樹而嘆息,是何等寂寥索寞。陸遊也甚愛梅,寫下了「可憐庭中梅,開盡無人知。寂寞終自香,孤貞見幽姿。」的詩句(《城南王氏庄尋梅》)以盛開的梅花無人去欣賞,透露出懷才不遇的無奈與感傷。另外李少雲的《梅花落》:「素艷明寒雪,清香任曉風。可憐深似我,零落此山中。」此比喻極為明顯:抱負既然不能伸展,唯有顧影自憐了。這些詩篇不但體現了詩人的個人思想感情,其中蘊涵的那份幽獨寥落,冷清荒寒的感覺正是當時土大夫在仕途挫折時的經常體驗。到了南宋,國勢飄搖,社會動蕩,土人階層渙散零落,詩人在受挫時感到塵世的不如意,而且還受道家逍遙自適人生哲學的影響,很多詩人寄情于山林,渴望過一種清凈無為與世無爭的生活,於是在詠梅詩中,出現了梅花另一個意象——隱者高士的意象。梅花開在殘臘初春之際,長於高山深谷,水驛荒村,但它清香依舊,潔白無暇,給身處逆境的詩人以無限慰籍。「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王琪《梅花》)表現的是一種平淡恬靜的生活態度。「木海亭前花似錦,嶺頭梅蕊怯風沙。正如隱者歸幽谷,鶴版征書未到家。」(張舜民《望子嶺梅花方開用黃道韻》)「獨自不爭春,都無一點塵。」(呂本中《早梅》)「本來淡薄難從俗,縱入紛華亦絕塵。」(韓元吉《梅花》)含括了老莊的虛靜淡泊,蕭散自得的隱士襟懷,更包含著對個人志節操守的重視以及對個人精神自由的維護。梅花自古就有「霜雪美人」的意象,早在柳宗元《龍城錄》里已記載了一個梅花傳說,隋開皇中趙師雄於寒冬時節在羅浮山中見一淡妝素服的美人,此女就是梅花所化。此後詩人就愛將梅花比擬霜美人」,「雪美人」,「冷美人」。這是由於梅花本身具有美人姿態,有清冷淡雅的美。使人不由得將其看作是「客來驚起曉妝勻」的女子,是忽然發現的驚心動魄的「空谷佳人」。宋初詩人梅堯臣筆下的梅花是玲瓏的小家碧玉:「家住寒溪曲,梅花雜暖春,學妝如小女,聚笑發丹唇。」(《紅梅》)在吳頤《次韻憲宣德紅梅詩韻》里梅花就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高潔處子:「玉骨冰肌冷照人,勻紅輕絳羅巾……寄聲閉戶英夫子,體取居塵不雜塵。」也有詩人將梅花描繪成一個冰肌雪膚玉骨霜心的仙子「皎皎仙姿脈脈情,絳羅仙萼裹瑤英。」(晁端友《梅花》)「玉立寒煙寂寞濱,仙姿瀟洒凈無塵。」(朱熹《次韻列秀野前樹梅》)「騎龍古仙絕火食,慣住空山嚙冰雪。」(陸遊《湖山尋梅》)在周必大眼中梅花既有仙子的裊娜多姿,又有鄰家女子的嬌澀可人「初疑太真欲起舞,霓裳拂拭天然姿。又如東家窺牆女,施朱映粉尤相宜。」「(《次韻史院洪境盧簡洋館中梅》)更有詩人將梅花比喻為思念的愛人的:「秋水娟娟隔美人,江東日暮幾重雲。孤燈竹屋霜清夜,夢到梅花即見君。」可見梅花在詩人心中的地位是何等高尚與尊貴。其實梅花這三個象徵意象往往不是分離的,而是相融相通的。在很多詠梅詩中,這三個象徵意義是同時存在的。比如歐陽修的《對和雪憶梅花》:「窮冬萬木立枯死,玉艷獨發凌清寒,鮮妍皎如鏡裡面,綽約對若風中仙。」既寫出梅花傲雪堅毅的品格,也贊罷梅花如仙的形貌。又如陸遊的《開歲半月湖村梅開無餘偶得五詩以煙濕落梅村為韻》:「居人空巷者,疑是湖中仙。」久居荒蕪之地的人,既是隱者,又像神秘的仙人,陸遊巧妙地將這兩個意象交織在一起,使此詩內容更豐富。張孝祥的《道間見梅》中則把梅花描繪成一個孤高自愛的女子,其實也是把貞士和美人的意象結合了。梅花的三個意象之所以能相融,是因為這三個意象都有共通的核心--貞潔的象徵。另外,以梅花來表達對遠方朋友的思念,也是古詩中梅花又一重要意象。第一首梅花詩,南北朝陸凱所作的《贈范曄》就是以梅花傳達友情:「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唐代不少詩人已經運用這個意象進行詠梅詩的創作。折梅贈遠已成為常用的典故。到了宋代,王安石等人繼承了這一意象「驛使何時發,憑君寄一枝」(《梅花》)殷勤手摺遙相贈,不欲花前獨舉觴。」(《和史誠之謝送張明叔梅台三種梅花》)梅花成為傳達友情的信物。「折梅寄友」表達友情的意象逐步深化、發展。到了宋朝中期,梅花在詩歌里不僅僅是一個信物,更代表著一種情緒,詩人看到梅花就不由想起遠在他鄉的朋友:「嶺北霜枝最多思,忍寒留待使君來。」(蘇軾《次韻楊公濟奉議梅花》)「為憐北客飄流遠,偷報東君信息回。香氣輕於新釀熟,襟懷重似故人來。舟中莫問無兼有,急急呼兒覓酒杯。」(張舜民《舟行湘岸見梅盛開》)也有詩人在詠梅詩中抒發對友人情人的相思之情,如朱松《飲梅花下贈客》:「且當醉倒此花前,猶勝相思寄愁絕。」以及朱熹《清江道中見梅》:「他年千里夢,誰與寄相思。」都透露出悠悠相思的情愫。更有遷騷人以詠梅抒發思鄉的愁苦:「還憐客路龍山下,未折一枝先斷腸。」(陸遊《客舍對梅》)「望遠可無南北使,客愁定費短長吟」。(尤袤《梅花》)詩人有感於世路艱難,抒發了思鄉卻不得歸的愴痛之感之感。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發現,詩人們詠梅絕不只是為了描摹梅的物態,更重要的是借梅怡情,抒懷,表節。詠梅詩之不同於一般的詠物詩,而是由於詩中報詠之梅,已經成為詩人心靈的客觀對應物,一代一代層累凝聚著深刻的含義,體現了中國傳統文人的獨立高潮的心靈境界。本文來自神州智慧網(http://www.szzh9.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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